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展东
(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西安710065)
略论张九龄的山水诗及其贬谪心态
于展东
(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西安710065)
盛唐前期,张九龄是人们所景仰的时哲和文宗,他当时创作的山水诗歌,对后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他的山水诗大多作于贬谪外放时期,诗人将自己政治上遭遇挫折后的人生思考、怀京恋阙、进退出处等复杂心情,寄寓在即目所见的山水景物的描写之中。透过其山水诗,可以了解诗人遭贬后的心态。
张九龄;山水诗;贬谪心态
张九龄(678-740),字子寿,一名博物,韶州曲江(今广东曲江)人。他是开元后期最后的一位贤相,在任左补阙其间,上书姚崇,劝其“远谄躁,进纯厚”,又上封事,指陈地方吏治弊病,由此招致姚崇不满。开元四年(716),张九龄被迫以病告归。直至开元六年,才奉诏还京。开元八年,自礼部员外郎转司勋员外郎。开元十年(722),因张说提拔,张九龄擢为中书舍人内供奉。随后,张九龄为张说积极筹划,并直接加入上层领导集团。可惜仅四年后,又因张说罢相之事牵连,张九龄改任太常少卿,后出为冀州刺史。九龄上表请换江南一州,以便奉养老母,玄宗优制许之。开元十五年(727),授洪州都督。十八年,转桂州都督,兼岭南按察使。外放洪州、桂州时期,是张九龄山水诗歌创作的一个丰收期,数量上几乎占张九龄山水诗总量(四十四首)的一半,艺术水平也较高。开元二十一年(733)十二月,张九龄居母丧,朝廷夺哀复起其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俄加中书令、集贤院知院事,修国史。但好景不长,张九龄又受到了李林甫的嫉恨、谗毁,开元二十四年被罢相,次年左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直至病逝于曲江私邸。
关于张九龄山水诗的艺术风格前人早有诸多论述,与其同时代的张说与徐坚称其文“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而窘边幅”,即为文不尚藻饰。杜甫在《八哀诗·故右仆射相国张九龄》中以“清省”二字来誉评张九龄的诗歌:“诗罢地有余,篇终语清省。……自我一家则,未阙只字警。”认为其诗蕴藉隽永,笔力沉雄厚重,语言清丽省净,每多妙言警句,自成一格。胡应麟在其《诗薮·内篇》卷二说:“张子寿首创清淡之派。盛唐继起,孟浩然、王维、储光羲、常建、韦应物,本曲江之清淡,而益以风神者也。”笔者认为,风格的多样化,是成熟作家在创作上的常态表现,我们既要看到张九龄开清淡之派的功劳,也不能忽视张九龄荆州诗的孤愤满怀、寄兴遥深、风骨遒峻,继陈子昂之古雅而开李杜高岑古雅一派的历史贡献。
张九龄山水诗大都创作于贬谪京外的州郡,实乃其贬谪生活的反映,诗人“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可以说,大自然的山山水水成为诗人内心世界的外在载体。山水诗融进了被贬的哀怨情感,僧皎然《读曲江集诗》说张九龄诗“才兼荆衡秀,气助潇湘秋”,也是说诗人之才性与大自然得以相融相合。山水诗史上,大谢山水诗以登临揽胜为主,通过山水领悟来谈玄理和佛理之趣。小谢将山水诗扩大到羁旅行役,借山水风光表现其“吏隐”心态。张九龄则将山水诗的触角延伸到贬谪生活中,山水意象成为其孤寂、忧闷、怀乡之情的载体,有机地将贬谪生活的情感内涵和山水诗的抒情艺术融为一体,以自然山水为载体宣泄内心的种种情感。这进一步扩充了山水诗歌的表现内容,对后世诗歌创作以极大启示。由于忠而被贬,遭贬前后的巨大人生落差,使得张九龄在被贬期间感到郁闷消沉,心中有一种无所皈依之感。诗人笔下的山水,不仅是诗人眼前的山水,更是诗人心中含情的山水,如其《赴使泷峡》:
