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相斥”?——中国城市居民与外来人口的社会距离问题

2011-12-19 07:10唐有财
关键词:外来人口社会阶层城市居民

唐有财 符 平

(1.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学系,上海 200237;2.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系,湖北武汉 430079)

社会学与社会工作

“同类相斥”?
——中国城市居民与外来人口的社会距离问题

唐有财1符 平2

(1.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学系,上海 200237;2.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系,湖北武汉 430079)

本文基于2005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的数据,考察了中国城市居民与外来人口之间的社会距离问题。结果表明,越是处于城市上层的居民,越对外来人口表现出亲和与宽容倾向,两者之间的主观社会距离越显接近;越是城市下层的居民,反而越表现出排斥倾向,两者的主观社会距离也越显疏远。本文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同类相斥”悖论,即,同质性程度越高、越是属于或接近于同一阶层地位的不同社会人群,他们之间就越呈现出疏远和排斥倾向。本文从利益相关论和制度构建论的角度对此种现象进行了初步的分析和讨论。

社会距离 同类相斥 城市居民 外来人口

城市外来人口所遭遇的社会排斥是他们难以融入城市的重要原因之一。这些社会排斥包括制度和空间的隔离、文化差异、社会偏见和歧视,等等。制度上的隔离可以诉诸于制度政策的改变,而移入地居民的社会排斥却更为持久和根深蒂固。城市居民对外来人口的社会排斥无疑会产生各种显见和潜在的社会隐患,对此问题的研究也就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社会距离(social distance)是人与人之间或群体与群体之间亲近、疏远的程度和等级。它是衡量社会排斥的一个重要维度,也是可测量的,因此是一个重要的分析工具。本文利用中国人民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2005年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的数据考察了城市居民与外来人口之间的社会距离问题,基于研究发现提出了“同类相斥”的社会现象,并对此进行了解释和分析。

一、“社会距离”:中层理论、分析工具与相关研究

社会学范畴的“社会距离”起初是作为社会学的中层理论出现的。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塔尔德(Tarde)最早在社会学研究中使用“距离”这个概念,用以反映社会阶级关系的亲密程度。塔尔德使用“距离”这一概念强调的是社会距离的客观性维度,他并认为阶级的客观差别就是社会距离。与塔尔德不同,齐美尔则强调社会距离的主观性维度。在齐美尔看来,这种主观上的隔离与区别,比客观区隔要显得更为重要。在他眼中,社会距离是一种在人际关系上表现为冷漠、反感、疏远和排斥的心理状态,也就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的一道心理上的“内在的屏障”。①转引自卢国显:《差异性态度与交往期望:农民工与市民社会距离的变化趋势——以北京市为例》,《浙江学刊》2007年第6期。后来,美国社会学家普尔调和了塔尔德和齐美尔的对立和分歧,从个体与社会、主观与客观两个维度对距离进行了四分类。②Willard C.Poole,Jr.“Distance in Sociology”,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27,Vol.33,No.1.我们可以用表1来表示这个分类。在普尔的分类系统中,主观性是指一种对他人的看法和观点。而客观性是指在职业地位、思想理念和生活方式等方面存在的客观差异,客观社会距离事实上也就是人们之间不同的阶层地位差异。个体距离的社会化形式是人群之间的互动模式,即社会距离的实践操演。主观社会距离是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观点和看法。由于人们的社会行为往往经由其思想观念和心智模式而产生,因此,主观社会距离相对来说比客观社会距离更能反映不同人群之间的社会距离状况。本文尤为重视主观社会距离的这一维度。

