偷窥

2011-12-25 16:31:22南子
天涯 2011年2期

南子

偷窥

南子

我假定她是偷窥者。

她选择了这个姿势就是选择了偷窥。至少她选择了偷窥者的姿势。一旦选择了这个姿势,她便很难直起腰来。

所以,她一开始就输掉了。

公司的楼层有22层,她的脚踏在吸音的米色地毯上。没有声音。走廊里空无一人。四周是异样的静。楼廊里的灯散发出幽深的光泽。这种寂静是物质,像厚而冰冷的墙密不透风。她长久地停在那里,一股凉气从脚底往上升,一直升到她那颗风干了的像桃子一样的心脏里。她总感觉着有人正在某个隐秘的角落里窥视着她。“有人窥视”这个想象刺激着她。她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门是关着的。主人出差去了。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迟疑地站在两扇门的中间,正午时分,阳光猛烈,投下她细长的影子。她感觉这影子宽而扁,只是它的边缘不再像从前那样圆润、光滑。这是一个步入中年后期的女人,皮肤松弛、晦暗,带着被生活磨损的焦虑,衣着邋遢。影子也在变老啊。她想。

她进入的是她丈夫的办公室。进门后把门反锁了。凝神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她似乎不打算在这里呆很久。

窗帘是拉着的,把喧闹的市声挡在了外边。偌大的办公室笼罩在一种温和的薄光中。一张质地很好的褐色条桌摆在办公室右侧,稳稳地散发出矜持干净的光泽,与她有了距离,这种距离越发让她的心里慌乱。办公桌的右侧,一棵苍郁的阔叶竹闪烁着碧色的光泽。

如果这是某部通俗肥皂剧中的镜头的话,我现在看到的正是她的背影。顺着镜头的视线,进而看到桌子跟前的人。阴郁、虚弱、身心交瘁,而且丑。因而也有了偷窥者的脸色。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像框,像框里的男主人微扬着头站姿很好地扶栏远眺,神情凝重,这是一种强势者的姿势,是中年开始发福的成功男人独有的一种姿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她“叭”的一下把像框倒扣在桌上。声音太清脆,她被吓了一跳。可能心里又觉不妥,把相框翻了出来,摆在了原来的位置上,目光移向了抽屉。

她深深低下的身体像是有什么重物挤压着,头正向桌子的下方深深陷进去。桌子太大了,陷进去了她大半个身子,就好像陷进了沙坑,让人不由得想伸手拉她出来。她背对着我们,动作慌乱,想要掩饰什么也未可知。但在她低下头的那一瞬间,她的一缕头发泄露了她的心思。窗外淡金色的阳光打下来,有一种躲躲闪闪的踌躇,但心里的欲望如兽一样嗅着她的踪迹追来了。

她打开了抽屉。里面是一些文件、信笺、几份合同还有公司报表。没有她想看见的东西。这些光滑的纸像一个没有心计的人坦荡地展开了它的心思。逐一翻开其中的抽屉,仍没有她想看见又害怕看见的东西。比如男主人和其他女人的私情留下的相片、信什么的。没有。

照片上的男人始终淡定地微笑着,笑容有一种含义不明的深意。似乎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

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抽屉是锁着的。

一张宽大无比的沙发紧紧挤在墙角,低而矮,由于它处于和门同侧的另一端,很容易成为来访者的盲点。它看起来太宽大太柔软了,像一个竭力想陷入暧昧中的人,想在上面欲作长谈或别的什么。来访者除非想呆很久,而主人正是一个热爱工作、喜欢加班的男人。虽然它现在空无一物。但沾在沙发角上的一根略带弯曲的长发被她忽略了。她没有看见它。这根头发泄露了他的秘密。

是谁留下的呢?现在,它正挑衅地看着她。

偷窥。就是暗地里看。

“偷”——是不让人知道。“窥”是在小孔、缝隙或隐蔽处看,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以偷窥作为开始对他或(她)的进入。字典上是这样说的,它是不同于一般的视觉方式,或者说是另样的视角。

而墙是偷窥者与被偷窥者之间的隔断,是偷窥者的障碍。“窥”至少需要小孔、缝隙和光线吧。如果墙上的“孔”太大、太小都蕴藏着风险。孔太大易被发现,孔太小又没的可看。

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肯定都有一座阳光永远无法照射的阴暗地窖,里面有蝙蝠在尖叫,老鼠在奔跑。因而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来自于疑问和隐私。人类的最高秘密,因不愿意与人分享而如此惊人地相似。强烈的禁忌之所以被严格设定,正是因为那是人性中最深层的冲动。偷窥不过是在社会禁忌中满足原始好奇的一种民间常用方式罢了。但,它是一个广泛存在的欲望吗?如果说它是天性,那么每个人的潜意识都有偷窥的欲望,它确实隐蔽在每个人的本性中。它作为人的一种本能,可能随时会引发道德上的焦虑。

我爱你。

爱是一种俗气的病痛。每颗跳跃的心皆被衣服遮盖了。

究竟是什么原因,“爱,为什么会成为偷窥永恒的主题?”“我爱你”要通过偷窥来实现?通过偷窥,又是否真的能实现?

