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故事

2011-11-29 05:45杨少衡
清明 2011年6期
关键词:西河东海李老师

杨少衡

1

西河大桥垮塌于强台风中。

出事当晚大雨如注,风势凶猛。气象部门报称台风中心最高风力达十五级,为近年所罕见,本县不在台风中心登陆路径,风力略弱。但是关加成所在的后坑镇一带风力也有九级,比县城显大,且雨势强劲,大雨倾盆而下,满耳哗哗声不绝。后坑镇位于县西南部山区,距县城有四十公里路程,当晚这四十公里于关加成显得格外漫长。

晚上九点来钟,有一个电话从县城挂到镇政府值班室找关加成。当时关加成跟镇里几个头头在会议室里商量事情,由于附近变电站出问题,后坑镇停电,靠会议桌上的一只应急灯照明。大家正说着事,值班员跑到会议室门口报告:“关县长电话!”

“谁找?”关加成问。

来电话者是女性,语气很急,在电话里追问值班员,为什么关县长的手机不通?值班员告知后坑这里停电了,通讯基站无法工作。她让值班员立刻喊关加成接电话,有要紧事情。值班员询问她是谁,她不耐烦,让值班员不要多嘴,赶紧叫人。

“我不敢多问。”值班员有些紧张。

关加成说:“听起来这个女的我认识。”

他心里有数,知道可能是谁。去了值班室,果然不错,是老婆的电话。

“你把卡片掉在茶几下了!”她着急。

“什么卡片?”

“跟你说多少次了!不当回事!”

关加成让她别急,没事。说,后坑这里停电了,一片漆黑。镇政府值班室里点了一支蜡烛,值班人员靠它记录电话,上洗手间得借手机照明,否则看不见男女。除此之外暂时没大问题,不必担心。卡片在不在不要紧,哪怕山崩地裂,有贵人相助就行。

“说得容易!”

“那就不说,别瞎操心。”关加成说。

老婆打这个电话就是瞎操心。台风来袭,风雨大作,这种时候她还不忘扫地板,结果在茶几下发现一张关加成无意弄掉的卡片。于是她着急,紧紧张张打电话找人,手机不通让她吓个不轻,以为关加成出了什么事。找到人后她还是不放心,口口声声让关加成小心点,风里雨里坐车走路,看好前边几步,不要冒险,以防万一。之所以如此瞎操心,是因为台风大雨到来,关加成却把卡片丢在家里,未能随身携带。

所谓卡片其实就是块普通的塑料片,全称为“如意金卡”,大小质地与银行卡差不多,很挺刮,有弹性,印有图案文字。这种如意金卡卡面印制的不是开户行和号码,是一尊佛像。佛像为金黄色,号称镀金,佛像边印有“出入平安”、“如意吉祥”一类文字。该金卡出自省城一座著名佛寺,据说随身携带有助保护个人生命财产安全,进而维护家庭及社会稳定,这当然是一种迷信。关加成的妻子出于某种个人体验,对该金卡情有独钟,关加成的公文包被她安插了一张,放在通常放置名片盒的小隔袋里,这个安插位置既隐蔽又管用,通常不会被人看到,又总是紧密相随,即使公文包没在关加成的手里,也会由秘书提着跟在身后,不会离得太远,让关加成总是处在有效保护的半径之内。关加成出于对其想法、用心的充分理解,以及对元配夫人的基本尊重,容许她暗藏了该卡片,那毕竟不是窃听装置,哪怕于事无补,也算有益无害,其最大益处就是让妻子得以安心。但是关加成对该卡片从来都不在意,视为可有可无。这一次到后坑,可能是行前匆匆收拾公文包时无意弄掉的,卡片落在家中茶几下,让夫人发现了,焦虑不已。

关加成没在电话里跟她多说,因为时间和地点不对,此刻风强雨劲,灾情不断发生,事情接踵而至,一张如意金卡对付不了。关加成所在的后坑镇地理位置比较重要,为县西部六个山区乡镇的门户,按照班子里的分工,这个镇由关加成挂钩。台风到来前,恰县委书记率队去香港招商,一时赶不回来,县里的事情由县长关加成负责,关加成安排县领导按各自分工下到所挂钩乡镇,让常务副县长王伟坐镇防汛指挥部掌握动态,有情况随时报告,关加成自己到后坑,就近兼顾西部山区六个乡镇的防汛抗灾。如此布局,当时考虑并无不妥。

