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闻问切——中国运动员心理训练的社会—文化脉络初探

2011-12-07 13:55姒刚彦蒋小波
天津体育学院学报 2011年3期
关键词:运动员心理文化

姒刚彦 ,蒋小波

望闻问切
——中国运动员心理训练的社会—文化脉络初探

姒刚彦1,2,蒋小波1

从探讨中国运动员的自我解脱和人际关系两大心理课题入手,详细解析这些心理现象背后的社会—文化脉络,即举国体制与中国文化的主要特征以及两者互动所产生的情况。进而建议要将社会—文化脉络中的特征与内涵融入到运动员的心理训练框架中,并从文化传承角度尝试对“和而不同”,“尽人事、顺天命”,“阿Q应对”,“众生皆佛”,“儒道平衡”多个重要文化内涵加以领会并挖掘新意。指出运动心理学专业人员的终极目标是帮助运动员成长,而这种良性成长只有在契合本社会—文化条件情况下才能完成。最后提出未来研究方向应为开创一个契合本社会—文化脉络的运动员心理建设系统。

中国文化;举国体制;心理训练;运动员

本文所说的心理训练,是指采用专门方法施加于当事人,以改善他们心理能力的过程。它包括注重心理知识、技能、方法掌握的心理训练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注重良好心理状态形成的心理咨询。本文着重探讨中国运动员心理训练的社会—文化脉络,而并不涉及生物机制—认知心理的范畴。

1 可觉察的脉象:自我解脱,人际秩序

以本文第一作者20年在运动一线工作的经验来总结,中国运动员与教练员在心理学方面主要面临的有两大课题:一是如何自我解脱;二是定位人际秩序,即人际关系。这两类课题的妥善处理是服务于我们的上位目标:提高成绩与心身健康。

1.1 自我解脱

在这一方面,可以归纳3种解脱。第一是需要从巨大痛苦中解脱出来,例如运动员在大比赛中遭遇大挫折,大失败后的痛苦,那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又如运动员被伤病缠身的痛苦,那是备受煎熬与折磨。

第二是需要从重大期望中解脱出来,面临奥运会、亚运会、世锦赛,运动员都想成功。成功意味着梦想成真、利益实现。重大期望带来重大压力,重大压力之下的想赢怕输产生高焦虑,高焦虑让人难寝难食,不但会导致表现不稳定,还威胁到身心健康。

第三是需要从深深迷茫中解脱出来,当运动员成绩长期停滞不前,或重要人际关系破裂,或长期伤病缠身,或几种因素综合,就会处在运动生涯的迷茫之中,这种迷茫的主要特征就是对运动生涯缺乏价值感。而这边是无价值感,那边又是不知将人生如何继续下去。

自我解脱的目的是要走向自我超越,只有自我超越并进而自我发展才能实现运动生涯价值以及人生的价值。

1.2 人际秩序

体育界是大社会的一个缩影。一方面是从上往下的官本位特征,权威等级社会特征(请见2.2.2)显性地规范着人们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则是由下往上的各种潜规则,人情面子的运作隐性地制约着各种关系的处理。有学者认为,中国人是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决定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而西方是由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决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与我们的文化心理结构有关[1]。

在一个以追求高成就为绝对标准的环境里,清晰的人际秩序是十分重要的。可由于上述提及的显性与隐性两类特征的混合,甚至冲突,运动员,甚至教练员需要不断地学习适应,调节自身的关系定位。在运动队里听到最多的话题与抱怨,就是有关“公平”,诸如资源分配的“公平”,机会的“公平”,甚至成绩获得的“公平”,所有这些都与“关系”密切相联。

在这个领域中,一种特殊的关系就是中国教练员与运动员的关系。这个关系的一方面是教练的权威性、施予性,另一方面则是运动员的成长性、现代性。教练员可以亦师亦父地把一个运动员从很小带起,一直带到成为优秀运动员。而在运动员成长的不同阶段,与教练员的关系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如果处理不当,就会遗留很大的问题。在这一方面,实践中已有太多的教训。

