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环境资本化——以XS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矿业发展为例

2011-12-09 16:14李霞
关键词:资本化环境

李霞

(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人类一直以寄生的方式生存于地球生命体系之中,通过与自然环境的密切互动来获得生存的空间。但在工业文明兴起前的较长历史时期,人类改变自然的能力是有限的,虽然人类无时不在利用自然界的万物,但从未引发如现在这样深刻的环境问题。由于生态意识的觉醒以及生态运动的勃发,有关环境保护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开展环境保护的相关措施也日渐完备,反映出人类对资源的开发利用和环境保护正在从无序利用环境向着有意识地使利用与保护环境有机结合的转变。XS土家族苗族自治县锰业的发展过程无疑就是可以反映这种转变的一个典型案例。注重开发利用环境资源与环境保护有机结合的主流观念之一就是通过将环境定位为资本,使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共存进而实现双赢。然而,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的矛盾并未因此消失,环境资本化引发了进一步的社会、文化问题。

一、环境资本化的提出

(一)资本主义思想的发展

有关资本的讨论由来已久。它指在一个时间点上存在的物资或信息的存量。[1]资本在社会中产生深刻的影响不是以单一的概念形式出现的,主张以资本运作的方式来管理社会的主张可名之为“资本主义”。黄仁宇著《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认为“虽然一般作家认为资本主义形成一种经济生活的现象,首先在13至14世纪出现于意大利半岛,可是资本主义这一名词却产生在几百年之后。”[2](P1)

资本主义思想理论的形成可从马基雅弗利的《君王论》说起,他在书中大力倡言个人的私利,认为君王有义务保障个人私利。到了17世纪的英国,先后有霍布斯的《巨灵》、哈灵顿的《海洋国家》等书出现。英国1689年光荣革命成功后,洛克于1690年出版《人类悟性论》、《政府论二讲》,认为人生的目的在于保持“人身财产”,包括生命、自由和赀产。经由洛克的论述,资本主义的思想体系已经确立并成熟。亚当·斯密以其《原富》为资本主义发言,认为只要让私人资本成为主宰,私利就可以融合。继之而起的马尔萨斯在《人口论》中支持亚当·斯密的主张。李嘉图的《政治经济与税收之原理》注重的是私人资本之安全及其出路。后二者被称为“自由主义者”,主张政府采取放任政策,让私人的资本家雇用劳工,各按供求关系,通过全面竞争来获得发展。这些学说遭到了马克思的批判。进入20世纪,韦伯与宋巴特都从资产阶级精神出发来讨论资本主义的根源。马克思、韦伯、涂尔干都将资本主义的发展与现代社会联系起来,并以对其的反思作为他们理论的出发点。他们都对资本主义的前途感到悲观,虽然以后的事实发展并未沿着他们的预言进展。

根据黄仁宇的观点,资本主义既是一种经济制度,又是一种组织和运动,但它更是社会。吉登斯曾提出有关现代社会的判断,从四个维度来定义现代性,其中之一即资本主义。社会学家对于现代社会的反思从未停止,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一直是社会学理论发展的动力之一。

(二)环境资本化

虽然众多的经典社会理论家一直在提示资本主义的制度性风险,但资本逻辑在现代社会所取得的支配地位已成为不容争辩的事实。正是在这一逻辑的支配下,应对各种社会问题的对策都打上了深深的资本烙印。集中到环境议题,表现为对环境资本化的讨论。

用最浅近的语言来说,环境资本化就是将环境转化为金钱。“环境资本论”是关于环境就是资本、对环境进行资本化经营等一系列思想主张的统称。[3]这一主张还以自然资本、生态资本等名称出现。不论采用哪一术语,其主旨都是试图将环境纳入经济学的范畴,以资本来衡量环境的价值。从环境资本化的视角来看,一个地方能不能发展,将直接有赖于一个地方的资源的多寡。因而,环境不再作为一个整体出现于人们的视野中,而是以简化的“资源”形式频繁亮相。对资源价值的判断以其市场化的能力为衡量标准。

