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邦文
一
“砰”的一声,杯子被使劲砸向地板,裂成无数碎片四处飞溅,碧清的茶汁淌了一地。那些原本舒张的嫩绿叶片,很快蜷缩成丑陋一团。空气瞬间凝结了一般,有令人窒息的感觉。
市委书记廖志国双手掐腰,大口吐着粗气,眼睛里近乎喷得出火来。
“他妈的那个于树奎,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要市委向他低头,要我廖志国向他认输?我倒是要看看,他于树奎头上的角到底有多硬!”廖志国点烟的手都有些哆嗦。
所幸,时值星期天的傍晚,市委大楼里没有什么人,廖志国所在的这一层更是空空荡荡。刚才这一幕,也只有市委副秘书长黄一平从旁耳闻与目睹。
黄一平努力屏住呼吸,一时惊得大气不敢出。跟随廖志国做秘书近四年,黄一平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发这么大火。以前哩,遇到不顺心的事,也拍桌子也骂娘,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摔东西。黄一平知道,假如不是愤怒到极点,廖书记绝不会有如此失控的表现。
也难怪,对于廖志国而言,这个阴冷的冬日下午,接二连三传来的信息,全是那样令人烦心——
先是省委办公厅马处长打来电话,说是又有一批匿名信从北京轉到省里,中央几大常委悉数覆盖,主要还是控告廖志国贪腐弄权,同时还顺带点了省委梁副书记的包庇。马处长是梁副书记的秘书,掌握的信息自然灵通且准确。他的这个电话,或许也有梁副书记的授意或暗示。
马处长电话放下不多会儿,苏婧婧从美国打来长途。电话那边,苏婧婧没说两句话就哭开了,诉说内容无非语言不通、行动不便、孤独寂寞、儿子不听话等等。廖志国花了好些时间亲自安慰,又将话筒交与身边的黄一平,闲拉慢扯近一个小时,总算止住了那边的嘤嘤哭声。此时,这边夜幕降临,美国那边天还没亮。苏婧婧打来这个电话,说明又是整夜未眠。
正当廖志国因为上述两个来电烦闷时,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贾大雄又来电话:“海北县人代会出了麻烦,三十几位人大代表联合提名新的检察长人选,有可能挤掉市委确定的候选人。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表示,很难说服那些代表收回提案。”
最后这个消息,自然充当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触动了廖志国神经的底线,引发其情绪的总爆发。于是,那只精美的茶杯充当了牺牲品与替罪羊。
确实,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做得太过咄咄逼人了。
百里之外的海北,乃阳城市治下的一个农业、人口、经济大县。三天前,该县召开年度例行人代会,其中一项议程是选举人民检察院的检察长。半年前,海北县原检察长因病去世了。按照常规,检察长作为副县职市管干部,其人选应当由阳城市委考察、决定后,再向县人民代表大会提名推荐,且一般实行等额选举。在研究确定继任人选时,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朱玉提出:根据上级党委组织部、政法委的意见,县级检察长与法院院长应逐步实行异地任职制,因此,建议由阳城市检察院起诉处处长许海卫,下派到海北县检察院任党组书记、代理检察长。此前,市委政法委与组织部已经组成联合考察组,对许海卫进行过例行考察,常委会便顺利通过了这项建议。对于市委的这一决定,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表示反对,坚持海北检察长一定要由本地产生,其理由是有利于调动地方干部的积极性。其间,黄一平奉廖志国之命悄悄做了些调查。原来,于树奎早就许诺海北县公安局政委汪锋升任检察长,此人长期主管交警、经侦、刑侦,与于树奎关系相当密切。而那个朱玉推荐的市院起诉处处长许海卫,则是朱玉老婆的一个远房表侄,亦非等闲之辈。
研究确定海北检察长人选时,廖志国刚刚由市长转任书记。他上任后主持召开的第一个常委会,岂能因于树奎的反对哑了头炮、坏了例子?于是,他吩咐组织部长贾大雄:“许海卫的任命照常执行。”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诸如县级检察长之类的人事任免,市委只能任命到党组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也只能任命到副检察长,最多来一个代检察长,名正言顺的检察长则必须由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因此,这次的海北县人代会上,预料中的麻烦就出来了——除市委提名推荐的许海卫外,数十位人民代表又联合提名了另一个候选人,而后者正是于树奎看中的那个汪锋。
这件事,黄一平早在人代会开幕那天就得到信息,说是海北那边已经有人在做小动作,企图替换掉市委研究推荐的许海卫。曾经担任过海北县长的乔维民,也从挂职的新疆传来信息,提醒注意海北人代会上的异常动向。当时,黄一平将情况汇报了廖志国,却未引起后者的足够重视。廖志国认为,于树奎对自己再有看法,胆子再大,总还不至于拿组织原则开玩笑。因此,他只是令黄一平转告组织部长贾大雄,让组织部及时关注下边几个县(市)、区的人代会动态,尤其是像海北这样有人事选举的地方。按照廖志国一向自信的个性,绝对不会预料到于树奎胆敢公然对抗市委决定,贾大雄也一定能够掌控局面。谁知,直到刚才得到确切消息,说是代表的联合提名得到主席团认可,正连夜提交各代表团酝酿、讨论,准备交付明天的大会投票选举,海北人代会局面已经不可控制,廖志国才知道事态的严重。
事实上,黄一平心里也有数,海北人代会上出现的这一幕,绝非偶然与个别现象。表面看,这是部分人民代表的自发举动,其实背后完全是于树奎的一手策划。要知道,海北乃是黄一平的衣胞之地,他的很多亲戚、同学、朋友也都是人大代表,有的还是于树奎身边的党政要员。这件事情的幕后,涉及市里乃至省里的矛盾,交织着错综复杂的人事倾轧与权力之争。上边提到有人向省和中央散发匿名告状信,以及廖志国夫人苏婧婧远走美国,都与此密切相关。也因此,对于海北人代会开成这种局面,廖志国才感觉特别无法容忍。
廖志国喝了几口茶,抽了一支烟,情绪稍许平定下来,这才问黄一平:“这个事情弄到这个地步,看来不下重药不行了。既然人家举着剑逼上来,不决个胜负高下还不行哩。唔?”
听着廖志国近乎恶狠狠的话,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黄一平心里不禁一惊。
“海北人代会明天下午就要投票选举了,恐怕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倒感觉,这个事情看似糟糕,可如果处理得当或巧加利用,倒也未必是件坏事。”黄一平尽量平缓语气,边说边试探廖志国的反应。
“哦?”廖志国阴沉的脸色,果然有所缓和。
“于树奎这次在检察长选举问题上做文章,是以人大代表合法提名的面目出现,市委过度干预恐怕会出现很大的副作用。何况,以他一向张扬的个性,又自恃后台硬朗,在海北那一亩三分地上谁能奈得他何?现在,既然事情阻挡不住了,不如顺其自然任其得逞。不过,表面看他是占了上风,实际上却将自己置于了一个不利的境地,甚至可能是绝境。这次,他暗中是在和你廖书记较劲,可明里对抗的却是整个市委,假如引导得好,多数常委不会支持于树奎的犯上。还有,苗长林、贾大雄不是于树奎的后台吗?那好,就让他们二人出面劝阻,若是工作做不下来,至少让他们跌了架子、失了面子。再说,那个许海卫是朱玉的亲戚,于树奎此举肯定会得罪他。别看朱玉平时老好人一个,可这件事不会不上心、不较真。凭借他在政法口上的影响,会有一帮死党为其大鸣不平。他于树奎选择这个突破口进攻,咱们也以此作突破口反攻。当然啦,同于树奎的较量,注定将是一场持久的恶战,毕竟他也不是单枪匹马啦。”
黄一平的一席话,渐渐让廖志国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习惯性地围绕大班台走来走去,不时大喝一声:“好!”
转了好一会儿,廖志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招呼黄一平在近前坐定,颇为动情地说:“一平啊,你跟我也有三四年了,工作上生活上对我帮助很大。本来呢,我也已经和你说过,准备放你到阳西做个区长,让你在更大范围内得到锻炼和提高。可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这个书记的位置坐的时间不长,于树奎他们对我坐这把椅子也不服气。更为关键的是,眼下离下届党代会仅有一年时间,阳城政局很不稳定哪!你虽然只是一个副秘书长,可对我而言作用绝不次于一位常委。因此,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能否再留在我身边一段时间,等到党代会顺利开过了,一切都稳定下来了,干脆让你直接到下边做个一把手,比如于树奎这个位置将来……唔?”
关于黄一平到阳西任区长的事,早在两个月前就已初步议定。最近,黄一平也有预感,廖志国或许会改变主意。他没容自己有哪怕是千分之一秒的犹豫,马上表态道:“廖书记,我听你的。这种关键时刻,就是你赶我走,我也不能走啊!”
廖志国重重地拍了拍黄一平的肩膀,盯着他注视良久,眼睛里泛起一层薄薄的雾霭。
二
阳城人都知道,廖志国的这个书记职位,坐得并不容易,也不稳当。不用说在苗长林、贾大雄、于树奎那帮人眼里,就连他本人都感觉不那么——怎么说哩,不踏实,或者说是不太心安理得,更别说高枕无忧了。
半年前,原阳城市委书记洪大光经过艰辛努力,终于修成正果,被提拔为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如愿跨进省级高官的行列。洪大光提拔了,空缺下来的市委书记一职,便成为众目睽睽之下令人垂涎的一个肥缺。
按常规,洪大光高升,廖志国作为市长当是第一顺位候选者。然而,这时的阳城官场,却出现了诸多对廖志国不利的因素。择其主要,有两个大的方面:
其一,廖志国在阳城太过强势,却又得势不得分。
廖志国就任阳城市长三年,以建造大型文化、体育工程“鲲鹏馆”作为推手,三拳两脚便在阳城政界打下一片天地,很快站稳脚跟。加之,中途洪大光腰部受伤,卧床不起大半年,省委让他临时负责市委、市政府两边的工作,等于是提前坐上阳城一把手的交椅,更加巩固了其在阳城的政治基础。然而,所谓成亦萧何败亦萧何,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廖志国的“鲲鹏馆”和提前晋位,也给他带来了很大麻烦。利用那个“鲲鹏馆”筹备、建设的机会,廖志国笼络了一批干部,其妻子苏婧婧也趁机谋了些钱财。临时主政市委期间,他又提拔了乔维民等亲近的干部。这种略显张扬的行事风格,与阳城民间、官场向来崇尚的“含蓄”气质颇为相背,因而很快招致恶评与忌妒。再有,围绕在其周围的亲信干部中,多是落难日久、关系复杂之辈,难免因厚此薄彼或此消彼长触碰到一些敏感关系。比如,那个原海北县长乔维民,当年就是因为同书记于树奎闹得你死我活,才愤然离开海北,任职于城北新区,又得到廖志国青睐,以支边援疆作跳板,准备回来后提拔为副市长。乔维民的得势,无疑造成了于树奎对廖志国的愤恨。
等到廖志国将要接替市委书记时,上述诸多矛盾终于由累积而致爆发。一时间,针对廖志国的匿名告状信,如同雪片一样飞向京城、省城,反映的主要问题无非三大类:一是独断专行,肆意建造“鲲鹏馆”这一形象、政绩工程,劳民伤财,加重财政负担。二是收受贿赂。其中重点提到苏婧婧广泛插手、干预阳城事务,以所谓艺术、收藏品交换为掩护,大搞权钱交易。储开富的中阳地产、徐晓凡父亲的双仁集团,以及黄一平同学、北京天地传媒老总郎杰克,皆被一一点名。三是生活作风腐化,阳城大酒店客房部经理于丽丽、体育局副局长杨艳,都有名在册。更令廖志国意想不到的是,省里先后两次前来阳城组织考察、测评,廖志国得票均不理想,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市委委员投了反对、弃权票。照此状况,廖志国是否能顺利接替洪大光,就相当成问题了。
其二,廖志国遭遇到强劲的竞争对手——市委副书记苗长林。
苗长林是土生土长的阳城人,从阳东区起家,当年与于树奎下放一个村且同宿舍三年,曾经担任过阳城市经贸委主任、副市长。早在廖志国担任阳江市常务副市长时,苗长林被省经贸委卜主任看中,调任省经贸委副主任。那个卜主任,是于树奎妻子大学的同班同学,与苗长林熟悉完全仰仗于树奎夫妇的介绍。后来,卜主任升任卜副省长,苗长林在竞争主任一职时败北。卜副省长为表示安抚,让苗副主任兼任省里某大型国企的董事局主席,解决了正厅级。等到阳城人大、政府换届,丁松离任,廖志国调任阳城市长,苗长林眼看在省里前途不明朗,便以父母年迈需要照顾为由,主动要求回到阳城接替张大龙担任副书记。而此时,卜副省长也已经升任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事实上,明眼人一看便知,同廖志国年龄相当、职务又同为正厅的苗长林回归阳城,并非只是要回来照顾父母,更不是寻找安乐窝打算颐养天年。他之杀回来,肯定是冲着阳城的党、政正职。
论及苗长林的官场优势,且不说其在省城数年积累了丰厚人脉,上边又有卜副省长撑腰,单就他在阳城的基础,也是不容小视。当年,苗长林在阳东担任区长时,与贾大雄同在中央党校培训半年,后又一起参加了省行政学院研究生班。而贾大雄与于树奎两人,又同在海北班子里共事数年。因为气味相投,且都是主政一方、手握重权、前途无量的阳城要员,故而苗、贾、于三人被称为阳城官场“三剑客”。据说,近年“三剑客”的关系又有新发展——苗长林儿子在省城开了公司,于树奎将自己的漂亮外甥女、一名N大在读研究生介绍给了他;而贾大雄在京城读书的女儿今年毕业,于树奎正在通过海北建筑集团驻京办积极运作,想让贾公主进某大通讯社做记者。如此一来,有于树奎、贾大雄作主干,围绕他们肯定还有一帮相当职级的官员,苗长林在阳城的根基绝对不亚于廖志国。因此,当洪大光离任已成事实,苗长林首先冲击的是书记一职,且差点让廖志国的继任化为泡影。待廖志国当了市委书记,苗长林又曾试图竞争市长,也是给原常务副市长、现任市长秦众造成了很大威胁。据黄一平从苗长林秘书处获悉,苗长林曾经搞过一个组阁名单,先是市委,后是市政府,牵扯进好多处级以上领导干部。此情,黄一平自然没敢告诉廖志国,因为其中涉及太多官员,弄不好得罪很多人,而且他也搞不清,那个秘书是否故意放水,放的烟幕弹,搞的离间计。不过,眼前的苗长林仍未彻底死心,一年后的市党代会,将要重新选举新一届市委领导,其再度崛起并不是没有机会。这,正是于树奎犯上的根本原因,也是廖志国难以去除的心头大患。
还是回到半年前洪大光离任,市委书记继任人选的竞争。对廖志国而言,如上所述,当时的局面对他相当不利。所幸,省委梁副书记帮了大忙。
省委梁副书记,曾经是苏婧婧父亲的部下,得到过老人的鼎力提携,方才有今日之锦绣前程。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何况,此时省里高层关系微妙,选择何人担任阳城市委书记,事涉梁副书记、卜副省长甚至龚书记、关省长之间的权力争锋。
在N省,龚书记从北京下来已经六年多,重返京城只是时间问题。因为执政理念不同,相对稳健的龚书记与开放的关省长之间,难免矛盾多多。据说,龚书记已经正式向最高层建议,自己一旦离任,关省长应当同时转到人大或政协,书记一职最好还是从国家部委“空降”,省长一职则力荐梁副书记接班。而关省长哩,虽然年近六旬,却仍然希望能在N省委书记任上干上一届,为N省的跨越、腾飞发挥余热。关省长中意的最佳搭档人选,则是卜副省长。如此背景之下,梁副书记选择廖志国,卜副省长支持苗长林,就成为了必然。相应地,廖志国比之苗长林,自然也就后台更硬、分量更重了些。
省委常委会上,为保证廖志国顺利接任,梁副书记几乎赤膊上阵。“廖志国同志到任阳城市长三年多,突出的成绩是讲大局、讲党性、讲团结,最可贵之处是以自己的模范行动,解决了困扰阳城十几年的党政不和问题。他搞的那个‘鲲鹏馆,主要是利用土地置换,不仅财政投入并不大,而且带动了阳城滨江、城北两个新城区的发展,促进了教育资源的均衡化,绝不是什么形象、政绩工程,而是民心、民生、民幸工程。至于所谓生活作风问题,举报者既未捉奸在床,也没有照片、视频之类佐证,人家女方家庭也没有吵闹、离婚,怎么就能随意认定呢?还有,关于廖志国同志的爱人小苏,人家在阳江工作,夫妻分居两地,相隔一百多公里,怎么就能轻易干预阳城的事呢?在这里,我想说句题外话:现在有一种风气值得我们注意,有些干部因为权力利益之争,不惜使用匿名告状这种手段,恶意捕风捉影、造谣诽谤。我看,绝不能滋长这种坏风气,更不能让这种人的阴谋得逞!”