表1 “社会距离”的四个维度

实际上,“社会距离”不仅仅是一个与社会现实联系非常紧密的中层理论,它还是一个能用以考察不同社会阶层和群体之间关系的分析工具。不过,早期的学者并没有对社会距离这一概念进行明确的定义和操作化的测量,直至美国社会学家博格达斯提出了“社会距离测量法”,他的测量法也就被称为博格达斯社会距离量表(Bogardus Social Distance Scale)。博氏认为,社会距离是能够表现一般的前社会关系和社会关系特征的理解和亲密的等级与程度。③Bogardus.E.S.“Measuring social distance”,Journal of Applied Sociology,1925,Vol.9,No.4.在《社会距离及其测量》中,博格达斯设计了一项用于测量美国人对其他少数民族的态度量表。这种量表是先让被调查者从量表的 7项内容中选择符合自己态度的选项,这 7项内容是:(1)愿意与他(她)通婚;(2)愿意让他(她)参加本社团的活动;(3)愿意与他(她)作邻居;(4)愿意与他(她)作同事;(5)愿意让他(她)成为美国公民;(6)只愿他(她)访问美国;(7)不愿他(她)与美国发生任何接触。博格达斯社会距离量表是对实际的或潜在的社会冲突的度量,可以揭示实际或初发的社会问题的症结。博格达斯利用这一量表分别于 1926、1946、1956和 1966年研究了美国人对其他种族的社会距离值。此后,社会距离量表被西方学者广泛地运用于不同国家、种族、宗教和政治群体的社会距离研究中。

虽然对社会阶层和群体之间的社会关系的研究不少,但国内学界引入社会距离的理论与方法来做相关研究的时间还是相对较晚,而且目前的研究也集中在农民工与城市居民的主题上。最初的研究是卢国显考察北京市农民工与市民之间社会距离的博士论文。作者基于问卷调查数据并辅之以定性资料,从主观上、职业领域、邻里社区、子辈群体、婚姻状况等方面较为深入地考察了这两大群体之间的社会距离问题,其研究结果表明,农民工与市民的社会距离在主观距离上比较大。大部分市民对农民工持排斥态度,双方交往具有非对称性。与西方社会距离研究相比,文化差异、地位差异和空间隔离等因素是影响农民工与市民社会距离的重要因素,制度限制或制度供给不足是影响社会距离的深层次影响因素。①卢国显:《制度非均衡与交往非对称——北京市农民工与市民之间社会距离的实证研究》,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博士论文,2003年。卢国显(2007)后来的调查还表明,农民工与市民在社会距离变化感受、相互理解程度、交往感受等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性。农民工认为他们与市民的社会距离缩小了,但市民认为他们与农民工的社会距离在扩大。也有学者在对南京市流动农民与当地居民的社会距离研究中将这种差异性描述为不对称性,具体表现为市民对流动农民的社会距离要大于后者所感知的社会距离。②王毅杰、王开庆:《流动农民与市民间社会距离研究》,《江苏社会科学》2008年第5期。此外,同主题的相关研究结果得出了大体相同的结论:从静态上看农民工还没有完全融入城市居民的生活圈,两大群体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社会隔离,其后果是对其城市适应或融入形成障碍;③许传新、许若兰:《新生代农民工与城市居民社会距离实证研究》,《人口与经济》2007年第5期;李伟东:《从社会距离看农民工的社会融入》,《北京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从动态上看,农民工与城市居民的社会距离正在逐渐增大,而这使得民工群体自愿选择结成自己的社群网络,并以此与城市生活产生隔离。④郭星华、储卉娟:《从乡村到都市:融入与隔离——关于民工与城市居民社会距离的实证研究》,《江海学刊》2004年第3期。

可见,国内学界对城市外来人口与当地居民之间社会距离的研究,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基本的社会事实,所得出的结论基本上也比较一致。但有以下两点还值得进一步的讨论:一是针对个案城市或城市某社区的问卷调查是否能推及到全国性的总体状况尚且存在疑虑,即便是严格地科学抽样,样本仍然存在很大的局限性,故全国总体的状况仍然是个未知情况;二是对城市居民的社会阶层结构没有进行必要的区分,城市居民本身是存在高度分化的大类群体。大体来说,处于不同阶层地位的城市居民与外来人口之间的社会接触和利益关联不尽相同,因而不同层次和类型的城市居民对外来人口的态度、立场和行为也会存在差别。这一事实如若不添加到研究中去,泛泛而论城市居民对外来人口的歧视、排斥与隔离,恐有不妥。因此,在全国层面上研究城市社会不同社会阶层的人群与外来人口之间的社会距离问题,也就有着较大的现实与理论价值。

