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中国特色的语言理论研究
——纪念高名凯先生诞生100周年

2011-12-05 06:47胡壮麟
当代外语研究 2011年3期
关键词:语言学语法汉语

胡壮麟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0871)

高名凯(1911-1965)先生离开我们已经45周年了。他个人虽然有幸逃过“文化大革命”一劫,但他的早逝对我国汉语语法学和普通语言学的研究毕竟是一大损失。尽管在这半个多世纪中,国内外语言学研究有了许多重大突破和发展,高名凯先生所留下的不少理论和方法对推动当代语言学研究仍有巨大意义。在这方面,国内不少学者,如石安石(1995),徐通锵(2000),林玉山(2005)等均有系统深入的分析。徐通锵(2000)先生评价高名凯先生在语言理论研究方面的建树时特别指出:纵观他的四部著作,即《汉语语法论》、《普通语言学》、《语法理论》和《语言论》,以及根据其重要散篇论文汇编的《高名凯语言学论文集》,均可见到一个“论”字贯串始终。从我国理论语言学的研究现状看,今天我们纪念高名凯先生,还是要突出这个“论”字,也就是说,通过学习高名凯先生如何从事语言理论的研究来推动具有我国特色的语言理论研究,从而改变我国在理论语言学研究方面的落后局面。

1. 对国外语言学理论的扬弃

同王力和吕叔湘先生一样,高名凯先生在介绍西方语言学理论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对我国上世纪语言学的研究起到了引领作用。

高名凯先生曾留学法国,因此他早期的语法思想受到法国语言学家和法兰西学派汉学家思想的影响,比如,把句子分成名句和动句的思想来自房德里耶斯(Vendryès)和马伯乐(Henri Maspero);汉语是表象主义和原子主义的观点来自葛兰言(Marce Granet)的“汉语是描绘的语言,不是逻辑的语言”的思想;中国语是单音缀的观点来自高本汉(Bernhard Karlgren)。高本汉认为,汉语的特点可以“概括为两大端来说明:一方面,中国语是单音缀的(按:即单音节的);另一方面,它又是孤立的,看待各个语词好像各个孤立的单位,没有因它们在语句上功用的不同而发生变化……”(转引自林玉山 2005)。

高名凯先生翻译了许多西方语言学名著,特别是翻译了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经典著作《普通语言学教程》。在我国的语言学界不少学者把索绪尔称为“现代语言学之父”,可见此项工作的深远意义。高名凯先生本人早期曾接受索绪尔的观点:对语言的研究应当是静态语言学的,而不是动态语言学的,也就是说研究语言要断代,不要古今相混(林玉山2005)。

50年代高名凯先生翻译了很多苏联学者有关普通语言学、语法理论、风格学等方面的俄文著作和论文,如契科巴瓦的《语言学概论》。除此之外,他还根据英语材料写了一些介绍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等西方语言理论和西方语言学家的文章,这对国内大多数不能直接阅读国外语言学文献的研究人员极有帮助(徐通锵2000)。

应该说,在上一世纪的不同时期,我国均有一些教师在国外学习西方的语言学理论,他们回国后做了不少引进工作。我本人在七十年代末曾与方立先生一起介绍过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在七、八十年代之交,我去澳大利亚悉尼大学语言学系学习,回国后介绍过韩礼德的系统功能语法;九十年代初去美国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访学,回国后介绍了切夫语法。但这些工作仅仅是引进、或者用引进的理论说明汉语的若干问题而已,与高名凯先生相比,差之远矣。高名凯先生对国外理论不是一味的模仿,而是做了大量的消化工作,有扬有弃。在《中国语法学史》中,林玉山先生对他那种“择其善而从之,其不善则改之”的批判意识和扬弃精神的感受特别强烈。在讨论汉语的“单音词及复音词”时,高名凯先生指出“我们不能同意马伯乐的理论,否认汉语复音词的存在,但也不能同意那些人的说法,以为汉语是复音词的语言。我们只能说汉语基本上是单音词的语言,不过也有很多复音词”。这个观点有助于我们在争论徐通锵“字本位”理论时进行冷静的思考(胡壮麟2011)。在论证汉语的特点时,高名凯先生不时使用“高本汉这种理论显然是有毛病的”、“这和高本汉的理论恰恰相反”、“这里我得批评高本汉”、“这种理论仿佛很新颖,但不见得可靠”这些表述来批判高本汉的理论。高名凯先生在后期对索绪尔的“语法是静态语言学的对象”的观点也作过批评。对索绪尔的任意性学说,高名凯先生明确地区分了“语言成分中的语音形式和意义的关系”的任意性与所谓内部形式的非任意性(可论证性),认为两者都确实存在,并行不悖(转引自石安石1995)。

正如徐通锵(2000)先生所注意到的,高名凯先生这种批判精神在1957年对《汉语语法论》修订时表现得更为清楚。他在新版中明确地主张,汉语语法研究应该根据普通语言学的原理来建立自己的体系,反对抄袭印欧系语言的语法格局。作者在再版“前记”中申明:“汉语有汉语的特点,一般讨论汉语语法的著作只能解说问题,不能作为实践的指导,显然是脱离汉语的语法特点,而去抄袭欧洲语的语法格局来给汉语语法建立‘体系’所生的结果;不根据汉语的特点来为汉语的语法建立科学的体系,只有使汉语语法的研究停留在‘文字游戏’的阶段上,不能解决问题,因此这部书的精神是就我对汉语语法特点的理解,运用普通语言学的原则而来尝试建立一个科学的汉语语法体系的。”