后来关加成曾想过,要是没把那张金卡掉在茶几下,会不会是另一种情况?金卡上印有佛像,按照民间理解,佛是神而非人,佛祖相助应当强于贵人。

台风到来的那天半夜,有一位贵人不吭不声,于风雨中来到本县视察,事前没有发布通知,直到其所率一群人上了县城外西河堤坝查看水情,才被值班人员发现。值班人员比较敏感,赶紧向防汛指挥部报告。守在指挥部的王伟得知情况,很诧异,立刻往后坑镇值班室给关加成打了电话。关加成觉得情况异常,需要尽快搞明白,稍一思忖,直接打电话找市委办主任林文彬了解究竟。关加成跟林文彬熟悉,曾在市委政研室共过事,所以找他比较合适。电话一通,关加成大吃一驚:林文彬居然也来了,就在西河堤坝上,为视察随行人员之一。

“怎么会忽然驾到?”关加成问。

林文彬说是沈盟副市长让他一起来的,他们都是陪同人员,陪的是王焕章。王是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挂钩本市,于今天傍晚专程从省城赶来,指定沈盟带他下县去察看灾情和抗灾情况,行前没有明确指示具体去哪个县,因此无从通知。他们到关加成这里也算偶然,一行人从市区出发时走高速公路,后因大风大雨,高速公路关闭,他们的几辆车从西河出口下高速走国道,领导忽然提出就近看一看,于是就在县城外堤坝边停车,一行人穿着雨衣,打着强力手电筒,顶着风雨上堤观察。此刻风大雨急,满河汹涌。

关加成当即请林文彬把电话给沈盟,让他向沈副市长请示。林文彬没说什么,直接把手机给了沈盟。关加成报称自己在后坑镇,本县山区一线目前情况尚好。他问询省、市领导是否进县城休息一下,听听汇报?如果需要,他马上动身返回县城。

沈盟说:“等你长翅膀飞过来?王书记马上去沿海了。”

“领导有什么交代?”

“西河这里水大,别打瞌睡。”

“领导放心。”

“那座桥怎么样?”沈盟问。

关加成报告说,台风到来前他曾亲自到西河大桥工地现场办公,制定几条措施确保安全。会后政府办认真督办,几项措施都能按要求落实,应当没问题。

这句话说坏了。

不管与如意金卡丢弃是否相关,那天的运气的确差。大领导一行本来未曾打算光临本县,因为高速公路意外封闭,他们借道而来。如果他们悄悄来悄悄走也就罢了,但是情况被值班人员发现,报告到关加成这里。关加成不能不联系领导,报告请示。沈副市长在电话里不问别的,偏偏问起西河大桥,似有先见之明,哪壶不开专提哪壶。关加成在电话里给领导打包票,声称没事,不料没待他们走远就出了大事——西河大桥轰然倒塌。

西河大桥位于县城西南,跨越西河两岸,扼城关门户,是进出县城必经之桥。这座桥修建于上世纪“文革”后期,当年称“战备大桥”,建成后承担本县交通重任四十余年,在川流不息的车辆特别是近年越来越多的重载车辆的摧残下,该桥不堪重负,渐渐成为危桥。前年底,得到省交通部门支持,市、县两级政府花重金在原址上拆毁旧桥,再建新桥。经过两年努力,该桥桥墩、桥身等主体工程已经基本完成,剩下的工程量主要是桥面,施工部门正在抓紧赶工,预定于元旦剪彩通车。

它居然说倒就倒,毁于一旦。

是什么原因导致在建的西河大桥倒塌?此刻正当台风来袭,风力强劲,对桥身形成巨大的压力,全县普降大雨,西河河水暴涨,对桥墩、桥体形成巨大冲击,这是两大因素。但是这两大因素不足摧毁这座大桥,它完全可以顶得住,因为早在设计和施工的时候,它已经被如此要求了。问题在于有些意外因素不是设计施工时所能预计的,当晚恰有两项灾难叠加在这座桥上:一是灾害来临时,这座桥还处在施工阶段,桥身从水下至桥面还被脚手架等施工设施层层包裹覆盖,这个时段是桥的薄弱时期。不巧西河里又钻出一对不速之客,以一种罕见的方式肇事,于是就酿成大祸。