一般认为,自然资本概念最初源于可持续发展思想,出自1987年著名的《布伦特兰报告》在阐述可持续发展思想时所提及的“生态资本”。而后虽然对自然资本的定义、范畴及内涵多有争议,但这一概念使用频率越来越高,使用范围越来越广。“自然资本这一概念对于生态经济学、可持续发展经济学以及循环经济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4]的思想传到国内并引发了应用的热情。2000年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出版了翻译的 Paul Hawken,Amory Lovins,L.Hunter Lovins所著的《论自然资本论》(Talk about the Natural Capitalism),其核心思想就是将自然视为一种资本。

许多专家学者都关注到环境问题丛生与经济发展繁荣之间的反差。这种反差以可持续为题在生态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等多学科领域中被反复讨论。将环境与资本整合到一起的“环境资本”概念激发了人们的想像力,各种有关如何通过资本运作来实现环境与经济双赢的探讨日益增多,更有许多人将其视为未来环境保护的唯一出路。环境资本的立论虽以可持续发展为目标,但从未超越逐利动机凌驾于一切动机之上的价值取向。

下文以重庆XS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锰业发展为例来反思环境资本化的困境。XS锰业的可持续发展问题曾引起过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的重视,多次见诸媒体报道,公开讨论也颇多,但与论者大都认为探讨这一问题的前提是绝不能牺牲当地的锰业发展或使之陷入停滞。从这一前提出发,悖论是很明显的,因为可持续发展的视点始终未脱离环境资本化的范畴。

二、环境资本化的困境——以XS为例

人类一直通过利用自然资源来维持自身的生存与发展,自给自足的利用模式直到工业革命时才被逐渐扭转。资本的逐利性以追求利润增长为核心,环境的多重价值被极简化为经济价值,被资本化的环境显现出诸多问题。

(一)环境资本化带来的经济发展

锰是重要的炼钢原料,也被用来制造合金,而且化工、轻工、建材等领域也有需求。重庆市内矿产资源分布相对集中的几个区域中,渝东南以XS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锰等金属资源最为富集。锰矿石在XS县境内溶溪、膏田、清溪、钟灵和兰桥等地均有广泛分布。XS是一个以低中山地为主的山区县,面积2462平方公里,总人口64万人,聚居着以土家族、苗族为主的17个少数民族,少数民族占全县总人口的52.8%。XS的锰矿资源探明储量在2400万吨,远景储量5000万吨。2009年全县共有锰矿开采企业39家,年实际开采量达到120万吨,电解金属锰企业18家,电解锰年设计生产能力近21万吨。XS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人民政府县长王杰2010年3月6日在县第十五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上宣读《XS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人民政府工作报告》,称2009年XS“15户电解金属锰企业通过国家工信部的行业准入资格审查。‘锰资源高附加值新材料技术开发’等重点科技项目顺利实施。……电解金属锰、工业硅产量分别增长26.5%、32.4%”。

XS的经济增长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依赖于锰业的增长,XS政府在各种场合都以“中国锰都”自居,XS县境内的最豪华的酒店之一就被命名为“锰都大酒店”。XS的锰业发展之所以如此受重视,与锰在国内、国际市场的行销是密不可分的。正因为如此,自1988年四川省的相关领导提出“猛发财,发锰财”以来①其时重庆尚未直辖,XS为四川省所辖。,锰在XS人的评价中一直都与其所带来的财富息息相关。锰的价值高低依托于其是否能为当地带来可观的经济效益,开发锰矿所带来的负面环境影响虽然不能说完全被忽视了,但始终让位于其对经济增长的刺激效应。

(二)环境资本化的环境影响

XS锰业的发展经历了几个时期,将其与当地环境状况结合起来考虑,大致可分为:

1.发展起步与环保问题初显时期(20世纪70年代至20世纪90年代)