还应该看到,高名凯先生这种科学态度也表现在他对自己某些观点的重新审视上。新中国成立后,他勇于检查他自己著作中的形而上学方法论和理论脱离实际的问题。其次,对汉语特点的研究只限于汉语与欧洲语所有的语法结构方面的不同特点,而不能发现这范围以外的汉语语法特点(高名凯1958)。

2. 对汉语语言学理论的探索

1948年的《汉语语法论》是高名凯先生最有分量的一部论著,对在不太重视语言理论研究的中国建设和发展本土的理论语言学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该书用普通语言学理论作指导进行汉语语法研究,并对一些有规律的汉语语言现象作出解释。首先,它重视汉语句法研究,但不像西方语法坚持每一个句子必须有主语的语法定律,而是认为汉语着重主题(话题),这与布拉格学派和六十年代的系统功能语法的主位(Theme)和述位(Rheme)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二,按照句子谓语的不同,它把汉语的句子分成“名词句”和“动词句”两大类。第三,根据语法意义,它把汉语虚词分成十类,即指示词、人称代词、数词、数位词、次数词、体词、态词、欲词和原词、“能”词和量词。第四,它认为汉语只有“体”的范畴,没有“时”的范畴,动词没有主动态与被动态的区别、内动词与外动词的区别;第五,它把句型分为肯定命题、否定命题、疑惑命题、命令命题和感叹命题五种,并讨论了各种命题的表达方式(参见王进安2001;徐通锵2000)。虽然后人对将否定命题列入句型有所质疑,但高名凯先生对主动被动态和肯定否定态的讨论已接近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概念功能中的语态和归一度,有关句型的讨论已接近于该学派的以语气为核心内容的人际功能,有关主题的讨论已接近于该学派的以主位述位为主要内容之一的语篇功能。考虑到系统功能语法在七十年代才趋于成熟,高名凯先生在生前就能发表上述观点是走在时代前面的。

《汉语语法论》初版除绪论外,分句法论、范畴论、句型论三编,1957年增订时增加一编构词论,主要讨论汉语词类的问题,并把句法论改为造句论,把讨论汉语虚词的范畴论移至造句论之前。修订版在造句法的研究方面,重点研究结构单位之间的语义关系,它又可以细分为规定关系、引导关系、对注关系、并列关系和联络关系。每一种关系的研究先讨论它的一般特点,再研究处于这种关系中的词语的性质和特点。例如规定关系,先研究这种关系的诸形式,再进而讨论规定词语和受定词语的方方面面。这样,根据由哪一类功能的词语充当谓语的情况,高先生确定了名句、动句和初版时没有的形容句三类(徐通锵2000)。

高名凯(1957:429)先生指出,“一向研究汉语语法的人都只注意到理性的语法,平面的结构。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同样语言材料的不同的说法。遇到陈述、否定、命令、询问、传疑、反诘、感叹等例时,他们并没有了解这些是整个句子的另一种型,而只把这些放在词类的范畴中来叙述。在他们看来,否定的是副词,询问的是副词或是代词,命令的是动词的一格……等等。”高名凯先生根据这一认识提出的句型观不仅是对汉语语法理论的一个重要贡献,而且与国际上的一些语法理论基本同步。例如,五十年代结构语言学后期的代表人物Z.Harris提出了后来为乔姆斯基接受的“转换”(transformation)的思想,讨论了与句型变化的性质类似的问题。又如,在韩礼德的系统功能语言学中,对小句的划分既可以根据概念意义,也可以根据人际意义划分得到佐证。这就是说,同样一个小句可以根据不同功能有不同的切分方法。

因此,我同意石安石(1995)先生的观点:“它全面地审查了当时条件下作者可能了解到的有关基本理论的问题的国内外各家观点,或取或舍,或另辟蹊径。一个比较完整的语言理论体系在名凯先生的书中建立了起来。它是我国普通语言学或理论语言学领域的一项创业性工程。”

从高名凯先生在修订版中的态度可以看到先生在对国外语言学理论扬弃的同时,也勇于修正和完善自己的思想,如把汉语句子分为三类:名句、形容句和动句,完全删掉了葛蓝言关于汉语是描绘的语言的错误看法。在句法方面,改写了“汉语的句子”和“汉语的系词”两章,增写了“省略句和绝对句”、“复杂句、包孕句、复合句”和“确定命题”等内容。在词法方面,更变了汉语不能划分词类的看法,对汉语的词类进行了划分。把汉语是单音缀的语言的提法修改为“汉语基本上是单音词的语言”(高名凯1957/1986:31)。在修订本中,他对词法有所重视,将“构词论”单列一编,将讨论词类的一章从“绪论”中抽出来加以详细的论述,并且增添了构词法,组成了“构词论”一编,使词法的内容大为增加(林玉山2005:5)。

用型号为XRF-1800X的射线荧光光谱仪,对AE44雷达外壳本体试样进行元素定量分析;用型号为HB-3000B布氏硬度计,测试AE44雷达外壳的宏观硬度;用型号为CMT5105电子万能试验机,测试试样的拉伸性能;用型号为MR2000型金相显微镜,观察试样的显微组织;用型号为D/MAX2500V的X射线衍射仪,对试样的物相组成进行分析;用型号为JSM-6490LV扫描电子显微镜拍试样扫描照片,并且用与之匹配的INCA能谱仪对相应位置进行成分定性和定量分析.

