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
苏轼早、中、晚期书法作品之比较
■夏威夷
苏轼(1037-1101),北宋文学家、书画家。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与父苏洵,弟苏辙合称三苏。他在文学艺术方面堪称全才。其文汪洋恣肆,明白畅达,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诗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在艺术表现方面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开豪放一派,对后代很有影响,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书法擅长行书、楷书,能自创新意,用笔丰腴跌宕,有天真烂漫之趣,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画学文同,喜作枯木怪石,论画主张神似。近千年来,苏东坡一直为广大人民群众所敬重和传颂,他以高蹈不群的素质、才华和情趣成为北宋以后中国士大夫阶层倾慕的楷模。苏轼是一位集教育、文学、诗词、书画、政治、哲学于一身的文化巨人。在整个宋代乃至当今,他的瞩目成就是无人能及的。
宋朝是一个时代美学思潮的浓缩。无论是理学家还是文学家,都具有这个时代鲜明的转性特点。他们把重视天道转向了重视人道,把理性精神融入到了儒学思想之中。而在书论上,又从“意气”转换成了“韵趣”,特别注重人品与书品的联系。欧阳修等人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更是把“道胜于文”这一思想定格为“宋调”。在这样一种时代背景下,苏轼将文人书法的“尚意”运动推向了高潮,又开创了“文人画”。他的书法作品以及审美思想,乃至人生观,在这个过程中都逐步向中国士大夫文人的最高境界发展。
苏轼的一生也极其富有传奇色彩。在他刚进京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受到欧阳修的赏识和提拔,平步青云的苏轼准备把满腔热血付诸于为国效力之上。但他的仕途走得并不顺畅。王安石变法、乌台诗案、海南之贬等等遭遇,都让他的人生变得异常曲折和艰辛。小人的谗言和排挤,让他逐步对政党、对社会失去了信心。从中年开始,他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艰难困苦并没有使他倒下反而激发了他的乐观豁达的精神,他转向了宗教,开始过宁静致远的低调生活,开始了他的“东坡生活”,而也在此时东坡创作了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诗》。到了晚年,苏轼又不幸地遭遇了海南之贬。这次空前沉重的打击又对苏轼的人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海南的苏轼展开了全新的人生,开始了审美人生的追求,此时的他已经达到了中国士大夫文人的最高境界。
苏轼一生可谓是百转千回、曲折离奇,这些特殊的经历让他都比常人对人生更有领悟和体会,而其书法的风格也随着其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而呈现不同的风貌。
早期的苏轼刚踏入官场,雄心勃勃的他正准备将满腔热忱奉献给国家。此时的他可谓是平步青云,书法作品随之表现出来的也是一种符合中国儒家传统审美观的“中和之美”。
北宋是我们历史上一个“重文抑武”的特殊朝代,虽然“重文教,轻武教”的基本国策导致了宋王朝的积贫积弱,但却对宋朝的文化教育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宋代的考试制度可以说是空前的完备和公平,对应试者的门第也有所放松,这些都使得北宋社会学术风气日盛。但是宋初的书坛却是一片萧条。尚法的书风一直被沿袭下来,唐代对王羲之的王氏书法推崇至极,甚至成为“尽善尽美”的典范,这种风气对宋代影响颇大,宋太祖设置御书院侍书学写王字,笔力无法字体轻弱,但翰林侍书辈皆学之,被称之为“院体”。