溪路日幽深,寒冷入两嵚。霜清百丈水,风落万重林。夕鸟联归翼,秋猿断去心。别离多远思,况乃岁方阴。[1]589
泷峡在今广东省乐昌境内。泷指泷水,又名武水,源出湖武临武西,经宜章流入广东乳源西北,又东南经乐昌流至韶关。“开元十四年(726),天下大旱,刚从中书舍人转为太常少卿的张九龄,奉使祭南岳与南海。事毕,诗人由南海还曲江少憩,然后北返。此诗即作于诗人乘船离家,溯武水过乐昌泷峡之时。秋风气凉,霜寒溪水,诗人溯流北上,一路孤清,别绪绕肠,诗人一开始便勾勒出了深幽狭长的溪路,两岸高耸的山峰。”日幽深“写出了前途的暗淡和渺茫;入两嵚”写出了泷峡“岩岭干天”的险峻,天地是如此狭小,仿佛有一层压迫之感。如果我们联系此年张九龄因张说罢相而受人诬陷,由中书舍人的要职转到太常少卿的闲职,并立即出使祭南岳与南海的遭遇来体会理解这首诗,那么,此诗不但写出了诗人与亲人乍聚又离的苍凉,也暗示出诗人对前途难以预测的怅惘。一个“寒”字,点出了诗人北返的时令,化入了秋空、秋山、秋水,凉透了诗人此时此刻的心,也为下文描绘秋色作了铺垫。“霜清百丈水,风落万重林”一联写出了水国南岭一带无边落木萧萧下、秋风摇落露为霜的萧条景象。夕鸟归窠,而人却远别;秋猿的凄叫,更是揪断了游子的愁肠。与亲人的离别已使诗人心凉意冷,更那堪还遇上寒意袭人的深秋!至此,诗人的离愁别恨已通过对山水景物的描叙完全透露出来,且画面场景不时变换,给人一种流动的美感。又如《西江夜行》:
遥夜人何在?澄潭月里行。悠悠天宇旷,切切故乡情。外物寂无扰,中流澹自清。念归林叶换,愁坐露华生。犹有汀洲鹤,宵分乍一鸣。[1]605
此诗作于诗人任桂州刺史兼岭南按察使,巡属县,意由西江乘船转溯北江,返回曲江故里之时。诗人乘坐的船只披星戴月地行驶在千里澄静的江面上,满怀的乡情弥漫于“悠旷天宇”与“澄潭月色”之中,诗人禁不住对景发问--“遥夜人何在”?“寂无扰”的物外之想与“澹自清”的月夜“中流”融溶透现,诗人魂飞故里的切切之情因循着露华滋生、林叶暗换的节候潜移而悄然引发。“宵分”两字暗示了诗人思乡之久,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这万籁俱寂的静夜之思突然被一声鹤唳惊醒,诗人从梦幻般的情境中被猛然拉回到寒夜愁坐的现实,思境与现实两相对比,更加深了诗人的乡愁。
对于张九龄来说,他“弱岁读经史”,受传统的儒家教育,且远离京城,较少受时风浸染,可以说是家学、地域的原因育成了他。同时作为唐王朝历史上岭南的第一位宰相,张九龄又受到了南方庄骚文化的深刻影响。所以,在张九龄的诗中有一种不和谐:一方面他少年得志,身为开元名相,位极人臣,自比管乐;另一方面他的诗中又毕生伴随着老庄的隐逸思想。贬谪时期,诗人颓唐、消沉、有退隐之想自不必说,但早年的诗作即表现出与官场格格不入的情怀,却让人不得不看到老庄文化对于诗人无声的孕育。《自始兴溪夜上赴岭》中说:“尝畜名山意,兹为世网牵。征途屡及此,初服已非然。……非梗胡为泛,无膏亦自煎。不知于役者,相乐在何年?”诗人心在名山,却误入尘网,如膏煎熬,如梗飘荡,诗人的心中有着强烈的出世情结。在《商洛山行怀古》中诗人也表达了这种矛盾:“园绮值秦末,嘉遁此山阿。……长怀赤松意,复忆紫芝歌。避世辞轩冕,逢时解薜萝。盛明今在运,吾道竟如何?”性情本爱山林,可又欣逢盛世,吾道竟如何!