《语法理论》由于有《汉语语法论》的汉语研究基础,又经过汉语词类问题的辩论,是高名凯先生的又一部重要理论著作。该书“除第一章讲述语法学简史以外,其它各章讨论的都是语法学的各种重要问题。每一个问题的讨论都是首先介绍和评述西方一些有影响的语法学家的观点,而后联系汉语,阐述自己的主张,提出一些独特的看法”。在该书中,高名凯先生讨论了“形态”可分为内部形态和外部形态,如汉语有以辅助词为标记的外部形态,但缺乏词内发生各种音变方式的内部形态。在这个基础上,高先生对虚词的重要语法作用进行了科学的分析。高先生并认为语法成分都是音义的结合,“音”是语法成分的形式,“义”是语法成分的内容,这是语法形式学和语法意义学的基础(徐通锵2000)。鉴于当时以线性结构为基础的结构语言学在语言学界占主导地位,在如此强大压力下,高先生能提出非线性结构的语义意义学,并对词类、主语、谓语等属于语法意义的范畴进行讨论,颇具大家风度,可以说是我国倡导功能语言学的先驱者之一,因为功能语言学认为功能决定对语言表述方法的选择,从而形成结构,也就是说,聚合先于组合。

高名凯先生在完成《语法理论》之后马上转入《语言论》(1963/1995)的研究,试图建立一种独立的语言理论体系。对此,后人曾经有两点评论(徐通锵2000),今天有待我们重新审视。

第一个评论认为当时的客观条件不具备,学界对汉语的研究还不到做总结写“语言论”的水平,而高名凯先生本人对实际的语言现象还来不及研究。这个评论涉及语言理论研究中的“演绎推理”和“归纳推理”之争,前者要求按普遍性推理推导出特殊性的结论,后者强调推理要依据真实性的前提,也就是真实的语料。显然,两者各有利弊,但在语言理论研究中应当是互补的。高名凯先生选择演绎推理的方法未尝不可。当代不少语言学理论都采用演绎的方法,如乔姆斯基的生成语言学选择的就是演绎的道路。再进一步说,对汉语的研究何时才能达到作总结的水平是一个未知数。从科学研究来说,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是没有尽头的,对理论的研究采取等待的态度不是办法。

第二个评论针对《语言论》的理论体系把“位”、“素”之别作为基础持保留态度,评论者认为有关位/素的讨论从概念到概念,未免空洞,在语言研究上并没有取得实质性的进展,对语言研究也缺乏指导作用。其实不然,这是当代语言学理论发展的一个重要方面(胡壮麟1992)。例如,当代词典学在采用国际音标时有关宽式音标和窄式音标的选择体现了素学(etics)与位学(emics)的区别。又如,今天人们冲破了结构主义只研究句法学、不敢问津语义学的疆域,这一壮举也得益于义素和义位的思想,否则语义学的研究难以起步。

3. 重视语言学研究的方法

高名凯先生既重视语言学理论的研究,也关注语言学研究的方法。这对于提高我国语言学研究水平和培养年轻一代语言学研究人员很有帮助。

3.1 语法形式的思想

高名凯先生的语法理论体系奉行一个总的原则:以普通语言学理论为指导,具体说就是注意语法形式的存在。我们不应当过分注视逻辑的背景,而应当注意语法形式发展的内部规律。尽管有人认为高名凯先生受索绪尔的影响,区分历时语言学和共时语言学,并强调后者的研究。事实上,就语法形式的研究来说,高名凯先生(1986)认为,我们不应当割断历史,不要孤立地看问题,而应当注意语法的系统。因此,他在讨论问题时,除比较汉语和其他语言的结构差异外,也注意汉语古今的演变,设法弄清楚每一种语法成分的由来和结构规律,进而揭示汉语语法的特点。有趣的是高先生的这种研究方法论在五、六十年代在国内颇受非议,而在国外却受到研究汉语语法的学者的推崇。韩礼德在讲到汉语语言学时除提到王力先生外,也经常引用高名凯先生的观点,因为我们在研究时不仅要解决“是什么”的问题,而且要设法解决“为什么”的问题(李秀明1999;徐通锵2000),这是理论语言学所追求的目标。

3.2 比较的思想

高名凯先生重视语法研究中对不同语言进行比较的思想。他认为历来语法学家太过西化的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没有做过比较的研究。有了对比研究,我们才知道在一般语法的结构中哪一部分是一切语言所共有的,哪一部分是各语言所不同的,而对汉语语法的研究也不会发生所谓太西洋化或太中国化的毛病了。他又认为,和不同族的语言语法相比较可以看出一种语言语法和他族语言语法的不相同的地方。和同族语言的语法相比较,就可以看出一种语法的特点。由于“汉语的语法系统和印欧语的语法系统是那么样的不同,为着明了本身的特点计,除了用普通的一般的比较外,我们应当细细的对于汉藏语系的语法作一比较的研究,同时更应当对汉语的方言加以比较的研究,因为方言的语族问题比较汉藏诸语的语族问题更来得明确。”(高名凯1986:54-55)。

正是高名凯先生将汉语与英语、法语等以及与汉语的方言作深入比较,发现了汉语的许多特点,充分地描写了汉语的语法体系。例如,他用汉语的辅名词(量词)跟外语的冠词相比较,得出中国语没有冠词,辅名词是汉藏语系的特色的结论(林玉山2005)。