中唐时期,古文运动在韩愈、柳宗元等人的倡导下轰轰烈烈地展开。这一运动主张诗词创作要与政治伦理结合起来,要具有现实意义。但是由于政治的黑暗和社会的动荡不安,文人们在提倡“以文载道”的同时把目光投向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于是成就了既关心政治、热衷仕途又表现出退避或者不感兴趣的状态这样一种矛盾的双重性。此后。这种风气愈演愈烈,到了宋代文人们把内心的情绪转而表达在了书画和诗词的创作之上。到了仁宗时期,国家处于内忧外患之中,一些士大夫开始仕途转变这种文化风气,以欧阳修为代表的文人大起了诗文改革运动,重新强调“道”在文学中的重要性,认为道胜于文。这一主张催生了“宋调”。导致了宋代文学两轨并行:一面是重道、重理、轻文学性的诗文主流,另一面是表达丰富心灵世界的词,这也恰好符合了宋代文人介于进去和退隐间的矛盾心理。
在这样一种社会文化环境下,二十二岁的苏轼赴京师应礼部进士考试。主考官欧阳修十分欣赏苏轼的才华,既而疑其文章是门客曾巩所写,便置为第二名,在复试春秋对义时夺得了第一名,同年三月,苏轼又中进士乙科。
此时的苏轼可谓是官运亨通、平步青云,踌躇满志、信心十足的他正积极奔波于仕途,准备把他“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抱负投入于官场,准备把一腔热血、满腹学识和治世方略献于国家、报效朝廷。这就是早期的苏轼,在如此的人生状态下,写出了这一时期的书法代表作《治平帖》。《治平帖》是苏轼书写的信札,内容主要是委托乡僧照管坟茔之事。根据帖后赵孟頫、文徵明、王穉登三人之跋可知,此帖当是苏轼于北宋熙宁年间在京师时所作。该帖笔法精细,字体遒媚,与苏轼早年书法特征吻合,正如元代大家赵孟頫所称"字划风流韵胜",并誉之为"世间墨宝"。此贴只署月、日,而未署明年代。据有关资料考证,“治平”是苏轼家乡眉山的僧寺。受信人是该寺的院主和另一位僧人。苏轼拜托两人照看先祖坟茔。字里行间流露出迫切的归乡之情,句句感人肺腑。字体结构自然,肥瘦适中,墨色浓淡适宜,章法错落有致,随性中又显得妙趣横生。从此贴中不难看出苏轼早期的书法作品颇有王羲之书法的韵味。在北宋初期,受唐人的影响,以王羲之为代表的王氏书风备受追捧。苏轼本人也是对王羲之的书法颇为敬仰和推崇的。兰亭格调已经深入其心,正如黄庭坚在《跋东坡墨迹》中写道的一样,“东坡道人,少日学兰亭”。《治平帖》受王羲之尺牍的影响,行草相间、章法自由且变化丰富、留空多且大,其中无一不透露着一股晋人萧散简远的韵致。此帖除了有一股兰亭格调之外,还透露着一种丰腴雄浑,气势恢宏之意。例如“佛”、“應”、“橋”、“煩”等字呈现出来的均不是清秀隽永的兰亭格调,而是颜真卿雄健、宽博的书法风格。这几个字用笔浑厚,转折处顿挫有力,实属颜式书风。东坡的早期书法其实是和颜鲁公的自然流利、随意挥洒的书风一脉相承的,其“无意于佳乃佳”的美学思想与鲁公稿书相为呼应。何炳武在《中国书法思想史》里面说到,“清代梁巘在《评书帖》中说:‘东坡舒适谓出于颜,细观其转折顿挫,实本《圭峰》、《姑熟帖》内《归去来辞》转折皆然......此外,徐浩、杨凝式、李邕等人的书艺,也是苏轼书法的渊源”早年的苏轼的书法特点可谓是“力追晋唐”“晋风唐法”。另一方面,早年的苏轼的审美趋向正是儒家所说的“中庸之道”,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中和之美”。在黄州时期前,儒家思想始终占据着他的思想主流。儒家思想对苏轼的人格塑造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成于乐”是儒家的审美境界,生于儒学复兴时代的苏轼更是自幼受儒家思想的耳濡目染,以儒家信条为行事准则,积极践行着他的入世梦想。
综上所言,苏轼早期的书法自唐而上溯至魏晋,充分吸收了先人书法的精华,为他向中期的书法风格特征——“尚意”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中年的苏轼经历了他人生第一次巨大的被贬——“乌台诗案”。经过贬谪之后的他重新思考、定位了人生意义和方向,他的哲学观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此时,他的书法风格呈现给世人的是一种追求“尚意”的审美趋向。
