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林
良宵
刘伟林
一
昨晚,苏良没怎么睡,早起,站在门前的村道上,眼睛涩胀。
天气寒冷,隔夜的雪厚厚一层铺在枯草上,净得发亮,天高地肃。大地上污浊处黯然一片,鲜亮处闪动一股奇异的光芒。两股光芒对比强烈,荡漾在天地之间。站在寒凉的风里,苏良的眼睛四下逡着,村道上不见一个人影。
这岁,苏良是两天前赶回家中的。今昔,年三十,晚上将与父母吃团圆饭过年。这中间,整整四年,苏良又回来了。说起来,村子里的变化不大,又很大,有她熟识和陌生的人。前日,见着她回来的人,忙着打招呼,有些人中她居然想不起是谁,即刻面红耳赤,羞愧不已。村道上,隔得老远,就瞧见了父亲,心顿时惴惴地,忙颤着声音喊。父亲也喉头发紧,身体抖动,双眼湿润,泪水就淌了下来。然后,是母亲,母亲的手亦在脸上擦着,却不说话。苏良的嘴张了张,又合上。她想到了这样的场景,也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没成想事到临头,还是不一样。
双亲年迈。父亲早年教书,一生恬淡,度的是白粥微盐的日子;母亲整日忙于稼穑,毕生劳碌。
现在,环顾四周,苏良满目是静好的投入,餍足独享的气象:地上的雪真的厚,白得晃眼。回头望身后,院地上逶迤着两行脚印,直通到村道上,是自己的。有麻雀在雪地上觅食,腾起又落下,如一团烟雾。琳琅的树桠上覆着厚雪,连树梢的尖细处也沾着,几只麻雀栖在上头,歪着脑袋,寒风吹来,麻雀扑棱着翅膀飞了,树桠随即发出金属薄片颤动的碎音。天寒地冻,早起的人寥寥,似有人踩着雪的“嘎吱嘎吱”声传来,贴着地面。苏良有些愣神,侧目望了望,还是没看到什么人。她知道自己起得早,父母都还没起来呢!雪铺得均匀,把棱角都抹了,分不清哪里是沟,哪里是路,哪里是地。
天空阴着,又分明在雪的映照下,浮着凛冽的光芒,不仔细看,是分辨不出的。光芒实实在在,披着雪的外衣,透到雪地又折到空中。苏良的鼻子有些堵,不是干燥,也不是湿润,是被什么牵引着,她闻到了一股气息。
这气息从身后弥漫开来,她知道是父亲起来了,正在里面抽烟。烟草辛辣的气味萦绕在风中,被雪味裹挟着,阵阵吹来,同样是寒冷的。父亲没走出院落,不想过多打扰她,只是随她多走走,多看看。
不多时,家中的屋脊上就有炊烟冒出,扭着往上跑。显然是母亲也起来了,正在灶间忙碌,做早餐。今日,早餐是随便吃的,填个肚子就行,真正的吃要在晚上。苏良对过年不上心,没想到父母亲还是老传统。又不多时,村子里热闹了,有了生气,嘈杂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屋脊的炊烟就混在了一起。
站长了时间,苏良有点累,却不想回屋子,偏要站在外头。
早晨过得快,直到父亲在里头喊,苏良才悻悻地往回走。屋里头已生起了一盆炭火,火光暖暖地燃着。父亲说,外头够冷的,都站了很长时间,烤烤就暖和了。父亲的话低沉,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声调,不惊不喜,不急不躁。苏良不觉得冷,倒觉身上有股热气盘桓,上上下下,围着身体转动。
烤着火,苏良木讷,想与父亲开口说点什么,又开不了口。父亲也沉默,不时抽着烟。苏良知道父亲是要开口问的,趁妹妹还没回之前。果然,稍顷片刻,父亲就问到了那件事。四年前,苏良与一男子私奔,杳无音讯,期间整整隔了四个寒暑,今昔苏良归家,却孤身一人。父亲想知道那个谜底。那岁月深处的怅惘与落寞,不是一句能说清的。隔着一扇门扉,母亲忙碌的身影在晃来晃去。看得出,母亲的身体不太好,大不如从前,性情倒没变,而家中的诸事都得经她的手,洗衣、做饭、洒扫,终日不得闲。母亲的行事还是一如既往地认真,事事归整得干净利落,费时又费神,人瘦削后亦显出了老态。母亲行事稳妥,只说苏良归家了就好,从不提起敏感之事,处处小心地看她的脸色。晚上母亲的睡眠差,半夜起来,爬上二楼,站在苏良的房门前,低着声音问:夜里睡不着,可要捂在床上,别冷着坐在那里,衣服多穿点没有?母亲的声音在沉寂的夜里有着温暖的潮湿。苏良是听得见的,心缩成一团,想就着光亮让母亲进来,还是忍住了。第一夜如此。第二夜,苏良在暗中熄了灯,枯坐床头,还能听见母亲半夜摸索在门前轻微的声响。夜里,苏良特意备了一杯水,母亲离去后,冷冷地灌进肚里。
面对父亲的疑惑,苏良不得不说自己的故事,恍若隔夜的茶,味道尽变。父亲问:“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苏良的鼻孔一酸,顺势掩饰了一下,说:“就这样过来的。”苏良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意,似是回答了,又似什么也没说。
好在父亲不计较她似是而非的回答,又问:“一个人回来的?”