推开一扇欲望与爱的窗口,我看见的是波兰导演克日代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一部电影《关于爱情的短片》,男主人公托梅克十九岁,是邮局职员。

电影中,他通过望远镜,让他的视线延伸至她的窗口。

“我对玛格达的偷窥,是通过一架高倍望远镜进行的。望远镜是我偷的。偷,好像与窗户有关。一天夜里,在玻璃的破碎声之后,我从一扇高窗跳下,沿着幽暗的楼道走向深处,进入了一间陈列室。

我摸出手电,开始搜寻。我要的是望远镜。终于,我找到了。我用衣服遮住它,然后离开。

第二天白天,在我卧室窗前的桌上,我开始调整望远镜的焦距。我对准了对面一座高楼,对准了其中的一扇窗。我期待着玛格达。期待她出现。出现在那扇窗中。”

我打电话,只是为了听见她的“耳语”。

我伪造取款通知,把她骗到我工作的邮局,以便看到她。

我兼职送奶,一大早就来到她的窗前。

完事了,这难道就是爱的全部?

“说实话,你为什么窥视我?”

“因为我爱你。”

“那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

“你想吻我?”

“不。”

“你想和我睡觉?”

“不。”

“也许你想和我旅行?”

“不。”

“那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要。”

爱,成了窥视的理由。

在这部《关于爱情的短片》中,让人失去了安全感。但并非每个人都如玛格达这么幸运。每个人在偷窥别人的同时,又必然成为别人的猎物。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还在当地一家市民报任职。那时候,这张报纸的市民化风格,在这遥远的边城极具亲和力。传媒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甘做众人的“偷窥”之眼,进入到人的生活中,成为人们的早餐和夜宵,被人津津乐道。

这张市民报每天四十多个版,当红明星隐私,贪官包养情妇二十一人,乞丐一夜暴富,意外中得500万福彩大奖,某社区市民家中铁树开花,还有背着死去的民工尸体,想穿越三个省份回老家的湖南农民……文学作品不敢杜撰的,不断由真实的生活自己编排出来,五花八门,异想天开,单向的追逐式填充式的狂轰乱炸。这些消息总是让我们吃惊,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喧嚣的声音,通过媒介的转述后变得强硬、绝对,形成了一个巨大声嚣的气场,致密、杂芜,带着热烈的人间气息,将人覆盖和淹没,唤醒和刺激了人们潜在的窥视欲。残酷、苦闷、绝望、游戏、玩笑,还有充满了寓言和象征,以及荒诞的戏剧性。像一堵墙轰然倒塌,真正的生活袒露在天空下,人们被自己身体内部所固有的动物性的生理愉快地推动着。人们只需要看见,不需要听见。因而,好多声音被忽略了。

而现在,我听到的是一个细弱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致幻的气息,迷惑了我,暗合了我的阴郁、病态和怕光的习性。

那是冬天的一个中午,我临时替一位同事值守“情感热线”,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电话那边,她的语速极慢,犹豫、迟疑,声音略带沙哑,既不像男人的,也不像女人的,似乎带有一道永难愈合的裂痕,像旧磁带,嘶嘶地漏着气,孤零零地漂浮在繁华都市的另一头。这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太真实,好像说话的人正和她分离着,与模仿她声音的人分离着。

我那时正陷在新婚甜蜜的幸福中,昏天黑地,从不知道我的生活将要面临什么变故。她的电话让我感到塑料电话手柄的坚硬冰凉,像握着一把利刃,寒光闪闪地高悬在头顶,携着冷飕飕的寒气触碰着我的皮肤,让我悚然心惊。

我有些吃惊,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才慢慢体味到其中的那些不可救药的绝望,还有沮丧。是的,她已饮尽了生活最后一滴琼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面对空无所有的杯盏,她一筹莫展。

我觉得我听懂了她的声音。不,是恐惧。恐惧就像是腹中每天隆起的胎儿。温习恐惧,这不是恶习是什么?我等着她说出更多的事情来。等着她说出“自杀”这个词,以及这么多年来被遮着的真相。等着被她的声音一一唤醒。

我突然很冲动地对她说:“你现在哪里?我去看你吧。咱们见个面?”电话那头,她迟疑了一下,说她那边很远,很难找。我正想说:“你去找一个工作吧,忙起来你就不胡思乱想了。”

电话突然就断了。我等她再打过来,她没有再拨。从此,这个女人的声音就彻底消失了。后来,我再也没有接到她的电话。她好像消失了。

我似乎不十分相信她说的这些事情。有时候,从人嘴里说出的话并不十分可靠,但她的声音却从此笼罩我,让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

