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静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死亡是人类的不能避免的生存状态,海德格尔曾说“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1]死和生一样,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生命现象,但是它对于人类来说却是最陌生的,所有关于死亡的经验都有一种不确定的想象性,也因为这种不可体验而显得神秘不可捉摸,在文学作品中亦是如此。
19世纪80年代后期的商业文化的发展使个人的生存问题在重大的社会问题的遮掩中开始上升,对于死亡主题的关注大大突破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和“十七年”时期的对“死亡”(牺牲)那种集体主义的高尚的一面,使死亡出现在普通人中间。正是从这一意义上,以余华为首的先锋小说家对死亡主题的关注对文学或社会都显得非常重要。
作为文坛上叛逆的一群人,先锋派在创作中空前地走向与以往不同的道路,他们关注的是人性中恶的一方面,写作中也乐于铺陈暴力和血腥,渲染残忍和死亡。正是这样一种叛逆的姿态,使得他们在当时的文坛引起轩然大波,甚至将这种异于常态的写作推向一种潮流。余华以一个先锋派代表的身份名震文坛,他身上有着鲜明的先锋派烙印,以极富个性、不同与以往中国当代文学派别的写作方式站在了评论界的风口浪尖,成为争议的焦点。
余华的作品以描写暴力见长,以善写死亡著称。一方面死亡作为暴力的一种最高表现形式,它能够更集中的体现余华作品中暴力叙述的特点和意图,另一方面,对于它的描写和其中折射出的态度,也能够体现出余华作为一个作家对于人类生存困境的思考和探索。
文学界一般将余华的小说分为两个时期,余华真正走上文坛并为人所识是从1987年开始的。《北京文学》当时刊登了余华的的《十八岁出门远行》,从这里开始一直到1991年发表在《收获》第六期的《呼喊与细雨》(即《细雨中呼喊》)为前期,这可以看做是其风格转换的一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将余华小说分期,就不得不提到它。王世诚先生认为“《在细雨中呼喊》是一个分水岭,借助于它,余华了结了自己的某些心结,抚平了心灵上的焦虑,获得了一次喘息。……这部作品之于余华乃是一个完成的仪式,……,其目的是为了出发,走向新的里程,而不是要借此回到往日世界。”[2]在这部作品中,余华仍然保留着先锋派的锐利和对叙述的敏感,但情感已经在或明或暗中隐隐发生了一些变化。此后,余华的小说表现出不同以往的风格,随着前后两个时期创作思想的变化,创作的思路和手法也发生了较明显的变化,对于死亡的叙述和折射出的生命意识也明显不同。
余华桀骜不驯的忧郁目光从来不屑于注视蔚蓝的天空,却对那些阴暗潮湿的封闭角落一往情深。死亡在他那里成为了重点的表现对象,在收录他作品的文集中,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作品中都会涉及到死亡。他前期的作品中对于死亡的表现方式将他的作品与其他的作家区别开来,具有了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
首先是对于死亡表象客观而冷峻的描写。余华早期作品对于死亡的描写,一个重要的表现形式就是他对于死亡表象的专注,他没有将死亡看作一种沉重的人生体验,而是作为一种与吃饭睡觉无异的生理现象,把死当做一种与自己无关的客观现象来描述。所以,他在叙事中扮演的角色,就如同一个手持手术刀的解剖医生,冷酷并且毫无人情味可言。余华曾说:“人类只有脱离常识,背弃现状世界提供的秩序和逻辑,才能自由地接近真实。”[3]在余华看来,世界如同一具冰冷的尸体,对之孜孜不倦的生理解剖已经成为其笔下无法抑制的痴迷与快感。