“一个人。”苏良答。
“你们还是没过到一起?”父亲问得直接。
当初,父亲是反对的。苏良犹记得,她曾带那男子回家过一趟,父亲只看了一眼,就明确提出不妥。苏良仍一意孤行,私许终身,回家的次数逐渐少了,终于发展到自己做了一次主。离家四年,苏良每每梦见家里的小院,三月里,院中的一株桃花灼灼,仅一夜功夫,花瓣萎于地面,微绽的苞实暴出;院地油绿的草茎钻出地表,沾着薄明的露水;水井边苔痕处处,绿茵的草丛里有蚯蚓夜里出没的痕迹。
“两年前就已分手了,我一个人过,在一家公司做文员。”苏良说。
“回来了就好。”父亲叹了口气。
“让你们操心了,都怪我当初没听你们的话。”苏良很自责,面对父亲,有些话还是要说出的,不能憋着。
父亲说:“回来了就好,我们是没少操心。”
“我不争气,给你们跌了脸面。”
“都过去了,过去了还说它干嘛?今晚一家人一起开心过个年。”父亲说着,兀自摇了摇头。
苏良看到了父亲的摇头,清楚父亲还没能原谅她。父亲不再说了,起身去了灶间,与母亲一起忙着。苏良还是多想与父亲说说话,父亲却不允,顿觉索然无趣。她是有疲惫与沧桑的,长风鼓荡着,使得时光漫长而寂寥,生命的图景也随之黯然了许多。正如她当初与父亲处在如斯境地,离家一样。苏良聪明伶俐,甚是多情,从前的男子温和体贴,她看中了他的那一点。谁知男人更比她多情,喜新厌旧,竟瞒着她和别的女人上床。苏良不解,悔恨,悲伤,但还是活了过来。
父亲是不知道这些的,只是,父亲与母亲二人,孤清地过了四个年头。对此,苏良难以释怀。
早餐很快就吃上了,苏良吃得忐忑,不时抬眼看父母双亲。妹妹要到上午才过来,妹妹是前年出嫁的,嫁得不远,在邻近的花地村,顺着一条大道,拐过一片水田,再沿曲折的水岸就到了。回来后,苏良还没去妹妹的家里看过,她回来,倒是妹妹与妹夫来了一趟。妹妹婚后很快生了一女儿,孩子已近两岁,苏良还没见着,妹妹说今日带过来,一起过个团圆年。在这两日清洁的夜里,苏良想象着小女孩的模样,心里柔软,仿佛满空铺着的璀璨的星子全落在了胸口。她准备了一件小小的礼物,是一个玉的生肖图案,要亲手挂到小女孩的脖上。那块玉她一直捂在身上,捂久了,温润剔透,能感到上面微散的体温。这两日,母亲只是让她歇着,不许她插手家务,说是回来了,就好好歇歇。苏良知道父母亲对她上心的,嘴里却不说。妹妹都出嫁了,她还孤清一人。乡下都是等姐姐出嫁后,才轮到操办妹妹的婚事。想来,父母双亲是没理由不上心的。
早餐吃的是传统偏食,为乡下的特产。这种食物,冬月就已做好,切成块状,浸在水中,什么时候吃就取出一块。每年的冬月,母亲都要做一回。取一饭罾,把大米蒸熟,再每日清晨与晚上过水。罾面覆一层白纱布,过水后,把罾盖封好。母亲做得极为讲究,把每日过水的时间掐准,一丝不苟,从不许她动,说是动了,味道就不对。苏良曾讶然,但见母亲坚决,不能拂了她的意愿,只好作罢。母亲的意思是,妙不在法,而妙在于人。方法是墨守成规的,而人是活络的,妙在于心,心随意到,意随心动。细而不碎,柔而不弱,仿佛功力深厚的高人。听母亲传授那道道,晕乎乎的,感觉真是境界。那曲里拐弯的细节,像他人的故事,可消永夜。吃时,用水清煮,里面放腊肉,味道就溢满了口腔,真是好吃。
不时有鞭炮在村子里炸响,多半是顽皮的孩子在玩着。声音清脆,传得远,让雪掩出一种回声,似天地清明无限。此刻,天上也在过年,太阳竟出来了,懒洋洋地在雪地上拖出鲜亮的光芒。