1.3 自我解脱与人际秩序之间的联系

这两类心理课题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但它们并不是直接相关的,不同的运动员可能表现出不同的侧重面。两类课题之间也会相互影响,例如良好的人际关系能帮助运动员更容易自我解脱,反之则使情况更糟。另一方面,自我解脱能力不好的运动员或许更倾向于抱怨于他人,抱怨于制度,于是人际关系更不好。当两类问题负性地相互纠结,相互影响时,当事人就容易怨天尤人,难以自拔。

自我解脱是属于一个人内部的事宜,主要依靠自我努力来解决,而人际秩序是一个人与他人产生关系,需要依靠双方努力来达到目标。但两者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是在其生存的社会—文化土壤中产生,也需要在这个环境中来解决。

2 脉象丛中的脉络:举国体制,中国文化

一个人的心理症状,本应该在其生活脉络中得以抒解。而我们的运动员由于种种原因,往往难以直接从其现成的环境中获得帮助来解决问题,于是会求助于运动心理专业人员,然而心理专业人员并不会带来另外一个生活环境。我们运动心理专业人员必须是植根于运动员所处的社会—文化脉络之中,要充分理解并相当熟悉那个环境,而不仅仅只是心理学知识、技能、方法的传输者,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并帮助运动员在面对上述两大心理课题时能解脱出来,并健康地成长。

在此尝试从两大主线上来理解中国运动员所生活的社会—文化脉络:一是举国体制;二是中国文化。逻辑上来看,举国体制应是中国文化的下位概念,本文为了清晰解析两者对运动员所产生的不同影响,采用了并列的方式进行讨论。

2.1 举国体制

举国体制,是中国体育在特定历史时期内所实行的一种特殊的体制,其主要特点是依靠政府的行政手段来管理体育,依靠计划的手段来为体育的发展提供必要的财政支持。这种体制为中国竞技体育的发展做出的贡献是显而易见的,前人已有总结[2-3]。本文从对运动员个人心理产生影响的角度来看,着重探讨两点特征,一是集体重于个人,二是行政领导专业。

2.1.1 集体重于个人 举国体制建立的初衷就是为国争光,服从于国家利益与政治目标。因此,国家、集体的利益始终是第一位的,必要时可以为集体利益而牺牲个人利益,这也是这个体制与西方体育体制最大的一点不同。上至参加重大国际国内比赛的资格与机遇,下至运动员是否可以就学乃至是否可以退役,原则上都要服从集体利益。

这个特征对于激励运动员具有远大抱负,培养爱国主义精神,教育运动员养成良好组织性、纪律性具有良好的功效,但在充分调动运动员的主观能动性方面有它的局限性。在一部分运动员身上出现的“要我练”而不是“我要练”的现象也与这个特征有一定的关系。

2.1.2 行政领导专业 在举国体制中,管理体系、训练体系与竞技体系三大支柱构成刚性体制结构,其中管理体系起着决定性的领导作用。政府通过行政手段来管理体育,通过计划手段来提供资源,因此在方方面面都体现出行政领导专业的特征。大到政策制定,资源分配;中到训练计划安排,竞赛目标确定;小到如何与队医配合,是否要出早操,原则上均由行政管理决定。每届奥运会、全运会前,各运动队的金牌(奖牌)目标管理策略就是其中一个例子。这是以行政管理的方式向专业运动队要成绩,符合中国人把握全局的整体性思维特点(详见下文),其基本要点是“你不要给我讲困难,你要讲贡献。”

2.2 中国文化

文化的定义是“某特定社会的成员所共享并互相传递的知识、态度、习惯性行为模式等的总和。”[4]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本文并不奢望系统讨论,我们仅在此探讨与本文主题密切相关的3个特征,它们分别是:思维方式、权威性格、社会关系。

2.2.1 思维方式:整体性/辩证性思维特征 已有研究指出:东方人的思维方式是整体性的,这种思维强调事物之间的联系,强调主体和环境之间的和谐以及环境的影响,强调承认矛盾以及学会用矛盾论的观点看世界。而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是分析式的:它强调事物本身的特性,强调用逻辑的,非矛盾的观点看待和分析问题[5]。