梁副省长虽然会上力挺廖志国,可私下也对他多有批评,甚至暗中施加压力。比如,关于“鲲鹏馆”项目,梁副书记主张采取紧缩政策,分批实施,不要贪大求全,搞得特别显眼,尤其对地方财政不能构成太大负担。再比如,关于苏婧婧那一档子事儿,梁副书记希望她汲取教训,有所收敛,特别是在下届党代会召开之前这一敏感时期,最好能出去避一避。
对于梁副书记的告诫,廖志国当然不敢怠慢,其中最大的举动,便是给苏婧婧办了签证前往美国,名义是治疗慢性肾病、陪儿子读书,实则主要是落实梁副书记的指示。当然,那个寄养在苏婧婧表妹处的廖公子,不好好学习,花钱如流水,逃课、泡妞兼驾车超速,已经进过两次警局,也确实需要专人监管了。
苏婧婧赴美国前,专程来阳城住了几天,其中一项议程是让黄一平出面,帮她召集阳城大酒店客房部经理于丽丽、阳城市体育局副局长杨艳聚会。三个女人唱的一台戏,黄一平作为男士自然不便参加,苏婧婧就请黄一平的妻子汪若虹当了回看客。那一天,苏婧婧居中带领,左边是体态稍显丰腴的于丽丽,右侧是亭亭玉立的杨美人,三个人勾肩搭背、亲密无间,汪若虹刻意落后一步,先是逛了阳城商业一条街,后是歇下来喝了咖啡,晚上又在阳城大酒店吃了饭。一路招摇下来,阳城官场上的人有些看不明白了:都说廖志国和于丽丽、杨艳有一腿,原来情况不实嘛,敢情人家是夫人友谊被误传了。此举也令黄一平大彻大悟:苏婧婧出国前来这一招,是在帮丈夫正名,也是在给匿名举报者回击。这个廖夫人,着实非等闲之辈!
这边梁副书记力荐廖志国,那边卜副省长也坚挺苗长林。正当双方争执、胶着不下时,省委龚书记发话了:“我倾向于先让廖志国同志干一阵,明年党代会选举再看情况。”转而又问关省长,“你看如何?”关省长表示:“也好。”
如是,廖志国战胜苗长林,坐上了市委书记位置。然而,暂时落败的对手并不善罢甘休,一年后的党代会上才是最终见分晓。因此,匿名告状信漫天飞舞,以及于树奎借海北检察长选举公开叫板,便不足为奇了。
三
晚九时,市委常委会在某种局促、神秘的气氛中准时开始。
由于是紧急会议,人到得并不全。军分区政委出差北京,常务副市长在美国招商,市委秘书长生病在上海住院,十个常委实到七人。黄一平以市委副秘书长的身份,担任会议记录。
议题既出,会议陷于沉默,喝水、抽烟的声音便显得特别夸张。
对于大家的沉默,廖志国并不急躁。他知道,这个常委会其实只是走个过场,并不能真正制止于树奎的行为。于树奎假手检察长选举,表面看像是一次遭遇战,其实却是蓄谋已久的伏击战。按照黄一平对廖志国的建议,既然于树奎跳将出来,不妨让他暂时得逞,暴露得充分一些。只有现在避其锋芒,大打敌进我退的运动战,才能积蓄力量,等待并创造一举聚歼之时机。当然,必要的过场还是要走,样子还是要做,一来可以最大限度地争取多数常委,孤立反对派;二来对朱玉也算有了个交代。
眼下,这些沉默的常委人人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懂得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都不肯率先表态。
“政法口上的人,又是政法委推荐的人,老朱你先说说。”廖志国看看沉默得差不多了,就点了朱玉发言。
市委政法委书记朱玉,是从公安局长、法院院长提拔上来的,在常委里资格最老,阳城官场上也有些根基。只是其人能力、水平不高,平常做惯了好好先生,爱耍点小滑头、占些小便宜,威信不是很高。按其年龄,正值常委任职的跨界期,来年市委换届既可留任一届常委,也可到人大、政协赋闲。这次他将妻侄许海卫安插到海北,原本是想做得悄无声息,没料到砸在于树奎手里,实在是窝囊透顶,脸面上很有些过不去。
“检察长和法院院长逐步实行异地任职,是上级组织部、政法委联合提出的要求。许海卫同志到海北任职,是经过市检察院党组推荐、市委政法委员会集体讨论,又经过市委组织部考察后,报经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符合任用要求与程序。如果海北县这次轻易将人换了,那今后市委的决定在下边还如何实施?”朱玉的意见很明确。这个意见,事先也已经多次向廖志国表达。
这种会议,既然开始发言了,就不能再冷场。
“大雄同志,你是组织部长,也说说。”廖志国接着点了贾大雄。
受到书记点将,贾大雄似乎愣了一下,又习惯性地瞟了一眼苗长林,这才以他浓重的海北乡音道:“这个事情,我也是今天下午刚刚知情。按理说,市委做出的决定,海北县委应当不折不扣地执行,这个从党内组织原则角度讲,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可是,现在我们面对的不是海北县委,而是海北县人民代表大会,是海北县一百多万人民选出来的人大代表。按照有关地方人民代表大会组织法的规定,海北县人民代表有权推选自己认为合适的候选人,这是法律赋予他们的民主权利。对于人民代表的意愿,不要说海北县委,就是我们阳城市委也无权强行干预,这也正是于树奎他们感到棘手的地方。”
“啪!”廖志国不容贾大雄把话说完,将手机在面前重重一拍,声音很大。
“这就是你组织部长的意见?唔?”廖志国脸色铁青、语气生硬。稍后,可能觉得有些失态了,又放缓口气,问:“在我国,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是在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下,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二三十个人民代表推出的候选人,就代表了海北一百多万人民和全体人大代表?就比市委研究确定的人选更合适?如果这个说法成立的话,那你这个组织部部长在考察、推荐许海卫时,是如何帮市委把关的?海北县人代会上出现了这么严重的变故,你是今天下午才知道的,还是早就知道了才报告?到底是你组织部部长失职失察,还是海北县委目无组织纪律?唔?”
廖志国一番连珠炮,打得贾大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额头上很快密布汗珠。
“大家不妨设想一下,如果今天海北县可以否决市委下派的检察长,那明天是不是可以同样否决县长、副县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还有常委会的组织、纪检、宣传、政法方面的大员,也可以藉口民意、凭借选举推翻掉嘛。海北县能这么做,别的县(市)、区就不会效仿?假如海北县的做法推而广之,那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岂不都要回老家耕田种地?”廖志国精心准备的说辞,事前几乎经过了黄一平的字斟句酌,意在尽量争取更多人的理解与支持,最大限度地孤立于树奎及其后台。
果然,廖志国说过之后,原本慵懒的会场气氛,顷刻平添了几分严肃与紧张。在座的几个常委,或许多少都受到了某些启发与触动,大家的眼神里流露出赞许,且都有了发言诉说欲。
“这种风气不仅不能助长,而且一定要刹!市委的决定还是要执行,这是原则,也是纪律。否则,今后各个县(市)、区都如此仿效,岂不乱套了。最近,下边有一股风不是那么正,某些人总在盼望市管县赶紧改成省管县,好像多挨一天都不行了。我倒不相信,归我阳城市管,你是正处级县长、书记,一旦归省管了,你就马上升成厅级?”市长秦众一反平日的不偏不倚、不温不火,语气竟然有些激动。
秦众少年老成,表面一副刻板的书生模样,实则胸有城府、颇具大志,为人处事也相当圆润。廖志国担任市长期间,秦众任常务副市长,两人虽说有点貌合神离,但相处与配合还算中规中矩。半年前,廖志国接任书记时,省委征求其对市长人选的意见,他选择秦众否定了苗长林。因此,眼下阳城市委、市政府的关系,依然是处在一个令人满意的蜜月期。秦众的这个发言,既是对廖志国的支持,其实也事出有因——在前几天的全市财税工作会议上,以海北县为首的几个县、市,因为税收返还比例问题,居然联合向市政府施压,几乎同秦众当场撕破脸吵翻。其中,海北县长的态度最为蛮横。
宣传部长马艳丽、纪委书记何长来的态度也很鲜明:应当督促海北县委加紧做工作,不折不扣地落实市委的决定。
马艳丽三十出头,刚从外市调来阳城,曾经做过团县委书记、市妇联主席,是省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女干部。何长来年龄与马艳丽相当,原是省纪委办公厅副主任,曾经做过梁副书记的秘书,是廖志国担任书记后专门要过来的。这两个新锐,自然唯廖志国马首是瞻。
剩下来没有发言的,就只有副书记苗长林了。
“长林书记,你是定点联系海北的市委领导,对海北情况熟悉,也最有发言权,我想重点听听你的意见。”对于苗长林,廖志国表面上格外尊重,却又话里有话,顺脚就将球踢给对方。
这个苗长林,当然不是一般人物。他同廖志国虽然是竞争对手关系,背后十八般兵器尽出,斗得你死我活、不可开交,可台面上却彬彬有礼,从来没有红过脸、恶过言。这次的海北县检察长事件,不论他表现得怎样超脱,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姿态,可阳城九成以上的官员都会一口认定,他就是那个幕后大老板。因此,对于廖志国踢过来的这只球,他不能不接,却又不可张开双手尽揽入怀,否则,要么露出马脚置自己于尴尬境地,要么一把烂牌就会窝在自己手里。
“刚才大家发表了很好的意见,我也都表示赞同。可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大家可能没有注意到——”说着,苗长林抬起手腕,向大家亮了亮他那只雷达夜光表,说:“已经快十二点了,距离海北明天下午的选举只有十来个小时了,要做工作也得抓紧,纸上谈兵可不解决问题呀!”