其次是用荒诞、喜剧的形式来表现死亡,在前期作品中,余华习惯用反讽和戏谑的口吻来表现死亡。死亡成为他的一种道具,在他的笔下,死甚至流露出一种荒诞的意味,没有庄严肃穆,充满了让人莫名其妙的滑稽,这种滑稽和荒诞仿佛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嘲讽,抑或是对生命存在本身崇高感的一种解构。比如在《西北风呼啸的下午》中“我”无缘无故成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死者生前最好的朋友,还要去为他的死假装难过,并且安慰他的母亲。生命本来是互无联系的,因为某种血缘,一个人的死亡会使别人难过,而与死者没有任何关系的“我”对这个他的离去并没有感情上的触动,有的只是一种类似梦境般、不真实的荒诞体验。还有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将人物的死亡设置成一场近乎荒诞的闹剧,比如《在细雨中呼喊》的孙广才,他掉入粪坑那段滑稽的描写。
第三是对个人化死亡体验的想象。人对于死亡都没有经验,也无从获知此类经验,只有从他人濒死的体验和描述中对死亡加以想象,余华的小说中会运用一种当事人的视角来描述死亡的体验,小说中的主人公能够感受到死亡逼近的气息,清晰地体会到从生到死的过程,甚至能够明确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比如在《现实一种》中,兄弟之间的厮杀已经足够让人发指,而对于山峰山岗母亲的死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长逝。那天早晨她醒来时感到一种异样的兴奋。她甚至能够感到那种兴奋如何在她体内流动。而同时她又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局部地死去。她明显地感到脚趾头是最先死去的,然后是整双脚,接着又伸延到腿上。……最后只剩下心脏了,可死亡已经包围了心脏,像是无数蚂蚁似的从四周爬向心脏。……”[4]还有他的作品《死亡叙述》,“我”竟然能清晰地知道“我死了”,这也是一种通过想象来完成的死亡体验的描述。
这种死亡的体验式通过余华的想象来完成的,与他前期描写他人的死亡一样的是,这种叙述并没有因为主体性的体验而变得充满感情,仍然秉承着余华一贯冷峻的风格,像解剖身体般冷静的态度。他采取一种零距离叙事的方法,小说里看不到作者的影子,余华仿佛一个躲在幕帘背后的人,洞察了一切,却不露声色,看着人世间一切流血和死亡,每个角色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却又与他毫无关系。在这种叙事中,他对于人物非常漠视,他在《我的文学道路》中说过:“当我在写八十年代的作品的时候,我是一个先锋派作家,那时候我认为人物不应该有自己的声音,人物就是一个符号而已,我就是一个叙述者,一个作者,要求他发出什么声音,他就有什么声音。”[5]所以整个故事都完全在作者的意志控制之下,人物只是一个工具,他们的视角并不值得重视。
这种冷峻和客观的姿态让人感受到冷意,他对于人间的暴力和残忍有一种展示的欲望和解剖的快感,却缺少了对人类价值的思考和对世界应有的人文关切。
以《在细雨中呼喊》为标志,余华的写作风格发生了变化,这对于他描写死亡也有明显的影响。后期的作品中,余华对于死亡的过程虽偶有设计,但已不是他笔下津津乐道的重点,死亡变成了一种生存状态的假设,他不再事无巨细地关注死亡的过程,更多地关注死亡背后的形而上的东西。《活着》中福贵周围亲人的相继离去,每个人的死亡事件都是由老年的福贵的娓娓讲述中为读者展示,因为时间的久远而罩上一层如宗教般肃穆悠远的气氛,每个人的死作为一种结果呈现出来,而不再是不厌其烦地关注每个人死亡的过程,小说中,死亡成为一种生命状态,以此来表现福贵的生存,以死来衬托生,以死来探讨生。
首先是在叙述上的逐渐柔和。死亡不再是暴虐中的快感,不再是冷冰冰没有温度的生理现象,而是以死亡来映衬出人们之间相濡以沫的感情,多了一种脉脉的温情,让笼罩在死亡阴影下的世间真情以最温暖的方式表达出来,死亡不再给读者一种渗入骨髓般的冷酷,而如屡屡的炊烟,如熹微的夕阳,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环。总的来说,后期的小说突出了情感、淡化了死亡,比如在《活着》里,福贵经过几次亲人去世的打击以后开始变得达观,他和妻子家珍风风雨雨的感情也在一次次考验中变得愈加坚定。家珍死时,福贵高兴地说“家珍走得很好,走得高高兴兴。”[6]
其次是对于作品人物的态度,如果说余华在他转型前的作品中扮演的是一种俯视众生的角色,那么在后期的作品里,我们可以说他的双脚终于踩到大地,他的目光变得平和、踏实,他开始用平视的状态来看作品里的人,不管是《活着》里的福贵,《许三观卖血记》里的许三观,还是《兄弟》里的宋钢、李光头,都好像是他周围的人,是他熟悉的人,因为这样,他的眼神中多了悲天悯人,他的心情开始因为这些人命运的跌宕而起伏变化,他的脸颊上因为这些人遭受的不能承受之轻而双眉紧锁。因为这样一种转变,使得他后期的长篇小说中的死亡叙述中呈现出不同于以前的特点。