早餐吃得沉默,也吃得快。饭毕,父母又忙开了,苏良坐着,又不敢再坐下去,且有了怪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生分了。她不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而成了远归的客人,手足顿时无措了起来。想起另四个除夕的夜里,她睡不着,睁着眼睛,度过的不眠之夜。一个除夕,是一年。离家四个除夕,是四年。记得从前,除夕夜,她与父亲放鞭炮,守岁,守天光如何亮起。然后,天还没亮,摸黑与父亲走到外面,又放鞭炮,看天色如何亮透。这时,家家户户的鞭炮就全响了。按乡下风俗,这叫出“天方”,天方一出,大吉大利。今岁,不知父亲还是否带她放鞭炮。乡下的礼数也多,每年腊月二十四送灶神,二十七杀鸡杀鸭,二十九扫帚要歇着,三十祭祖。祭祖女孩子是不能去的,每年都是父亲去。年三十晚上,母亲都要用罾蒸饭,满满一罾,吃不了,剩着,说是年年有余。蒸饭的米汤,母亲留着,等过了半夜,去察看,是否冷冻成了块状。若是看见上面有裂痕,母亲就说,明年准是旱年。
坐着,苏良痴痴地,心里有别样的滋味,知道自己这两日还没回过神来,就像那静立在夜色里的枝条,沉得深,内心尽是怅然。
屋檐开始有“滴嗒”声传来,必是阳光的缘故,雪融成水滴淌下了。再侧耳,听到了孩子稚嫩的哭声,便知是妹妹与妹夫到了。
二
家里有了孩子就显热闹,苏良的心里软着,妹妹的孩子与她的想象如出一辙,模样像妹妹,圆圆的脸型,尖细的下巴,清澈的眼睛,笑时亮灿灿地。妹夫在院里的井边打水,一桶一桶地扯着,然后提进厨房,倒进水缸里,要扯上满满的一缸。苏良与妹妹坐在火盆旁,烤着。妹妹手中拿着孩子湿湿的尿布片,晾摊在膝盖上,靠着火烘,发酵得一屋子的尿臊气。苏良感到十分好闻,绵绵地,盈淌着。这梦中的情景,在苏良的眼里,在寂寞的长夜里,该是世间最美的图画,抽象而真实。她凝视着躺在摇床上的孩子,心里揉了皱褶,多了暖意,如石子入水的波纹层层散开,了无痕迹。
妹妹虽变得温和平静了,却性情依然,身上散出成熟少妇的味道,低着声音与苏良说话。苏良不同,性情随了父亲,不像妹妹随的是母亲。也许及至她憔悴老妪鬓有丝,人也不似旧时,还会三思不起,孩子般糊涂憨为。妹妹问:“姐,过完年你还走吗?”妹妹这样问是有道理的,其实也是双亲最为关心的事情。
苏良不知如何回答,从做出决定回家过年的那一刻,她就没想好。回来的两天里,她还在想,仍旧没想好,答案像是隐藏在什么地方了,怎么也找不到。多次,她扪心自问,是留下还是离开?问得自己越来越迷茫,心里亦越来越不安。苏良望了望外面的院落,镇定了一下,说:“还没想好,过完年再说吧。”
妹妹说:“怎么过完年再说?姐,不是我说你,在个人的事上你从来是自作主张,这次怎么就做不了主?过完年,就不要走了,在家好好待着,你年纪大了,赶紧在家找找,看看是否有合适的,至少能让父母的心踏实。只有你成家了,父母的心里才会感到踏实。我都有了小孩子,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别耽误了自己的光阴。”
“你放心,我总是要嫁出去的。”苏良笑着说。
“我能放心,你问问父母能放下心吗?”妹妹也笑了。
“好了,好了,我的事自己心里有数,也不用总要提起吧。对了,我已做出了你们意想不到的事情,说不定下次又会做出呢?”