他这一说,轻松避开了实质性表态,倒也真正提醒了大家。常委们纷纷抬腕或拿起手机看时间。
廖志国也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说:“不是长林书记提醒,我倒真是忘了时间。我看这样吧,既然大家对这个议题本身没有不同意见,那么会议结束之后,大雄部长就辛苦一下,马上带人赶到海北,连夜召集县委一帮人统一思想,明确纪律,分头工作。大雄同志在海北那边的所有情况,第一时间先要向挂钩海北的长林书记请示汇报。当然啦,这个事情,我和秦市长作为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当仁不让的要负责到底。”
廖志国如此安排,不仅将贾大雄、苗长林牢牢绑定在海北,而且也将秦众紧紧拉到自己身边。
“哦,对了,我还有一个提议。”苗长林像忽然想起似的,说:“为了加强对海北方面工作的力度,是不是请黄一平副秘书长随贾部长同行,既有个帮衬,也好及时向廖书记通报情况。”
贾大雄一听,连忙附和:“对对对,有黄秘书长同行,我就踏实多了。”
廖志国惊异的神色虽然一闪而过,却没能逃过黄一平的眼底余光。他马上高声答应:“好的!我一定当好苗书记、贾部长的勤务兵与联络员!”
黄一平一言,引得满堂笑声。
见到廖志国起身收拾手机、笔记本,大家也就纷纷离席。
当然,第二天下午海北的选举结果,依旧在廖志国、黄一平的预料之中——许海卫落选,那个公安局的政委汪锋当选,于树奎犯上既成事实,贾大雄、苗长林的劝阻工作失败。此况,令多数常委对于树奎表示不满乃至气愤,苗长林一派在常委会里顿时显得孤立。而这,正是廖志国期望中实现的阶段性成果,也为他彻底收拾“三剑客”埋下了最大伏笔。
同时,黄一平跟随贾大雄到海北,也有不少意外的收获——人代会期间,海北出租车全体罢运,带头的几个人据说被公安局搞到精神病院办了学习班。联合提名的人大代表中,以交通局局长吴少红、副局长任潮涌所在的两个乡镇最为起劲。县委常委会上,于树奎装模作样发了通火。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常务副县长顾勇均表示民意难违,否则可能闹出大事。
四
廖志国决定先从组织部长贾大雄身上开刀,而且连出两记重拳,一时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选择对贾大雄动手前,黄一平就像一个战时司令部的参谋,不仅做了充分的调查了解,详细摸清对手情况,甚至还形成了方案报与廖志国。
根据黄一平的分析,从苗、贾、于的三角结构看,苗长林是总策划,其人个性沉稳,工于计谋,又避居幕后,且贵为副书记,自然不可成为直接下刀的对象。于树奎职级最低,却是一方诸侯,养成了老子天下第一的霸道个性,又倚仗着省里有强硬后台——据说卜副省长早就承诺,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到省政府机关给他个副厅长——因此,他充当的是冲锋陷阵的打手角色,敢于直接发泄对廖志国的不满,甚至通过检察长选举之类举动挑衅市委权威。按照廖志国的个性,早就打算使出杀威棍,先打掉这只出头鸟。可是,一个市委书记与县委书记直接较量,不论结果如何,输家皆是职位高者。由此而论,也不宜从他身上入手。只有这个贾大雄,生性瞻前顾后、胆小懦弱,既无苗长林的善谋,又不具备于树奎的刚硬,而且,作为组织部部长,手握人事大权,其破坏性远远超过苗、于二位。因此,选择他作为突破口,成为势所必然。
恰巧,眼前就有个机会:也就在海北县人代会召开前一个月,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临近二线年龄,转任人大副秘书长。贾大雄先后多次向廖志国提出,缺了一个常务副部长,部里领导力量顿显薄弱,希望市委尽快研究补上。
“你有合适的人选吗?”廖志国问得漫不经心。
“没有。这个还要由廖书记亲自定。”贾大雄回答得干脆。
其实哩,黄一平已经通过多个渠道获悉,关于这个常务副部长的人选,贾大雄与苗长林早就忙碌开了,他们暗中也已选定了对象。
熟悉当下基层官场的人都知道,像阳城这种地级市,人口多达六百余万,经济相当发达,下辖十来个县(市)、区,还有上百个处级机关、企事业单位,归属组织部直接管理、任免的干部超过千人。不难想像,掌握着这座城市干部的生死大权的组织部,该是一个怎样的衙门。而作为常务副部长,又是仅次于部长的二号大员,除了协助部长主持全局外,通常还会分管党政机关或县(市)、区一块,属于权势熏天的人物。前些年,贾大雄与那个常务副部长沆瀣一气,利用阳城党政主官长期不睦的空隙,将组织部经营得几乎滴水不漏,使之成为“三剑客”党同伐异的一个重要平台,廖志国早就对此耿耿于怀了。
按理说,组织部选个常务副部长,贾大雄应当具有相当的话语权,毕竟他也是市委常委嘛。可是,当今中国官场,真正体现权力有无、大小的要素,无外乎人、财、物三样,而人又是居于第一位的核心要素。因此,像廖志国这样的地方市委书记,除了统揽该地全局外,别的皆可委于他人,唯有一样必得亲自分管,而且不容旁人轻易染指——组织。这里的组织者,乃干部人事也。如此,即便贾大雄与苗长林们私下已经定了人选,嘴上也绝不敢轻言,否则便犯了官场大忌。
既然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位置极端重要,且黄一平已然知悉贾、苗二人私定人选的内情,那么,廖志国一定会在此事上做足文章。
话说贾大雄那头,对于常务副部长人选,一边频频催着廖志国确定,一边悄悄物色亲信、知己,单等市委常委会上提出来讨论。为此,他精心准备了两套方案:第一方案,从部里现任两位专职副部长中选择;第二方案,部外另择合适人选。其中,第二方案中,又有三个预备人选:市委副秘书长黄一平、文化局局长徐晓凡、教育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胡春来。
贾大雄的方案,只有极少几个人知情,本以为精心酝酿、严格保密,不会让廖志国这边掌握。孰料,官场中事不仅千变万化、神秘莫测,而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贾大雄的司机,谈了一个女朋友,正是原市政府信息处长、现市委办主任科员小马的妻表妹。贾部长在车上给苗长林打的电话,司机听了个真真切切,当晚就告诉了女朋友,后者又于第一时间转告了小马。而那个小马,正是黄一平早就物色妥当,准备接替自己担任廖志国秘书的人选。
按照通常情形,书记分管组织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事先要听听部里的意见,或者先要部里拿出方案,而后再行定夺。在很多情况下,虽然部里的意见或方案也是依据书记的意图提出的,可话由下边的人说出来,于书记就多了民主,少了专权的意味。因此,贾大雄嘴上说由廖书记决定,其实内心里仍在希望廖志国说出那句惯常的官话,他便可以顺水推舟,托出那两套既定方案。
先说贾大雄的第二方案。按照贾大雄的推测,选择黄一平不过是某种障眼法。他知道,对于黄一平的出路,廖志国已经有了意向——放到阳城做区长。可是,他将黄一平列入常务副部长的首选,虽然只是一种姿态,却也有取悦廖志国、拉拢黄一平的意思,实质上可以麻痹他们。选择徐晓凡,则是有一箭双雕之功效。一来哩,徐晓凡是个八面玲珑之徒,仗着其老爹的双仁集团做后盾,明着投奔廖志国,暗中却也已经走了苗长林、贾大雄的路子。现在,将他作为第二人选,成功了可以卖个人情,进一步笼络了徐氏父子;不成,正好委过于廖志国,可将徐晓凡从廖氏阵营离间出来,也是一种“招安”手段。须知,最近一段时期,“三剑客”们一直想在廖志国阵营打开缺口,却苦于无从下手。眼前,如果徐晓凡彻底倒戈了,也许就能取得重大突破。那个胡春来,则是苗长林、贾大雄的一个铁杆亲信,别看名次排在最后,却是他们最希望看到的人选,也最有可能爆冷胜出。
胡春来其人,本是中学教师出身,精通高中理科各个门类,做过中学校长、县教育局长、主管教育的副县长,是个在全省乃至全国系统内部皆有点名气的专家型领导。胡春来在官场厮混多年,依然有些学者性情,敢作敢为,并不善于收敛藏掖,在阳城政界长期处于独来独往的境地。本来,胡春来除了同于树奎曾经在农村中学有过三年同事关系外,与苗、贾等人并无深交,与廖志国更无旧怨过节。不料,两件事将这种平衡彻底打破。一件事,四年前,也就是廖志国刚来阳城不久,市教育局长因公出差遭遇车祸,处于植物人状态,医生预言生命迹象最多维持半年。这位局长,乃当年黄一平所在市第五中学的校长,当年正是他推荐黄一平借到市教育局长编写教材,从此步入政界及至今日。鉴于此,市委调时任阳城中专校长的胡春来到教育局任常务副局长,随时准备接任。可是,一年之后,教育局长并没有死。这时,有人提出免掉伤者职务,让胡春来提正。此议当即得到苗长林、贾大雄的支持,却遭到伤者家属的强烈抵制。廖志国因黄一平受到伤者家属托请之故,也在常委会上表示反对。这一拖几年下来,植物人局长迟迟未亡,胡春来职务前边的“副”字一直没去。另一件事,则是缘于“鲲鹏馆”项目。原来,胡春来自恃在教育界经营多年,崇尚的是精英教育理念,集中优势资源打造阳城教育品牌,在每年的竞赛与高考状元上争风头。廖志国就任市长后,因为建造“鲲鹏馆”,需要以土地换资金,也需要提升滨江、城北两处的土地出让费,将阳城市区的几所重点中小学,悉数分解、拆散、稀释,打出的是教育资源均衡化旗号。为此,胡春来意见颇大,极尽抵制与诋毁,并利用省、市人大代表的身份公开批评。如此一来,苗长林作为廖志国的竞争对手,正好将胡春来拉了过去。据黄一平在教育系统的众多耳目反映,胡春来在教育系统的多个会议上,包括一些酒席上的闲聊,多有对廖志国不恭的语言,有些还相当出格。恰巧,那些寄往京、省城的匿名信上,也有不少内容与胡春来的言论相吻合。因此,胡春来既非匿名信的主要写手,至少也是信上内容的间接来源。贾大雄推出胡春来,可能有出奇兵的考虑,也不排除有将廖志国一军的意图——你廖某人不同意,就是打击、压制不同意见,看你以什么理由反对,话又如何说出口。
再说第一方案。组织部两位专职副部长中,一位是部里的老资格,主管企业、事业干部管理两块,年龄偏大且体弱多病。此公为人狡猾,能力有限,惯于装聋作哑、得过且过,属于胸无大志、难成大事之徒,虽不为苗、贾亲信,却也不会拂逆他们的旨意。另一位副部长,本是洪大光的一个远房亲戚,负责组织发展、党员教育、行政后勤等,年纪轻轻坐上这种位置,心里本来就不踏实,加上又有极强的野心、官欲,难免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属于比较容易掌控之人。贾大雄以此作为第二方案,也是用心良苦。他知道,即便不能如意召来胡春来,以上述两个专职副部长的个性,不论其中谁转了常务,也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总之,贾大雄准备的两套方案,于他而言,并无好差、优劣之分,只有更好与最好之别。
正当苗长林、贾大雄做着如意美梦之际,忽一日,组织部办公室接到黄一平电话,说是廖书记晚上要召集部务会议,听取近期部务工作汇报。
廖志国作为主管组织的一把手,召集这样的会议,虽属罕见,却也合乎情理。
部务会上,先是听取了干部管理、党员教育等方面的情况汇报,表面看像是临时起意或例行公事。孰料,会议临近结束时,廖志国开了腔:“哦,对了,前段时间大雄部长多次提出,部里领导缺额,需要进行调整。现在看来,从外边进人可能已经来不及了。今天的会议还有一个议程,就是对几位部领导的分工微调一下。别的同志分工不变,赵瑞星副部长除继续兼任老干部局长外,把常务那一块的党政机关与县(市)、区抓起来。这几年,部里工作在大雄同志主持下,大家分工不分家,相互配合得都很好。今后哩,希望大家继续发扬好的传统,再接再厉,使各项工作再上一个新的台阶。各位在工作、生活中有什么情况,可以随时同我联系,我一定当好大家的坚强后盾。大雄部长,就这样吧。唔?”
廖志国的发言,就像当头一棍,打得贾大雄目瞪口呆,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间隔很久,他才渐渐恢复了平静,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我们坚决服从廖书记的决定,一定把工作做好!”