这一对不速之客是运沙船,两条满载河沙的船只。西河上游出产优质河沙,有许多经批准或未经批准的采沙船日夜不停地捞采,然后用大型运沙船运往下游。台风到来之际,作为水上防灾应急措施,西河上的采沙作业全面停止,河面上的所有船只包括运沙船都被要求到避风水域停泊,无一例外。但是非常不幸,由于相关人员的疏忽以及洪水的巨大冲击力,有两只系在一起的大型运沙船在半夜时分挣脱系缆,一前一后被冲出避风水域,在洪水中漂流,失去控制,急速下行。运沙船的自重加上所载河沙的巨大重量,以及奔涌洪水给它的势能,使两条船成了两颗重磅炸弹,急速扑向西河大桥,先后撞击了同一个桥墩。第一条运沙船撞击时大桥剧烈摇晃,但终于还是顶住了,撞桥船只头破身裂,船体卡在桥墩周边乱七八糟的钢铁构件上拉扯摇撼,这时,第二颗“炸弹”不失时机冲上来,以更凶狠的力度撞击,桥墩没能撑住,如被推倒的积木般散架崩塌。

西河大桥倒得不早不晚,刚好在省、市两级领导上车离开之际。领导们查看水情的地点在高速公路出口处附近的堤坝,位置在县城以北,也就是西河大桥的上游方向,几位领导查看河中水情时,都注意到西河大桥上的灯光。由于台风来临,桥面施工已经暂停,但是整座大桥从两端到中部都有灯光,且河中桥墩的脚手架上都安有强灯,以防过往船只于黑暗中意外碰撞,风雨之中,这些灯光断断续续连成一线,勾画出大桥的轮廓。跨越河面的这线灯光给领导们留下印象,沈盟副市长与关加成通电话时提起大桥,就因为在堤坝上注意到了。后来几位领导走下堤坝,上了他们的轿车继续赶路,顺公路沿西河岸向下游行进。他们的车辆启动不久大桥就倒塌了,倒塌时的巨响被更为巨大的风声和雨声吞没,没有惊扰车上的领导。但是轿车爬上河岸边的山坡时,领导们忽然意识到前方河面变得一片漆黑,跨越河面的灯光消失不见了。

王焕章书记问:“停电了?”

跟大领导坐在同一辆车里的沈盟一脸困惑:“县城里灯光都在啊。”

几分钟后他们的轿车到达西河大桥引桥处,公路边乱糟糟的,有若干值班人员从临时工棚里跑出来,在风雨里忙碌。领导们停车询问,这才知道西河大桥刚刚倒塌,几乎是塌毁在他们的眼前,眼下可谓第一时间,他们就在事故现场。

一行人赶到河边视察,王焕章书记决定:“进县城。”

林文彬赶紧打电话,通知关加成立刻从后坑返回。

关加成很诧异:“出什么事了?”

“西河大桥倒了!”

关加成大惊:“不会吧!”

“倒在领导眼前!”林催促,“你赶紧!”

关加成知道大事不好,不敢耽搁,立刻动身。

从后坑出发赶回县城途中,有十几公里路段因停电通讯中断,没有信号,手机无声无息有如砖头,令关加成心中忐忑。车在山路上盘旋,转过一个山口,前方一处山体塌方,半条公路上堆积泥石,司机紧急刹车,他们被阻滞于途中。

这是在金桂山一带,山高坡陡弯急,路况较差,风雨中险象环生。车辆受阻后,驾驶员小陈与秘书小孟冒雨下车,到塌方处察看,几分钟后回到车上,报告说塌方路段有十几米长,公路靠山坡一侧被大量泥石阻塞,靠山沟一侧留有一线路面,只是相当狭窄,车行有困难,风险很大。

关加成说:“开过去。”

他们下车,顶着风雨步行穿过塌方地带,驾驶员开着空车在后边随行,小心翼翼地折腾十几分钟,终于越过险境。再上越野车时,关加成注意到前方主峰山头下远远有一点灯光,透过雨雾隐约闪现,看上去意味深长。那应当是金桂村和村外的天泉寺,灯光表明山上的电力供应目前基本正常。

而后的路段有信号,车上三人的手机接连响铃,一遍又一遍,再无止息。通过手机,西河大桥倒塌的消息被反复证实,领导动态也频频传来:沈盟副市长带王焕章书记直接到了县委办公大楼,坐镇会议室,留在县城管家的几位县领导分别赶到会议室,汇报抗灾情况并研究西河大桥倒塌处置应急事项。

关加成一再在电话里表明:“我在路上,很快就会赶到。”

风雨之中,当晚的路程于他显得格外漫长。

关加成紧急了解情况,以备面见领导。县交通局局长林绍刚在西河大桥倒塌现场打手机报告说,大桥是被运沙船撞毁的,垮了河中部一个桥墩,墩两侧桥面全部塌入河中,桥体其他受损情况还待天亮后检查。