二、数据及测量

本文研究的数据来源于中国人民大学和香港科技大学2005年的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⑤本论文使用数据来自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之《中国综合社会调查(CGSS)》项目(2005年数据)。该调查由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系与香港科技大学社会科学部执行,项目主持人为李路路教授、边燕杰教授。感谢上述机构及其人员提供数据协助,本论文内容由作者自行负责。CGSS调查采用分层抽样的方法,调查范围覆盖了全国28个省/市/自治区的125个县级单位,整个样本容量为10372人,其中城市样本6098人。CGSS调查仿照博格达斯量表,询问了城市居民对于外来人口的态度,该问题是:“近年来,城市里外来人口增加,下面几种描述是否符合您对外来人口的态度呢?”问题涉及5项内容,分别是:

(1)您是否愿意和外来人口一起工作呢?

(2)您是否愿意有外来人口租住在您所居住的社区呢?

(3)您是否愿意外来人口居住在您家隔壁呢?

(4)您是否愿意邀请外来人口到您家做客呢?

(5)您是否愿意您的子女/亲属与外来人口谈恋爱呢?

与博格达斯社会距离量表不同的是,CGSS在问题上略有差异。此外,CGSS调查也没有采取量表的回答形式,而是采用“愿意”、“不愿意”和“不回答”三个选项。相对量表而言,这一测量不够精细,但这并不影响用以反映城市居民对外来人口的社会态度。另外,对社会阶层这一变量,我们在问卷中采用的是被调查者的主观判断的社会阶层这一变量。根据以往的研究,主观判断的社会阶层相对客观的社会阶层略微保守,但差别并不大,因此用这一变量来进行本文分析也是适合的。

三、研究发现

1.总体状况

在表2中,我们分别考察了城市居民对是否愿意一起工作、租住同一社区、居住在隔壁、邀请外来人口来家做客及自己的子女和外来人口谈恋爱等5个问题的态度。这5个问题在测量社会距离上具有程度上的差异,从一般性社会关系向亲密型关系逐步推进。从表2的分析结果中,我们可以发现,城市居民和外来人口保持着较远的社会距离,但这在不同社会关系和社会交往上存在差异。随着社会关系与社会交往程度的深入,城市居民的态度也就越来越保守。从表2可见,大多数城市居民都愿意和外来人口保持一般性的社会关系,如73.2%的城市居民愿意和外来人口一起工作,6成以上的城市居民愿意外来人口租住在他们所在的小区。但是当涉及到家庭或亲缘型的社会关系,这一比重迅速降低,只有4成多的城市居民愿意与外来人口建立这种更加亲密的社会关系。

表2 城市居民和外来人口社会距离的总体情况

2.城市不同社会阶层与外来人口的社会距离状况

社会距离具有阶层性的差异,表现为不同社会阶层与特定人群之间的社会距离有所不同。表3至表7列出了城市不同社会阶层居民在上述5个问题对外来人口社会态度的交互分析。在所有上述5个问题的交互分析上,社会阶层与社会距离两个变量间均具有显著性的相关关系(皮尔逊卡方值均通过显著性检验)。这表明不同社会阶层的城市居民对外来人口的社会排斥是不同的。

表3和表4列出的是不同社会阶层城市居民对与外来人口一起工作和租住同一社区这两个问题的态度。一起工作与租住同一社区代表的是一般性的社会关系,相互之间甚至不发生任何社会联系,因此这种关系代表的社会距离较远。也就是说,在这两个问题上的排斥态度意味着很强的社会排斥。从表中的分析结果可以看出,不同阶层的城市居民在这两个问题的态度上存在明显的差异。相对来说,处于较低社会阶层的城市居民更不愿意与外来人口一起工作和租住同一社区,只有6成左右的城市下层居民表示愿意和外来人口共事和居住同一社区,而上层的城市居民在这两个问题上则都有84%的比例,表现出相当宽容的立场。总体而言,这两个问题显示越是城市下层居民,越对外来人口体现出较强的社会排斥。