高名凯先生还讲到汉语有广狭之分,前者包括一切汉语的方言,后者则专指汉民族所用的以北方方言为基础发展而来的民族共同语。可是后者的研究都有赖于前者。因为本来都是出自一源,比较可增进对这民族共同语的认识(高名凯1986:9)。与方言进行横向比较则为北京话表示被动的意思(同上:55-56,211)。高名凯先生既举了“我给你打了一下”表示“我被打”的受动意思,也举了福州话的“乞”(k‘oyk),四川方言的“la -ken”,上海话的“拔”(pe),广州话的“俾”,其用处和意义和北京话的“给”完全一致(杨鹏亮2001:24,52)。难怪高名凯(1986:56)先生说:“所以方言语法的比较的研究,实在是研究汉语语法的一个路径”。至于“给”最初被认为是动词,现在作介词用,是语言通过隐喻的变化发展所致。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尽管高名凯先生早期接受索绪尔共时语言学的观点,在实际中,他并不否认历时语言学的作用。其次,他所讨论的内容反映了今天有关“语法隐喻”的理论。

高名凯先生强调比较的思想在论述“否定命题的种类”时也有反映,如他援引了非洲班图语、爱尔兰语、立陶宛、英、法、德、越南等各种语言的表达方式,来说明汉语的语法表达方式。在论及“数词”时,高名凯先生则列举了北京、上海、广州、福州、藏语、越南语等方言或语言的表达方式(李秀明1999:40)。

总之,高名凯(1986:47)先生认为,“各语言都有各语言的语法形式,所以用某一种语言的语法去套在另外一个语言的语法头上是怎么也弄不好的”。在这个意义上,这里谈的“比较”是“对比”,他已从十九世纪的“历史比较语言学”进入到当代的“对比语言学”的领域。

3.3 功能的思想

高名凯先生有关汉语实词无须分类的观点是众所周知的,但他认为实词与虚词却有着较明显的区别,并且实词也可以根据在句子里具有的词类的功能进行分类。这里,他提出了词类功能的概念。有人据此批评他的观点自相矛盾。其实,他所说的实词分类不是指实词而是指实词功能的分类,所以已不再是词的形态的分类,而是功能的分类。在高名凯先生看来“词类”与“词类的功能”是两个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词类指的是个别词的分类,词类功能指的是词在具体的句法中所具有的相当于具有固定的词类分别的某一固定的词类在这一场合下所具有的功能”,而且“我们所说的某种词类功能的词都是指词在句法中所具有的这种功能而言。”因此词类的功能不是独立存在的,是结合词在具体的句中的作用来分的。这就既解决了词的多功能性,又避免了在对词的定性上的纠缠不清。其次,对于汉语词的多功能性的认识对八十年代兴起的文化语言学有很大启示,它让我们进一步认识到要螺旋式复归中国的传统语文学,进一步探求汉语实词的多功能现象及其根源。汉语的词尤其是实词是“体用兼备”、“虚实对转”和“动静互赅”的,这与汉民族哲学观、思维方式及语言文化心理相符(黄倩2002:70-71)。从“春风又绿江南岸”这个例句来看,它涉及了系统功能语言学和认知语言学所研究的“语法隐喻”的理论,这是导致语言表达的创新和语言发展的一个重要手段。

3.4 范畴的思想

范畴论是高名凯先生语法思想的一个重要表现。他(1986:103)认为,语言是表达思想的。语言表达思想可以有两个方式,“一是由词汇成员的实词来表达思想上的某一个概念,一是由语法的结构来表达”。他认为,“所属”这个概念,既可以用“这本书是我的”这个句子来表示,也可以用概括化的“我的书”这个名词词组来表示。可见,语法范畴是语法意义的概括,逻辑范畴是概念的概括,两者有密切的联系。研究语法就是要研究思想范畴的表达,看这些范畴到底有多少语法形式去表现。虽然高名凯先生和吕叔湘先生一样,也是从表达上来研究语法,但吕叔湘讲的事是意念上的表达,高名凯则是偏重于归纳若干范畴来表达(林玉山2005)。

高名凯先生的语法范畴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范畴指一切语法形式所表达的语法范畴,如造句论中所讨论的句类和五种关系;狭义范畴指用虚词或语法成分所表达的语法范畴。语法范畴还有综合和分析之分,综合范畴指词的内部形态所表达的语法意义的概括,分析范畴指词的外部形态(补助词、虚词等)表达的语法意义的概括。高先生对语法范畴,特别是分析范畴的提出,是对传统语法理论的发展。他的范畴论一共区分并论述十个方面的范畴:指示词、人称代名词、数词、辅名词(量词),修改为数位词、动词之态(态词,如“着,了”)、动词之体(可叫体词)、未定事素之表示、动词之性、绝对动词与分合动词和量词(即副词)(黄倩2002:71;林玉山2005)。

鉴于汉语缺乏形态变化,其语言特点“在于应用虚词来表示其他语言应用词的内部变化所表示的语法范畴”,所以汉语的虚词所表达的语法意义也应当归为语法范畴,因为“形式尽管是虚词,其所表达的语法意义却与其他的语言用词的内部形态所表达的一样”(黄倩2002:71)。