“人员怎么样?”关加成问。

大桥桥面上有一台装载机,恰在被撞毁的部位,当晚有两个值班人员藏于装载机驾驶室里观察水情,报告情况。桥面坍塌后,装载机掉入水中,两个值班人员失踪。另据查核,两艘运沙船上各有一值班人员,运沙船撞上桥墩后,坍塌的桥面砸在船体上,两条船连船带沙全部被砸下河中,船上的值班人员同时失踪。

这四个人肯定凶多吉少。

关加成在车上给田东海打了电话。田东海是承建西河大桥的老板,此刻正在省城家中,他已经得到消息了,他手下人员从西河大桥工地向他告急,把他从梦中弄醒。

“他妈的运沙船是哪家的?”他在电话里破口大骂。

“问你拿什么糊桥?口水还是胶水?”关加成恼火。

田东海担保桥的质量没问题,肯定是运沙船的错。关加成让他不必多说,立刻出发,以最快速度赶到县里,共同处置善后事宜。

“这他妈归我吗?”他不服。

“不归你归谁?”关加成强调,“这里四个人四条命!”

“买命钱还要我出?”

“只怕拿钱也摆不平!”

他不吭声了。

关加成赶回县城。由于西河大桥重建,原有公路封道,进出县城需要绕行,从上游另一座大桥过河,沿一条临时通道行进,路程多出近十公里。这一段临时通道原是乡村道路,等级较低,启用为临时通道前进行过整修改造,通行状况有所改善,但是与国道、省道还是无法比肩。西河大桥施工近两年期间,临时通道承受大量车辆碾压,已经千疮百孔,到处坑洼,台风大雨之中完全成为一条烂路,异常难行。关加成很想先跑到西河大桥倒塌现场去看一下,却不敢耽误,只能让司机折转进入临时通道,以便尽快回城面见领导。省、市两位领导已经在县城等了关加成一个多小时,人家肯定不是因为好奇,要看看本县县长嘴脸如何才隆重光临,此时此刻,县城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在等关加成,他这回是撞到枪口上了。

车刚刚开到上游大桥,手机铃响了,是常务副县长王伟打来的。

“他们走了。”王伟说。

“谁?”

王焕章和沈盟一行在县委会议室紧急约见相关领导和人员,由于关加成未能及时赶到,王伟承担起陪同领导的重责,同时承受了省、市两级领导的严厉批评。领导讲了重话,对本县的抗灾部署提出质疑,追查是否失职,要求迅速处理塌桥后事,立刻组织调查,明确事故责任,做出严肃处理。这些重话和批评本该关加成承受,但是领导们等不及了。台风大雨,灾情四起,大领导事情很多,需要应对全省、全市重大事项,在本县临时驻留指导工作,等了一个多小时,已经高度重视。关加成自己拖拖拉拉,一路为风雨所误,在金桂山又为塌方所阻,除了电话一个接一个,总是不见嘴脸,挑战人家领导的耐心,最终他们决定不等关加成赶来接见,起身拂袖而去。

关加成心知不好,万分焦虑地问:“领导动身了?”

“刚走。”

关加成立刻给林文彬挂电话,报称一路风大雨急路险,他紧赶慢赶,此刻已上临时通道,最多十五分钟就可赶到,希望能当面聆听指示,请求领导不要急着动身。

林文彬请示沈盟,很快回话:“王书记已经留下重要指示,你们贯彻落实吧。”

关加成立即要求与沈副市长直接通话。林文彬把手机给了沈盟。

“关加成你真出彩!”沈副市长当头痛批,“大桥说倒就倒!”

关加成表示自己非常痛心,向领导检讨,请领导先留一步。

“检讨个鬼!哭吧。”

沈盟把电话挂了。

关加成浑身发僵,咬着牙按下手机重拨键,打算再与沈盟通话,再做说明。没等对方接听,关加成自己又把电话挂断,把手机扔在座位旁。

此刻无济于事,沈盟不会听。此刻关加成还能做什么?似乎只能到此为止。那就随它去吧,希望最终结果不要太坏。

几天后,关加成被宣布免职。

2

那一天,关加成决定出走,离家之际引起妻子警惕。她拦着关加成,追问他去哪里,干什么。关加成表情轻松,称自己拟畏罪潜逃,另谋生路。

“说什么呀!”她着急。

其时县城内外传闻不绝,纷纷传说关加成已经被带走,“进去了”、“双规了”。事实上,关加成作为免职官员,一直谨守新身份,坐在家中无所事事,等着可能从天而降掉到身上的任何东西。关加成猜想这样的幸福时光恐怕所剩无几,应借机逃之夭夭,也许一不留神会碰上贵人。事到如今,只求老天关照,贵人相助。