20世纪70年代地质勘探发现,XS锰矿远景储量高达1亿吨。从20世纪80年代初XS开始进行开矿,至20世纪90年代初该县已经形成25万吨的开采能力。但是2000年之前,XS只是一个矿石提供商,当地只有1个年生产能力3000吨的小型电解锰厂,所有的锰矿石都被运到临近的湖南去加工。[5]从1973年开始开采少量近地表二氧化锰矿生产干电池,到1998年四氧化三锰实验产品问世,这一时期的锰业发展以矿石焙烧、生产电池锰粉为主,但锰资源利用率较低,生产规模较小、产品品种单一。由于各片区内锰矿开采企业均为零星小矿点,采取外表剥离打洞、岩石打孔装药爆破开采工艺[6],在锰矿企业生产初期这一较长时段内,锰污染环境问题开始显现出来。加之环境意识在全国范围内尚未形成风气,部分企业和政府部门的环境意识较为淡薄,环保工作未能与锰业开发同步进行。

2.发展调整与环保问题积聚时期(20世纪末至21世纪初)

1996~2000年,由于全球电解锰需求量增加,电解锰价格在此刺激下一路上扬,最高达到每吨1.2万元。在这一背景下,XS加大了对资源的开采与加工力度,但发展仍然较为缓慢,如1979年~2000年境内的三角滩锰业公司,只具备生产电解金属锰的能力,且年产仅0.3万吨。这一时期以资源的大量开采、电解金属锰和硅锰合金少量生产为主。[7]伴生的是无序开采问题突出,资源浪费严重,矿石大量廉价外流,锰资源尚未深度开发。这一时期同时也是环境问题加剧的时期,表现为私挖乱采严重,环境监管空虚化,生产安全、生态平衡、人居环境受到威胁。如XS城郊的平建社区“平凯工业园区”内的20多家小型锰粉厂工序简单、设备简陋,并紧邻民宅,工厂昼夜生产,锰尘纷扬,噪音扰民。[8]

3.发展提速与环保问题突显时期(21世纪初至今)

自21世纪初,XS把锰矿业作为该县第一产业支柱,着手建立锰矿产业链条。2004年,XS锰矿业有锰矿开采企业28户,锰初加工企业73家,锰矿石产量为90万吨,年产锰粉、焙烧锰达18万吨,生产电解锰 9.55万吨,锰硅合金 3.16万吨。[5]2009年,XS矿石开采能力达到了100万吨,电解锰产能达19.6万吨,锰硅合金7万吨。生产规模扩大使得锰产业对县域经济的贡献日益突出。然而,规模扩大、势头迅猛的发展也带来更多的问题,除资源日渐紧张外,由于矿渣直接倒入河沟,使河床抬高,造成部分村民的田地被掩埋;矿井污水直接排入河沟,造成河流污染,部分水田灌溉困难;采空区的农民宅基地开裂、垮塌,水源枯竭,人畜饮水困难,部分农田无法耕种。[9]XS锰矿的产业链污染也甚为严重。2004年7月,XS县环境监测站对“平凯工业园区”锰加工企业进行了粉尘和噪声监测,结果没有一家企业的任何一项指标合格。孝溪、溶溪、笔架山三大矿区因水质污染严重受到中央政府的重视,锰污染问题被列为2006年环保挂牌督办案件。

这一时期因环境问题引发了多起群体性上访与对抗事件,如2004年9月,溶溪镇周围20多户群众把自家收割的受污染了的稻谷装成一小袋样品,集体到镇政府讨说法,一些群众甚至借此堵路、堵渣场,冲进车间阻挠生产,企业当时一度难以正常生产经营。[10]此外,因矿产利益纠纷而导致当地居民与矿企、居民与政府、矿企与矿企之间乃至居民之间的矛盾多发,有的甚至发展为斗殴事件,社会治安问题较突出。