表5和表6列出的是不同社会阶层城市居民对与外来人口居住在隔壁和邀请外来人口来做客这两个问题的态度。与外来人口居住在隔壁意味着建立了邻里关系,而愿意邀请他们到自家做客则更表示双方建立了较好的朋友关系,意味着城市居民的积极主动性,因此这两个问题所表示的社会距离较近。分析结果表明,在这两个问题上,不同社会阶层城市居民的态度也有显著差异。同样的,社会阶层越高的城市居民相对来说更愿意与外来人口做邻居或邀请他们来家做客,而处于社会最下层的城市居民只有半数左右表达了愿意态度。另一较有意思的现象是,处于社会最上层的城市居民在这两个问题的态度上与前面两个问题的态度并没有差异,均是84%的城市上层居民表示愿意。

表3 社会阶层与“是否愿意和外来人口一起工作”交互分析

表4:社会阶层与“是否愿意外来人口租住在您居住的社区”交互分析

表5 社会阶层与“是否愿意外来人口居住在您家隔壁”交互分析

表6 社会阶层与“是否愿意邀请外来人口到您家做客”交互分析

表7 社会阶层与“是否愿意您的子女/亲属与外来人口谈恋爱”交互分析

表7列出了不同社会阶层城市居民对“是否愿意自己的子女/亲属与外来人口谈恋爱”的态度,这一问题所测量的是是否愿意与外来人口建立更加亲密的情感或家庭亲缘关系。亲属与外来人口谈恋爱意味着可能建立亲缘关系,代表的社会距离较小,而允许自己的子女与外来人口谈恋爱则表示可能建立家庭关系,而一旦建立了家庭关系,则双方也就不存在社会距离的问题。中国社会历来有讲究“门当户对”的传统婚姻模式和观念,这至今仍对中国人的婚恋行为产生较大影响。因此,愿意自己的子女或亲属与外来人口谈恋爱是衡量社会排斥的最重要的指标。分析结果表明,在这一问题上,不同社会阶层的城市居民也存在显著的差异,城市社会的上层居民仍然更愿意与外来人口建立家庭亲缘关系,其它各个社会阶层的立场也仍是随着阶层地位的下降,愿意的比例逐步降低。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相对前面4个问题,这一比例已经显著降低。有6成的城市上层居民表示愿意,而只有38.2%的城市下层居民表示愿意。

综合上述5个问题的研究结果,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中国城市社会里,城市居民与外来人口之间的客观社会距离与主观社会距离是相背离的。虽然处于城市社会上层的居民显然比下层的居民与外来人口的客观社会距离要比较远,但我们发现在对所有5个问题的回答上,处于城市社会上层的居民都较社会下层的居民更愿意与外来人口建立不同性质的社会关系。亦即,社会阶层地位越低,则与外来人口的主观社会距离更远;反之则更近。

城市外来人口多是进城务工或经商的农民,他们在农村虽然是精英群体,但进入城市后,如果按照城市社会的阶层结构划分的话,那就属于城市社会分层结构的下层了。因此,城市外来人口与城市的下层居民可以说是处于同一社会阶层。而且,这两大社会群体在职业类型、居住环境、生活方式等方面都存在很大的交集,同质性很高,在客观社会距离上很小,因而可以说这两大群体属于同类社会群体。但恰恰是这种同类群体,他们之间的社会距离却越疏远,越相互排斥(我们这里考察的是城市居民针对外来人口的单向社会排斥,未能考察相反方面的立场和态度)。本文将越是同质性程度高、越是属于或接近于同一阶层地位的不同社会人群,他们之间就越呈现出疏远和排斥倾向的社会现象称为“同类相斥”。“同类相斥”现象正是本文研究的最大发现。我们认为,这一概念可用以概括和刻画当前中国城市居民与外来人口之间社会距离的总体性状况。