在苏轼的中年,经历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之文艺观、哲学观乃至人生观都发生了巨变,这就是人尽皆知的“乌台诗案”。乌台诗案,是北宋年间的一场文字狱,结果苏轼被抓进乌台,被关4个月。御史中丞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摘取苏轼《湖州谢上表》中语句和此前所作诗句,以谤讪新政的罪名逮捕了苏轼,苏轼的诗歌确实有些讥刺时政,包括变法过程中的问题。一心想要入世为官、效忠朝廷的苏轼经过了这样一次几乎是灭顶之灾,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的追求和意义。被贬黄州后,苏轼曾于城东之东坡开荒种田,故自号“东坡居士”,这时的他开始考虑如何才能得到心情的真正安宁,于是他转向了宗教。他把精神寄托的对象从名利事业而暂时转移到东坡,转移到大自然。这就是对统治集团的一种疏远,对苏轼而言,其实这是具有积极意义的,经历过生死劫难之后的他这才重新认识社会,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我认为苏轼的人生,从他的中年,从乌台诗案后才算真正开始。
在苏轼被贬到黄州的第三个年头的寒食节,苏轼在愤懑、失意和极度的屈辱中将《黄州寒食诗》一气呵成。它以强烈的情感基调为铺垫,将文学和书法的结合推向了最高峰,是苏轼最为著名的代表作,被称之为“天下第三行书”。
《黄州寒食诗》畅快淋漓、字体或大或小,行距或疏或密,有一种一气呵成的磅礴之势,通过此帖我们仿佛能感受到作者愤懑的内心,能与作者感同身受。全诗从开头至“病起头已白”无论是诗意上还是书法格调上,都比较平淡,与后面的文字相比感情上还是比较内敛和节制的。从“春江欲入户”开始,字体突然放大,用笔也忽显粗壮,用墨浓重。从诗意上分析,苏轼的感情变得慷慨激昂起来,由风雨摇曳中的小屋引发身世之感,生活的穷困潦倒也使他感受到了被流放的痛苦和无奈。从书法格调上分析,这段从开篇字体就变大,与上段截然不同,却又很好的衔接在一起。后段书法有一种排山倒海之势扑面而来,感情急促,催人深醒,把人带入了作者灰暗郁闷的情绪之中。这幅作品与其早期作品《治平帖》有着显著的不同:它显得更加随性、更加具有生命力和感染力,是一种感情和情绪的宣泄,是开始向“尚意”的转折和过渡。苏轼曾言,“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神”、“气”乃是书法的意蕴,而“骨”、“肉”、“血”则是书法品的形式。《黄州寒食诗》是“神”和“气”的完美结合,是一气呵成的情绪之作,是苏轼用书法写其人生的典范作品。这部作品可谓是他出世与入世的一个转折作品,在苏轼的一生中,具有不可小觑的意义。我认为《黄州寒食诗》最大的与众不同在于它达到了情感、文辞和形式的契合。字形的变化、行距的不一、行笔速度的变化多端,都没有具体的规律可言,完完全全是作品情绪的一种宣泄,是一种最高境界的随性之笔,以感情的变化为线索的创作,让诗和书相生相合,高潮迭起,波澜起伏,就是该帖的最大不同点。正如孙过庭所说,“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直妙有,非力运之能成。”在这波澜起伏、高潮迭起的诗跋中,我们看到了苏轼的主观世界,感受到了他对人生的感叹。这首诗把诗词的格调以及书法的尚意都完美地结合到了一起,是当时苏轼人生的最佳写照。
从《黄州寒食诗》中我们不难体会出苏轼当时对人生的重新定位及思考。他把儒家的坚毅精神、老庄轻视有限时空和物质环境的超越态度及禅宗以平常心对待一切变故的观念有机地结合到一起,来面对他所承受的接踵而来的不幸,来面对他全新的人生。他用这种思想来藐视丑恶、平复心态、消除痛苦,而并不是麻木不仁和逆来顺受的,就是秉着这种超脱万物的思想,他在承受身体和心灵双重磨难的情况下,仍然能够保持乐观旷达、积极向上的精神来创造出极具艺术价值的诗词作品、书法作品。而宋代当时追求的“尚意”的书风,也是跟这一时期的苏轼密不可分的。苏轼的“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可学”。被后世视为“尚意”书论的经典。另一方面,此时苏轼的哲学思想也发生了改变,其哲学思想正适应了对汉唐以来的政治本体的解体……苏轼的诗、词、文的创作就必然呈现与汉唐文学不同的面貌,即在根底处不再是对政治本体的乐感,而是以人为本,指向的是构建一种新的生存状态。这种全新的哲学思想,也就成为苏轼创作的指导思想,直接影响了他的艺术观和审美观,因此我认为他“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的观点也正是这种哲学思想在艺术创作上的体现。