突出环境的资源价值,强化从资源中的获利能力确实在一定时期内对XS的经济增长产生了正效应,但伴随这种对资源过度利用与开发而来的是环境的恶化。这种发展模式以其掠夺性受到各方的批判,但这种发展模式仍在各地一再上演,其中对环境资本化的危险认识不足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三、环境资本化的危险

正如许多学者所认同的,环境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人的问题。人更多地以集体组织的形式与环境发生互动,这种集体行为中体现出共性的一面。文化是人类社会的特有产物,是人类共性的集中体现,环境问题从而也是文化的问题。所以,环境资本化的危险有三个维度:对环境造成的生态失衡问题、对个人的和社会群体造成的社会失衡问题,以及由此诱发的文化失衡问题。

1.环境资本化带来的生态失衡问题

波兰尼敏锐地意识到了通过简化自然来为逐利服务的环境资本化对环境本身的负面影响,曾言:“自然界将被化约为它的基本元素,邻里关系和乡间风景将被损毁,河流将被污染,军事安全将会受到威胁,食物和原材料的生产能力也将被破坏殆尽。”[11](P63)。在XS能观察到的因开发矿业所带来的水质污染、空气污染、固体废弃物污染和地质问题即是生态失衡的表现,也是波兰尼的断言的一个写照。笔者于2010年8月在溶溪镇访问时,观察到溶溪河水质较清澈,溶溪镇森林覆盖率较高,环境有一定程度的好转。但不容忽视的是,该河河水已无法供人畜饮用,河中常年鱼虾绝迹,河岸水草稀少。悖论的是河岸边的水稻长势良好,但稻谷重金属超标。由于长年通行重型卡车及大量车辆,镇政府驻地路面损毁严重。据当地居民反映,如遇盛时,一天有几百辆矿车(均为25~40吨的重型卡车)排队等候运输。粉尘污染问题突出,当地居民仅能以不时往地面泼水的方式来减轻扬尘。长时间高分贝的噪音问题十分突出。生态失衡是生态系统的某个部分遭到破坏时,整体平衡出现损坏的状况。环境资本化过程中只抽取对获取经济利益有利的资源,忽视这些资源所置身的整体环境,威胁的将是整个生态系统的平衡。

2.环境资本化引发的社会议题

可能对人类而言,生态环境失衡还不是个体最为关注的问题,更为迫切的是社区个体直接体验到的人居环境的恶化以及由此引发的健康问题。这些问题在XS的情况体现为当地居民的生活用水被污染,大气污染引发的不宜人居的情况凸显,曾经赖以为生的耕作方式被干扰等方面。这些切身议题促使人们采取集体行动来维护权益。①这类公开性或公众性的活动有如上访、抗议、联系媒体等。例如锰业的迅速发展为XS带来了大量的资金和客流,助推了当地生活成本的上涨。笔者2010年8月前往调研时,当地路边早餐店所卖的素面为5元一碗,而在重庆市区,同样级别的素面只需3.5元。生活成本上涨直接影响到当地中低收入人群的生活。

更值得关注的是环境资本化带来了贫富差距的扩大。因为锰矿的分布并不均衡,因开发锰而获利的只是当地居民中的少数人。这些少数人在短期内获得大量的财富,有的属于暴发型致富,难免滋生赌博、挥霍等现象。即使是用于投资,这些资金也大都投往县城或其他城市的房地产、商业等,资金外流的情况很突出。也就是说,当地人的生活虽有改善,但这种改善相对而言是很小的。如XS境内的溶溪镇为XS财政每年要贡献上亿的税收,但镇政府驻地的晨光村,2010年8月笔者前往时道路泥泞,行道树基本没有。

环境资本化引发的社会议题本质上来说是社会不公正问题。这种不公正更多表现为环境危害分配上的不均。从环境资本化中获利较大利益的人群能够通过迁居等方式来规避环境危害,而获利较少的人群因为各种条件的限制,只能继续承受环境恶化的后果。