平心而论,黄一平给廖志国出的这个高招,可谓绝妙。本来,重新任命一个常务副部长,必须经过常委会集体讨论,势必给苗长林与贾大雄联手谋私带来机会。可是,在现有副部长中调整分工,只要廖志国三言两语就能独自搞定。
当然,这里就得说说那个副部长赵瑞星了。
前边说到,贾大雄主政阳城市委组织部多年,由于洪大光疏于介入,倒是让苗长林从旁插手不少。在他们的共同经营下,部里的实权基本都落在其亲信手中,尤以那个刚刚退二线的常务副部长最为得势,市直机关与下属县(市)、区的党政干部,全部归之一手掌控。其余四位副部长中,倒有两人是兼职——一位兼任人事劳保局局长,一屁股坐到权大利丰的局里,部里只是挂名;还有就是赵瑞星,兼任老干部局局长,名义上分管党员教育,因为与贾大雄尿不到一只壶里,实际很少参与部里的事务,早就被边缘化了。
“既然贾大雄准备了两套方案,难道就没有可供选择的第三方案?”廖志国问。
“有啊!部里不是还有两个兼职副部长吗?贾大雄没有提到这两位,说明对他们不很信任,咱们何不反其道而行之,就在部里调剂?”黄一平说。
“对呀,这个主意不错。你悄悄帮我摸摸底,看看两个兼职副部长里谁最合适。把握一条:现在是特殊时期,只要能干成事,用人标准不必拘泥于常规。唔!”廖志国深以为然。
黄一平当然谙熟廖书记的意图。他以市委副秘书长兼廖志国秘书的双重身份,很快摸清两个人的情况。那个兼任人事劳保局长者,抱着宁为鸡首不做牛后的态度,满足于眼前的局长宝座,对常务副部长兴趣不大。倒是赵瑞星,本人兴趣很浓,也是最为合适的不二人选。
话说赵瑞星其人,也曾是阳城官场上的一个厉害角色。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苗长林还在阳东区做乡党委书记时,他就已经是区委常委、组织部长。后来,由区委副书记调任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十几年来,他先后陪过四五任组织部长,光是担任常务副部长就近十年。从事组织工作多年,赵瑞星常挂口头的最高信条是——谁点儿大我听谁的。事实上,他也是以此作为最高原则为人处事的。在他眼里,市委书记永远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遇到问题和矛盾,他也永远只唯一把手马首是瞻。本来,作为一名组织部官员,他的这个原则并无不妥,也不构成与贾大雄之间你死我活的矛盾。问题是,当苗长林从省里回归阳城后,正是洪大光当政后期,后者对组织部的掌控并不太严密,这就为苗、贾联手营私提供了方便。赵瑞星除了唯上,也有私心杂念重的特点,何况在组织部门历练、浸润多年,技法多样,手腕老到,徇私舞弊毫不逊色于他人。而苗、贾谋私日渐嚣张,却又不容旁人效法,于是必然矛盾丛生。不多久,贾大雄一唱,苗长林一和,两人联手将赵氏送到老干部局,准备请他于斯终老。从此,赵瑞星与苗长林、贾大雄一派,势如水火。
同样一个赵瑞星,在黄一平看来,立即便有了变废为宝的功效。试想,一个遭遇了苗、贾联手打压的副部长,一旦咸鱼翻身了,会不睚眦必报吗?何况,赵副部长年近退二线,无欲望即无顾虑,本身又是官场谋私、整人高手,使用起来还不万分得心应手?至于德才兼备那一套,暂且搁置一边,这也算是不拘一格、特事特办吧。
五
关省长明天中午路过阳城,将在海北县作短暂停留。
傍晚下班时,黄一平接到海北县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的电话,得到这个信息。
情况报到廖志国那儿,脸上当即起了阴云,问:“什么情况?具体说说。唔?”
黄一平简要将冯肖兵的电话内容说了:关省长今天莅临本省最东北部的临海市,参加一个核电站的奠基仪式;明天早晨送走北京的两位部长后返回省城,途中停留海北。若不是有个重要外事接待,晚上还要赶回省城,也许还会在海北过夜。停留海北期间,关省长将视察该县城市建设和滨海工业园区。
“是关省长主动要在海北停留,还是于树奎中途截留?”廖志国又问。
“冯肖兵刚才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估计是于树奎做了工作。哦,对了,卜副省长也与关省长同行哩。”黄一平如实回答。
“这是在向我示威,给我颜色看哩。老子还就不睬他!”廖志国脸色越发难看了。
廖志国所指,还是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当然也有针对卜副省长的意思。
海北县委书记于树奎,依托同卜副省长的特殊关系,又有苗长林在省城多年的鼎力帮衬,同省级机关众多实权厅、局打得火热,也顺势结交了一批官员朋友。因此,上自常务副省长,下至有关部门的厅长、处长,但凡涉及海北县的报告、审查、批复,只要不是十分难为的事情,往往总是一路绿灯,畅行无阻,而且,只要能避开阳城者,通常都绕道而行,有些即使一定需要阳城盖章、行文的事宜,也都只是走个过场了之。也因为有了这样一层关系,省里大官小吏经常光顾海北,甚至冷不丁就有省领导在海北视察,或者海北在省城搞个什么屁大点活动,省、厅级领导扎堆参加,而阳城的官员要么临时知情才赶过去,要么干脆就被蒙在鼓里。为此,不要说廖志国这样的阳城首脑,就是市级机关里的那些局长、处长,对海北这种“跨越式”做法,也是颇有微词。最令阳城方面尴尬的是,海北方面的这些非常规做法,若是悄悄做了倒也还罢,相反,他们还很乐于高调宣扬,常常在省城的新闻媒体上大肆炒作,其幕后操作者,乃是海北县委宣传部部长林松。本来,黄一平按照廖志国的意图,通过省报、省台驻站记者打过招呼,要求省级媒体不要过于突出阳城下属的某个县,弄得此县像个省直辖的“特区县”一样,可效果一直不佳。据说,于树奎对于林松的宣传公关,一律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人给人,可谓不惜代价。由是,廖志国一般很少单独到海北县,有时不得不赶到那里陪同省领导,也是尽量站在偏僻之处,以免遮挡了于树奎在领导面前的风头。于是,在众多有关海北活动的新闻报道或宣传画册上,于树奎同省领导握手、交谈的画面总是占据了突出位置。这样一来,廖志国在不断加深对于树奎恶感的同时,也牢牢记住了林松其人。
“关省长这个时候路过阳城,海北那边又让冯肖兵汇报了,不理睬可能不行。否则,省长会有看法。”黄一平边说边观察廖志国的表情。
“唔?有这么严重?那你看如何处理?”廖志国有点认真。
其实,黄一平刚才与冯肖兵通话之后,马上联络了省府办公厅,通过特殊渠道获知,关省长原计划明天一早直接返回省城,中途停留海北果然是于树奎做了工作,又经过卜副省长的劝说,这才临时做了改变。这就说明,关省长在阳城境内逗留的三四个小时,以及这段时间内做什么不做什么,并非省长直接安排与决定,且尚有相当大的机动余地。
黄一平得此信息,马上萌发了让关省长改道的念头,以便于廖志国借机亲近一下省长。
说起来,关省长除了在省里同梁副副书记有些芥蒂,与廖志国倒也没有什么成见、过节。前些时,有人向中央和省里写匿名信状告廖志国,虽说有梁副书记这只盾牌尽力挡着,可卜副省长的拆台力度也不小。双方处于胶着状态之际,龚书记、关省长两位主官的意见就起到决定性作用。平心而论,关省长的态度总体还算公正。在有关举报信上,主管纪检的梁副书记首先批了一个大大的“阅”,又在后边加了括号附上一行小字:“利用匿名信的形式举报,似是包括阳城在内个别地区的一大痼疾。此种‘文革遗风,对稳定大局、和谐社会建设利少弊多,也不符合科学发展观要求。有关部门,应当加强教育,正面引导。”卜副省长也在收到的信中指示:“建议有关方面组织力量认真甑别,以证廖志国同志清白。”此两批件,又都呈送到龚书记、关省长案头。值得玩味的是,龚书记、关省长分别批了同样两个字:“已阅”,事情便不了了之。试想,如果关省长果真对廖志国有成见,只要在卜副省长的批示后边写上一两个字,也许廖志国的书记就当不成了。
这些情况,黄一平通过省委、省府的秘书朋友们很快获悉,却又不便向廖志国和盘托出——梁副书记那边,或许是希望拉紧廖志国这个铁杆,传递过来的信息,多是如何为了保护廖志国这个晚辈,自己力战群敌、独撑危局之类。而且,很多消息都是通过梁夫人之口转达。于廖志国而言,自然要坚定站在梁副书记一边,以示忠诚与感恩。
其实,在黄一平这个旁观者看来,省里关系再微妙再复杂,那也只是龚书记与关省长、梁副书记与卜副省长之间的事,与远在阳城的廖志国并无直接关联。何况,关省长作为那样高级别的官员,断不会因为上层尚且有些朦胧的恩怨,迁怒于廖志国这样一个下属。因此,越是关系如此微妙、敏感,廖志国倒是越应当主动贴近关省长,尽量解除领导的误会。浸润政界十几年,黄一平深知,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利益才是位列第一且至高无上。那种认准了死理不回头的所谓“忠臣”,其实不过是愚蠢的代名词,最终都会吃大亏倒大霉。倒是那种风吹两边倒的墙头草,不论形势如何险恶多变,总能立于不败之地。说白了,官场上的胜者,永远属于那种善于观察风向、审时度势、八面玲珑的智者。
这些想法,黄一平当然不宜直接说与廖志国。跟随廖志国四年有余了,相互之间的感情远远超出上下级,可毕竟没到、也永远不可能达到掏心袒肺的程度。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什么事该明白,什么事即使明白了也要装糊涂,正是衡量一个秘书高下优劣的重要标志之一。很多秘书,原本与领导关系倒也不错,往往就是因为一念之差头脑发热,多嘴多舌了那么一言半语,从此给了领导以恶感,便不再得宠。上述涉及到领导之间的关系,尤其又牵扯到更高层次的上层矛盾,你作为旁观者虽然看得明明白白,平常却也不可轻易道出。不过,时下关省长将来阳城这事,毕竟事关重大,却又不可不说。
黄一平看廖志国态度有所转变,进言道:“要不,我们这边再做做工作,看看关省长能否改变一下行程?”
廖志国说:“问题是,我明天的活动不是已经安排了。阳西有个农业规模化现场会,上午参观,下午交流。唔?”
黄一平说:“是的,我觉得正好可以利用这个会议,将关省长请来阳西,调离海北。”
“有这样的好事?”廖志国来了兴趣。
“农业规模化经营,正是关省长特别关注的事项。去年,阳西万顷良田集约化经营的那个材料,关省长作过长达二百八十字的重要批示哩。我来想想办法,争取将关省长请到阳西,给会议作重要指示。”黄一平和盘托出早已酝酿成熟的想法。
“好啊!你要是能联系成功了,明天阳西的会议规模就扩大,规模层次提到最高。”廖志国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当着廖志国的面,黄一平马上忙碌开来,并很快取得实效。
原来,此前黄一平已经和关省长的秘书小毛悄悄取得过联系,得到更为详细的情报。小毛乃省政府杨副秘书长的亲信,与黄一平关系向来不错。据小毛反映,关省长原本不愿意在海北停留,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他也知道阳城这边的情况,三来他对于树奎也没有什么特别印象。可经不住随行的卜副省长力劝,就答应顺便在海北歇一下。关省长随行人员中,省政府汪秘书长是阳江籍官员,自然同廖志国私交不错。另外,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新华社N省分社的刘社长,此公不仅是中央第一媒体的钦差大臣,为龚书记、关省长特别看重,而且与阳西区委书记是大学同学,关系相当铁。黄一平先接通汪秘书长手机,将话筒交与廖志国,三言两语把意图说了。接着,又打电话给阳西区委书记,如此这般一番交代,其间自然适度打出廖书记旗号。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汪秘书长打来电话通知:关省长一行将于明天上午十时到达阳西,用一个半小时左右现场察看万顷良田,吃过工作餐后休息四十分钟,在现场会上作四十分钟左右的即兴发言,然后返回省城。
得此消息,已是深夜十二点。廖志国乐得直搓手,嘴里咝咝啦啦似要放声歌唱。他让黄一平通知市委值班室,连夜紧急通知市各大班子全体领导,以及各主管部门、各县(市)、区党政主官,于次日早晨齐聚阳西。同时,阳西方面加紧扩充、完善会议设施,保证让关省长满意。
时间转眼就到了第二天。上午十时,廖志国带领警卫开道车,在市际交界的高速公路道口迎接关省长。
正是初春时节,麦苗开始返青,一望无际的广袤田野披上了一层嫩绿盛装。关省长一边徒步察看,一边听廖志国介绍,频频发问,也频频点头。许是好久没有看到如此大面积连成一片的农田了,关省长不禁心潮起伏,连声称好。卜副省长原本有意落在后边,却被廖志国请到前头,与关省长处于平行位置。
这时,于树奎远远夹在人群中,脸色相当难看。
六
赵瑞星就任常务副部长之后,很快便展示出他这个“老组织”的聪明才智。
他的第一个动作,是巧妙调动了海北县委宣传部部长林松的工作,并将落选的副检察长许海卫提拔为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给于树奎以意想不到的一击。
林松在海北宣传部长任上多年,为宣传海北、树立于树奎的权威立下汗马功劳。半年多前,海北副书记一职空缺,于树奎一直在给市委组织部打报告,建议由林松接任,而且最好是兼任。那份报告,已经在组织部搁了些日子,估计贾大雄也是在寻找机会。与此同时,廖志国担任市委书记后,出于对于树奎的强烈不满,却记住了这个副处级的县委宣传部长。廖志国曾经不止一次对黄一平流露,应当考虑动动林松的位置,以斩除于树奎的这只膀臂。当然,要想在于树奎治下的海北动人,即便贵为市委书记的廖志国,也不得不有所忌惮。于是,黄一平只好找个闲聊的机会,以海北人代会上检察长选举的事为由头,隐而不露地道出了廖志国的意图。
赵瑞星在组织部工作了半辈子,岂能不明白黄一平话里的潜台词,又岂能不领会幕后廖大老板的意思?而且,到了赵瑞星这儿,原本复杂难办的事情,马上变得易如反掌。
利用分管县区领导班子的便利,赵瑞星煞有介事地拿着于树奎建议提拔林松兼任县委副书记的报告,在得到贾大雄首肯之后,率领一帮人浩浩荡荡开进海北,说是对海北县委领导班子作例行考察。结果自然不难想像,县里对林松反映很好,要求提拔的呼声很高。考察过程中,于树奎为了显示并非偏爱林松一个人,也顺便说了现任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不少好话,并将其推荐为名列林松之后的县委副书记第二候选人。其实哩,明眼人一看便知,那个政法书记还有两年就到二线年龄,推举其不过是一个障眼法。
考察归来,赵瑞星未进办公室,先找到黄一平,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妙计。黄一平内心大喜,表面却不动声色,等到悄悄向廖书记汇报且得到许可,这才与赵瑞星分头行动,付诸实施。
话说黄一平这边,去找了市委宣传部部长马艳丽,试探道:“马部长来阳城时间也不短了,机关上下对你印象很好,感觉你是个有朝气、能干事的领导。哦,对了,听说你的秘书不错,怎么样,是不是考虑让她下去锻炼一下?”