直到晚年,苏轼的官运也没有能风平浪静。在他五十九岁的时候被贬谪到了惠州,接着又经历了他人生最后一次被贬——被放逐到偏远的海南。接踵而来的贬谪让苏轼的人生观又提升到另一个高度——他进入了天地境界,他达到了中国士大夫文人的最高境界。
到了晚年,苏轼的人生又开启了新的篇章。在他五十九岁高龄的时候被贬到了惠州。这是苏轼一生中所遭遇的最痛苦、最彻底的一次打击,自东坡被贬到惠州后,他的思想又发生了新的转折。他萌生了“穷猿已投林,疲马初解鞍”的新想法,并且决心要过“收敛平生心”、“我适物自闲”的精神解放的生活,创立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树立起一种全新的人生追求。在惠州的生活,是苏轼的思想和感情与人民结合的时期,这影响到了他的艺术创作。他非但没有被艰难的处境、恶毒的谗讥磨灭了意志,反而更加激起了他伟大的人格和远大的抱负,他对艺术的一腔热血再一次被点燃。这一时期他的诗词创作大多立足于黎民百姓、田园风光。他幻想成为第二个陶渊明,他虽不能像五柳先生一样归耕田亩,却也是充分地享受到了大自然赋予他的精华和无尽的创作源泉。东坡在晚年又经历了他生命史上最后一次放逐——海南之贬。性情豪放、自由淳朴的苏轼注定是新旧党之争下的牺牲品。接踵而来的贬谪、无休止的馋伤和他本人对官场、对政治腐败的深刻认识,使他一步步脱离了当初那个踌躇满志、一心想为国效力的苏轼,转而变成了贴近下层人民、谴责统治阶级的苏东坡。岭海时期的苏轼又不完全等同于惠州时期的那个他,此时的他在人生实践等方面又提高到了新的层次,他进入了天地境界。这一时期的苏轼,表面是对一个说佛谈禅、超脱世俗、放浪形骸的仙人浪子,骨子里却是掩藏了他对命运的抗争、对黑暗的社会的鄙薄、对宦海仕途的叛离。这时的东坡结合儒家的乐安天命,道家的顺应自然、佛家的随缘自足,构建了属于他的精神乐园。他把现实人生转向了审美人生,实现了士大夫人格的最高境界和中国传统文化人格的最高境界。
这样一个悠然自得、傲笑自若的苏轼在他的晚年创作了《江上帖》这一书法作品。此帖共九行,五十八字,是一副手札。全帖落笔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布局自然错落,字体丰秀雅逸,端庄圆润,却毫无做作之意,笔法精严却毫不拘束。
《江上帖》是我临习的苏轼字帖中最为喜欢的一副。这幅手札乃典型的苏轼书风,整副字都往右上方倾斜,有李邕的风格,正如黄山谷所说,“至于老重下笔沉着痛快似颜鲁公,李北海处,遂无一笔可循”。又如黄山谷戏言苏轼“石压蛤蟆”。此帖被苏轼赋予了鲜活的个性和生命。仔细看字帖中的字转折处都是方正用笔,细推到每个字的笔画都是顿挫有力,字的线条虽粗细不一,却更显得生动活泼,墨色浑然天成,章法错落有致,字型忽大忽小,非常具有跳跃感,但并不显得轻佻,而是沉着老练,“懐”、“佳”、“勝”、“拜”等字里又运用到了颤笔,让字型更丰富多姿,全帖更趣味盎然。正如东坡自己所言,“短长肥瘦各有度,玉环飞燕谁敢憎?”此帖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超然之气,非一般书家所能达到的境界。全帖虽然只有五十余字,但气势却丝毫没有减弱,反倒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大气。《江上帖》中已经不见了晋唐之风,没有了端庄方言的拘束感,而是书信手札特有的真情流露,是一种浓郁的东坡本色。东坡此时的审美人格,一种心外无物的境界,一种全新的精神乐园,在书法中也得到了体现,所以说东坡是一位书写人生的书法家是没错的。
尽管苏轼早、中、晚期的书法风格呈现出各有千秋的美态,但是总体而言,他一生的书法创作都是以“尚意”为典型,自然随性的书法特征。