细察起来,张九龄含有退隐之思的诗作达六十首,占其诗作的三分之一,主要写在洪州时期和荆州时期。由于不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无辜受到牵连,张九龄产生了对归田退隐和世外仙趣的向往。洪州时期张九龄的诗作大部分都有一个归隐的尾巴,如“休闲偿有素,岂负南山曲”(《晨坐斋中偶而成咏》)、勿复尘埃事,归来且闭关”(《登楼望西山》)、“罢兴还江城,闭关聊自遣”(《临泛东湖时任洪州》)、“物生贵得性,身累由近名”(《秋晚登楼望南江入始兴郡路》)、“苛得不可遂,吾其谢世婴”(《巡属县道中作》)、“惟有江湖意,沉冥空在兹”(《郡内闲斋》)等等。又如《在郡秋怀二首》其二:“策蹇惭远途,巢枝思故林。小人恐致寇,终日如临深。鱼鸟好自逸,池笼安所钦。挂冠东都门,釆薇南山岑。”宦海风波的险恶和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致使“挂冠东都门,釆薇南山岑”。诗以无所拘碍,优游自得的云间数鹤来映衬“拘留不得飞”的“乘轩者”,流露出对置身于其中的仕途的不满。自然,这种不满并非是对整个封建官场的否定,而是与政治理想的失落与一己之得失直接相关。其《巡属县道中作》则云:
春令夙所奉,驾言遵此行。途中却郡掾,林下招村氓。至邑无纷列,来人但欢迎。岂伊念邦政,尔实在时清。短才滥符竹,弱岁起柴荆。再入江村道,永怀山薮情。矧逢阳节献,默听时琴鸣。迹与素心别,感从幽思盈。流芳日不待,夙志蹇无成。知命且何欲,所图唯退耕。华簪极身泰,衰鬓惭木荣。苟得不可遂,吾其谢世婴。[1]574张九龄热衷政治,为政向来遵奉“退贪残,进柔良,恤幼孤,赈不足,求隐士”的法则,但张九龄为何在勤政的同时,却“所图唯退耕”、“吾其谢世婴”呢?其原因便在于“流芳自不待,夙志蹇无成”,意谓年华流逝,自己入仕时所怀抱的志愿历经波折而无所成就,现在又被疏远外放,遭遇流谤,政治抱负的实现更是遥不可期。正是因为这一点,诗人嗟老感愧之心、辞官归田之意和出世之想便油然而生了。
外放洪州期间,诗人抱着一种以外任为隐的心理。重京官轻外任,是唐人的一种普遍心理,张九龄的这次外放,与提携过他的时相张说的倒台有关,这就很自然地触发了他潜藏在心底的势孤族寒、难以立足朝廷的意识。他感悟到,一时离开京城这个风波莫测的权力斗争的中心,也许可以避开多少尘俗是非。因此,外任未尝不是一种心理和精神上的超脱。与齐梁时著名的诗人谢眺在出任宣城太守时,也曾披露过的心情一样:“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之宣城出新林浦向板桥》)但由于时代氛围的不同,张九龄并不愿真的像谢眺那样永远地苟安下去,他始终未能抛弃远大的政治理想。直到被贬荆州后,张九龄在其人生的最后几年里,仍在对自己以及士子的人生追求进行着深刻的反思。他悟出了“物生贵得性,身累由近名”这个道理,并劝导人们“虽然经济日,无忘幽栖时”,要做到知足常乐,随时准备激流勇退。这是一位从政治的顶峰跌落下来的“过来人”的感世篇言,也是“儒道互补”这一古代大多数知识分子所选择的处世模式在张九龄身上的体现。
如果说洪州时期归隐只是一个念头,是一个淡淡的影子,诗人的内心世界还有所期冀,有所恋恋不舍的话,那么荆州时期,随着对政坛险恶体验的加深,归隐对张九龄已经显得那么迫切、那么实在。开元二十四年(736)秋,张九龄被罢相后,曾作过一首有名的《归燕诗》:“海燕虽微眇,乘春亦暂来。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绣户时双入,华堂日几回。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诗人明确表示自己是暂来朝廷做官,如燕子春来秋去,是不会久留的。后来刘禹锡在《吊张曲江序》中说张被贬之后,“有拘囚之思,托讽禽鸟,寄词草树,郁郁然与骚人同风。”可谓知人之言!