市委书记廖志国主管组织部,黄一平作为副秘书长兼书记秘书,提及干部任用事宜属于其本分。
马艳丽没有做过党政主官,不太懂这一套,说:“我才来两年不到,不好吧?”
“这有什么呀,两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你身边的人进步快一些,能促使他们愿意为你卖命,增强凝聚力。再说,你总是这样谦虚,也不利于增强在常委会上的分量啊。”黄一平说得很诚恳。
“目前没有位置呀。”马艳丽有些心动。毕竟,她一个人在阳城,宣传部那个办公室女主任,跟在她身边既管工作又管生活,确实做得不错,是应该对人家有个交代。
“位置嘛,倒是可以调剂。只要到时候你在常委会上提出来,我再在组织部和廖书记那儿帮你吹吹风,估计问题不大。”黄一平“顺便”道出了与赵瑞星商定的方案。
“那好,谢谢黄秘书长关心!”马艳丽不知是计,满口应承。
马艳丽这边谈妥,黄一平又找到政法委书记朱玉。谈到朱玉亲戚许海卫的事,更加无须拐弯抹角。
三个多月前,海北县的选举结果成了定局,从市院下去的许海卫只好以失败者身份继续待在副检察长位置上。据说,那个公安局政委出身的检察长汪锋,自恃有于树奎做后台,不仅得意之色溢于言表,而且经常公开羞辱许海卫:“我是人民代表选举出来的,不是通过拍马屁、走后门、裙带关系上来的,因此我的一言一行都要对人民负责。”
许海卫在海北日子难熬,朱玉在家里也相当难过。其间,朱玉夫妇曾经数次请黄一平吃饭,希望在廖志国面前帮助美言,尽快设法将许海卫调离海北。这次许海卫的问题若能顺利解决,不光是解除了朱玉一块心病,帮他挽回很大颜面,而且还能使之进一步靠拢过来,成为可资利用的一支生力军。
赵瑞星那边,从海北“班师回朝”后,马不停蹄地组织考察组成员汇总考察材料,写出考察报告,只待常委会上拿出来讨论。
常委会上,论及海北县委副书记的人选,赵瑞星于不动声色间如此这般一番介绍,重点说了宣传部长林松和那个政法书记的情况,几乎完全是秉承了于树奎的意见。照例,组织部介绍了考察情况、任用建议,常委会便要进入一段或长或短的沉默,以便大家充分思考、酝酿。
不料,未待众人缓过神,向来都在最后发言的马艳丽抢先开了腔:“我觉得林松部长确实很不错,这几年宣传工作搞得非常出色,对于提升海北在外边的知名度、振奋全县人民的斗志,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提拔这个同志我举双手赞成。但是,一个好的宣传部长,还是尽量要留在宣传口子上。我们部里现在正好缺少一个副部长,建议将林松同志提拔到市里来,以便于进一步发挥他的特长。至于海北县委宣传部长部人选,由我们部里办公室主任过去,这样也算是交流使用、良性互动嘛。”
马艳丽的提议,马上就得到政法委书记朱玉、纪检委书记何长来的支持。当然,这都是黄一平事先做了工作,形成了默契。
贾大雄见状,愣了一下,照旧习惯性地看了苗长林一眼,问:“那海北县委副书记谁做?”
“如果林松调市委宣传部,那县委副书记只好由政法委书记提上来了,这也正好符合海北县委主要领导的意思。”赵瑞星马上接腔。
“这倒也是个好办法。不是还有个许海卫放在检察院没着落吗?干脆就让他接政法委书记,反正当初已经考察过嘛。”市长秦众热情附议道。
秦众的附议,有些出人意料。本来,对许海卫的提议说好由朱玉出面,现在秦众提出,似乎更加妥当。事后,黄一平向朱玉打听,后者也不隐瞒,果然是他暗中请托了秦众。
“这样安排好是好,可毕竟事关海北班子的变化,是不是再征求一下海北县委的意见?还有,林松到市委宣传部来,职级是否随之提为正处?”苗长林的发言貌似随众,却暗藏机锋。
“是啊,这个方案还是应当听听于树奎同志的想法,这也有利于更好地调动积极性、更好地开展工作嘛。”贾大雄随声附和。
通常情况下,像这种讨论人事的市委常委会,涉及到下边县(市)、区的干部调整,但凡出现了不同意见,都会暂且搁置起来,充分征求一下所在党委主官的意见,或者冷那么一段时间再议。可是,这次会议讨论的干部情况特殊,廖志国当然要趁热打铁、一气呵成。
“我看倒也没有那个必要。一哩,树奎同志他们海北县委的意见很明确,就是递补一个副书记,补齐县委领导班子;二哩,他们提出的两个人选,本来是希望二选一,现在市委将两个人的职务全向上动了,两全齐美嘛。至于林松同志的职级,目前副部长里还有正处的职务空缺吗?唔?”廖志国明知故问。
宣传部部长虽然是常委、副厅职,可按照编制规定的职级,宣传部属于市委下辖的一个部门,只能定为正处级。因此,副部长们也只能定到副处职。不过,按照惯例,只要到了副部长这个位置,一般都会高配到正处职、级,通行办法便是兼职。在宣传部系统内,除了直接管辖的报社、广播电视局、文化局、党史工委、社科联、文联等多个正处单位,还有文明办、国防教育办、讲师团等若干合署办公的处级机构,随便兼任一个行政、党务正职非常容易。
“暂时没有了。不过,文联那边很快就会空出一个党组书记的位置,可以让他先兼任文联副主席、党组副书记,等到空出来了再补。”赵瑞星回答。
“哦,我看可以。大家看怎样?”廖志国目光在会场扫视一周。
其他常委均摇头或摆手,苗长林与贾大雄不由自主的对视一下,也点头了。
“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这样定了。”廖志国见状马上拍板。
会后,赵瑞星马上以市委名义公示、行文,使林松等人的调整进入到法定程序。据说,于树奎知道结果后方知上当,却又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好在苗长林、贾大雄面前发了一通牢骚。那个林松,本来兴致勃勃的来到市委宣传部上任,一心指望半年后接任文联党组书记,官升半级。孰料,等到半年后文联党组书记位置空出,苗长林、贾大雄、于树奎们已经遭遇重大挫折,无人再帮他美言,他的正处也就成了空中楼阁。怪只怪他跟于树奎跟得太紧,得罪的又是市委书记,付点学费纯属活该。
还需要补充一点的是,那个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赵瑞星,完全按照廖志国的意图,于不动声色之间给了于树奎一记冷拳,让贾大雄一伙难堪。表面上看,他自己从旁作壁上观,完全置身事外,落得个干干净净清白身。事实上,直到黄一平日后到海北任职才知道,那个意外获得县委副书记美差的政法书记,竟然是赵瑞星的一个远房亲戚。推荐者于树奎被蒙在了鼓里,拍板者廖志国也不明究竟。由此,黄一平也才真正信服,像赵瑞星这种在组织部厮混多年的角色,真正是深藏不露的“潜伏者”。
七
教育局那个遭遇车祸的局长,依然是躺在医院里的“植物人”。可是,他的亲属却突然同意免去其局长、党组书记职务。
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空出来的这个一把手位置,一定非常务副局长胡春来莫属。私下里,据说已经频频有人给胡春来打电话、发短信,甚至还有些教育系统的人专程登门拜访,向胡局长预作热烈的祝贺。
组织部长贾大雄提醒赵瑞星:“抓紧向廖书记请示一下,而后组织对教育局班子和胡春来考察,尽快把该走的程序走了。”
就连并不分管教育的副书记苗长林,也专门花费两天半时间,在胡春来的陪同下视察了教育局机关及其下属的十几个学校。而且,苗副书记在多个场合的讲话中,希望教育系统的同志一如既往的支持胡局长工作,使教育系统团结、稳定、发展的大好局面再上新台阶。
事实上,局长亲属同意免职,不过是黄一平与赵瑞星共同策划的一个计谋,意在遵照市委书记廖志国的意图,尽早将胡春来逐出教育局,以免他老是在背后饶舌,坏了市党代会的大事。由是,教育局长位置之争,便成为廖志国与“三剑客”较量的又一平台。
前一阵,廖志国利用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配置、海北县委班子调整两大契机,对苗长林、贾大雄、于树奎他们实施了突然且精确之打击,令反对派阵营遭受到重创的同时,也激发了他们的强力反弹。
眼看距离党代会只有八九个月了,突然间,又有一批匿名告状信,风一般刮向中央、省里的有关领导。信的内容虽然依旧老调重弹,可罗列的罪状、故事、细节却是越发骇人听闻。同时,以于树奎、胡春来为主的两大战将,一个把守县区,一个活跃于市区,几乎是赤裸裸跳将出来,公开向廖志国开火宣战。尤其是那个教育局常务副局长胡春来,短短几年间,先有晋升局长受过阻拦,再有“鲲鹏馆”打乱其施政规划,后又在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一事上遭到抵制,更主要的是,背后还有苗长林、贾大雄、于树奎“三剑客”煽风点火,因而对廖志国的不满日甚一日。他也知道,在阳城这块地盘上,若是不将廖志国赶快逐出去,让其再在市委书记任上干几年,那么自己的政治前途必将一片灰暗。因此,在反对廖志国的问题上,他的气急败坏、上蹿下跳便不难理解,充当急先锋也就成为了必然。据黄一平私下分析,胡春来的反廖言论,已经与那些匿名告状信的内容越来越趋于吻合。前一时期,他还公开撺掇了一批老教师,联名上书省和国家教育主管部门,反映阳城市某些领导肆意干预教育的情况。黄一平甚至弄到一盘录音,是胡春来在教育系统中学校长座谈会上的讲话,近乎公开对廖志国点名攻击了。
黄一平将掌握到的有关情况,择要汇报到廖志国那儿,进一步加深了廖志国对胡春来的厌恶与恼怒,从而决心将其从现在的职位上拉下来。
“查!没有经济问题,总有生活问题吧。没有大的贪污受贿,总有小金库之类吧。他自己没有问题,家属亲戚总有问题吧,我还就不信了!”廖志国很愤怒,双眼直视黄一平,期待着他给出肯定的回答。
黄一平笑笑,什么也没说,马上将话题岔开。他知道,即使眼下只有他和书记两个人,如此敏感的话题也还是应当心照不宣。否则,此时兴头上话说得太多了,日后万一出了什么纰漏,或者领导冷静下来换个角度思考,帮忙就成为添乱,好心就换成驴肝肺了。同时,他也明白,廖志国说的这话虽然发自内心,却也不具实际操作性,或曰不宜马上实施。莫说胡春来贵为一局之首长,就是机关里的普通办事员,若无哪怕是捕风捉影的举报,或者莫须有的线索,也不可莫名其妙的展开调查。否则,不仅师出无名、没有由头,而且也易于被人视为公然打击报复,弄不好引发广泛的非议与公愤,也容易给反对派抓住把柄。
当然,廖书记表达的那层意思,黄一平是听明白了,也觉得是一个可以置胡春来于死地的好主意。左思右想之后,他还是决定找赵瑞星商量。因为他知道,赵瑞星在阳城政界时间较长,又以主意多、手腕硬出名,处理此类人事不乏绝招,其人应该深谙此类暗道机关。
果然,赵瑞星的主意既隐秘且周到,直听得黄一平心花怒放。事不宜迟,在得到廖志国默许后,两人照计分头实施。
这天,黄一平悄悄来到“植物人”局长的病床前,手抚骨瘦如柴、毫无知觉的老领导病体,洒泪表示了充分同情。其间,病人家属又提出儿女工作的问题。原来,此局长有儿女各一人,儿子在教育局下属的教育科研所,希望调到局里解决公务员身份;女儿三年前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借在阳城师范打杂,一直没有编制。前些年,因为这两个问题,局长亲属与胡春来没少吵闹,也因此才在职务的留、退问题上不肯相让。
这次,黄一平听了家属哭诉,提议道:“这样吧,如果你们相信我,不如你们先退一步,将老领导的职务让出来,弟弟和妹妹的事保证全部解决。”
家属听了,心想反正病人躺在这儿已经好几年,恢复知觉已无可能,赖着个局长位置也无实际意义,不如解决子女问题为紧要。再说,黄一平身份特殊,也不是外人,怎么说也不会说话不算数吧。于是,当场就点了头。
黄一平这边的事情顺利办妥,赵瑞星那边就忙碌开了。按照规定,像教育局局长这样的职务补缺,必须履行民主推荐程序。本来哩,如果上头有意让胡春来接任,这个程序也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然而,现在的情况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赵瑞星一边假惺惺的安慰苗长林、贾大雄、胡春来们,一边悄悄在教育系统内部放风,鼓动具有相当资历、职级者踊跃参与竞争。如此一来,一潭本还清澈的水,很快就被搅得浑浊不堪。
水浑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有很多人开始找关系、通门路,希望获得教育局局长的位置。这些人中,不仅包括市委、市政府的几个副秘书长,几大部的副部长,有关委、办、局、室和下边县(市)、区的副职,而且还有阳城师范、中专、中学、农校的校长,教育局现职的几个党组成员,甚至连督导室主任都蠢蠢欲动。阳城中学的校长,不知通过什么关系,竟然打通了梁副书记夫人的关节,梁夫人又找到廖夫人苏婧婧的路子,后者再将国际长途打到黄一平那儿。因此,一个局长位置的空缺,很快便形成群蜂逐食的效应。不几天,机关里就传出一些风声,教育局局长人选由胡春来接班的一边倒倾向,转而变化为多种可能并存。
既然胡春来不再是当然人选,势必就是其余众人的竞争对手。官场上的职务竞争,很快便会转化为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于是,一批匿名举报信马上寄到市委书记廖志国、纪委书记何长来等人手上,反映的问题从徇私舞弊、贪污受贿到公款吃喝、生活腐化,甚至一直追溯到他担任中学校长期间,曾经将食堂里的一箱豆瓣酱据为己有。很显然,举报信上的那些内容,掌握得既具体又准确,估计只要查下来,十之七八跑不掉。否则,这种信就不会只寄给廖志国、何长来等少数几个领导人了。
对于寄给自己的举报信,以及何长来们转呈过来的信,廖志国全部一一看了,而后又在上边用笔画了杠杠,交给了黄一平,说:“你全权处理,不必请示我了。”
黄一平当然明白廖志国的意思。处理这样敏感的事情,岂能让书记亲自布置,又岂能让他把话说得那般直白?一切绝妙之处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否则,就是自己这个做秘书的无能与悲哀了。
参与竞争的人多了,组织测评、考察的时间就长。黄一平拿着廖志国批示的匿名信,交给赵瑞星领衔的考察组,联合纪委书记何长来指定的亲信,对胡春来展开秘密调查。赵瑞星反复交代调查人员:“所有调查进展与结果,只向我一个人报告,其他任何人不得与闻!”
