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惠林
小辫子
“小辫子”不是对哪个乡间小女子的昵称,而是对一些脑后留绺头发的小男孩的辱骂。
在乡下,儿子金贵,特别是有些人家,一大片“招娣”、“来娣”后才生出一个男娃,自然众星捧月。给这个男娃取个阿猫阿狗的动物名字不算,还给安上一个标志:后脑勺留着一个小辫子,男娃当成女娃养。老人家说那样“命就贱了,多福少难”。
咬脐就有一个“小辫子”。他是个异乡客,是远在小溪口那边的。听说他是家中的老小,上面有五个姐姐,出生时妈妈自己咬断脐带,这家中久盼的男娃才来到人间。对于苦苦奋斗多年才得的这个儿子,爸妈珍爱自不待言。当初给咬脐留小辫子时,听说他们家还放了炮仗,摆了酒席。而长大读书后,每年寒暑假,他都要来嫁到我们村的二姐家住上一段时间。他二姐家还算富裕,来了他好吃好喝,但“好玩”肯定谈不上了——他常遭到我们这些玩泥巴崽子们的欺负。
每次,他妈妈带他来二姐家的路上,我们就分头在田埂上老远地“打招呼”:“‘小辫子,你又来瞅饭吃了!”低垂着头的咬脐赶紧加快步子,紧拉着妈妈的手,身子瑟抖着,像是被狗追咬似的。我们更靠近了,声音也更大了:“‘小辫子,又长高了嘛。小尾巴,你红红的小脸真好看啊,谁给你擦的雪花膏呀!”他妈妈停下了脚步,朝我们瞪眼睛:“不许你们这样——”手却把宝贝儿子攥得更紧。我们朝他们母子做鬼脸:“哟,‘小辫子还背个布兜兜,辫子长长的,真像个大姑娘喔!”正说得起劲,他姐姐姐夫来了,一阵吆喝,我们旋即麻雀一样散去。
在那时,我们自然无法理解,被当做丫头养的男娃,“性别错位”给他的心灵带来多大的扭曲和伤害。只是听说,他每次都很不情愿来。他姐姐与姐夫是姨表兄妹结婚。由于他与姐姐年龄相差很大,他几乎只能跟姐姐的几个女儿玩,而一旦被我们“逮住”,就尽情地戏耍。在夏天,我们嘲笑他的花汗衫、花短裤;在冬天,我们嘲笑他的红手套、花棉袄、花棉鞋,直至花袜子。很多次,看得出,他很想加入我们掏鸟蛋、叉田鸡、打弹子的队伍,但几乎都被拒绝。他多次把家里带来的好东西——炒薯片、葵花子、花糕、脆饼分给我们吃,我们也只让他参加一会儿。他开心无比,手脚逐渐放开。看我们脱鞋,他也赤脚,下沟捉泥鳅。好白皙的脚丫子,我们一阵“啧啧啧”,他也顾不得那么多,抠洞里的黄鳝,挖脚底下的茨菇,平日的训诫被他抛到了“小尾巴”之后,头上、脸上、手上、漂亮的衣服上,都是泥巴。直到被他闻讯赶来的姐姐一把抱起:“哎哟你看你,身上搞得这么脏,快成野孩子了,还不快起来。”他姐夫也赶来了,我们哧溜溜拔腿就跑。咬脐在泥沟里挣扎,并可怕地哭叫起来,泪如雨下。她姐夫便拿我们开涮:“你们这些狗卵子,少把我们咬脐往泥巴里拖。我们咬脐,将来可不像你们这样,一辈子煨泥巴沟!”我们也气不过,老远拿泥巴掇他们。
可恨的是,咬脐的姐姐姐夫晚上挨家挨户,数落我们这些娃子怎么“带坏”他们的咬脐。劳累了一天的父亲们,便拿棍子将我们一阵“嗷嗷”猛打。
此后,咬脐再也不敢跨出他姐姐家院子一步,他是怕我们报复。只有他知道,我们向他姐姐家的瓦片上,砸了多少块石头。我们就等着他姐姐姐夫再次上门。奇怪的是,他们后来并没有前来“算账”。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咬脐也像我们一样向他姐姐家屋顶扔石头,我们才知他并未将我们的劣迹报告。我们又开始与咬脐有了些偷偷摸摸的接触。他这个从未下过水的水乡娃,被我们带到河里呛了好几回。他开心不已,那笑,真像是荡漾的清波。他伤心地告诉我们,自己不知多少次跟家里要求剪掉他的“小辫子”,可没人同意。“要到16岁才能剪掉啊!”他有些绝望地说。