我们从一个实例来观察一下这个整体性思维特征,这个实例是运动实践中最常见的现象之一。运动员的赛前高焦虑,也就是中国人讲的想赢怕输。中国式疗法是要治本,即找到问题的源头来进行根治。为什么想赢怕输,是因为有杂念。为什么有杂念,因为正念被蒙蔽,即一个人本应是具有的“精神本源”被后天环境污染。采用的方式是反复思辨与强化,清晰正念,逐渐净化潜意识,上升到能摆脱世俗功利并能控制自如的境界。整个治疗是宏观命题、统整思维,而在具体操作过程上相对辩证但模糊,在效果把握上还讲究当事人的悟性或慧根。

我们再来看看西方对运动焦虑的认识与控制。目前西方控制运动焦虑的主流方法是治标,即针对具体出现的问题。所以首先定义运动焦虑为运动员对当前的或预计到的对自尊心有潜在威胁的情境所产生的担忧倾向,接着把焦虑拆解为认知焦虑、躯体焦虑及自信心,再通过实证提出认知焦虑与运动成绩是负相关关系,躯体焦虑与运动成绩是倒U型关系,自信心与运动成绩则是正相关关系,最后建立改善认知焦虑、躯体焦虑、自信心的心理训练程序,而每一种相对应的心理技能都有清晰的操作步骤,在效果评定上可以定量化的来判断。在这个例子上可以清楚看到相对于中国人整体性/辩证性思维特征的西方人分析性/逻辑性的思维特征。

这种整体性/辩证性思维方式特征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会时时处处表现出来,它有助于我们对于全局的把握。如果能够学会善用这种思维特征,也是有助于运动员从具体的困扰与逆境中解脱出来。在实践中,我们同时可以看到这种思维特征给我们带来的一些不利情况,如从计划开始就已联系到结果,较难去追求与享受过程;我们太强调以苦为乐,认定苦尽才甘来,不太注重以智励志,积乐长效;部分教练员在训练中太相信自己的经验与习惯,觉得可以直觉地整体把握训练,而现代运动训练与竞赛已是一门科学,需要缜密细致的分析与实证,在理论指导之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渐进推前。

2.2.2 权威性格:传统价值取向 中国社会中君臣父子的观念被赋予了道德的意义,形成了传统的权威价值取向,这种上下有别的权威价值观长久以来一直规范着人际秩序,制约着人们之间的关系与行为。

有学者总结了中国人的权威性格特征,它们是(1)服从天,皇帝,长者和有政治、社会地位的人;(2)尊重过去的知识与经验;(3)顺从已有的社会规范;(4)看重集团的名誉与利益,忽视个人,个人的生活方式必须接受集团的安排[6]。

在运动团体中,官员对教练员/运动员具有权威作用,而教练员则对运动员具有权威作用。中国教练员与运动员的关系与西方有很大的不同,一方面由于传统权威价值取向,会反映出中国人在人际关系中所特有的权威感、道德榜样、照顾体贴等因素[7];另一方面,这些因素因为特殊的举国体制而被彰显与强化。很多项目的运动员,例如体操、跳水、游泳等,运动员从小就跟教练员在一起生活与训练,与教练员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父母还多,关系非常密切。中国教练员与运动员之间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有了家庭成员般的密切关系。而这种带有权威性的关系则要求运动员一方具有服从与尊重的行为规范。但随着运动员的成长与成绩提高,以及当代多元化价值取向因素的介入,这种传统权威性质的关系就受到了挑战,就出现了改变的可能。

2.2.3 社会关系:关系与面子 在本文第一部分说到了中国社会的人际秩序特点。在中国人际关系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叫“自己人”[8],它是指中国人在处理社会关系时,会依照亲疏血缘和交往程度将人际关系分为自己人和外人两类,并由此决定自己的行为方式。但这两类之间的边界并不是固定的,即在某种条件下两类人际关系是可以相互转换的。