3.环境资本化诱发的文化失衡

一定的文化总是依托于一定的生态条件而存在。XS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山区县,矿区的各个镇杂居着汉、苗、土家等多个民族的人们。这里还是举国闻名的“XS花灯”的发源地与传播区。环境资本化在损害了生态环境和人居环境的同时,更为深层的是对文化土壤的破坏。矿区虽然存在由于开发所带来的利益分配不均和贫富差距扩大等方面的问题,同时也使许多人短时间内聚集了大量的财富。这些在经济条件上显著改善的人们很多选择的不是留守当地,而是离开去寻找财富的进一步积累和增值。据溶溪镇高楼村一位矿长介绍,本村80%的人都在外地置产,他本人也规划在继续工作15年左右(2010年42岁),赚够一定的钱后移居到女儿工作的城市去。而留下来的人们命运与矿业息息相关,并不关心当地的文化传承问题。据溶溪镇晨光村一位吴姓村民所言,没走的小孩和青年人的主要休闲场所是网吧,老一代的山歌他们觉得不好听,更不想学。笔者调查期间未在镇政府驻地见到有任何形式的群众性文娱活动。①包括各地盛行的由政府组织的集体舞,如坝坝舞一类。XS县城的花灯广场每晚都有此类舞蹈活动。失去了人②本处指世代在此生息繁衍的人群。因每年都有大量湖南、贵州等省的流动人员来此从事挖矿、修理车辆等工作。的矿区,很难保持其传统文化的活力,而原有的邻里关系也由于人员的外迁与流动被极大地改变了。初级群体中人际互动频度的减少,使人际关系难以继续维持原有的密切。

综合来看,环境资本化的危险的三个维度集中为当地人的生存与生活问题,不但当地的生存与生活的物质基础受到威胁,而且作为一个社区整体,其社区精神与文化传统面临着消失的危险。

四、环境资本化的反思

环境资本化的危险在于,人类一直把从自然界攫取一切为己所用视为天经地义之事。在人类的评价体系中,环境确实能够带来一定的经济利益,人类自身的生存确实也离不开对环境的资源化式的利用。一旦人类的逐利动机凌驾于一切社会机制之上时,环境资本化就会造成对自然的过度攫取,这一过程同时以文化以及社会的毁灭性破坏为代价。在更多的情形下,这种破坏不体现为纯粹的剥削,它还以“给予”的假象出现,即在一定时期内带来大量的物质财富。物质财富的增长使人们暂时忽视了伴生而来的生态失衡。

就XS锰业发展的情况而言,环境资本化使当地人看到了锰资源所带来的物质财富增长的契机。锰业的发展不仅为当地财政与税收带来了极大的收益,也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当地尤其是矿区人们的生活。许多矿区的村民凭借矿山开发所带来的土地补偿费、生态补偿费等移居城市,留在本地的村民大多依赖矿山开发所带来的工作机会,物质生活水平较未开发前确实大为改观。环境的隐忧虽然没有被视而不见,但普遍的欢愉缓解了这种压力。正如2001年该县主要领导人撰文的标题就为《从数学看变化——XS人立的新门户》。③两位作者中,向涛时任中共XS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县委书记,张泽洲时任XS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人民政府县长。见向涛,张泽洲.从数学看变化——秀山人立的新门户,中国民族[J].2002,(8).

这种披着可持续发展光环的环境资本化的深层逻辑在于简化自然、环境的虚拟商品化、以及环境资本化带来的“增长的幻象”。

(一)简化自然的逻辑

鲁枢元在《自然与人文:生态批评学术资源库》的绪论中写道:“现代人对于自然犯下的错误,其中一个至为关键的出发点便是把自然简化……而凡是不能简化、量化的,便被统统略去。”[12](P11)简化范式从思想上可以说是单一理性化的表现。这种简化范式的实践可以说比比皆是。具体到XS的锰矿,则是一种自然之物被赋予了至高的经济价值,人们将其从先前的环境中剥离出来,将其简化为获取利润的资源,并以储量、产能、产值等量化标准来形容它,而其与整体环境的联系被切断,与人的关系更是简化为一种获利的工具。