苏轼的早、中、晚期书法虽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千秋百态,但却也不是截然不容、风格迥异,总的来说,东坡书法的风格还是丰腴饱满、遒劲姿媚的。正如从一开始想在官场上有所作为的苏轼,到在黄州时乐观旷达的东坡,最后是实现审美人生的苏东坡,虽然各个时期的他有着不同的理想和抱负,有着不同的追求和人生价值,但苏轼总归还是苏轼,他从来都是那个学识渊博、自由洒脱的东坡居士。翻阅苏轼各个时期的书法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不论是早期、中期还是晚期的作品,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自然随性的神采和个性。苏轼的书法,是一种娱乐,是他内心的直接感受,他在书写的时候只是一种感情和情绪的流露,而没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碍,没有约束和特定的模式与技巧,只凭作者一时的喜好和感受。正如苏轼自己所言,“笔墨之迹,托于有形,有形则有弊,苟不至于无,而自乐于一时,聊寓其心,忘忧晚岁,则犹贤于博弈也。”正是秉着这种“无意于佳”的创作状态,他书写了一篇又一篇达其性情、形其哀乐的书法作品。苏轼的书法风格可谓是匠心独运,这种独特的风格源于他与众不同的执笔手法。他提出,“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他的执笔法类似于现在的执钢笔法,他不善悬腕,而是偃卧用笔,让笔锋随字型而上下左右运动。偃卧的笔法使横画、撇画和捺画更为伸展。书写时,东坡中侧笔锋并用,横多中锋,竖画则多为侧峰。在用墨方面,我们可以看出,他三个时期的书法作品中的用墨都是浓墨,而很少用淡墨。这种用浓墨抒情写意的作品,更有一番丰腴肥厚、感情浓郁的恢弘气势。他的笔法为腕不动而用侧锋入笔,因此他的书法作品都有一种欹侧之势。另一方面,苏轼在书法上的审美趋向是崇尚自然的。这里的“自然”指的是道家思想中的“自然”——认为书法要深入到宇宙的本源,他对陈规陋习是嗤之以鼻的。东坡曾提及,“有意于学,此弊之极。”他追求的是毫无雕琢的自然萧散的风格。“尚意”的美学不仅是他书法上的审美趣味,更是他人生追求上的自然表现。
苏轼对书法多种多样的风格也是持兼容态度的。在宋初的书坛上,对“二王”书风的盲目吹捧和过于死板的临摹,使得出现千人一面的状态。宋代书家对传统风格不敢越雷池一步,固守陈规,导致书风越来越趋于僵化和刻板。在这样一种尚法之风大肆盛行的时代下,苏轼却能秉着广泛的美学观点,不落窠臼,强调书法创作风格的多样性,实属不易。
而苏轼在理学盛行的宋朝,也有着自己一套理学思想浓厚的书学理论。邱世鸿先生在他的《理学影响下的宋代书论》一书中,将其分为六个方面:(一)以书观人的鉴赏论,(二)道艺并重的修养论,(三)以理学书的方法论,(四)以平淡自然为尚的风格论,(五)以书适意的创作本原论,(六)“贵通其意”的辩证法思想。这六个方面的书论是苏轼通过一生的书法创作总结出来的思想精华,正式秉着这样的书学理论,他才能理论结合实践,创作出无数对后世影响巨大的书法作品来。
苏轼的书法不仅在宋代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对后世的影响也是不可小觑的。
苏轼的书法是一种前无古人的艺术风格创作。他提出了“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最高审美标准。他另辟蹊径、别开生面的书写风格开辟了北宋“尚意”的书风。
苏轼崇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自然萧散的艺术风格。他追求清真、平淡的境界是艺术成熟的标志,是一种老到的美。这种审美趣味影响到了整个北宋的书坛,书家们都开始由“尚法”转向了“尚意”。他作为“尚意”书风的开山之人,敢于向传统艺术风格挑战,提出别人不敢提出的问题,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创新。他不愿意拾人牙慧,而是秉持着自己一贯傲然的性格,用自己独特的感受去书写人生。不论在书法实践还是书法理论上,他对后世做出的影响都是空前巨大的。
东坡又认为,书法的创作不能单凭勤学苦练,而是要注重自身文化修养的提升,只有多读书,拥有丰富的学识后才能有卓尔不群的见识,才能具有不凡的气度,最终才能把这种学识、眼界和气度带入书法创作中。他的书法作品讲究的是品位和格调,是一种文化本位,这就是苏轼特有的书法秘奥,也为后人学习书法提供了更多需要注意的地方。