这是中国人际社会关系中的一个特别方面,我们在任何一个单位或社团里,都可以看到这种“自己人”现象,在运动团体里当然也不例外。而这种特殊社会关系会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与制约一个运动队的文化与氛围。一个高明的领导者,可以巧妙地利用“自己人”观念来产生“自己人效应”,即让一个团队成员相互接纳与支持,但若不恰当地,有时尽管是无意识地表现出小圈子的“自己人”行为,则会造成一个团体内的隔阂。一些“不公平”的感觉产生,就与“自己人”的人际交往特点有关。

在人际沟通上,中国人也有一大特点,就是要给“面子”。有学者就提到在是非判断方面,中国人除了“对”与“错”之外,还有一个“圆满”的标准,有时候“对”并没有用,“圆满”才有用[9]。试想一名运动员当着队友的面指正教练的错误会产生何种结果。中国人讨厌“是非不分”的人,却也不喜欢“是非分明”的人。前者缺乏判断,容易误事;后者则伤害面子,令人难以接受。在沟通上中国人讲“通情达理”,即先通情,后达理,就是先给人面子,然后再讲原则。这就是中国人比较容易接受的“圆满”的沟通艺术。所以有效的沟通通常是先在私下进行商量,之后才提到正式场合协议。相反,如果在沟通过程中有人觉得没有面子,就会引起情绪上的反弹,制造出很多问题,产生不良后果。

2.3 举国体制与中国文化之间的互动

举国体制与传统文化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会在许多方面表现出来。在此尝试从以下3个方面来观察两者之间的互动所产生的情况。

2.3.1 价值观 举国体制下,强调集体主义价值观和荣誉观,即“为国争光”,这与中国文化的伦理观,即集体主义性格是一脉相承的。中国文化强调的孝道是中国集体主义性格的发源[10],中国文化伦理要求将孝亲的伦理情感推及到父母以外的亲属以及其他社会成员,即以孝为核心向四周延伸和扩散,并要求个体做出“光宗耀祖”的回报。新中国以后的新型社会主义集体主义,强调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在这样的文化体系与体制中成长的运动员,“为国争光”与“光宗耀祖”思想就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中国运动员独特的集体主义价值观。

2.3.2 管理与人伦秩序 举国体制的行政管理的特点是目标优先,行动强制,管理人治,这也是典型的中国文化下的行政特征。中国人讲究差序格局,伦常秩序,上行下效,所谓“中国尊主,而西人隆民”(严复,论世变之极)。举国体制下,教练员与运动员都是行政管理之下的资源,这资源虽有能动性,但并非是主要特征。而在举国体制内,教练员与运动员就是需要学会对环境的顺应与适应,学会中国式的性格,比如“遇事忍耐”,“超脱”[11],才会获得事业的发展平台,而发展平台是举国体制下教练员与运动员事业发展的核心因素[12]。

2.3.3 理想人格特征 中国文化教导人要成为“君子”,而君子典型的品格就是刚健进取,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现代本土化人格研究也将“进取性”作为中国人人格维度之一[13]。而君子人格的完善,注重的是人格的“内圣”而后再“外王”。运动员具有典型的“进取性”生涯,成就目标的达到也与其整体人格成熟度息息相关。而举国体制是权威体制,在这种权威体制中的人,在人格心理上会受到相当的制约,即服从权威与顺应体制,所以“进取性”似乎会受到束缚或感到不由自主,这时就会要求有一种特殊的适应性内化,即所说的“境界”。大凡自我奋斗成功的中国教练员与运动员都有很高的“境界”,这就是充分理解环境,要求自己人格上先“内圣”而后再“外王”,具体在思维上和贵中庸,在行动上刚健进取。而这种中国教练员与运动员的理想人格特征则是在对软性文化与刚性体制的良性适应中形成。