当然,利用自然界的物产来改善人类的生存境遇本身并没有错,错在在这一利用过程中,人类过于简化自然界的价值,以单一的维度来衡量与评价各种资源,忽视了作为整体的环境的价值,并且这一过程还往往以超过自然界所能承受的程度发生。法国学者莫兰曾言:“简化范式打开了所有通往操纵之门,我坚信一切简化认识都是残缺的,所以也是破坏性的,一旦被转化为行动,尤其是转化为政治行动,它就表现为操纵,压迫,表现为对现实的摧残。”[13](P22)虽然不能如莫兰一样视任何简化都为操纵,但需承认的是过度简化必然引发如他所担忧的“对现实的摧残”。在XS而言,这种“对现实的摧残”不仅体现为环境问题的丛生,而且体现为当地社会关系的撕裂和文化的失衡。

(二)环境的虚拟商品化

波兰尼在其《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一书中写道:“经济功能仅仅是土地的许多至关重要的功能中的一种。土地为人类的生活提供稳定性;为他提供栖息之所;是他生理安全的条件;也是风景和季节。”[11](P152)他所提出的作为整体的自然不仅是经济利益的源泉,更是人所栖居的环境,为人提供物质安全和精神家园。由此出发,他更进一步认为“劳动力、土地和货币的商品形象完全是虚构的”[11](P63),而我们时代已经发生且不断发生的是,自然被虚构为为市场而生产,更为严重的是,这种虚构成了社会的组织原则。随之而来的是人类将经济上的逐利动机凌驾于其他价值之上。虽然波兰尼借助历史和人类学有关人类社会经济行为与结构的相关研究得出结论说“原则上,人类的经济是浸没在他的社会关系之中的。……经济体系都是依靠非经济动机得以运转的。”[11](P39-40),但是现代社会的突出问题是,经济体系不但脱嵌于社会运转,而且殖民于社会之上,引发了一系列的文化和社会危机。或者可以极端一点地说,以前人类经济浸没在他的社会关系中的情形被反转,只有当社会地位、社会权利、社会资产有利于维护物质财富时,人们才珍视它。

环境的某些部分能够作为商品而进入市场体系,可以被估价和流通。但作为整体的环境是不能作为商品而存在的,给环境定价的行为是虚妄的。可以说,存储于XS的锰矿从根本上而言,是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而存在的,是当地生态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其经济功能未被充分认识。随着开采和加工的不断扩大和深化,在发展与进步的鼓舞下,人们对其经济功能的认识逐步提升,且将其与国计民生联系起来,过分关注其在市场上的表现,以税收、产能等单一的经济标准来衡量锰矿的价值,而其作为“风景和季节”这一部分的认识不复记忆。正因为如此,对锰矿经济功能的过度关注必然伴随着对环境的破坏。现行的环境保护措施虽然能在一定范围内扭转这一局面,但这种扭转是有限的,而且使当地生态发生不可逆转的变化,尽管这种变化并不必然是坏的,甚至可能是局部向好的。

(三)增长的幻象

环境问题作为社会问题之一,其实质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文明的发展模式和方向问题,更是价值取向和人生态度问题。环境作为人类生活的物质基础与精神家园,被视为人类文明的根基,它提供的不只是物质滋养,更有精神寄托。环境资本化的动力在于它能够在短期内将环境利益最大化,这种短期行为的后果体现为经济增长的幻象。由于环境问题有一定的隐蔽性与潜藏性,其负面后果需要一定的时间周期才能反映出来,经济增长的幻象会暂时遮蔽环境的风险。