四、“同类相斥”现象的分析与讨论

中国有句俗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意思是说同类的东西经常放在一起,而人也与物体那样,基于某种相同或相似社会属性的人就经常聚拢在一起,相异社会属性的人之间则会保持一定的界限和距离。这句老话里蕴涵着深刻的社会学意义。理论上来说,同质性越高的人群之间,不管是其客观社会距离还是主观社会距离,相对异质性程度较高的人群之间都应该越小。但我们这里的研究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中国城市居民与外来人口之间的社会距离状况所表现出来的恰恰是相反情况。这种“同类相斥”现象,也部分地得到了其他学者对个别城市研究结果的支持。①张海辉:《不对称的社会距离——对苏州市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关系网络社会距离的初步的研究》,《北大清华人大社会学硕士论文选编》,郑也夫等编,山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不过上述研究并没有对这一现象进行系统的理论分析。对这一悖论现象背后的原因,有必要进行一番解释和讨论。

利益相关论能部分地解释“同类相斥”现象。我们可以从群体利益相关的角度对社会距离问题提出一个假设:在经济利益或者说市场利益上越直接相关的人群,他们在客观社会距离上就越接近,但在主观社会距离上越疏远。因为越是在就业机会和市场利益上相关的人群,他们的同质性越高、阶层地位越接近,在既定份额的市场利益(譬如说就业机会)不变的情景下,他们之间的利益竞争和生存竞争就会越激烈。这使得他们之间很难建立共生的和谐关系。从劳动力市场分割的角度来看,城市的下层居民主要是在次级劳动力市场上就业。而绝大多数的外来人口也是在次级劳动力市场上就业,更多地从事职业声望与收入较低的行业。随着城市劳动力市场的开放,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他们凭借其低成本、低期望和能吃苦耐劳的品质等在城市的次级劳动力市场上获得优势,因而与城市的下层人群在就业上形成竞争与替代效应,而不仅仅是“补充”的角色。这无疑会造成他们与城市的下岗职工、待业人员等人群之间的紧张关系。由于涉及到利益、资源和机会的竞争,城市下层居民便会对外来人口较为敌视,偏见、冷漠和对抗心理随之产生,这便会拉大两个群体之间的社会距离。那些原本在劳动密集型产业从事体力或低端技术工作的城市居民,尤其会感觉到外来人口的利益威胁,他们也越会排斥外来人口,由此社会距离也就更大。总体来看,外来人口进入城市无疑“侵犯”了城市社会下层人群的市场机会与社会空间,加剧了这一群体的紧张感和不安全感。因此,他们对外来人口抱有警惕、敌视和歧视心理也就不足为奇。进而,我们还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推导性的观点:外来人口与城市下层居民外在的空间距离越近,他们之间内在的主观社会距离也就越远。

另一方面,社会上层的居民往往是在初级劳动力市场上就业、获得资源利益。而在不同劳动力市场上就业的人群,一般不存在直接利益冲突,也不会形成竞争关系。外来人口与城市上层居民这两大人群之间较少存在直接利益关联,也极少有利益威胁和利益冲突的时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以农民工为主体的城市外来人口主要是为城市的中上层而不是下层居民提供各种服务和便利。因而,他们之间更有可能形成利益互补、双赢共生的和谐关系。这样,他们之间的社会距离便有可能更为接近。所以,异质性程度越高、阶层地位之差异越大的人群之间虽然也存在利益关联,但这种利益关联是一种互补关系而不是零和博弈的关系,故不会造成相互排斥的情形。