3 脉络之上的处方:操作目标,终极目标

当代西方运动员的心理训练,已有一个相对成熟的系统。从心理疗法(如认知—行为疗法,神经语言程序,生物反馈),到应对策略(解决问题,解决情绪,回避),再到心理技能(放松,表象,注意,目标设置,行为程序),我们可以使用这些技术,但是却难以将这些技术背后的文化、宗教理念移植到另一个文化中。当我们要帮助运动员解决问题,提供心理训练计划时,我们就必须要考虑到运动员背后的社会—文化背景。

举国体制与中国文化是我们无法改变的生存脉络,本文的出发点是想讨论在充分理解脉络基本特征之后,如何扬长避短,益国利己。本部分尝试探讨在了解了社会—文化脉络基础上如何更好地帮助运动员,分为操作目标与终极目标两方面。

3.1 操作目标

3.1.1 将社会—文化系统中的特征与内涵融入到现代心理训练框架中去 当我们对中国举国体制与传统文化的主要特征了然于心之时,再转回头来观察前文所提到运动界的“自我解脱”与“人际秩序”两大心理课题,就会对种种脉象有了“根”的理解。社会—文化脉络构建了一个运动员运动生涯的生存结构,结构中的特征又左右着运动员的心理状态。当我们尝试改善运动员的心理状态抑或提高运动员心理能力时,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改善对这个生存结构的积极认识与进取性适应。

此外,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个生存结构本身也在进化之中,如职业化运动的引入正在逐渐改变举国体制特征,而科学化训练思想的渗入正在悄悄补足整体性思维不足的一面。

本文仅对举国体制与中国文化的某些重要特征进行了初步探讨,无论是讨论的广度还是深度都有待进一步加强,作者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但即使在这并不成熟的对社会—文化特征的已有探讨中,我们也已可以看到理解这些特征对于运动心理学专业人员设计与实施心理训练计划的帮助。我们要训练的是运动员对这个社会—文化系统的深入理解与主动适应。

3.1.2 从文化传承角度对重要文化内涵加以领会并挖掘新意除了已有的主要来自西方的心理咨询与干预技术外,如何通过中国文化内涵本身来对运动员的心理施加影响,帮助其完成从“自我解脱”到“自我超越”的过程,是我们在应用实践中的一条新的思路与追求的目标。本文作者将另文专门探讨运动员心理训练中“东方术”与“西方术”的差异与系统内涵,在此仅尝试列举几个重要的文化内涵,并挖掘其可能影响运动员心理状态的意义。

(1)和而不同。2008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表达了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和”,它代表“和谐”,即相融相合,和睦相处。但在中国文化中,“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和而不同,在大目标不冲突的前提下,不强求一致,包容差异,相容共生。在时代背景之下,我们运动员在其成长过程中,或许逐渐会对传统价值观或训练理念或体制特征产生不认同,这种不认同若一味受打压,可能会积怨成疾。在和而不同观念照耀下,可以允许多元价值观与不同训练理念存在,并通过智慧求解与科学求证来达到相容共生,辩证统一。而这种观念背后的目标,还是最大限度地激发运动员在其生涯中的首创性,能动性,挖掘最大的潜力。这个从和而不同角度理解和谐的概念对于帮助运动员处理其运动生涯甚至一生中的各种问题都会有重大的影响。

(2)尽人事,顺天命。中国文化中对于“命”的内涵有两种理解,一是命定,即命是天定,无法抗拒,所以基本态度是认命。对于一个比较认命的人来说,其心理主动性较低,行为方式上较被动,遇到刺激事件,带来的心理负性反应可能也较低。另一种理解认为命是具有规律性与客观性的自然存在,并且是能以人的智慧加以利用和改造的。在本文作者看来,“顺天命”中的“顺”有两层意思,其一为尽最大努力,结果顺其自然;其二是充分认识自然规律,顺规律之水推生命之舟。两层境界都有积极意义,对不同的人可能具有不同的解释力与适应性。

对于千辛万苦奋斗在竞技场上的运动员来说,人人都想更好地理解与把握自己的命运,专业心理工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扮演着解说命运迷津的角色。我们或许可以通过解说“知命”与“顺命”,让运动员理解怎样通过积极的生活态度在偶然世界里建构起自己的主人意识与人性尊严。