从高名凯先生对范畴的论述,他的思想已接近于乔姆斯基早期的转换思想,即深层结构可以转换为不同的表层结构,用高名凯的话说,转换为不同的范畴;但如果我们结合考虑高名凯的语言意义学的思想,范畴的选择和转换决定于所要表达的语言意义,说话人可以选择常用的一致式体现,也可以用其它过程(如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物质过程、思维过程、关系过程、行为过程、言语过程和存在过程及其相应的范畴体现方式,即隐喻式)(Halliday 1985),因此在这个问题上,高名凯先生也是一个先行者。

3.5 语言社会性的思想

高名凯先生反对把社会发展看作语言发展的内因,而是各种外因中的“直接的外因”,“最基本的外因”,“外因的核心”(高名凯1963:366-367)。他还不同意把“不平衡性”、“渐变性”看成是“语言内部发展规律。他指出,语言融合要看语言之间相互影响发生的结果(同上:472-473;523-525),并且“语言的融合永远都只是不同语言的语言成分的汇合,而不是不同语言的整个系统的彼此汇合”(同上:478)。在高名凯先生讲社团方言的分类时,他区分使用者的社会地位和社团方言的公开性或秘密性两者,这样便理清了“行业语”、“阶级方言”、“同行语”(“隐语”)等几个容易纠缠的概念(同上:403)。显然,高名凯先生所讨论的正是社会语言学的内容。

4. 结束语:正确认识语言理论研究的重要性

从上述讨论可以看到,尽管我国语言学界都注意到高名凯先生对语言理论研究的重视,但学界对他的努力和成就似乎肯定得还不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认识上的差距?除了先生早逝外,还有两个情况值得考虑。

先说第一个情况:我国语言学界注意到了王力、吕叔湘和高名凯三人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理论上三足鼎立的大好形势,并对此持肯定态度,但建国以后的六十年中我国的语言学界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王、吕、高这样的大家呢?为什么再也没有出现三家鼎立的大好形势呢?这些问题无人能够回答。恰恰在这六十年中,国际上语言学的发展空前繁荣:乔姆斯基在五十年代革命性地开创了生成语言学;源自伦敦学派、布拉格学派和丹麦学派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独树一帜;美国兰姆的层次语法、派克的法位学、菲尔墨的格语法和切夫语法群雄并起。此后,社会语言学、心理语言学、语用学的发展引人注目,更不用提晚近的生成语义学、蒙塔古语法、词汇功能语法、普遍短语结构语法、中心语驱动短语语法、关系语法、概念语义学、概念隐喻理论、认知语法、构式语法和认知语义学等理论呈现一番雨后春笋、生气勃勃的景象(胡壮麟2010)。与此相较,我国本土的研究显得消沉,在国际上排不上队。我所知道的稍许具有独创理论意义的研究主要是徐通锵、杨自俭、吕必松、潘文国等人倡导的“字本位”理论和马庆株的“功能语义学”理论。较多的研究人员还停留在引进国外理论、把国外理论的某一点用来说明汉语的某些例句这一阶段上。当然,也可能有人认为一切研究一定要在普通语言学已经规定的框架内进行,而没有考虑普通语言学也是在不断研究中深入和发展的。

第二点情况是我的汉语界朋友曾多次向我谈及的情况:我国语言学界盛行少谈理论的学风。一些语言学家认为搞语言学研究能把一两个语言现象分析透了就是一大成就(也就是归纳的方法),以至重视理论研究被认为是好高骛远、学风不正。这使人不能不联想到对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不恰当的批判。还据说,中国语言所的某些领导过去对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学研究所的外国语言学研究室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他们介绍国外语言学理论即可,不鼓励他们研究汉语,认为搞汉语研究的另有人在。也听到这样的说法:外国人搞语言学理论看起来很热闹,到头来没有一个是站得住脚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六十年中语言学理论在国际上作为整体是发展的,而我国在这六十年一面批外国理论,一面引用的还是外国的理论。我们拿不出自己品牌的理论。具体而言,在“理论——事实——理论”和“事实——理论——事实”两个研究途径里,我国强调的是后一途径,这本来未尝不可,但有待搞清楚的是,我们究竟从事实中归纳了哪些理论?这些理论中,哪些是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这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理论又如何被进一步用来分析语言事实,不仅是汉语的语言事实,也包括汉语以外的语言事实?只有搞清楚这些问题,我们才能在普通语言学的大堂中占有一席之地。

由此可见,如果要使我国语言理论研究有较大的发展,必须统一认识,扭转上述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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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索宇环)

附文:

求索述怀

胡壮麟

1. 曲折人生

我1933年3月31日出生于上海。我的名字有一段不寻常的来历。我哥哥(现为中国工程院院士)出世后,取名壮麒。当时胡氏家族中约定,两房中如再生男儿,则为“壮麟”,由此两房媳妇开启了一场违反今日计划生育的育儿大奖赛。在婶母连生3胎女婴、妈妈给大姐和哥哥添了两个妹妹之后,胡家终于喜得“麟”儿,即本人。为庆祝我的出生,胡家举办大型堂会,请了上海著名滑稽演员(类似今日的笑星)江笑笑、鲍乐乐来家演出。这是母亲日后经常自夸的话题。

1937年8月13日,日本侵略军发动淞沪战争,把父亲在江湾的宅第炸毁,于是举家逃难到上海市法租界最边缘的姚主教路(今天平路),挤在一栋石库门房子里。父母经常提起“九·一八”、“一·二八”、“八·一三”等国难,于是我自幼对“东洋兵”怀有深仇大恨。在英、法租界里,有一次观看到“万国军团”耀武扬威地举行阅兵典礼,方阵中甚至有他们从印度和越南招来的由“红头阿三”和“安南兵”组成的雇佣军。好奇心之余,一股无名火顿时燃起。解放后,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总是很有感情的。