妹妹紧张了起来,急着问:“姐,你还想做出什么样的事?”
“看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什么时候给你带个姐夫回来。”
“姐,你这样说就对了。”妹妹说着,把烘干的尿布片放到一边,重新烘另一片。
妹妹有个家,日子过得安稳,过的是相夫教子的生活,说的是居家的日常话。在苏良的记忆中,妹妹从不曾这样现实过,看来,婚姻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在妹妹看来,她很寂寞,其实不是这样,她回到了亲人身边,正在享受着融融的亲情。苏良很羡慕父亲,几十年,度着杜园瓜菜的日子,她也许同样可以的,等过完年,与父亲说说。
躺在摇床里的孩子醒了过来,眼睛转动,长长的睫毛如布帘,这似看未看的神情,原来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听妹妹说,孩子早产,七个月的头上下来,本以为难以养活,却未料竟养得如此滋润。孩子在一岁半才学会走路,蹒跚着一点一点就走好了。妹妹说起这些,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里。
当着苏良的面,妹妹解开胸前的纽扣,掀起上衣,两只胀胀的乳跳了出来,忙把一只塞进正哭着的孩子的嘴。苏良的脸一红,自觉避了一下,心突突地跳着。她想起了那个男子,从前总把头拱在她胸口,贴着她的乳,说着令她脸红心跳的话。
不一会儿,从厨房里传来母亲的喊声,母亲说热水烧好了,滚烫滚烫的,赶紧去洗个澡。母亲又说,好好洗洗,等会去给她搓背。
按乡下风俗,腊月三十,每个人都要洗澡,要洗去旧年的污垢,洗去旧年的面容,要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年的到来。在苏良的记忆中,这一规矩从小就沿袭至今,为什么今年是她第一个洗?从前是妹妹第一个,然后才轮到她洗。村子里家家如此,首先得是年纪最小的洗,再一个个按年龄排。苏良不好去问母亲,只好起身去找木盆。木盆又是不用找的,早被母亲放在了灶脚边。多少年了,木盆还是那只木盆,上了一层桐油,发出暗黄的光泽。
母亲一瓢一瓢地把热水倒在桶里,又一瓢一瓢倒冷水掺着,不时用手试着水温。满满一大桶水,散着袅袅的热气,母亲提起水桶,让她拿起木盆,朝楼上走。苏良几次要自己提热水,说自己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这样。母亲不允许,说你在母亲眼里永远都是孩子。母亲的话说得随意,苏良却听得眼泪差点掉落。
房门闭得紧,玻璃窗上很快弥漫着一层水汽,迷蒙蒙一团。苏良过去开了一扇窗户,冷风“呼”地钻进,扰动着房间。苏良的眼探向窗外:雪地上有孩子在蹦跳,跺着脚,朝手中哈着热气,又不安分地玩着,孩子们的小脸红红的,像灯笼。外面的阳光越来越明亮,院里光秃的树梢也镀上一层箔片样的光。屋檐滴落的雪水发出纷乱的响声,一下一下,从苏良的心头滑落。痴痴地站在窗前,苏良竟忘了洗澡,等回过神,才看见底下有个孩子忽闪着眼睛,仰头朝她看呢!