(3)阿Q应对策略。“阿Q精神”本是鲁迅先生对国人麻木精神状态的一种批判。但在我们有关中国运动员压力应对策略的研究[14]中,却发现一种类似自我精神安慰的应对策略对中国运动员很有效。在重大压力之下,运动员会对自己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后退一步,海阔天空”,“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样的成语来减轻压力,保持镇静。在西方社会压力应对研究中,发现“解决问题”或“回避问题”是最常用的两大应对策略,而中国运动员却往往会采用上述这类我们命名为“阿Q策略”来应对压力。仔细分析一下阿Q策略是很有意思的,它不是解决问题,但它也不回避问题。实际上在现实中,我们是常常会遇到既解决不了问题,也躲不开问题的情景,所以这类阿Q应对策略是有助于应对压力的。进一步挖掘,我们认为这类阿Q策略是反映出中国文化里一种积极与逆境共存的思想[14]。运动员的运动生涯中充满挫折与逆境,学习积极地与逆境共存是优秀运动员的必修课。而这门必修课的学习可以从中国文化内涵中吸取很多营养。“阿Q应对策略”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从旧文化概念中挖掘新意的例子。

(4)众生皆佛。19世纪以研究佛教出名的德国学者Oldenberg曾说:“佛教最自豪的成就应该是,形成一种自己解脱自己的超脱之道。”[15]国内也有学者认为:“如果说西方的心理治疗体系是一种‘他疗系统’,或叫‘他助系统’,东方的佛学系统应该算是一种‘自疗系统’,从佛家的‘众生皆佛’的概念中可以窥见一套‘悟’与‘修’性格强烈的‘自助模式’”[16]。应该指出的是西方心理治疗体系中有多种看法或主义并存(如罗杰斯的心理治疗理念与马斯洛的人本主义等),或许不能一概用“他助”而论。本文则是从西方的心理治疗体系与其宗教信仰的起源联系上来理解上文谈及的“他助系统”。

目前国内运动心理咨询/训练的主流理论与实践框架是属于来自西方的“他助系统”,我们是否有可能也借助来自东方的“自助系统”应用“悟”与“修”的自助模式以获求更好的自我解脱与自己超越的效益,是我们实践工作中的一个新课题。“众生皆佛”的概念很有意思,它预示着人人都可以形成自己的禅修,学会如何观照,如何割舍,如何当下,如何清心;在凡俗中修炼,在平常中成佛,“佛是觉悟的众生,众生是在迷的佛。”这套自助系统对于时刻纠缠于功名与利益的优秀运动员来说,或许具有别具一格的功能与功效。西方也有学者开始尝试使用佛教的mindfulness来帮助运动员进行心理训练,但是仍然是把它当作一种工具来使用,即还是在治“标”的层面[17-18]。而真正的佛教解脱之道则是“本”“标”兼治的。

(5)儒道平衡。张凯认为(2011年2月1日与第一作者的通讯讨论):“其实中国文化本身就是一种非常好的心理咨询技术,即儒道的天然平衡。儒学思想主张刚强奋进,而道家思想却是柔弱退却,这‘一刚一柔’、‘一进一退’恰恰平衡了国人的心态。亦即中国文人,在顺利时都是儒家信徒,在失利时会自觉道家疗伤,这是中国人的最为智慧的方面,也是特别需要我们去深入发掘的思想宝库。”运动员生涯总是波澜曲直,成功之时危机已伏,所以儒家的刚强进取与道家的守柔处弱之间互补平衡是非常有助于运动员的心理建设与心理调养。我们应该进一步尝试将这种中国传统文化的“心理咨询技术”提炼出来应用于高水平竞技体育领域。对于运动员来说,儒道平衡的思想与行为是可以通过刻意学习与训练来培养获得的。