咬脐在那个暑假后再也没来我们村。从父母口中得知,后来他姐姐发现了他向房顶扔石一事,便再也不能接受他了。是因为生气还是怕被我们彻底“带坏”,不得而知。一个姐姐不接受,还有四个姐姐可接受。后来的那些夏天,我们猜想,咬脐肯定穿着个花裤衩,在哪个村庄可怜地做着过家家的游戏。而且,在他父母的授意下,几个姐姐肯定看守得比他二姐还紧。——这也许让我们很羡慕,毕竟姐姐家有吃不完的零食。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小辫子”。在我上大学的那些年岁,并没有听到他姐姐姐夫期盼的“他吃上‘文化饭”的消息。他做了千万庄稼人中的一个——在那种成长环境下,能会有更好的命运?直到有一天,他带着他的孩子,再次来到我们村,偶尔回乡的我,几乎认不出他来。这个童年时我们眼中的“异类”,正在喝酒,目光浑浊,不时向一旁的电视机飘忽——那里面正演着武打片。听着姐姐的介绍,他并无异样反应,只是潦草地向我点一下头,继续喝酒。我忽然注意到,门边一个嗑瓜子的男孩正出神地看着门外,后脑勺上,竟然也留着一根“小尾巴”。话语从他姐姐已褪色的口中吐出:“哦,那是咬脐的儿子!”
六 奶
一写出“六奶”两个字,我的后背就凉嗖嗖的,怕她又冷不丁地拄着油亮的拐杖,悄无声息走到我的光腚后面,用拐杖敲我们的光头,砰砰砰,生疼难忍。怪而奇丑的手指,揪着我们的耳朵,直疼得我们乱跳,馋嘴咧开。
一个矮老太婆,自打我懂事,她就是那么老。无儿无女,也没有男人,她是村里的“五保户。”从外婆那里,我知道她的男人也姓徐,跟我们徐家是一个祖宗藤上的。男人年轻时就死了,一个儿子叫小田,后来也死了,都是因为可怕的痨病。村里人有时言谈中,偶尔提及她是天生的克夫克子,“一个小脚老太,自己却越活越精神”。
爸爸让我跟弟妹们叫她六奶,我们就叫她六奶,堂弟堂妹们也叫她六奶,却不知这称呼的具体由来。每次遇到她,我们总是避开。一张巫婆样的脸,加上村里人对她“克夫克子”的评说,总觉得她身上有股邪气。
六奶家的泥坯小屋,就立在我们家门前不远,那时我们家后就是外婆家。在我们那个叫东城的村里,除了双目失明的外婆常跟六奶拉家常,几乎没有人愿意跟她多讲话。
在那时的大集体生产队里,包括我们这些农家的孩子,农忙时昏天暗地。割稻、打稻、拾穗、晒谷、拔秧、插秧……繁忙的农事,使大人的谈话戗人,小孩子被晒得黝黑,精瘦如鬼。而这时,最让人可气的,在路上总碰到碍事的六奶。她大约是一个中觉睡好了,精神很爽地拄杖在路中央。泛白的头发,被整齐地用发髻网在脑后。即使在那种年代,印象中她那圆弧形的长指甲还油光可鉴,一只银戒指戴在中指上。
“收成怎样?是小麦好,还是油菜子好?早稻呢?”她就爱碰上一个大人,问上几句,啰哩啰唆,全然不顾人家“双抢”的忙碌、烦闷。有些人爱跟她说两句,比如我爸爸,大概是出于辈分的礼貌。我们这些小孩子,看到她那么安闲地问张三李四,就远远地诅咒:这个好吃懒做的六奶!我们奇怪,连我们这些孩子也在劳动,村里为什么让她享福?不是说劳动最光荣,人人要劳动吗?像她这个年纪劳作的老太有的是。
六奶,在我们这些小孩子心中,最痛恨的,还不是她的“五保”,因为那毕竟是生产队大人们的事。与我们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她菜园上的牙巴红,每年都长得那么好;而我们每次去偷,她若抓住我们,总那么严厉地折磨我们。
在乡村,我们这些贫困里伸长脖子的孩子,成了被“食”追逐的孩子。凡是能吃的,不管是树上长的、河里游的、地里种的,还是垄边野生的,都要掠入口中。六奶的菜畦,丰美异常,在她的小茅屋前面,用篱笆扎得很严实。菜园的栅栏门,正对着她的家门。园西是一道两条扁担宽的河沟,河面常年长满浮萍和青翠的水草。牙巴红,就葱茏地覆盖在栅栏旁。