我从小喜欢看书,不善于交际。我看过的书对我世界观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还在上海沦陷时期,由于苏日尚未宣战,我在中学附近的苏联时代出版社买到过有关苏联卫国战争和反法西斯的书籍。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我看了大量鲁迅、郭沫若、闻一多、冯至、臧克家、胡风、冯雪峰、巴金等人的作品。待蒋家王朝倾覆的前夜,我居然能在住家附近的交通大学校园内买到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何其芳的《夜歌》、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等书籍。在这些书的引领下,我经历了从“象牙塔”、“小布尔乔亚”、“尖头蛮”等旧词语向“普罗列他里亚”、“蜕变”、“解放”、“斗争”、“改造”等新思潮的过渡。1948年我在上海《新夜报》两次发表了“语屑”一类的小品。1949年上海解放前夕,在《新闻报》发表了我第一篇抨击社会不公正的杂文,如实反映了我少年时期的精神境界。

1949年5月25日上海解放,建立新中国的大方向已不可逆转,我所熟悉的作家绝大部分留在大陆,去台湾的只有胡适、梁实秋等少数人。1950年夏我参加高考。当时国立大学分大区统考,另有私立大学单独招生。我报了四所大学,包括华北地区的清华大学外语系、华东地区的复旦大学新闻系、上海私立圣约翰大学的新闻系和上海私立沪江大学英语系。不久,捷报频传,全部按志愿录取。我最后选择了北上,到清华大学学习。

进入梦寐以求的清华园,我受到了“清华园是革命家庭,外国语乃斗争武器”的思想教育。①在清华园罗马式白色大礼堂中,每周聆听艾思奇、孙定国、胡华、何其芳、胡乔木、乔冠华、黄华等老革命者的鼓动人心的大课。在全国如火如荼展开的土地改革运动和抗美援朝运动激发下,我曾报名参军但未能如愿。1951年12月,我参加了中国新民民主主义青年团,1952年7月31日加入中国共产党。有不少朋友和老师在我政治思想的成长道路上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我永远感谢他们的指引,祝愿他们万事如意、健康长寿。

我在不同单位工作期间尽职尽责,取得了一些成绩。例如,在总参工作期间,我曾研究过一个课题,深受当时的国防部部长彭德怀元帅的赞赏,批转中央书记处毛、刘、周、朱、陈五位书记圈阅,并因此获得总参先进工作者的称号。在密山农垦局858农场工作期间,我带领一批部队转业的知识分子和一些元帅的副官们,两次获得红旗小组的嘉奖。在中国农业科学院工作期间,我虽然没有系统学过农业科学知识,却先后担任了情报室的翻译组组长、情报组组长和国内组组长。在北京大学我曾任校学位委员会委员、校学术委员会委员、系主任和代理总支书记,1993年被评为北京市优秀教师。

从反右起,我常在运动中被打入另类。尽管如此,我不想把自己打扮成一贯正确的反潮流的英雄,也从来没有堕落为“反共义士”。我认为,党的领导应当总结建国以来的经验教训;就个人而言,外因是通过内因起作用的,除家庭出身我无法选择外,我个人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

有三股力量始终鼓励着我前进。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不忘学习,在书本中学,在生活中学,在运动中学。1959年我调离北大荒辞别友人周叔余君时,我给他留下“两年镰锄十年书”的诗句,以诗明志。这一诗句意义双关:两年的劳动锻炼,使我们学到过去念十年书都学不到的知识;其次,这次回京后要珍惜时光,好好读上十年书。②第二,文化大革命后许多人高呼精神支柱的消失,我却始终认为历史唯物论和辩证唯物论是科学的方法论。再一股力量来自我的妻子,我感谢她的理解、信任和支持。在工作上我们互相帮助;但在生活上,我自愧不如,全靠这位“马大嫂”③了。

党的改革开放政策使我这个“臭老九”获得了第二次解放。过去害怕与海外关系沾边,而从1979年1月后,我开始有机会出国留学、访学、参加国际会议和探亲,先后去过澳大利亚、美国、加拿大、新西兰、芬兰、比利时、丹麦、韩国、新加坡,以及祖国的港澳台等地区,有的达三、四次,使我既开阔了眼界,又增进了同国际学术界的联系。

2. 学无止境

教育部有“名校名师名课程”的提法。虽然我认为,各种情况下都能出人才,就我个人而言,倒是“名校名师名课程”的典型产物。中学期间我念的上海圣芳济中学素以严格治校闻名。其宝塔式教育至今令人心有余悸。在初一有6个班,每年淘汰一个班(升不上去的学生必须离校),即初二5个班,初三4个班,高一3个班。直到高二,才保留1个理科班,1个文科班,直至毕业。中学的英语教员中,有擅长密尔顿研究的陆佩弦先生,陆先生解放后曾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和上海外国语大学任教授;有教英美历史、地理的童鉴青先生,后在北京外交学院任教。

我在清华一、二年级的班主任为刚从耶鲁大学回国的李赋宁先生,翻译课的教员为罗念生先生,大一国文教员为朱德熙先生。我在一年级时便大胆旁听外语系给四年级学生开设的“新闻学”,主讲老师特聘燕京大学新闻系系主任蒋荫恩先生。