3.2 终极目标

中国的绝大部分运动员从小就进入一个较为封闭的竞技体育环境中训练,接受文化教育的程度相对较低,他们对于人生、社会规律的正确认识需要有专业的辅导。中国优秀运动员在其生涯中,会历经3个不同的阶段[19],从一个初出茅庐的功名追求者,到处处遭遇逆境的苦苦挣扎者,再到深谙内部—外部世界规律的境界修行者,整个发展过程的本质就是在学习积极地与逆境共存中成长。

本文提到中国运动员运动生涯中具体的3种解脱,如果进一步追寻更根本的问题,就是一个终极解脱的问题,即如何理解生命的本质。佛教让人有看破红尘而获求纯然本性的顿悟了然,那是一种超越世俗的清明自在。而运动员在运动生涯中却又时时刻刻面临着清晰可见、可求的与逆境相连的具体目标,它又需要运动员具有强烈进取精神去达到目标。这两者的对立统一,或许就是“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20]。上段中谈到处于“深谙内部—外部世界规律的境界修行者”,就是具备这样的态度来理解生命的本质。

作为运动心理学专业人员,我们的终极目标是帮助运动员成长,这个目标又可以分解为辅导与支持运动员愿意成长,愿意为成长付出代价,愿意对自己的运动生涯乃至整个人生负责。而这种良性成长只有在契合本社会—文化条件情况下才能完成。

4 处方之效用:本文局限,未来方向

本文尝试以思辩的方式来对中国运动员心理训练的社会—文化脉络进行探讨,如同中医切脉,主要是基于本文第一作者往日的实践经验。本文尚有许多地方未能深入讨论,或者已讨论之处也并不清晰明了。在此列出3条,或能鼓励后来者居上:

“脉象”与“脉络”之间的准确关系,即举国体制和中国文化是如何影响着自我解脱与人际关系的在文中并未清楚讨论。

(1)“处方“未能提供系统的方法与建议,尤其如何针对举国体制与中国文化扬长避短,去伪存菁,善存积极心态,尚缺失系统的心理建设模型。

(2)“自助”与“他助”模式的区分,作者揣度在认知层面应是何种“境界”的问题,而在操作层面则是如何“修行”的问题,“师傅”是否一定需要?抑或两者可以融为一体?

本文作者期望有更多的运动心理工作者及体育科研人员能够关注这一领域的探讨,也鼓励同行对本文提出的一些观点(如“脉络”,“处方”)进行实证性的检验并修缮。下一步研究的主要方向是要开创一个契合本社会—文化脉络的运动员心理建设系统。本文作者的其中一个想法是找出运动员心理训练有真正意义的“道”是什么,以及为达到“道”而匹配的“术”又有哪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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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oration on Social-Cultural Meridians of Chinese Athletes'Psychological Training

SI Gangyan1,2,JIANG Xiaobo1
(1.Division of Sport Science,Hongkong Sport Institute,Hongkong,China;2.School of Health Science,Wuhan Institute of Physical Education,Wuhan 430079,China)

This article,via discussing various psychological manifestations among Chinese athletes,illustrated socio-cultural“meridians”in Chinese elite sports including‘Whole-Nation system’,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their interaction.Authors then proposed the socio-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to be integrated in athletes'psychological training.Referring to the perspective of cultural inheritance,traditional beliefs including“Harmony does not demand conformity”,“Do the best and leave the rest to heaven”,“Ah Q spirit”,“All are Buddha”and“Balance between Confucianism and Taoism”were explored and refined.This article stated that the ultimate goal for sport psychologists is to facilitate athletes'development,whereas such maturing process can only be succeeded with the integration with athletes'socio-cultural context.An integrated model combining socio-cultural context and psychological training was thought as future research directio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Whole-Nation system;psychological training;athlete

G 804.8

A

1005-0000(2011)03-0191-05

2011-3-15;

2011-04-26;录用日期:2011-04-30

姒刚彦(1957-),男,浙江杭州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竞技运动心理学和锻炼心理学。E-mail:gangyans@hksi.org.hk

1.香港体育学院运动科学部,香港;2.武汉体育学院健康科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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