这是调侃,妻子知道关加成调侃个啥。

关加成的妻子苏晨在县中学当老师,她比较敏感,或称过敏。夫妻俩是中学同学,后来一起到省城读师院,她学物理,关加成读政教,毕业后她当老师,关加成改行从政。他们都是市区人,两家老人都住在市里,关加成夫妇的儿子眼下是初二学生,在市一中就读,跟外公外婆住。八年前,关加成离开原工作单位市委政研室,下到县里任职,至今走了三个县,从县委办主任一直干到县长。时下如他这样的下派干部大多是单身赴任,关加成情况不同,其妻宁愿把儿子托给父母,也要随关加成共同前进,关加成到哪个县,她就随调该县中学教书,说是夫唱妇随,照料生活,更多的还是增强防范。如今握有权力的基层官员身边经常美女如云,小三小四神出鬼没,对合法原配极具威胁,因而关加成的老婆备加警惕,紧密相随。老婆守于身边,吃饭有人管,衣服有人洗,何乐不为?关加成对妻子的严防死守予以充分理解与支持,但是她的过敏也常被关加成拿来打趣调侃。

数年之前,有一年暑假,苏晨所在学校教育工会组织老师到省城旅游,去了一座著名寺庙。在庙外路旁,苏晨被一个算命先生喊住。

“你家先生有大难。”那人吓唬她,“不出这个月。”

当时苏晨与同校一位女老师在一起,两位女老师好奇心都强,不免一起上当。她们停了脚步,问算命先生是哪方神仙。该先生当场表演,为她们算了流年,居然讲准很多情况,例如说另外那位女老师的先生也是教员,而苏晨的丈夫也就是关加成则身任要职。关于关加成有何大难他拒绝多讲,因为“天机不可泄露”。苏晨反复追问,算命先生总是“官场险恶,小人很多”之类,云山雾罩。苏晨询问有什么办法可以避难?算命先生推荐他的“如意金卡”,说是已经由庙里和尚开过光了。

原来他是算命兼卖卡,一张金卡才二十元,可以化解大难,性价比太高了。当然以成本计,该金卡不可能镀金,最多是镀一层铜而已。

苏晨买了一张金卡。回家后把事情一说,让关加成痛加调侃。关加成问她如意金卡符合物理学哪一条?牛顿的万有引力,或者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亏她还是物理老师,懂得科学,居然如此好骗。她被关加成说得挺生气。

不料十几天后,当月月底果然出了事情:省城一个大型经贸招商活动开幕,一批上访人员突然于主会场外聚集,举牌喊话,引发震动。这些上访人员来自本县,反映开发区污染水源事项,是个多年遗留的问题。当时关加成恰在省城参加那个招商活动,接省上主管领导通知立刻前去处理。关加成把本县驻省城办事处人员叫到现场,一起与上访群众谈话,同时通知县信访局和上访群众所在乡镇领导急赴省城。经数小时努力,上访群众终于坐上租来的大巴离开,返回途中。没想到该大巴出了车祸,翻下山沟,两死十伤。事件引发连锁反应,有人在网络上发帖,指名道姓,指控关加成在开发区建设中制造政绩谋求升官,同时大量受贿,还说关担心被揭穿,指使手下制造车祸谋害上访群众。这个帖子非常刺激眼球,被大量转帖。有人跟着“人肉搜索”,把关加成的照片和各种资料发布于网络,关加成以涉嫌常规腐败和离奇阴谋引发广泛关注,一时沸沸扬扬,似乎马上就要落马入狱。闹了一个月后尘埃落定,市里组织的调查组经仔细核实,认定相关指控查无实据。这时关加成到本县任职时间并不长,开发区在其任职之前就已开建,出现的一些问题主要责任并不在他,车祸的直接原因是与违规车辆冲撞,与他没有直接关系。