关好窗户,苏良开始脱衣服,一件件地脱,然后赤条条地站在了木盆中。房间里的高脚柜上立着一面镜子,镜面蒙着一层水汽。苏良看见里面的自己模糊一团,身体上的凹凸之处,如寂寂而旖旎的回廊,曲径通幽。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大口地喘着气,恍惚中,似看见镜侧立着一年轻男子,嘴角上扬,全身充盈着浓浓的书卷气,眉眼、唇角含有近春和煦的气息。苏良心里是不甘的,但她风尘仆仆的归途,如一截寒烟轻笼的堤岸,呈现了该有的清冷疏离。那锥心刺骨的过往,再回想,已成了他人的故事。与父亲比,她还谈不上惯经世事,也没旷达通透,可心底还是有热爱,有坦然与坚定的重生。想起归家的心情,仿佛四合的薄暮里如水洇了般一抹黛青的山影,于昏黄的日光里,敞开的门扉溢出饭菜的香气……阳光透过窗玻璃,慢慢地照进。苏良静静地躺在水中,温热的水抚摸着她的肌肤。她转过脑袋看着那移动的阳光,感觉阳光穿过窗口,穿过地面,穿过澡盆,汹涌着灌进她的身体,散发出清香的气息,为她清除着一年的风尘。苏良的心头涌动着热流,泪水轻轻地滑过脸颊,纷纷滑跌进澡盆里。
苏良觉得好长时间没这样洗过了,身体都洗透明了。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在了门外,正敲着门,说是要进来给她擦擦后背。
苏良说,都已经洗好了。
那就赶紧穿衣服,别冷着身子。母亲说着,在外重重地叹了口气。
苏良听出了母亲的不开心,母亲像是在找与她说话的理由,可她还是拒绝了。
然后,是母亲远去的脚步声。
苏良并没从澡盆中起身,而是把身体重新浸在水中。一直到水真的凉了,凉得与外面的温度一样,才抹干身子,从水里出来,没半点的冷,只是全身已轻了,也清爽了。
屋外的阳光灿烂,雪后的晴空深邃了许多,院子里露出了一块干净的地面。妹妹把孩子的摇床搬到了院里,就着太阳晒。横在院墙的竹竿上,晒着几床被褥。天气难得晴朗了,一冬的衣物都要拿出来晒,晒透了,才会暖和,晚上躺在晒得蓬松起来的被褥里,能闻到阳光的气息,有点烘身,又有点挠鼻。
院子里,妹妹正拿着用红纸剪的“福”字倒贴在门上。这些剪纸都是父亲的手艺,剪得生动精致。每年过年,父亲都要剪很多,一部分送给村子里的人。苏良归家后,还没见着父亲剪,也许是父亲早已剪好了。
早年,父亲教苏良剪纸,把她揽在胸前,一边说着一边剪刀闪动,瞬间,一幅图画呈现了出来。苏良喜欢父亲剪出的各种动物,惟妙惟肖,生动活泼,像真的一样。苏良学得笨,常常对着纸张下不了剪刀,愣在那里。父亲教了几次,见苏良没悟性,只好放弃了。其实苏良是聪敏的,只是没把心思用在这上面。
站在院地上,苏良让妹妹赶紧去洗澡,剩下的活她来干。
妹妹笑了笑说,姐,我今天是要回去洗的。
苏良不明白,问,为什么?
妹妹说,今天腊月三十,晚上过年。我是出嫁之女,不能在这天回娘家洗澡的,这里面可有讲究了,名堂多着呢,以后你会知道的。
苏良说,原来这样。
妹妹说,等晚上在这里过完年,还得回那头去。两头都是父母,哪一边也不能冷落。过年图的就是团团圆圆,吉祥如意,那头还等着我们回去放睡觉的鞭炮呢。
苏良没想到妹妹晚上还要回夫家,只是因为她回来了,所以过来陪亲人团圆。想起双亲过的那四个年,苏良心里不是滋味,到底怎样的滋味,她又说不清。乡下人的观念封建,没个儿子养老,心里不踏实。偏偏父母就生了两个女儿,但父亲看得开,说养女百家求。于是,苏良便承担起了许多男孩子的重任。比如今晚要燃放许多的鞭炮,去祠堂祭祖要放,吃饭时要放,睡觉前要放,祭灶神要放,起床后要放,出“天方”要放,不能乱了次序。在村子里,这大多是男孩子的事情,记得从前,做这些事情,都是父亲安排她来做……
苏良怔怔着出神,思绪被一根线扯着,扯到了别处,顿时想起昨晚的一个梦。她梦见了从前温和体贴的男子,梦中与他站在院里的桃树下。二月里,桃花水薄的花瓣,艳艳的红,绮绾秀错,枝头微颤着明媚,俏皮率然。男子扶着她的肩,她就像桃花软软地依着,听那密实的话。谁知一抬头,男子不见了,桃花也落了一地。她实在天真得可爱,而爱的辛苦,已寂无声迹,像拖着待续的尾巴,还要迷惑她的心智。苏良摇了摇头,心头猛地滑过一道热流,顿觉有了瞬间的释然与轻松。
近来,苏良觉得自己不经意就走神,走得莫名其妙地,得尽快把自己从中扭转了过来,不能再让这样的情形维持下去了。
见她愣着,妹妹问她在想什么?