大概就在市委常委会正式讨论教育局局长人选前两三天,廖志国召集苗长林、贾大雄、何长来等几个人碰头,说是小范围先议一下。苗、贾二位不知内情,兴冲冲而来,面对的却是一堆调查材料。这一看,他们二位顿时傻了眼——那个胡春来,在担任阳城中专校长期间,长期与学校对面饭店里的女老板勾搭,曾经被知情者举报为卖淫嫖娼,遭当地派出所现场抓获,后经私下做工作,才以喝酒醉卧女老板闺房为借口不了了之。因为这种特殊关系,胡春来担任校长三年,累计在该饭店支出招待费超过百万,其中多数都是他本人签字报支。经过核实,多数账单上的证明人都承认作了假。另外,胡春来主政教育局以来,长期把持教材与实验器材的招标、采购,严重违反市里规定的相关程序,多数大宗器材未经规范招标,数额庞大的教辅材料质次价高,初步认定有违规违纪现象。上述酒店账单及器材、教材采购等,是否有其他违法犯罪行为,目前尚未及深追细查。
“这些情况,都、都是事实?”贾大雄听完情况介绍,额头上已经渗出一层细汗,甚至有点口吃起来。
“千真万确。而且只是初查。”赵瑞星肯定道。
“我们的人参与了调查,是事实。”何长来也证明。
“目前正是确定教育局局长的关口,会不会……”贾大雄还不死心。
“事实摆在这里,就不要胡乱怀疑和猜测了。”苗长林毕竟老到一些,他白了贾大雄一眼,马上止住后者话头,试探性地问廖志国:“廖书记的意思……”
“今天找你们来哩,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胡春来毕竟是一个难得的教育管理人才,又主持教育局工作多年,怎么说对阳城教育还是有贡献的嘛。你们看是进一步查下去,还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给他一个自我认识与改正的机会。唔?”廖志国态度显得相当诚恳。
“要不,还是先找胡春来谈谈吧,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看看他的认识程度再作定夺。”苗长林建议。
“嗯,这个建议不错。我看就由长林同志抓紧跟他谈谈吧,如果确有冤情,那就在一定范围内予以澄清,该提拔照样提拔!”廖志国说。
“好吧。”苗长林点头答应。
苗长林找胡春来谈话的结果可想而知。刚开始,胡春来还嘴硬,坚持辩称自己没有任何问题,那些所谓举报完全是栽赃陷害,而且要求组织上一定帮助澄清事实,追查真相。
对于胡春来的义愤填膺,苗长林始终在一旁冷眼相观,等前者发泄得七不离八了,他才很不客气地提醒道:“要求组织上查清真相容易,可一旦真的调查下来,结果并非如你所说或所愿,到时候可就没人能帮助你了。想想好,到底怎么办?”
胡春来渐渐冷静下来,又反复琢磨了刚才苗长林提到的几件事,只好叹息道:“既然人家如此相逼,我哪里还说得清楚!算啦,我也就听苗书记您的话,自认倒霉了。”
常委会上,大家一致同意,胡春来调政协任科教文卫委员会主任委员,还是正处职,名义上提拔了,实质从此赋闲等待退休,等于提前结束了政治生命。
八
早晨上班,桌子上一摞报纸、简报之类,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儿。
通过阅读这些东西了解情况、掌握动态,是市委秘书的必修课。
黄一平习惯于先看内部简报,后看那些公开发行的日报、晚报、都市报。
市政府主编的《信息简报》上,一则简讯吸引了黄一平的注意:“昨天深夜十一时,市郊国道与省道交界北侧两百米处,突发一起汽车自燃事故,一辆海北县牌号尾数为623的出租车当场爆燃,烧得面目全非,烧死两人、伤一人。”
看到这则消息,黄一平忽然想起三四个月前,他和组织部长贾大雄赴海北县处置检察长选举事宜,听说的出租车司机群体罢工事件。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正思量间,手机响了,是汪若虹表弟的声音:“姐夫,我曾经说过的吧,海北出租汽车的事情不解决,迟早会出大事!你看,现在出事了吧?”
电话那边声音很嘈杂。黄一平问:“你在哪里打电话?怎么这么吵?”
“我们在县委门口罢工,这里的几个大门全被出租车堵死了。”表弟说。很显然,他作为海北县城的一名出租车司机,也是罢工者之一。
“那你还给我打电话?”黄一平立即警觉,且神经质般地赶紧关上办公室门。
“放心吧,我没有那么傻,他们不知道我在和谁讲话。”表弟说罢,匆匆挂了电话。
事实上,有关出租汽车质量的问题,黄一平没少听表弟说过。过去好多年,海北城乡的出租汽车,品牌、型号很杂,面包车、轿车兼有,外观五颜六色,噪音、尾气污染也很严重。三年前,为了创建省文明城市、全国卫生城市,县委、县政府要求强制淘汰、更新这些出租车,累计四百辆左右。新的出租汽车,按照节能、环保、美观的标准,由县交通局统一采购并设计、装饰,用的是某国产品牌,全套手续办妥大约十七万元一辆。根据当初交通局领导的许诺,这批车本来说好是进口发动机,全真皮坐椅,品牌空调、音响。结果,等到办好手续拿到车,一些懂行的司机才发现,发动机变成了完全国产,坐椅是人造革,空调、音响等也是来路不明的杂牌货。为此,有的司机认命,有的司机则不服上访,轻则将车堵在县委大门前,重则堵了省道、国道。一年多前,因为少数车辆出现发动机漏油,声音很大,县里为了息事宁人,责令县交通局从有关专项收费中拿出一千万元,每车补贴两万多元。昨夜的这个自燃事故,却将事态推向了高潮。
黄一平考虑再三,还是给海北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打了电话,问:“是不是有人堵了县委大门?”
冯肖兵显然正在现场,遮遮掩掩地回答道:“是的是的,不过问题不大,只是少数出租车司机的寻衅滋事,我们很快就处理好了。”
黄一平听了,心想:哼,这次烧了车、死了人,事情恐怕就不那么容易处置了。
不一会儿,廖志国的脚步声从电梯口传来。黄一平马上起身迎了出去。
廖志国自从担任市委书记,考虑到有人匿名举报自己的生活作风问题,又有省委梁副书记旁敲侧击,就不再在阳城大酒店居住,而是将宿舍放在市委办公楼后的一套公寓,吃饭也改在市委食堂。当然啦,苏婧婧不在身边,作为一个健康、正常的中年男人,也不可能完全禁锢自己的身心。阳城大酒店那边依然留有专用客房,喝酒过量或者需要放松一下,仍然悄悄在那边休息一下。因此,只要廖志国食宿在市委大院,黄一平已经无须再陪同上班下班。
“怎么样,北边情况如何?”廖志国情绪很好。很显然,他也知道了海北的事情。
黄一平赶紧把刚刚掌握的情况择要说了。
“难道真是少数司机的寻衅滋事?难道只是一次普通的汽车自燃事件?这背后难道只是正常的产品质量问题?唔?”廖志国盯住黄一平,连发几个问号。
黄一平岂能不明白书记问号背后的深意,马上将平时掌握的相关信息,包括表弟陆续提供的情况,一五一十的报告给了廖志国。说:“依照于树奎的脾气秉性,此事一定有相当的难言之隐,他才会如此隐忍与遮掩。以此推断,若是真有幕后黑洞,估计不仅与县里领导有直接关系,说不定还会牵扯到更上层。否则,一年多前,县里何以会责令交通局,拿出一千万来补偿?”
“继续说!”廖志国看黄一平欲言又止,鼓励道。
“过去这件事一直被海北方面捂着盖着,市里也不好直接插手过问。现在既然已经酿成重大伤亡事件,事发地又在市区,那就由不得他们了。不过,这件事的背景到底多深现在还不清楚,万一查出的黑洞太大太深,弄得不可收拾了,就很难办。何况,离党代会还有半年多时间,保持基本面的稳定应当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黄一平说。
“查!一定要查!于树奎现在气焰相当嚣张,不收拾到位了势必影响党代会的顺利召开,影响阳城大局的稳定。你刚才说的那个幕后黑洞,倒是值得关注。唉,两难哪!”廖志国叹息道。
沉默了一会儿,黄一平揣摩廖志国确实是陷于了两难境地,这才和盘端出刚刚想到的一条妙计,当即博得书记的喝彩:“好!就这样办!你拿着我的令箭,找何长来、朱玉他们商量一下,一切由你全权负责。你办事,我放心。”
按照黄一平的计策,组成了一个联合调查组。这个调查组的诡异之处在于,表面看是处理汽车自燃事故,成员却不单纯是公安交警、汽车质量检测专家,而是抽调了市委纪委审理室、检察院、反贪局、公安局刑侦支队的精干办案人员;主管者也不是公安、交通、安监这类职能部门,而是纪检委与政法委共同负责,且由政法委书记朱玉、纪检委书记何长来、副秘书长黄一平组成了临时领导班子,具体事务则由黄一平统管。调查组成员不仅经过了特别挑选,而且强调了非常严格的纪律,每两人一个组合,各个组合之间不准相互通报、打听情况。为了保证调查的效率与保密性,黄一平亲自挑选了江心岛某驻军招待所作为办案点,调集了多辆挂着军、警、外地牌号的轿车,所有经费也是实报实支。所有参与人员,迅速都感觉到某种特别的庄重与神秘。
很快,调查就取得实质性进展——
发生事故的汽车,其自燃是由于发动机漏油所致。经查,海北县购置的这批汽车,在使用一段时间后,均有程度不同的漏油现象。包括这起自燃事件,同批车辆已经发生过五六起火险,其余所幸发现、扑救及时,才未酿成大祸。
经派员深入生产厂家核实,该批汽车每辆十七万元左右的价格,确实应当配备进口发动机、真皮坐椅、品牌空调和音响。而实际配置的国产发动机,既非该品牌原装,而且也不是汽车生产厂家的配套产品,而是李代桃僵了的水货,上边的编号都经过了改造。据厂家测算,如此配置的汽车价格,下浮五万元当是最低限度。
经销这批汽车的企业,是在N省城注册登记的东方贸易公司。调查人员上门了解情况,遭到拒绝,且对方态度相当傲慢。无奈,只好折返回来,从当初经办的海北县交通局副局长任潮涌处入手。任潮涌进了办案点,起初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等到朱玉、何长来两位市委常委露了面,又有海北老乡、市委副秘书长黄一平亲自叙过乡情,这才感觉来头不小,于是悉数交代经办情形:三年前,县委、县政府领导提出更换出租车,任潮涌时任局长助理,奉命协助局长吴少红主办此事。当时,不少出租车公司老总和司机提出,应当由各个公司及车主自行选择车型。而按照吴少红和任潮涌的想法,即便统一车型也应实行招标采购,允许多家供应商参与竞争。可是,县领导找到吴少红,交代必须购买东方公司的车辆,且不得在价格方面过于计较。同时,据说领导还再三叮嘱,要把这件事当成一桩政治任务来完成。至于是怎样的政治任务,吴少红未吐一字。于是,任潮涌受吴少红委托,前去东方公司谈判,甚至连样车都没有认真看,就匆匆签订了合同。事后,东方公司往任潮涌的银行卡上打了两百万现金,说是回扣。他拒绝未果,马上报告了吴少红,并按后者吩咐,将其中一百万分给了几家出租车公司老总,另外一百万作了内部处理。任潮涌办成了这件事,很快就被提拔为交通局副局长,是县委书记于树奎亲自找他谈的话。
任潮涌所说的一百万分给了出租车公司老总,黄一平曾经听汪若虹表弟说过。过去计划经济时代,出租汽车公司集体所有,司机是打工者。近些年,这些企业改制了,好多公司其实只是一个空壳,汽车都是司机个人掏钱购买,再挂靠到公司名下。因此,用一百万收买了这些老板,可以借此堵住他们的嘴,日后出了问题才好帮助做工作。而另外一百万用做“内部处理”的具体情况,办案人员按嘱没问,只是令他写出一份名单,单独交给了黄一平。
看了任潮涌列出的名单,黄一平心里惊讶万分,当即以最快速度报与了廖书记,随后放进了专用保险箱。
九
于树奎发疯一般寻找着黄一平,甚至动用秘密手段查询了全国所有的进出口岸。
自从主办海北县出租汽车一案后,黄一平关掉了原来的两部手机,玩了回人间蒸发。重新更换的专用电话卡,除了办案人员,只有廖志国、朱玉、何长来等极少数几个人掌握。就连妻子汪若虹、女儿小萌都不知道这个号码,更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在做些什么。每隔一两天,他会于深夜打个电话回家,询问一下家里的情况,以及都有什么人找过自己。
于树奎电话打到黄一平家里,汪若虹按照事先约定回答:“离家十多天了,说是出国了,要很长时间哩。”
“咦,倒奇怪了!查遍所有机场、港口,没有发现他出去嘛。”于树奎很奇怪,也很着急,“这样吧,弟妹,只要联系上了,请务必让他马上给我回个电话。”
事实上,于树奎寻找黄一平最急的时候,后者正在江心岛办案点上,同海北县交通局长吴少红谈话。
办案人员将吴少红从家里带走时,正是深夜。车子停在大门外很远的地方,黄一平在百里之外的驻军招待所里,让任潮涌给他打电话,说:“吴局长,我是任潮涌,刚从市里回来,在你家大门外的奥迪车上,同你说两句话。”
吴局长估计当时睡得香,以为是真的,迷迷糊糊穿着睡衣出来,看到奥迪车上不是任潮涌,才知道上当。可是晚了。
在办案点,吴少红比任潮涌坚持的时间长得多。他辩称:“出租汽车谈判、签约的所有过程,都是任潮涌负责,我从来没有具体过问。现在查出有问题,我作为局长,应当负有监管不力的领导责任。”至于其他的内容,他一律不肯交代,更不承认自己有什么违法违纪行为。其间,黄一平曾经同吴少红打过两次照面,后一次还进行过短暂的交谈,所聊内容无非乡情与旧谊之类。
黄一平出身海北,虽然从来没有在老家做过官,可同那里的很多官员相当熟悉。这个吴少红,不仅多次参与接待、陪同过黄副秘书长,而且还按照于树奎的指令,帮助黄一平老家村里修过一条两公里的水泥路,彼此印象与关系还算不错。因此,在这个特殊场合见到黄一平,吴少红的眼睛一亮,脑子里绝对会有更为剧烈的化学反应。此一招术,正是得益于纪委、检察院办案专家的指点。
果然,在被限制人身自由并遭冷落不到一周,吴少红突然情绪激动,一番独自饮泣后,强烈要求面见黄副秘书长。黄一平故意拖延了三四个小时,拿出一副匆匆而来的样子,坐到了吴少红面前。
“秘书长,只要你肯出手相救,我愿意交代所有知道的问题。”吴少红竟然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黄一平知道,吴少红所说的问题,一定已经接近真相的核心,必然包含了廖志国希望获得的内容,绝对不能让一般人知情。于是,他屏退左右,撤掉所有预先设置的摄录设备,只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留下一支录音笔,开始了与吴少红的交谈。
吴少红说出的真相,远比任潮涌写出的那个名单还要令黄一平震惊!