不过,利益相关论并不能对“同类相斥”形成充分解释,因为这种现象并非不同国家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如果仅仅是利益因素在其中起作用,那么,不同国家、不同社会应该会有同样的现象发生。但西方研究却否定了这一点,这些研究揭示出来的是主观社会距离与客观社会距离相一致、地位和阶层差异决定社会距离的状况,所展现出来的恰恰是“同类相吸”、“人以群分”的逻辑。①Pagnini,D.L.& S.P.Morgan,“Intermattiageand Social Distance among U.S.Immigrants at the Turn of the Century”,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96,No.2,1990;布劳:《不平等与异质性》,王春光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在此,我们进一步尝试提出制度构建论来补充利益相关论的解释力有未逮的地方。中国的户籍制度造成了城乡二元结构的社会格局,将国民人为地区分为城市人与农村人两大类型。在户籍制度及其衍生的各种社会制度下,城市居民与外来人口在工资水平、教育医疗、社会保障等方面享受的权利并不均等,前者拥有远高于后者的优势。这些制度形塑、构建了人们的身份认同和行为模式,使得城市居民在诸多方面自我感觉与农村居民不同。即便是城市下层居民,虽然与绝大多数的城市外来人口属于同一社会阶层,但在心理情感、身份认同等多方面无法接受他们与外来人口属于“同类”的客观社会事实。也因此,他们便有意或无意地与外来人口保持一定的社会距离,以显示自身的优势和身份地位的不同。概言之,制度因素建构了城市居民的身份认同——这超越了社会阶层地位本身的差异和距离,进而构筑了城市下层居民与外来人口之间的主观社会距离。

对于城市上层居民为何在调查中反而对与其异质程度很高的外来人口表现出亲和倾向,这可能难以在制度建构论中得到合理的解释。因此,这个结果究竟是该社会阶层的想法的真实表达还是虚假掩饰?这一点尚且值得商榷。我们当然希望调查结果是被调查者客观真实的想法,但也不能完全排除以下两种可能性:(1)城市上层居民基本上是整个社会的精英阶层,他们的教育程度明显高于下层居民,他们在填答问题时更加明白“政治正确”的意义。所以,社会上层的居民可能会虚假地表达他们对外来人口的宽容和接纳立场。(2)城市上层居民“屈尊”以保持与社会下层的良好关系,进而获得优势地位的认可和其它象征性方面的利益。在维持客观社会距离的同时,缩小与下层的主观社会距离,可以视作是上层维系其精英地位并实现社会结构再生产的策略之一。当然,这两点仅仅是我们的猜测,没法在调查中得到证实。

五、结语

一个多世纪前,德国著名的哲学家和社会学家齐梅尔不无悲观地论道:“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全景图意味着真正内在的关系中的距离日益拉大,而外在关系中的距离却日渐缩小”。 伟人的预言不幸被言中。过去一个世纪的社会变迁以冷冰的事实表明,在人们的空间距离不断缩小的同时,不同社会阶层和人群之间的社会距离则在不断扩大,社会关系日渐疏远。资源的稀缺、利益的冲突与空间的逼仄加剧了人们的生存竞争,导致传统中国社会里那种温情脉脉的社会关系难以为继。值得反思的是,这是现代性的困境抑或市场化的陷阱?不管怎样,反思和重构社会阶层关系绝不仅仅只是书斋里的学问,它是一项大众的公共议题,而互赢共生的阶层关系更是中国和谐社会的理想愿景。

Does Similar Class Repel Each Other?—Social Distance among Chinese Urban Residents and Immigrants

TANG Youcai,FU Ping

Based on the data of CGSS(2005),the paper discusses the social distance among Chinese urban residents and immigrants.The results reveal that the upper social class residents show more open-minded attitude to immigrants and the lower social class residents are closer to these “invaders”.i.e.there is a tendency of similar repulsion.Finally,the article tries to analyze this phenomenon using the stakeholder theory and institution construction the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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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笔者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新生代农民工的职业过程和社会流动机制研究”(11YJC840048)的阶段性成果,同时受上海市重点学科——社会学建设项目(B501-14)和华东理工大学优秀青年课题基金的资助。

唐有财(1979-),男,浙江淳安人,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学系讲师、博士;符平(1982-),男,湖南桃江人,华中师范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博士。

C912.81

A

1008-7672(2011)05-0001-08

徐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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