苏良说,没想什么。
妹妹说,别想得太多了,越是想得多,就会越是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苏良点了点头。
妹妹又说,姐,我怎么觉着你一点也不开心,今晚过年,大家开开心心过年才对嘛。
苏良笑着,说,我是开心的,真的很开心的。
三
父母忙了一整天,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双亲、苏良、妹妹与妹夫团团围桌而坐。等坐下后,苏良才发现妹夫寡言,只低眉顺眼地笑着。一整天,妹夫都在忙碌,打水、劈柴、净扫,把体力活全做了,半天也见不到一个人影。苏良觉得妹妹有福气,跟着这样的人过生活是滋润的。父亲正在那里热米酒,炭炉里的火旺,壶盖很快冒出了热气。父亲把热好的酒斟满各人面前的酒杯,示意苏良去放鞭炮。黄昏的时候,地面就开始结冰,夜间的气温降得厉害。打开屋门,一股冷风吹进。
苏良拿着拆了封的鞭炮,站在院里,抬头望了眼夜空,夜空漆黑,星子就亮得晃眼,如镶嵌在黑绒布上的宝石,又如地上燃放的焰火全跑了上去,一片耀眼的璀璨。岁月无惊,美好如斯。看上去,明天又是一个晴天。苏良点燃了手中的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了开来,手捂在耳上,也就不觉得冷了。
回到屋内,举杯共饮。苏良站起身,一祝双亲四季平安,二愿双亲身体健康。双亲举起杯中的酒,彼此笑着,无话,将酒静静地喝干。然后,妹妹与妹夫也说着祝愿的话。一家人暖融融地,推杯换盏间,苏良喝了不少的酒,叠加的祝福,让她有了微醺的感觉。
酒下了肚,身体就热了起来。苏良走到摇床前,小女孩子正熟睡,亲手给女孩子的脖上挂上玉珮生肖,手触在小女孩的肌肤上,柔柔地,水般地润滑。小女孩入了梦乡,睡得安稳,即便是鞭炮声也惊不醒,小脸蛋上的酒靥分外好看,鼻翼微吁的气息,似世间唯有的天籁了。屋外,村子里鞭炮与焰火欢腾着,映得屋内欢乐祥和,不时有夜空的一角,呈现在窗玻璃上,如一幅图画,煞是美丽。一年一度,天上此刻年味正浓。瑟缩的空气中弥漫着鞭炮好闻的气味,丝丝钻进鼻孔。
这年过得简单,但不单调、沉闷。父亲饮酒颇多,舌头不甚利索,还是说了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的。母亲一直笑着,笑容从脸皱褶里绽出,如一朵雏菊。苏良理解双亲,也听在心里,酡红的脸愈益分明。双亲年岁大了,不知今昔还能否与自己一起守岁?想起从前,与双亲一起守岁的情景,一股别样的滋味涌上苏良的心头。不管如何,苏良决定守住这一度的岁昔,去静听一夜的鞭炮声。
酒喝得差不多了时候,妹妹与妹夫终于说到回去,说是那头还等着呢!双亲不强留,说是该回去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块肉都重要。苏良执意要去送他们,妹妹与妹夫说,不远的,一会儿就到了,用不着送。苏良坚持着,手里已拿好了电筒。
妹妹解开外面的衣服,紧紧地把女儿捂在胸前,暖和着,妹夫在前面走,苏良打着手电筒,在后面照着。一行人出了院门,朝邻村走。地面的冰冻踩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远远地,不时有焰火从周围的村子升了上来,铺满了广阔的夜空。