此外,在余华后期的小说里,他对于死亡的叙述背后却不同以往地汹涌出生存的关怀。《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两部小说都涉及到了死亡。余华正式用这种极端的形式来表现生命。这种看似残忍的生命表现,表达的却是一种去繁就简的生命哲学。海德格尔的死亡哲学认为死亡是人类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人类只有领悟死亡才能获取真正的自由。余华的这两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海德格尔的这一死亡哲学的呼应。小说里人物的死亡就是在一次次呼唤人们对生的意识,只有领悟了死亡,才能看透生的意义。
前期的作品里,虽然余华以最大的限度与人物疏远,但我们却能无时无刻地不感受到他对人物的操纵和控制。很多人像行尸走肉般没有灵魂,唯剩一具空壳,行为和语言都因为缺乏严密的逻辑而充满了宿命感,有一种神秘主义的意味比如在《死亡叙述》的开头就这样写道:“本来我也没准备把卡车往另外个方向开去,所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7]他的这种冷漠的视角却暴露了他叙述的刻意性,并不因为他的这种局外人身份的定位而让人忘却他的存在。而在后期,余华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和文中的主人公惺惺相惜,我们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人物自己的动作,听到了人物自己的语言,感受到了人物自己的想法,正如余华自己谈到他创作时说“这就是我成为一名作家的理由,我对那些故事没有统治权,即使是我自己写下的故事,一旦写完,它就不再属于我,我只是被他们选中来完成这样的工作。”[8]
死亡观简单地说来就是对于死亡的认识。为什么对于死亡的认识如此重要?因为死亡是我们认识世界本质的重要途径,具有世界观和本体观的意义;其次死亡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生命过程,对于死亡的认识还具有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意义。
在余华前期的作品中我们很难看到他对于生命或者是死亡的看法,在对于死亡的叙述中因为他的过分冷静而让人不寒而栗,对于死亡细节的不厌其烦,对于死亡痛苦的无动于衷,让人很难看出他对生命的敬畏抑或是对死亡的恐惧,他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用这种这种充满血腥和肉体疼痛的死亡叙事来戏谑人类的脆弱,来体会一种近乎暴虐后的快感,余华的死亡观也从这些先锋性的作品里显露出来。
首先他认为死是必然的,对于死亡毫不忌讳。这和我们传统儒家哲学中对死亡避而不谈的态度不同。他作品里出现死亡的高频率已经足以说明这一点,这一方面对于突破传统文学的框架有一定的意义,另一方面,也为死亡哲学的研究提供了东方式的文本对象。其次,他把死亡从高不可攀的位置拽了下来,死亡曾经被古典悲剧作家赋予崇高的精神价值,很多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作家在文学传统中都保留了对死亡的敬畏,而余华的创作却告别了死亡的崇高和悲壮色彩,把死还原给生命本身,从而消解了死亡的崇高主题,这也是一种对传统价值观的反叛精神。余华在小说中对于死亡的荒诞描写即使滑稽,也只能是一种黑色幽默,折射出了他对于人性的失望,对于人类生存困境的探讨。比如在《一九八六年》里的历史老师处于一种疯癫的非正常状态,我们从他的一种模糊不清的呓语当中听出他曾经饱受的苦难,这种来自于文明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压榨和凌辱将一个正常的生命逼迫至这样一种死亡边缘的状态,后来疯子在众人面前的自戕也以最惨烈、最触目惊心的方式直指人性的杀戮和对充满血腥的“文革”历史的批判。