那个省城的东方公司,老板乃卜副省长的女婿。三年前的某日,于树奎带吴少红到省城办事,顺便到卜副省长家探望,恰好省长不在家,其女儿一家在场。看得出来,于树奎与卜副省长一家关系非常密切。闲聊中,卜副省长女婿、东方公司的董总提出,其公司正在经销一批车辆,希望于叔叔帮忙。接着,就将车辆如何物美价廉、节能环保,如何适宜作为海北县城的出租车,做了详细介绍。说话间,卜副省长夫人插进来,说:“这是个互利共赢的好事嘛,你于叔叔说句话不就行啦!”
“四百辆出租车的事儿,就这样三言两语轻松说定了。其实,于书记当时也是被逼无奈才答应下来。至于其中的价格、质量问题,事先我和他都不知情。直到出租车司机上访闹事了,我们才知道其中有鬼。”吴少红说。
“苗长林儿子与东方公司又是怎么回事?”黄一平问。
苗长林儿子的名字,是任潮涌无意间提及,说是他在东方公司签合同时,遇到过那位苗公子。
“哦,对了。也是直到你们这次前往东方公司调查时,那边的人才告诉我,说是这个公司其实有苗公子的股份。”吴少红的回答不像是有意隐瞒。
“那么,东方公司曾经给任潮涌两百万元钱,一百万分给几家出租车公司老总,那几个老总也都认了。另外还有一百万,有五十万你让任潮涌在局里处理了,还有五十万元据说交给你处理,哪里去了?”黄一平不想在敏感的“驸马、公子们”身上逗留太久,免得无端招惹麻烦,就迅速转换了话题。
“唉!我就知道这五十万元会出事!”吴少红长叹一声道:“说句心里话,本来任潮涌也给过我十万元,可是,后来当我从另外五十万元里拿出十万给于书记时,当场遭到他的痛骂,说:‘你还敢给我这个钱,是要让我送死啊!不过,于书记又盯着我手里的钱吩咐说,这个事情牵扯的面广,要尽量把各个方面都抹平。当时,我揣摩这句话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将五十万元处理了。不过,任潮涌给我的十万元,我也没敢拿。”
黄一平还是不放心周围环境,生怕隔墙有耳,拿了张纸让吴少红写了五十万元分配名单:分管交通的常务副县长顾勇和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各十万元;考虑到车辆检验、上牌,给原县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现检察长汪锋十万元;另外,留下二十万元放在局财务上,日后处理出租车司机上访时,全部用于给现场处置的信访、公安人员买香烟、发补贴了。
吴少红的交代,基本算是将问题理出了一个眉目。
黄一平相信吴少红的交代,也劝说廖志国相信了。而且,他还建议:“事情既然有了大致的眉目,已经弄清涉及到哪些人,尤其是卜副省长的女婿裹在其中,还是应当缓冲一下,等着于树奎那边如何反应。本来,调查这件事的根本目的,并非一定要拉什么人下台,也不是要送他们进监狱,更加不是要捅省里的马蜂窝,而只是迫于形势的压力,无奈中采取敲山震虎之举。话说回来,山敲了,只要虎被震住了,也就算大功告成了。毕竟,几个月后的党代会是头等大事,这个时候阳城搞出个大的腐败窝案,对谁都不会有好处。”
廖志国想想也是。这件事搞大了,涉案的人固然跑不掉,自己这个市委书记恐怕也要受到影响。况且,于树奎如此急切地寻找黄一平,说明那只该受震动的虎,已经坐不住了!
很显然,交通局局长吴少红、副局长任潮涌以及几个出租车公司老总等一批人的失踪,已经让于树奎感觉非常不安。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由纪委牵头查办的案件,比之公安、检察等执法部门,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便是不受拘押时间、地点、方式等太多框框的约束。对于自己组织内的党员而言,只要你涉足违法违纪,“双规”二字便足以令你胆战心惊,甚至失魂落魄。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内,只要你没有如实说出全部真相,“自由”一词便可能离你越来越远。况且,一辆出租汽车的自燃事故,竟然搞得如此神秘,而且很快就涉及到这么多相关人员,并非仅仅就事论事。虽然黄一平的保密工作做得近乎滴水不漏,可于树奎又是何许聪明之人?他还是很快就得悉,正是这个海北老乡,暗中主掌着整个案件的查办。黄一平的参与并主办,其实就是廖志国的幕后操控。
万般无奈之下,于树奎只有求助于黄一平了。
说起这个于树奎,撇开他和廖志国眼下的恶劣关系不谈,其实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他与黄一平私交一直不错,甚至一度堪称朋友、知己。想当年,黄一平还是阳城五中的普通教师时,于树奎就是海北最年轻的副县长,以不怕吃苦被称为“拼命三郎”。后来,黄一平到市政府做了秘书,于树奎相继担任了县长、书记,虽然彼此职级、资历、声望上差了些档次,可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少。尤其是到了逢年过节,回到老家,黄一平少不了会给书记于树奎、县长乔维民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父母官们也时常邀他吃顿便饭。遇到家里三姑六眷有些急、难、险的事情,黄一平也少不了会麻烦一下两位县太爷。说句良心话,但凡黄一平求到之处,于、乔二位从来没有拒绝过,总是尽其所能帮忙办了。当然啦,相比较而言,因为脾气、秉性的关系,黄一平与乔维民之间相处得更为融洽些。也正因此,于树奎对黄一平渐渐就有了些看法。尤其是黄一平跟随廖志国之后,由于乔维民的得势,加上“三剑客”与廖氏的不和,于树奎与黄一平就更加疏远了。现在,于树奎找上门来,也恰恰说明他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接到黄一平的电话,于树奎以最快速度赶到市区,在行进的汽车里完成了一次艰难且历史性的交谈。
车里就他们两个人,黄一平将车速控制在五十码上下,挑了人迹稀少的滨江大道,缓缓而行。
黄一平没有向于树奎隐瞒调查的进展,和盘托出了任潮涌、吴少红等人的交代。
“唉!廖书记其实也难哪!不查吧,出租车司机们频频上访闹事,现在又闹出这么大的伤亡事故;查吧,又生怕你于书记误会,影响你在海北的工作和威信。而且,海北出了事,廖书记还不得跟着负责任?再说,他也怕查出眼下这种尴尬局面,万一控制不住了,对省里领导也不好交代呀!”黄一平意假言真。
“黄老弟,这个事情的严重程度,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正如你刚才所讲,万一事情真的控制不住了,我在海北待不下去事小,对卜副省长不好交代是真啊!因此,我请求你一定帮帮忙,务必把事态控制住。另外,我想尽快见一下廖书记,向他道歉并做深刻检查!这个事,也请你安排一下。”于树奎的情绪低落到极点,说话的声调比平常降了至少两个八度。
十
卜副省长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专门视察阳城的民营经济,这让廖志国感觉非常开心,也多少有点吃惊。
须知,作为省委常委、省政府常务副省长,卜副省长分管的事务很多,日常工作也非常繁忙。平时,慢说是花两天时间下到基层,专门视察一地的民营经济,就是在省里参加一个会议,也多是迟到或早退,中途需要连续赶几个会场。更何况,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除非陪同京城要员或龚书记、关省长等主要领导,卜副省长已经很久没有单独来过阳城。因此,这次视察便显得格外令人关注。
黄一平遵照廖志国的吩咐,会同有关部门精心设计了视察的行程,力争使整个活动既严谨高效,又轻松愉快。为了保证卜副省长视察的声势,沿途组织了警车开道、彩旗标语,饮食、住宿不亚于副总理级的标准。除了市委书记廖志国、市长秦众全程陪同外,还安排了包括苗长林、贾大雄在内的所有常委分阶段陪同。总之,廖志国给予了卜副省长超规格的礼遇。
视察的第一站,便是海北县。此时的于树奎,已经一扫前些时的委靡不振,重新恢复了志得意满、谈笑风生的风采。
见到卜副省长和廖志国,于树奎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双手握住廖志国的手,晃动的时间更长一些。
事实上,就在此前一个多月前的某日深夜,于树奎在黄一平的引领下,专门到廖志国的宿舍负荆请罪,聆听批评与教诲。当时,黄一平按照廖志国的授意,将客厅办公桌上的手提电脑设置在音频聊天状态。而后,他给主、客二人倒好茶,退出客厅,悄悄躲到隔壁房间,利用另一台电脑录下了廖志国与于树奎交谈的全过程。若非亲耳所闻,打死黄一平也不敢相信,那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于树奎,一上来竟然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并如孩童般嘤嘤哭泣起来,嘴里还一个劲骂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由此,黄一平也算是又长了一回见识——在官场,不管多么威风八面、牛逼哄哄的官,但凡是遇到有可能掉乌纱帽的沟坎,或者是出于保住臀下坐椅的需要,私下里任何跌架子、掉身份、丧人格的事,都可以做得出。就像这位于树奎,当初那样不可一世,现在栽到廖志国手里了,别说抽自己耳光,就是让他下跪叫爹恐怕都干。
面对声泪俱下的于树奎,倒是廖志国显示出大将风度,频频以好言相劝慰,刹住了于树奎的自虐行为。那次交谈,前后持续三个多小时。于树奎除了恳求廖志国手下留情放他一马外,还费了很多口舌检讨了过去的诸多错误,其中少不了又是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最终,廖志国也再次显示了宽容大度,表示既然认识错误了,就给对方一个机会。其结果,有关出租车自燃事件的调查,市里不再过问,而是将所有材料交与海北县委处置。当然啦,廖志国也一再提醒于树奎:“事情的处理只限于海北范围,千万不要牵扯到省里。与那个东方公司的合同,既然已经依法履行了,就不要再找人家麻烦。自己的屁股,还是自己来擦嘛!”