路不是很好走,积雪还没化净,电筒照在上面,亮得刺目。苏良跟着妹妹与妹夫,一步不落。哪地方是沟坎,哪地方是土坡,哪地方是油菜地,哪地方是稻田,妹夫不时提醒着,他对地上的一切早已熟识,互相知根知底,哪里该拐弯,哪里有树桩,哪里是路面,心里一清二楚。雪紧盖着地,坦荡无坻。夜间行走,脚像是落不到一个实处,虚虚地,须得处处小心。夜间的路显得长,哪怕是白天同一条路,也有许多的不同,甚是微妙。一种奇怪的感觉从苏良的心里油然而生,夜空似低了,星子似在头顶,触手可及。走着的时候,夜空与星子离得近,停下的时候,夜空与星子又远了。在雪清冽的气味中,苏良的眼前滑过一道虚拟的弧线,像焰火划过夜幕的刹那。
路边的树光秃秃地,风掠过,发出琳琅之音,弹到雪地上,竟有空谷回声的余韵。树丫间挂满冰凌,密实晶亮,在电筒的光亮里,闪烁不止。地面上背阴处,积雪依然厚,臃肿地膨着;白天见着阳光的地面上,雪只有薄薄的一层,甚至泥土也露出了脑袋。寒风朔朔,沿着地皮往上吹,苏良却走得暖烘烘的。大地上,树木、枯草、水塘都了无生气,那些平日易见的小生灵也隐藏起来了,要么在洞穴里享受着冬天贮藏好了的食物,要么蛰伏在某个地方。走着,苏良的眼前突然出现一只灰色的野兔,傻愣愣地立在路中央,两只兔眼不眨地瞪着电筒射出的光。转瞬,野兔像是受到了惊吓,慌慌地撒腿斜蹿了过去,钻进路边的一块菜地里。菜地种的是冬季的菜,青绿茂葱,颜色简净、鲜碧,好得无法说出。苏良望着这段画笥中物般的景致,心里溢着满腹的欣喜。
离妹妹的村子不远了,一口水塘呈现出来,水面冷冽冽地泛着白光。妹妹让苏良不要再送了,说是到了。妹夫本想邀苏良去吃杯酒,被妹妹阻拦了,说年三十晚上,只有出嫁之女才可以回娘家过年。苏良听出了妹妹的意思,第一她还待闺未嫁;第二她不是回娘家,所以不可造次,随便进入妹夫的家门。苏良一点也不责怪妹妹,反而心生感激,觉得妹妹解了她的难堪。当然,妹夫也可能只是随口说说,对乡下的一些规矩还是懂的。
苏良说,要把你们送到家门口,黑灯瞎火的,地面又滑,稍有不慎,会摔上一个跟头。苏良说得有道理,妹妹就闭了嘴,不再说,由了她。妹妹住在村子的南端,相隔几十步就有一片宽阔的水域,是一条流经村头的大河,不过,这时节是枯水期,河面狭窄了,高处都露出了河床,河床上覆着厚雪,如漂在水面的蘑菇。苏良有见山见水的喜欢,记得小时候,她曾多次来过花地村,站在夏季涨满大水的河边,瞭望着对岸,看倦鸟归林,日头如何慢慢地沉落到水面。
沿着河岸走,水域似宽了许多,于黝黑的夜色里,像一块硕大的闪闪发光的玻璃。手电筒的光亮泄在河面上,河水在微微的冷中又折来这光亮,还有雪地的光芒,于是三种光交相辉映,照彻了路面。
等到了妹妹家门口,苏良停在那里,说:“你们进去吧,我这就回去。”
“姐,你路上小心点,怕不怕?”妹妹说。
“我的胆子大着呢,又不是什么小孩子,你别担那个多余的心了。”
“姐,要不我送送你吧。”妹妹还是不放心。
“这样送来送去的,要送到什么时候?”
“说的也是。”
“那我回去了。”
“路上小心点。”妹妹叮嘱了一句。
年三十晚上,到处都是热闹的,从夜空的四个方向不时绽出绚丽的焰花,点缀着这人间的锦绣,接连不断的鞭炮声扰乱了这季节的清冷、寂寞。
往回走时,苏良熄灭了电筒,身边清冷的水面笼上一层寒烟,就像从大地深处透出的另类迷香。雪地上重叠的脚印被冻得凹凸不平,苏良情愿这样走着,脚步踉跄。曲曲折折的水岸悠长,去了一眼望不到头的地方,只有那白白的光在视野中延伸。
苏良的心怦怦地跳着,她过往的岁月,那些像在车厢一角沉沉睡去的欢乐与忧伤,注定了无法一一归还,如风而过。
此刻天上正应了人间,一岁一度,一岁一昔,皆是良宵。
刘伟林,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桃红李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