1952年院系调整,我来到与清华隔墙的北京大学西语系。三、四年级的班主任先后为俞大絪先生和赵昭熊先生。我学习了王瑶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王铁崖的“国际关系史”、钱学熙的“报刊选读”等课程。

1978年,我考取教育部的出国进修名额,来到澳大利亚悉尼大学就读,该校聘请了系统功能语法创始人M. A. K. Halliday教授(语言学系系主任)和澳大利亚文学评论家Leone Kramer教授(英语系系主任,后任校长)为本校学生授课,我亦从中受益。

1992年,我在美国圣巴巴拉加州大学访学,有机会旁听Wallace Chafe,Sandra Thompson和Charles Li(李讷)等名教授主讲的有关美国功能主义的课程。

除了在名牌大学的正规学习外,我还在不同时期参加过加拿大Theall教授在北大的语言文学讲习班;高教部主办的英国Geoffrey Leech教授的现代语法讲习班;Candlin教授的社会语言学讲习班;翻译理论家Eugene Nida博士在北大开设的翻译理论和社会语言学课程。

“三人行,必有吾师”。我从年轻人身上,也学到不少东西。我认为,对学科的新发展,年轻人比我们更为敏感,接受能力更强。我特别要提一下北京外国语大学的韩宝成博士和中国农业大学的李建华教授。他们在电脑更新和操作,以及上网技术方面对我的帮助,从来是不辞辛苦,随请随到,使我在信息时代,不至于落后于同龄人。

3. 从教书匠到博导

我从学生转变成老师也有一段有趣的经历。在北京大学四年级时,教员支部书记严宝瑜老师曾通知我,毕业后留校当老师,当时我也答应了。待临毕业时突然动摇,坚决要求离校工作。因为有两件事使我改变了初衷。一是班上英语程度很高的同学经常向助教们提难题,让他/她们下不了台,我自感英语学得不好,不如自己识趣,趁早让贤。另一件事是有位二年级学生在元旦联欢时模仿一位教授用苏州话上课,维妙维肖,引得师生哄堂大笑。不料,这事激怒了这位教授,觉得受了侮辱。最后,由我这个团总支书记代表低班的二年级同学在全体老师前向他道歉。如此紧张的师生关系使我再也不敢留校。但是19年后,我之所以回到北京大学任教,实在是出于无奈。文革后期我在中国农业科学院转学于各个干校,总毕不了业,原单位掌权的红卫兵们不让我回院工作,又死活不接受新华社、中国科技情报所等中央单位发出的商调函,直到周总理多次强调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后,不得不把我“下放”到北京大学。这样,为了“混口饭吃”,我只好当上教书匠了。现在看来,这是我与北大的缘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我一回北大,就参加了周一良先生的夫人邓懿教授的教学小组,学生基本上是陆军和空军学员,有不少是高干子弟,大的官至上将、中央机关部长或副部长。那时的口号是“工农兵学员上管改”,既改造学校,也改造我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心中当然不服,因为我参军后,部队领导亲口说过,我们是解放后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大学生。我学生时期在暑假中主动去长辛店二七铁路机车车辆厂蹲过点,毕业后当过四年解放军,在农科院时干过六年农活,自认为是正牌的、全能的“工农兵”老师。

1975年,我担任新入校工农兵学员的班主任和由四位老师组成的教学小组组长,一干三年。尽管有位军代表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很紧,总想把我这个区区教学小组长看作是新时期的“走资派”。好在那些纯洁的工农兵学员,特别是党员班长暗中助我过关,这位军代表没有抓到多少可把我打死的“炮弹”。没过多久,他自己就跟着“四人帮”成为阶级斗争的对象了。这是他所始料不及的。根据自己当学生和当老师的体会,我觉得“师”与“生”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老师不要用“师道尊严”去压学生;学生则应提倡“尊师爱师”。

对研究生培养工作,我曾有专文发表自己的观点。④我们国家硕士生的学制为2.5年至3年,似乎长了一些。当初讨论学制时,有些老先生认为中国学生水平低,资料少,需要较长的学制,才能达到硕士水平。现在情况变化了,老师和学生的水平都提高了,这个问题需要解决。

就学生培养而言,我始终认为,一个老师,特别是一个博士生导师,应在众弟子中培养出几个能超越自己的学生。老师的知识有限,但不要以个人有限的知识桎梏学生的志趣和能力。因此,我教过的本科生和研究生中,有的成了海洋法学家、图书馆学专家和作家,有的被任命为国家机关的处和司局级干部,有的当了教授;在博士生中,则有搞功能语法的,有搞布拉格学派的,有搞语言与文化的,有搞社会语言学的,有搞教学法的,有搞广告学的,有搞文体学的,有搞汉英对比的,很多学生自己也已经成为博士生导师。我经常分享他们成功的喜悦。

就英语语言文学专业而言,我最反对“英语只是工具”的论调,因为这个看法模糊了专业英语和大学英语的区别。专业英语有自己的内涵,如语法、英语史、语言学、英美文学、文学批评、英美概况和英语国家文化等。就像计算机系学生把计算机课程作为专业课程,把英语作为工具解释,英语语言文学学生也有自己的专业课程,但把计算机作为工具。