偷窥。也是一个等待着被冒犯的词。它让我看到一个现代人在爱情中遭遇的羞耻。

避孕套。鸡蛋清。

这是两个单独的词。这两个东西一旦相互配合,就会使事情变得出人意料的复杂。

这应该是小说中的一个细节。可我等不及,就先写在这里了。所以,以至于我觉得现在来谈这件事情有可耻之感。

这个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总是有停顿,就像是某种粗糙的物质。

她说自己没有工作,自己的职业就是看守她的丈夫。她丈夫是开大公司的,就是现在社会上说的那种成功人士。他很少回家,屋子里只有他的气味。他灰色的影子和烟的气味,把他分解成很多个,日日夜夜缠绕着自己。她说有时自己会在他出差的时候,偷偷拿着他办公室的钥匙去查看他的东西,看有没有他和别的女人留下的什么证据。

她为什么要虚构另外一个女人来激起她的好奇心?不,是嫉妒,还有无以名状的痛苦。并在这个被虚构的形体中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可能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可能是一个潜在的被虐待狂。只要他不在家的时候,她就在屋子里一个人走来走去,东翻西捡,动作轻而慢。他的一切像一袭黑衣那样被她紧紧穿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他的魂魄套在了身上。

她说她的家真静啊,静得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还有喘息声。客厅里顶吊得非常高。硕大的白炽灯的光打下来,笔直地照在她静止的身上。白炽灯打下来的光有着正午荒漠般的寒冷寂寥。

“孤独”这样的字眼常常从她衣服的接缝处跑出来。“孤独”的气场十分强烈,让人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好像是许多的看不见的灰尘在她的周围飞来飞去,粘在她的衣服、头发、指甲缝里,无处不在。

孤独是一种什么病,她将被迫吞下什么样的药片?她只是一个给虚空说话的人,从没有过回音。

如何才能道出一种难以捉摸的不适?她说自己时常觉着无力。

他俩已经分居好久了。她说知道他要回家取文件的那天下午,她就准备好了这件“道具”:一只灌了鸡蛋清的避孕套。她虚构了一个她自己的私情。这件脏东西被“随意”的扔在卧室的床头柜下边的角落里,像一个很不高明的恶作剧和一个得力的诱饵,引人上钩。如果这是电影的一个镜头的话,那么在逼近的镜头中,这件脏物仿佛是活的窥视之眼。窥视的是自己虚构的,未曾有过的,未曾坦白过的赤裸和潮湿。还有羞耻。

他来到卧室找一双鞋。弯下腰。这个脏物软塌塌地丢在地上,像一只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带着挑衅的目光。

顺着这一小块脏物往上牵,是他的视线,她以为他会像剥茧一样准备深究下去。可他没有。男人愣了一下,盯着看了两秒钟,仔细地系好鞋带,嘴角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嘲讽,像是对她这一“私情”的不屑。一言不发,带上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没想到自己冒险出击的姿势暴露了她的虚弱。等待窥视的心提前替她蒙了羞。

她彻底败了下来。

她为什么要虚构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私情”来激起他的好奇心?不,她是要他嫉妒,还有痛苦。她要他在这个被虚构的事件中听见她的声音。她以为他在乎。在乎就是爱。她把这个“脏物”丢在地下,为的是让他发怒。她是作案者,也是唯一的知情者。现在,她要销脏了。

她拿了笤帚和簸箕,跪在地上,把那一小块“脏物”拨拉出来,三下两下就扫到垃圾筒了。但是地面上似乎一直有这么一道影子,像一只难以灌洗的眼睛日日夜夜睁着,窥视着上边那张大床上的影子。那床上的影子从那以后一直是单数。

她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想自己一定是亵渎了什么,否则为什么会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慌。爱的病人,在窥视之后,暴露的是爱的羞耻。

一种彻底无力的感觉像一串不安的音符掠过她的脊背。

城市是一个格式化的社会。住宅楼以更多的空间分割来保证身心居所的独立和私密。被冷漠、秩序所拥挤的一幢幢楼群不具备表格的意义,但窗户却组成了一个个格子。还有封闭。

我家住在闹市中心某幢16层。我一向睡得晚,写作疲倦了会打开窗户,看马路对面一幢幢楼群窗格里流蜜似的灯光。我经常想,如果我爱上了对面楼层的某个男人,那这个人的窗口对于我将意味着什么?是开放。意味着在封闭中对我唯一的开放。开放带来了光。为了这虚无的光,我期待夜晚。我宁愿把自己隐在黑暗里。窥视。以窥视开始,作为对他的进入。这样的偷窥,是要通过一扇窗户开始的。可是我一直没有能够找到我的那扇窗户。他也不在我的对面。

有那么多的词,只有“偷窥”这个词是可以自己比喻自己的。

现在,她悄悄绕到了他的背后,丝绸的裙摆在特定的光线下,有着刀锋的质感。

而他,没有察觉。

南子,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奎依巴格记忆》、《洪荒之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