暮春时节,是牙巴红最上口的时候,我们便开始打起了主意。在此以前,我们已用鱼叉,在她睡中觉或已确信出门的时候,隔着园西的水沟,叉回了较多的黄瓜、西红柿。用鱼叉是够不着牙巴红的,只能上前偷采。也怪,就在牙巴红正盛,枝叶准备开出火红花朵的日子里,六奶总不太爱出门。手捧那只不知养了多少年的大黑猫,搬个小竹椅,斜靠在黄泥墙边晒太阳。看看周围的田野,看看自家的菜畦,像是无精打采,又像是安闲自得。当她睡着了,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她就拄杖而起,东看看,西看看。一个小脚老太,陷在墙角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在几次少许“掠美”成功之后,我们最大的一次“洗劫”却被残酷地抓住了。事后我们相信了,六奶早几天就已发现,月季上的牙巴红在减少。那被我们腰斩的枝杆,虽掩饰得很巧妙,却仍存痕迹。但她不动声色,而我们却窃喜成功且越发胆大。那天放学后,弟弟说他亲眼看到六奶已拄杖去外婆家拉家常去了。我们先顺墙察看,见她家的木门紧闭,大黑猫也不见踪影。从小厨房的木窗望进去,里面除了一只空荡荡的铁锅、一只小木桌、一把竹椅,不见“敌情”。我们便乘势而上,起先一边采着一边往后看,后来愈加放心而欢喜地采摘。胖嘟嘟的牙巴红娇嫩无比,直到那一刻,才真正体会到“收获”是什么滋味。但当我们把上好的牙巴红塞进猪草筐,还未来得及品尝一番时,一种钻心的痛,从耳朵传遍全身,仿佛两只大铁钳,任你怎么摆脱,那钳子却是越钳越紧。
“我让你们这些坏娃来采我的月季!我让你们这些坏娃来采我这个老婆子种得要死的月季!”六奶一边嘟囔,一边揪着我们的耳朵往我们家走。我侧过身,见弟弟同样被揪得嗷嗷乱叫。那一刻,这个小脚老太婆拐杖也不带了,手竟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么快的速度。我们一边求饶,一边想挣脱。老太婆直揪到我们家门前,才把手松开。幸好爸爸还在南港的地里浇菜,妈妈出来了。悉知情况后,忙“六婶六婶”地赔不是。完了,我们气愤得将牙巴红当着六奶的面扔进了菜园边的水沟。老太婆脸色发乌,看着我们,久久不语。
对此事,妈妈在爸爸面前轻描淡写,但爸爸知道后,还是大发脾气。我们不但晚饭没吃成,还被逼着向六奶去认错。
夜晚黑黝黝。未靠近六奶的小屋,我们就已经害怕。灯光,从她孤独的小屋中散出,我们还是不敢进去。那只全村最大的黑猫,从厨房里跑出来,喵喵的叫声让人心跳。未等六奶完全走出来,我们嘴巴里含混地念了句道歉的话,就飞快而逃,生怕后面有什么东西追上。
大约是那年冬天,过年了。除夕夜,家门被六奶敲开。爸爸热情地邀请她入桌,“一起过个团圆年”。六奶说:“我一个人已过了。”她此行,是为我们家送甜酒。甜酒是我们小孩子最爱喝的,想不到老太婆还有这么好的手艺。“一个人,喝不了那么多,这些,就给你家娃吧。”六奶拎来的甜酒,整整有一大罐,用细麻绳,吊着四角的边孔。六奶不肯坐下,哪怕喝一碗糖茶,吃一把炒黄豆。爸爸送她到门前,要她小心。六奶回头看着我们围坐一桌,热气腾腾地争吃年夜饭,对爸爸说:“你真有福气啊,有六个娃子!”借着灯光,我发现她眼角竟有泪,神情有一种莫名的悲怆。
在我上初三那年春天,六奶去世了。那时我已住校,很少回家,听送菜的姐姐说,是村里为六奶摆的“豆腐饭”。没有亲人,远房侄子、侄媳为她披麻戴孝,送了葬。
暑假回到家,从门前望去,六奶的茅草泥坯房,仍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安坐在那里,只是那紧闭的屋子已没有了主人。听妈妈说,六奶去世后,她的那只大黑猫乱叫了一夜,第二天不知去向。第二年春,已是一个高中学生的我,有次回家,发现六奶的老屋已消匿而去,代之的是她远房侄子盖起的新瓦房。那条曾无法跨过的水沟也被泥土填满,只有菜园,还完好地保存着。经过了一个冬季,园子里生长的黄瓜、西红柿,已换了新的主人。让我惊叹的,是那篱笆上的月季花。在牙巴红的簇拥下,它们仍开得火红灿烂,生机满怀。阳光下,浓郁的清香,向四周洋溢、飘散,就像六奶曾经的老屋顶上,那昨日如幻的云烟。
二 姐
怎么也没想到,在菜场口流窜的人群里,竟然发现了二姐。
这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在这座城市的菜场周围,每天都聚集了一些四乡八邻的无证菜贩子。二姐,你怎么陷在这些担惊受怕的人群里?