这种增长之所以是幻象,一是在于增长的只是经济利润而非真正的财富。简化环境的多重价值,视经济利益为中心,反映了一种有偏差的财富观。杰拉尔德·阿朗索·史密斯提出,财富“不仅是指个人实际拥有的财产量;其次,它还包括个人以适当的、维持生命所必须的方式运用它们的能力。”[14](P220)按照这一理解,财富不只是财产,而且是使用财产的能力。环境资本化带来的增长过多表现为经济利润的增长,或者说,增长的标准被设定为以利润为终极目标。这种增长必定是一种偏颇的增长,带来的是繁荣的幻象,没有增加真正的财富。

第二,这种增长是有极限的。环境资本化依托抽取自于环境中的资源,由于再生率赶不上消耗率,资源的耗尽与枯竭不但是现实中的严峻问题,而且是可以预见的未来。早在20世纪70年代,罗马俱乐部就以《增长的极限》来警示世人,虽然其观点与论据后来有了一定的修定,但极限的超越是有限度的,其中环境的物质制约是刚性的。增长有一定的可能范围,超越极限,危及的不只是环境,更是整个人类社会。认识不到极限所在,环境资本化的努力很可能是破坏性的努力。

第三,这种增长具有无目的性。环境资本化并服务于经济增长,其最终目的应该是服务于更值得期待的生活状态。然而,环境被资本化后,环境价值被简化和贬低为经济价值,增长逻辑凌驾于生活逻辑之上,为了增长而增长的循环以增长的自我实现为目的,失去了经济增长对于社会生活的意义。经济领域所形成的交换秩序以象征形式在社会、政治等其他领域复制,生活世界通过模拟经济系统,以异形同构的方式实现了“被殖民”,这是社会学家对社会进行研究得出的结论和警示。增长的自我实现在环境议题中的表现之一即极端的环境资本化。

环境资本化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从根本上而言,环境资本化的过程即自然被简化的过程,也即载着多种人类价值的自然环境被简化为只承载经济价值。

五、余论

米尔斯认为“困扰是桩私人事务:他感到自己珍视的价值受到了威胁。……论题是件公共事务:公众感到他们所珍视的某种价值受到了威胁。”[15](P6-7)在此意义上,XS所面临的环境资本化所带来的系列问题既是个人困扰,同时也是公众议题。两者都包含着某些应被珍视的价值受到了威胁,对个人而言,是生活安全与生命健康;对群体而言,是文化的失衡与传统的失落。环境资本化的应对也需同时考虑到个人困扰与公众议题两个方面,也即既关注个体的生存合理性,也要关注社会结构的优化。

从历史的社会结构变化来看,“正是资本主义历史性地改变了社会,并打破了现在的生产关系。”[16](P420)环境资本化也是这一进程中的一个侧面或一个部分。环境的功能被简化为经济功能,进一步经济动机凌驾于社会价值之上,先前人们有关工作、公平、安全、义务和权利的理解被一一颠覆。身处这一进程之中的芸芸众生是以非常个人化的、具体的、局部的、间接的方式来体验这一过程为其生活带来的变化的。也正因为如此,对于开发锰矿,当地人并不会持激烈的反对态度,他们所反对的是开发带来的环境问题而不是利润,因为更为严酷的现实是,以农耕为生的经济形态完全没有给当代以及下一代中的绝大多数人提供足够的生存空间。

然而,只专注于环境中的个人困扰无助于问题的缓解与解决。环境资本化所引发的危机还需从社会结构上加以协调。埃里亚斯认为不存在个人与社会的对立,个人与社会是人的两个侧面。对于环境资本化的应对而言,同样不存在截然分开的个体与社会两面,从两者出发来考虑问题是便于陈述,最终两者都与社区生活密切相关。

因各种生态环境问题都有其特殊性,开出一个具体的普适性的处方基本上即使不是错误的,也很可能是无效的。然而,在应对这些各异的特殊环境下的生态问题时,至少有方向上的指引,即兼顾环境中的个人困扰和社会结构中的公众议题,而两者的结合点则是当地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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