苏轼对宋代书法发展的影响不仅仅使众多的书家开始争相模仿他的字,更是他的书法思想起到的巨大的号召力,他不仅带动了苏门学士的发展,对整个社会也具有广泛的影响力。他的创新精神的提出,使得宋代书家逐渐开始自成一家的创作路程。
历代书法家对苏轼的评价也颇高。黄庭坚说,“东坡先生尝自比于颜鲁公。以余考之,绝长补短,两公皆一代伟人也。”杨守敬说,“苏东坡书,自是有宋第一,流传既多,沾溉亦众。”娄坚曰,“坡公书,肉丰而骨劲,态浓而意淡,藏巧于拙,特为秀伟。公诗有云,‘守骏莫如跛’盖言其所自得于书者。”可见苏轼书法对后世的影响。
苏轼的书论虽不能属于宋代的理学范畴,但其中心思想也不乏浓厚的理学理念。其中,他主张“艺道双进”正是当时整个时代的整体趋势。他认为,“艺”和“道”必须是同时修炼的,“道”必须要托物而形,要用具体可感的“艺”来承载,否则只是空洞抽象的概念,没有实际意义,是不长久的。苏轼关于“道艺”并提的文字在其诸多文论中均有发现,而他在书论上提倡的“道艺一体”在他的书法作品中也都有体现。像苏轼这样一位理论和实践并重的书法大家在宋代并不多见,不管是他的书法作品本身还是其书论都促进了宋代书法高峰的到来。
东坡的哲学观、文艺观和文艺创作在很大程度上都受到了前人坚持文化理想的影响,他的文艺创作更是突出了文学的审美特征,表现了人的感性的一面,是宋型文化“以人为本”的典型,其艺术的创作创立了一种“情本文艺观”。
苏轼儒雅豪迈的艺术风格并不是每一位书家都能达到的境界。这与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辩证的处事技巧都息息相关。接二连三的贬谪,让原本一心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苏轼一步步转变了人生观。面对艰难困苦的处境,他都能用豁达开怀的心胸去面对。险恶的官场环境处处牵制着他的自由个性的发展,但是他能用“野性”的思想去面对人生的考验和逆境,总结自己的处世经验、探寻人生的真谛,从而发掘了生命的积极意义和价值,达到了触处成春、左右逢源的精神境界。凭借这种精神力量,才能在一次次急于舍身报国而壮志难酬的挫折之后,通向“超然物外”的旷达处事的人生态度。在密州时,苏轼的儒家淑世思想达到了巅峰时期,正是秉着这种辩证的处事方法,用乐观的态度去直面黑暗的官场、复杂的人际关系和艰难困苦的被贬生活。如若不是东坡特殊而又丰富的人生经历,如若东坡没有这种常人所不具备的超然精神,又怎么会塑造出他儒雅豪迈的艺术风格呢?
苏轼不仅是一位杰出的书法大家,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全才。在古文上,他与欧阳修并称“欧苏”,并成为“唐宋八大家”之翘楚;在诗歌上,又与黄山谷并称“苏黄”,在诗歌上他开创了“豪放派”,与辛弃疾并称“苏辛”,在书坛上被称为“宋代四大家”,在画坛,开创了“文人画”的先锋,在理论上又有着独树一帜的见解和深远的影响。全面的发展成就了苏轼不朽的盛名,他是文人艺术家最高境界的典型。这样一位在众多领域都有着卓越成就的艺术大家,不仅在书法上、在艺术上有着不朽的魅力,更在其人格上和思想上有着其他人无法代替的独特魅力。
近千年来,学苏者甚众。就宋代当时,以学苏字成家的书法家就颇多。例如苏轼的门生黄庭坚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苏辙、苏过也习得苏轼的笔法,自成一家。另外,王巩、陆游、范成大都曾学习苏轼的书法。到了明代,学习苏字的人就更多了。明初书坛处于低潮,直到吴门派中的文徵明和祝允明的崛起,才使得书坛日趋繁荣,而这两者均是苏体的模仿者。到了晚明,董其昌和倪元璐也都因兼学苏体而成为书法名家。到了现代,学习苏体的人也日益增多,他的书法魅力以及人格魅力在历史上是屈指可数的。
苏轼作为一代大家,他以“不独独善其身,又兼兼济天下”为人生信念,以儒家的济世思想为主线又以道家的舒缓个人不平的手段修炼成了一种旷达乐观、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儒家的入世思想和佛老的出世思想始终贯穿着他的整个世界观,这既矛盾又统一的思想影响到了他的创作。不管是早期、中期还是晚期的书法,都有着他独特的风貌,既有统一之处又有其不同的个性。他的书法以及其书学理论都是后人珍贵的学习资料,今天我们应当如何学习他的书法和思想,都是值得深思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