《活着》里的死亡伴随着苦难,虽然让人觉得痛苦的死亡事件依旧频繁地出现,但每一次亲人的离去,对福贵而言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都是福贵生命的一种直接体验。表面上看,很多人物都是意外而死,而对他们的死因进行进一步发掘时会发现,这些人大多都是社会底层,他们遭受的苦难和压榨是社会转型中的必然结果,只不过在余华的作品中让他们的苦难走到极致,甚至步入死亡。比如凤霞的难产而死,福贵小儿子给院长儿子输血过多而死。很多评论家批评余华的《活着》表达的是一种庸俗、麻木的生存观,但是我并不这样认为。福贵这样一个最该去死的人,却活了下来,他的运气和造化让他并没有死的契机,他的文化水平和生活环境也决定了他没有也不会有死的能动性,但是这种活着并不庸俗。相反,这是民间大多数遭受苦难的普通人所选择的生存方式,以生来对抗死,而生的意义并不是不死,而是在生的同时去感受其他生命,福贵在自己的一生中虽然承受着亲人离去的巨大痛苦,但也一次次在活着的人身上寻求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即使最后陪伴他的只是一头老牛,但也会给他一种相互依偎的温存感,这种感情是人的本能,也是人类生命强大韧性的表现。
《许三观卖血记》同样也是有关一个生存与死亡的故事,同时也是一个面临死亡威胁如何不死的故事。相对于福贵的无限沉重的生命忍耐力,许三观则展现了积极、乐观的生命抵抗力,这是生命精神的另一种体现。许三观用自己的血来交换家人的生存所需,交换一个并非亲生儿子的生命。作为一个能力有限、处于社会下层的人来说,他只有通过卖血来实现自己对于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余华通过这种极端的假设来为我们表现一个看似平庸实则高尚的哲学命题:生命中总是不乏苦难,而生对于死而言是一种伟大,在这种生的过程里能够不断承担苦难,这种向死而生的勇气也成就了生命的意义。
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文学中对于死的描述是具有独语性的,相比较十七年文学的共语性是一个突破,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转变。作为这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最具争议的作家之一,余华对于死亡有一种近乎痴迷的关注,这种对于苦难或是人类生存极端状态的一种关注和思索使他的小说在中国当代文坛举足轻重,余华的小说里一次次对于死亡的叙述为死亡体验提供了一种想象的范本,也为死亡这个文学主题增加了一种叙事的可能性。
余华作品中的文革叙事也为中国文学提供了极具时代标记的集体回忆文本,在具有个性化色彩的叙述中也让我们了解了当时以暴力和残酷为标签的时代中,仍然可以找到让人坚定下去的理由。
对死的理解才能让我们更好的理解生,对死的恐惧才让我们更加珍惜生,懂得死才能更好地把握活着的含义。所以余华作品中这些关于死亡的探讨并不是回避人生和现实的表现,相反,他在探讨死的同时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人类的生存处境,在窥视了人性恶的同时更加去感恩人性的善良与温情。他后期作品中的死亡更成为了人性善的佐证:即使每个人都要面对死亡,也无法阻止人在世间彼此依靠,彼此取暖。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45.
[2]王世诚.在细雨中呼喊对余华创作的意义[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12):96.
[3]谢余华.虚伪的作品[M]//余华作品集:第2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138.
[4]余华.现实一种[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47.
[5]吴义勤.余华研究资料[M].山东: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176.
[6]余华.活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163.
[7]余华.世事如烟[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46.
[8]余华.许三观卖血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