张九龄主要生活在玄宗开元年间,这个时期,唐代社会政治、经济极度繁荣。一方面,中下层士大夫文人对理想中封建盛世的到来而欢欣鼓舞,要求乘运而起,建功立业;另一方面,由于主客观的种种原因,他们在太平盛世中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又会遇到种种阻挠。那么,如何对待自己的生命和命运?如何确定自己的人生取向呢?张九龄在《商洛山行怀古》中说:“避世辞轩冕,逢时解薜罗。”显然这是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和佛家随缘自适相融合的诗意表述。张九龄又在《出为豫章郡逢次庐山东岩下》中说:“愿言答休命,归事丘中琴。”在《登郡城南楼》中说:“陈力尚无效,谢病从芝术。”这种儒、道、释三教精神互补,建构成从容进退的精神风度,与初唐骆宾王《在狱咏蝉》的“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及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相比,显得对自身的才能多了一分自信,对人生的进退穷通多一分旷达,温文尔雅,不骄不躁,自由潇洒。《旧唐书》卷九十九张九龄本传载,唐玄宗颇为赞赏张九龄的“风度”,并用作录用大臣的一条标准,于是,“九龄风度”成为盛唐文人心目中完美的风范。杜甫在《故右仆射相国曲江张公九龄》诗中赞美张九龄说:“上君白玉堂,倚君金华省。碣石岁峥嵘,天池日蛙黾。退食吟大庭,何心记榛梗。”可见,“九龄风度”已成为盛唐士大夫文人人生的理想楷模,这种从容进退的旷达亦成为“盛唐之音”的美学内核。
开元十五年,张九龄贬为洪州都督。一方面,当时诗人年方五十,对中央政府官员而言正是黄金年华,未来的路既曲折又充满了希望;另一方面,仕宦二十年,诗人的心累了,又希望归隐以脱牢笼,放情山水愉悦情志。这个时期,张九龄亦官亦隐,心栖江湖,侍机而动,对遭贬采取了一种随缘自适的生活方式和心态。如其写景名作《湖口望庐山瀑布水》:
万丈红泉落,迢迢半紫氛。奔流下杂树,洒落出重云。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1]590
又如《自彭蠡湖初入江》一首:
江岫殊空阔,云烟处处浮。上来群噪鸟,中去独行舟。牢落谁相顾,逶迤日自愁。更将心问影,于役复何求。[1]589
贬谪洪州期间,张九龄及时将人生与时代关系调整为“避世辞轩冕,逢时解薜萝”(《商洛山行怀古》),“当须报恩已,终尔谢尘缁”(《使还都湘东作》),也就是说,当人生与时代处于顺向的遇合状态时,即应“逢时”而起,建功立业;而当人生与时代处于逆向的不遇状态时,则应及时“避世”而退,恬淡自守,使功业理想与人格建构形成统一整体。但对于张九龄来讲,他更重视的是“功成”,认为功成之后才能安心归隐,这又显示了他用儒家思想来纠道家之偏的积极入世的精神。再者,由于张九龄乃至盛唐一代文人,他们着力追求的主要是理想政治的实现,而不是爵禄富贵。因此,当其遭受挫折时,张九龄一方面要坚守自己的节操,不愿与奸邪小人同流合污;另一方面他又为“已矣直躬者,平生壮图失”而感到莫大的悲哀和失望。所以,“儒道互补”的处世模式,在张九龄身上的体现,归根到底还是儒家积极用世的精神占主导方面的。张九龄这样通达的观念,彻底消解了陈子昂那样始终执著于怀才不遇的无可解脱的深刻的创痛感,形成一种更具盛世精神的开朗豁达之襟怀气度,他把一种具有盛世精神的雍容气度与豁达襟怀,在诗歌创作实践中加以艺术呈现。
[1]曹寅,彭定.全唐诗·张九龄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0.
I2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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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7408(2011)03-0111-02
于展东(1978-),女,西安人,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文学博士,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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