二姐前天来过一个电话,支支吾吾,说今天要来,“跟你商量点事”。我一早起来,到菜场买菜,不曾想……
管理员前来驱逐、追缴,人群往四处街巷逃散,只有二姐,一手拎着一只蛇皮袋,一手拎着一个竹篮子,在这陌生的街上跑跑停停,头发散乱,脸色苍白,目光惊恐。在城管人员冲上前抓她的瞬间,我也冲了上去,像一只盾牌,挡在了二姐面前。不容分说,我挎起竹篮,任母鸡在里面挣扎飞叫。二姐也从惊恐中缓过神来,脸一阵通红,双手抓起蛇皮袋。匆忙间,滚圆的豌豆洒了一地,二姐忙蹲下身,用双手在地上扫刮着那些可怜的小东西。那一刻,我不敢看二姐的双手,它们就在我的脚下,毫不遮掩地拾着豌豆。
回家,我一路无语,双颊潮红。二姐像做错了事的孩子。“都是姐给你丢脸了。今年豌豆长得好,你姐夫让我顺便在城里卖一点。带来两只鸡,想卖一只,另一只是给你的,没想到城里小菜场管得这么严……”我的眼泪止不住掉落下来。姐姐,你没有错,你更没有给我丢脸。大弟也无法说清,此刻是什么让我这般难过。
二姐此行是来向我借钱造房子的。做了近二十年泥瓦匠的姐夫,终于第一次要为自己造房子了。倔犟的二姐,也终于第一次向我这个弟弟开了口。虽说这些年农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许多人家都造起了小洋楼,可二姐自嫁入夫家,贫困拮据的生活,并未改变多少。姐夫家姐妹也很多,上老下小,成家立业,前年二姐才将债还清。现在,供养两个外甥上学,赡养一位婆婆,想盖两间楼房,又得举债。
事实上,在六个姐妹中,二姐当年的读书成绩是最好的,从学习委员到班长,二姐每年拿到的奖状最多。到二姐读初二时,大她一岁的大姐读初三,小二姐一岁的我读初一,弟弟与两个妹妹也背起了书包,那时是1982年,人民公社、生产队正待解体,沉重的家庭负担使父母愁眉不展。也就在那年春天,一场家庭争执后,父亲一怒之下,将满怀希望考中专的大姐和成绩列全年级第一的二姐,从教室拉到田头,加入到挣工分者的行列。谁也不能说清,这一决定对两个姐姐的一生意味着什么。以至于多年后,二姐在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一边替我高兴,一边背过脸向隅抽泣。一直要强的二姐,那泪水里包含的,该是怎样复杂的情愫?儿女已绕膝,父亲多年后的再三悔过、解释,又能挽回些什么?
在辍学的最初日子里,无论怎样农忙,给住校的我送米送菜,二姐都抢着要去。观音桥下就是我读书的地方,也是二姐——一个乡村女孩曾憧憬未来的摇篮。每次送二姐到桥边,她的眼眶总是红红的。就要回数十公里外的老家了,她不止一次回头,看着那渐渐远去的学校、渐渐远去的少年岁月。那里曾有她的座位、她熟悉的粉笔与纸墨气息,有她一次次被老师表扬、被同学羡慕的荣耀,这一切,对一个穿蓝格子衫的贫家少女,曾是多么大的温暖与安慰。
如今,我已从当年一个卖菜的农家孩子,变成一个拎着菜篮,到菜场买菜的“公家人”、“知识分子”。菜场里,每每听那吆喝、叫卖的声音,看那洗濯、理菜的身影,总觉得是那样亲切而熟悉。但蓦然回首,在这菜场里,在彼此的商榷与付钱间,又隔着多少风雨与沧桑?