4. 学术研究

在简历中,我发表的论文始于1970年代末。其实,我在总参和中国农业科学院工作期间就开始动笔写作,但受制于保密制度,当了无名英雄。在总参时以笔名公开发表的文章只有两篇,一篇是《美国军事科学哪些落后于苏联》,1957年发表于《解放军报》,后为《光明日报》转载;一篇是有关核武器的普及知识,发表于部队内部刊物。在中国农科院期间撰写了《世界主要国家农业发展趋势》(美国部分),参与翻译和主审《美国农业一百年》(30万字)和《第八届国际草地会议论文集》(100万字)。

自从1976年参加了Geoffrey Leech的讲习班后,我开始发表有关英语语言学的论文。我的好友方立教授对我不时鼓励。从发表的论著来看,基本上集中于语言学,有关文学的较少。在治学上,我与老一辈(如王佐良、许国璋、李赋宁等)先生相比自愧起步太晚,语言文学全面发展的功底不足。我认为,语言和文学两者应是互补的。文学本身应是优美的语言,学习文学作品,能学到最好的语言;而语言是个总的概念,必然包括文学语言这个语类。两者的上层学科分别是文学批评和语言学,它们也是互相联系的,例如文学中的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与语言学中的结构主义和系统网络思想就有联系。

语言学内部有多种理论和学派,但基本上可分为功能主义和形式主义两大阵营。我认为两者的互动是推动语言学科前进的动力。如果只有一家之言,没有像巴赫金所说的对话和杂语,学科就很难发展。我的老师Halliday曾说,如果一门学科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提不出新的主攻方向了,这意味着这门学科的终结。在不同学派的争论中如何来判断谁是谁非?我接受朱德熙先生在1981年访问澳洲时对我的教导:“拿出干货来!”

当代隐喻学的研究表明,各种学科,包括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都有相通之处,它们互相启发,互相推动。例如,计算机科学的发展有不少得益于符号学的研究;而外语教学和研究,已日益采用计算机科学、统计学等成果。所有这些,应由各学科自行考虑该如何移植,最好不要由一个学科对另一学科妄加评论,规定方向。一个学科除本身研究外,还要注意从其他学科引进,这将为本学科在21世纪的突破创造更好的条件。

就科研和教学的关系而言,应互相尊重。我认为1952年院系调整后,大学过分局限于教学,是个失策。大学应当研究学科的前沿课题,然后把崭新的知识教给学生。同样,大学的正常教学工作和管理工作也应受到重视,以培养高水平的人才,并提出新的问题去推动研究。大学教师如果能在三方面全面发展,就是最理想的老师,但人总是有不同程度的差异,有强有弱,应互相尊重。教学搞得好的老师,不要否定有研究成果的;有研究成果的老师,也不要轻视搞教学的。同理,没有优秀的管理人才,一切工作寸步难行。一台戏,要有不同的角色。

5. 今后的路程

早在中学时期的国文课上,我就最喜欢念诵屈原《离骚》中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章句。这后来成为指导我一生的座右铭。遗憾的是,诗人因理想的不能实现,最后作了投身汨罗江的选择,让滔滔江水荡尽自己的抱负。但每当在政治、工作和生活中出现巨大困惑和压力时,我总是想,与其作一个不明不白的冤鬼,不如在漫长路程上走一步是一步。如今,耄耋将至,终点举目可及,人也早就告老还乡,似乎对这两句话可淡化处理了。然而在实际操作上,还不行。

首先,我在65岁时就按学校规定停止在北京大学招收博士生。为了兑现对老友钱瑗教授生前的承诺,也为了表示对她的缅怀,1999年起我又在北京师范大学指导博士生。1998年清华北大互聘教授,我成了清华的双聘教授,决心以有生之年,与母校外语系师生共同努力,重现昔日的辉煌。当然还有一些出版社时时给我布置这样那样的任务,盛情难却,难免“沽名钓誉”一番。一些学术会议也不好推脱,但通过这些活动,起码能从年轻学者身上接受一些新信息、新思想,永葆学术青春。

解放后,为了建设祖国,服从统一分配,一个家庭往往分处全国各地。我家兄弟姐妹六人散居六处,从未能团圆,便是一例。改革开放后,出国潮产生了新的社会问题,年轻人奔赴异国他乡,越走越远。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和老伴渐渐适应了清华、北大盛行的“空巢家庭”模式。但我们在感情上离不开生我育我的黄土地。再说,我们命大,这么多运动都挺过来了,现在总得享受一下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的幸福晚年吧。我和老伴早已退休,学校仍给以照顾,让我们在新世纪贷款买上北大清华共建的蓝旗营楼房,使我们能筑巢引凤,期盼着儿孙们常回家看看。“空巢”能支撑多久?这也是一个变数。

文学评论家好谈论文学作品中的永恒主题,如战争,如爱情,如生与死。我对战争与爱情的题材已无大兴趣,却深感受到老年痴呆症、老年忧郁症、这个肿瘤、那个癌症以至高血压、冠心病等疾病的威胁,而“安乐死”据说要待立法通过。最后的人生路程宛如穿越地雷阵,不知何时就将踩上一个地雷。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附注:

① 对这一提法的反思,见《大学外语教育》,载《学者论大学生的知识结构和智能》,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11月。

② 世事难料。后又有“四清”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文化大革命。这样,我在农村又拿了五年镐耙。但读他十年书的理想最后还是实现了。

③ “马大嫂”是上海方言中“买物、汰衣裳、烧饭”的首字谐音。

④ 见“博导访谈:访胡壮麟教授”,《外语教学与研究》,200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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