材料移交海北后,一切便进入了于树奎的掌控之中。最终,县交通局主管出租汽车行业管理的一位科长、公安局车管所一位负责汽车检测的副所长,因为收受了任潮涌转交的三万元贿赂,分别被判了刑;局长吴少红、交通局副局长任潮涌、原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顾锋,因为监管不力,受到行政警告处分;常务副县长顾勇、办公室主任以及其余所有收受过钱款的人员,大多因为及时上缴了非法所得,在党内会议上作了自我批评。至于那些有问题的车辆,由于得到廖志国首肯,全部由县财政出资,统一更换了进口发动机、真皮坐椅、品牌空调和音响。几个自燃事故中的伤亡者,也都得到高额赔偿,事态得以完全平息。东方公司那边,甚至连一只打扰的电话都没有接到。
基于此,卜副省长的海北之行,便充满了欢歌笑语。
白天,经过一天紧张而有趣的奔波,卜副省长对海北民营经济的发展充满了浓厚兴趣,也发表了很多赞扬之辞。而每一次赞扬,都会引起周围热烈的掌声,也会引发于树奎等海北官员对阳城市委、市政府英明决策、科学领导的热烈歌颂。可以看出,省、市、县三级领导之间,已经达到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的境地。黄一平不时指引随行的记者们,抓紧记录、拍摄、录音,千万不要错过这些和谐、美好的场面。
当夜,在吃过美味江鲜、看过具有地方特色的歌舞表演之后,已经接近十一点了。卜副省长仍然没有睡意,盛情邀请廖志国到他房间聊天。黄一平和于树奎等人见状,只好止步退出。
关于卜副省长与廖志国聊天的具体内容,除了他们两人外,别人皆不在场,无从知悉。不过,黄一平事后通过两件具体事,知道所聊话题一定非常敏感,而且重在化解恩怨,属于一笑泯恩仇那种。
比如,交谈当夜,黄一平在送廖志国回房休息时,后者忽然附耳上来吩咐道:“赶紧给乔维民打个电话,告诉他马上就可以回来了。省里的扣解开了。”
再比如,卜副省长走后第二天,廖志国交代黄一平:“马上将城北新区升格成副厅的报告找出来,再送一份报给卜副省长办公室,他答应帮助催促有关部门立即办理。”
上边两件事,说来恰是廖志国的两大心病,卡在省里多时也皆与卜副省长有关。
原海北县长乔维民,因为与于树奎有矛盾,五年前主动要求调离海北,任职城北新区。两年多前,乔维民因得到廖志国亲睐,在城北新区党工委书记任上,被派往新疆挂职支边,原定时间两年。大半年前,廖志国就任市委书记,眼看乔维民挂职时间将到,便提出将他提为副市长。不料,此议一出,却遭到于树奎等人的强烈抵制,大量人民来信随之而来。报告送到省里,也是遭遇了重大阻力。卜副省长作为常委,自然听信于树奎等人的话,虽然没有直接表示反对,却搞了个折中调和,提议将他放到北部某市任副市长。廖志国无奈,动员乔维民在挂职地再待一段时间,否则,回来了没有位置安排。这次,一定是卜副省长松口了,乔维民的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城北新区升格一事,则是缘于廖志国的两员心腹大将在此主政——原体育局局长姜如明任党工委书记,原文化局局长孙健任管委会主任。为使这两人职务得到提升,廖志国接受黄一平的建议,向省里打了报告,要求将整个新区升为副厅。如是,两位主官便水涨船高,同时得到升迁。还是因为“三剑客”的作梗,省委常委会讨论时卡在了卜副省长那儿,理由是阳城已经有了一个副厅级高新技术开发区,而一般地级市也只有一个副厅级同类开发区。况且,城北新区的面积、人口、经济总量也不是太足。这一卡,使廖志国对姜如明、孙健的承诺顿成画饼。同样,解铃还需系铃人,卜副省长松口了,事情方才转机。
当然啦,卜副省长在视察阳城的两天里,也利用一路陪同的机会,趁机与几个常委进行了交流,尤其同苗长林、贾大雄等人相谈甚深。苗长林、贾大雄知道,这次卜副省长的阳城之行,其意不言而喻,既是向廖氏示好,也是向自己这一方施压。既然连背靠的参天大树都倾斜了,浓荫下的小草小苗们还有别的选择吗?因此,当着廖志国的面,苗、贾两人也不止一次表态:一定全力配合、支持廖志国同志的工作,团结一致,顾全大局,把阳城市的各项工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而且,从此后的实际行动,及至大半年后的党代会选举看,他们言语与行为还是基本一致的。至于内心是否真正诚服,那就另当别论,也不是十分重要了。
不仅如此,随着各自与廖志国关系的融洽,“三剑客”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微妙变化——苗长林儿子同于树奎外甥女的恋爱,据说已经近乎破裂,那个N大的漂亮女研究生,看中了一位更有背景与前途的同班同学。而贾大雄在京城读书的女儿,也未能如愿进某大通讯社,好像与海北建筑集团驻京办运作不力有关。加之“三剑客”的年龄都超过五十了,随着市、县两级党代会的临近,大家也都面临新的选择:于树奎作为阳城资历最深的县委书记,需要考虑自己的出路;贾大雄面临是留任常委还是退到人大、政协的难题;苗长林眼看在阳城竞争党、政正职无望,也要重新考虑是否再返省城。一句话,大家皆有点自顾不暇,何论他顾?
因此,完全可以说,卜副省长的这次阳城之行,充分验证了此前在海北出租车质量问题的查处上,黄一平所出主意、设计方案以及对操作过程的把握,是何等聪明、科学、得当。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廖志国就像一个惯于复盘的象棋高手,闲来无事时经常与黄一平两人相向而坐,以茶代酒,将那盘残局反复回味、把玩,构想出一个又一个假如,也从中体会到无穷的乐趣。
“假如我们紧紧抓住那个东方公司不放,会是什么结果?唔?”廖志国问。
“那这个案件可能就不是我们阳城纪检、检察部门能办的了,弄不好得到最高层。说不定,捅下的不是一个马蜂窝,而是天上会掉下一只角来哩。”黄一平回答。
“假如真的天上掉下一只角了,对谁的影响会最大?”廖志国又问。
“事情查到底,于树奎和海北一帮人首先跑不掉,‘三剑客恐怕全得进化铁炉,省里的大树不倒也得脱层皮。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性,这边案卷交上去了,上边忽然有什么人发话了,或是着眼于维护政治稳定,或是出于维护和谐大局的考虑,总之,任何一个理由都可能将事情办成一锅夹生饭。然后,我们这边就成了最大的罪人,最惨的可能不是他们,反倒是我们。”黄一平又回答。
“假如我们不把材料移交给海北,那么局面还能够控制吗?”廖志国还问。
“也许能够控制,但会有很大的后遗症。试想一下,任潮涌、吴少红们提供的那些情况,查或不查都会有很大的副作用,等于是将一只烫手山芋窝在我们自己手里了。而现在,交给海北县委处理了,将来即使有什么反复,会有于树奎奋力顶着。对我们而言,依然进可攻、退可守,始终攻守兼备、进退自如。”黄一平继续回答。
“哈哈哈哈!”廖志国已经很久没有爆发出如此爽朗、开心的大笑了。
“一平啊,你已经完全成熟了,成熟到做一个县委书记绰绰有余的地步!”廖志国的话完全发自内心。
“哪里哪里,还有很大差距。再说,有些进步,也是廖书记这几年栽培的结果。”黄一平道。他明白,作为一名成熟的秘书,越是当下气氛融洽、情绪热烈,越是需要百倍的冷静与理性。很多不经意间的马失前蹄,正是发生在这样的氛围中。
当然,黄一平在回答廖志国上述假设的时候,也在想,假如那些状告廖志国的匿名信上,对手真的掌握了一两个真凭实据,上边也有实权人物使用同样的侦查手段,那么,还会有你廖志国的今天吗?
黄一平当然不敢如此发问。可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担忧,他才始终将海北的案件牢牢抓住,且把握在一个完全不会失控的程度,否则,有可能玉石俱焚、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好下场。这,也许才是官场真正的险恶之处!
十一
苏老主席从病危到去世,前后只有短短一个多月。
苏婧婧作为独生女儿,自然要专程从美国回来,服侍父亲并处理后事。其间,黄一平出于公务、私谊,几乎寸步不离、随侍左右。
看着廖志国在岳父遗体前哭得悲痛欲绝,旁观者无不动容唏嘘,甚至就连省委梁副书记的眼睛也红了。
苏老主席丧事期间,按照风俗习惯、官场规矩,自然断不了迎来送往、人情拉扯。其实,早在老人逝世当日,廖志国就让黄一平帮助草拟了文稿,分别制作成报告与告示两种式样,前者上报省委及阳江、阳城市委,后者广告各地亲友、同事,主要内容是按照苏老主席生前愿望,丧事一切从简,既不搞大规模告别、追悼仪式,也拒绝接受任何形式的礼品、金钱,恳请领导明鉴与监督,希望亲朋好友与社会各界谅解,等等。其实哩,逝者患老年痴呆症多年,哪里还有什么遗愿啊!
报告呈到省里,省委龚书记、关省长皆有亲自批示,要求转发全省领导干部效仿。省里多家媒体也刊登专文,予以表扬。
当然啦,报告送了,告示贴了,丧事还是不以家属的意志为转移,办得热热闹闹轰轰烈烈。
灵堂设在阳江市殡仪馆最大的吊唁厅,由阳江市委市政府出面操办,治丧小组囊括了当地党政军要员,工作班子也是精干且完备,其中阳江市长冯开岭亲自挂帅。
黄一平猜测,冯开岭热心此事,除了看在廖志国分上尽些地主之谊外,还有另外一层考量——再有半年时间,全省地、县一级都要召开党代会,党委班子将全面调整,传说阳江市委书记将晋升进省委,冯开岭极有可能接班。冯开岭应该知道,阳江籍包括梁副书记在内的大批干部在省里居要职握重权,自己此时对一位逝者表示敬重,将可能获得他们的特别好感。
省委、省政府办公厅送了花圈,省里所有常委、副省长、人大和政协领导都送了花篮,多数机关部门也都有所表示。按理说,苏老只是一个地级市的政协主席,且已经离休二十多年,本不当有如此待遇,可是,如此隆重场面却又包含很多原因:一来哩,苏老主席是老革命,离休时虽是阳江政协主席,官级不过正厅,享受的却是副省级政治生活待遇。二来哩,苏老主席为官多年,尤其又是在阳江这样官势旺盛之地,在省里的老部下有很多,不少人执师徒、门生之礼,且徒、生之下又有了孙辈,这些人皆是实权人物。三来,则是因为廖志国这个乘龙快婿,现在正是执掌阳城一方大权的主官,即使是省里领导及部门官员,多少也应当给些面子。
既然省里都如此重视,阳江、阳城官场就只能为之倾巢出动了。一时间,那个非常宽敞的阳江殡仪馆内,原本还有些冷冷清清,却忽然各式汽车云集,尤其是安放苏老主席的大厅,几乎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了。
更为奇特的是,设灵哀悼的当日深夜,来了一辆大巴车,挂着海北牌照。于树奎带领县里四套班子成员、主要部门负责人,大概五六十人的样子,一律素色装扮,预先戴了黑纱、佩了白花,面色庄严、脚步匆匆,浩浩荡荡奔灵堂而来。车上抬下来十几只花圈、花篮,上边写的全是“苏老队长千古”之类。显然,这种称呼不是冲着苏老主席生前政协的职务,也不是奔着死者女婿廖志国的书记职务,而是当年老人在海北的社教工作队长经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苏老被省里派往海北搞社教,前后虽只一年左右,却因为作风踏实、为人正派、处事公道,在当地官场与民间留下极佳口碑。挖掘出这一史实且拉上这条线者,乃是秘书黄一平。前海北县长乔维民正是因此而踏入廖府,受到苏婧婧的热情接待,及至得到廖书记恩宠。
本来,苏老主席的丧仪属于官方主办,来者又大多是政界人士,像于树奎这类官员吊唁时,列队鞠躬就可以了,廖志国夫妇作为亲属也只要鞠躬回礼。可是,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走在队前的于树奎迈着徐缓、沉重的步伐,满脸悲戚走进灵堂,还未及与廖志国、苏婧婧握手,竟然带头跪倒于灵前,咚咚咚行了叩拜大礼。站在一旁的廖志国夫妇,愣怔片刻不知所措,后在亲友的提醒下才跪拜还礼。海北随行官员,见于树奎如此举动,也只得纷纷效仿。这一来,不要说主人夫妇,就是旁观者如黄一平等,也觉得大为感动,彼此心理、感情距离立马就近了许多。
当然啦,于树奎的举动还不止于此。回到海北之后,他还指令本县宣传、党史、档案部门,深入挖掘、整理、总结了苏老主席当年社教的事迹,组织撰写了回忆文章,制作了电视、广播专题片,印制了精美画册,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追思、纪念活动,就连廖志国都觉得有些过分了,让黄一平悄悄传话给于树奎,其心意已领,可以收手了。此是后话。
黄一平亲眼目睹了上述情状,不禁感慨万端,内心叹道:为人者,皆说在世时不得平等,死后赤条条还原本色,一切皆无高低贵贱之分,也就归于平等了。其实,不然也!
别的不谈,单说这苏老主席的死后哀荣,哪里有什么平等可言啊!
其实,所谓哀荣,与死者几乎毫无关系,主要还是做给儿女等活着的后人、特别是有权势者看。譬如阳城一地,也有些当年的老红军、老八路、新四军老战士等,还有些曾经担任过省市重要领导职务者,有的死了也就死了,不几年便销声匿迹,从此不再为人提及。可是,有些虽然官职不高、政绩平平,也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却还时常在报纸、电视上被人提起,甚至每每有关于他们的文集、画册、回忆录之类问世,每逢诞辰、逝世等纪念日,总会有人为他们组织活动。即使其骨灰同样放在烈士陵园或革命公墓,上边的鲜花、供品也是常换常新。其中的关键与窍门,是他们的子女现状不同——遭遇冷落者的后人大多时运不济,非贫即平;而遭遇热捧者必定有儿子、女儿或儿媳、姑爷之类,是某个手握重权的当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