在刚刚升入高中的那个阶段,为了供我上学,利用暑假,我也加入了与二姐一起卖菜的行列。二姐说她自己是“劳碌命”。每天傍晚,我与二姐在村东的菜地里摘冬瓜与辣椒。冬瓜奇大,成熟的身上一片粉白,带毛刺。二姐怜惜我,采摘的活都自己干。一筐冬瓜,大半袋红辣椒,很快挑上回家的路。劳作的间隙,我发现二姐的鬓角上,已簪着朵野栀子花。二姐最爱的是兰花,我们那里也叫兰草花,主要产在山坳、丘陵地带。兰草花可以转栽,二姐曾利用家中废弃的破盆罐培育过。有年夏天,我还与二姐一道赶往数十公里外的城山,在当地山民的指导下,挖过兰花草。
卖菜要起得早,赶往最近的港口集市,需一个小时。4点开外,二姐就叫醒酣睡的我。忙乱地吃一碗泡饭,二姐把一筐五只大冬瓜及两筐红辣椒放到独轮车上,我在后面协助,清晨带雾的乡间小道,就响起了吱吱的车轮声。路上偶尔遇到一些赶集的人,彼此并不言语,在身影的恍动中,自赶自的路。
跟二姐去卖菜,开始很新鲜。我进入青春期的嗓子,尝试喊几声,在青石板铺成的港口街巷深处回响。港口是苕溪畔一个河埠头,我还不时跑到河边,在雾气渐散的河埠头高声叫喊:“大冬瓜哟,8分一斤!朝天椒哟,1毛3……”一些船娘从舱里伸出了头,也慵懒地走出了几位。许多船家孩子,快活地在船头奔来跑去。“大冬瓜哟,朝天椒哟……”少年的嗓声,像层层波浪,传向遥远的深处。
二姐很满意我的大胆,递给我一只买来的油团子:“一定要吃,你正在长身体!”她却不顾及羞涩,将沾满芝麻的手指,送到嘴角舔舐。二姐说,她卖菜什么也不怕,就怕撞见同学与老师。她怕听到他们对她学业废弃的惋惜。
在乡村,也许二姐最不能抗拒的命运,是对婚姻的抉择。她不止一次对我说,她这辈子真不想结婚,她太害怕像母亲那样含辛茹苦一生的生活,也害怕她在村庄司空见惯的终日妇人间的张家长李家短,而男人呢,不是抽烟喝酒,就是打骂孩子。“弟,你有福了。将来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高兴什么时候成家就什么时候成家,找个女知识分子,相亲相爱。”但生活在乡村最现实的土壤上,她不可能像某些城里女人终身不嫁,初中未毕业的她,也很难“高攀”一位想象中有文化的城里人。这似乎早已注定,尽管她一直将媒人挡到29岁,可九九归一,她仍得嫁人。好在二姐夫是一个厚道人。结婚那天,我从杭州乘火车赶回,用平时节省的钱,为她买了条红绸纱巾。搂着高出她半个头的大弟,二姐竟抽泣不止。从过门后的那天起,二姐开始了真正的劳碌。
我对二姐仅有的微词,是她对生一个女儿的不满意,“在农村,要做就做一个男人”。按政策,二姐后来生了第二胎。如愿以偿,添了个儿子,二姐露出了多年未见的微笑。儿子的降生,加剧了她的辛劳,人越来越瘦,也越来越黑。二姐老得快了,神情言谈,开始像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手上的老趼,厚得就像豆瓣。偶尔,她还夸耀我这个老弟长得白皙,像个读书人,但话题很快转移,美,对于她,仿佛是那遥远年代的记忆。二姐种西瓜、种蔬菜,也时而外出,帮包工的姐夫打下手,但再忙,对已上小学的外甥学习抓得很紧,时不时,以我这个大舅做榜样,给孩子灌输好学思想。正月里或八月中秋,难得全家姊妹聚会,在大姐感叹“读书无用”之时,二姐反驳:“不读书,以后怎么过活?以后的文盲,就像大姐你我这样,是读书太少的人。”二姐仍是那么倔犟,坚韧。这次来城里借钱,非万不得已,她是不会来的。
在我的家里,二姐说不出地拘谨、小心翼翼。卫生间里,看着弟媳壁橱里的香水、口红、润肤霜,镜中的二姐神情有些木纳、黯然,直到看到阳台上盎然一片的盆花,脸上才舒展出笑容。那久违的微笑是那样动人、清新、亲切,恰似春天黎明的河面,散去了昨夜笼罩的雾纱。
第二天,二姐回去了。临别,带了一盆我精心培育的兰花草。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