这件事并不像表面看这般单纯,它另有背景。关加成意外成为网络官员明星的那个时候,本市上层领导机关正在酝酿调整,原市委副书记康川呼声颇高,有望接任市长,但是也有人因种种原因不同意。康是关加成的老领导,关加成在市委政研室工作期间跟过他几年,颇得他信任,后来关加成的几次提拔都与他的力推相关。在关加成被“人肉搜索”后,康川在网络上被指为腐败阴谋官员关加成的保护伞,一同经受炒作,因而很遗憾未能接任市长,最终调到省城,到社科联当书记,说是提拔,实已从权力中心边缘化。关加成送别康川时心里止不住内疚,无疑他是给领导减了分。或许关加成在网络上暴得大名,原因就在这里:有人抓住意外事件炒作关加成,用意其实是在阻止康川掌握大权。也不知这是关加成连累了该领导,还是关加成受了领导的连累。

这件事对关妻产生了重大影响,她再次跑到省城,重访古寺外曾准确预言关加成有大难的算命先生,不吝破费,求回一沓“如意金卡”,在房间、卧室到处摆布,还塞进关加成的公文包里。根据算命先生计算,关加成貌似平和,实则性刚命硬,因此仕途多难,身边总有小人相妨,还好总能遇到贵人相助,所以才有今天。该先生预言近年里关加成还有大灾,比这一次更为严重,因此须谨防小人,深藏金卡,同时盼望贵人。对算命先生的玄幻言辞,关妻的态度是宁信其有,以防万一。因此,台风到来之际,发觉关加成脱离金卡的有效保护,她着急不已。

关加成心知老婆的金卡无济于事,西河大桥出事后,他更无望于贵人相助,因为他已经碰上贵人了,这位贵人就是王焕章,西河大桥于台风中倒塌之际,王领导刚刚走下堤坝。如果没有王的意外光临,情况当不至于如此严重。在受到王焕章严厉追究,免职并接受调查之际,关加成还能指望谁?以往关加成确曾一再得贵人相助,例如康川副书记对他关心有加,眼下康已调离,鞭长莫及,爱莫能助,哪怕康还在位,也不能贵比王焕章。因此算命先生的指点迷津毫无意义,关加成前景凶险。

这时候他能怎么办?坐以待毙,或者不如寻路而逃?

关加成出门走下楼梯时,轿车已经停在路边,驾驶员小陈在车里等候,一如既往。这只是表面现象,情况已经变了,作为一个被免职官员,目前关加成的用车和办公室都还暂时保留,但是驾驶员出车多了一个报批程序。关加成一上车就问小陈报告了没有?小陈表示已经跟管理科科长说了,科长了解关县长去哪里?小陈按照关加成的交代,报称目的地是后坑镇。

“行了,走吧。”关加成说。

他们出发前往后坑,事实上这个目的地是假的,谎称而已。车开出二十多公里,在县城与后坑的半路上,关加成下了车,下车地点在金桂山山间,也就是西河大桥出事当晚,关加成从后坑赶回县城时,被塌方阻滞的地点。

关加成让小陈把车开到后坑镇,在那里等他电话。

“县长,我跟你走吧。”小陈不放心。

关加成让小陈尽管离开,他要在这里独自转一转。

“他们,他们说。”小陈支支吾吾。

关加成说:“现在听我的。”

小陈不吭声了,启动马达,遵命离开。

关加成独自步行,走上上山的小路。他的随身物品不多,有一个挎包,里边装有矿泉水、干粮、手电筒、备用电池等应急物品。这个挎包及其中物品为小陈这辆车上常备,定时更新,以应不时之需。在基层任职,时常坐在车上跑来跑去,特别是在灾害发生等非常时期,什么情况都可能碰到,车上备有粮草,一旦有意外,应对比较从容。

天气渐热,关加成把外衣脱下塞进包里,只穿短裤背心,戴一顶遮阳帽爬山,按照“潜逃”的基本要求,他关闭手机电源,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从下车路口到金桂山主峰峰顶看起来不远,走起来不近,大约有十五公里路程。这一带山高沟深,由于地形、水源和交通条件不好,开发程度较低,没有大的村落,也没有可供汽车通行的道路。四十多年前农业学大寨时期,附近乡镇曾组织数支耕山队上山开荒造地,种植粮食、茶叶和水果,于山间几个地方分别建造简易房舍作为基地。当时为了开发该山区,县里动员大批民工修建了一条盘山机耕路,连通几个耕山队基地,直到主峰山顶。由于条件较差,开发成本高,加上形势变化,十数年后这里的耕山队相继停办,人员陆续撤走。偌大一片山区,如今除主峰旁边一个小自然村的二十来户人家,几乎没有其他常住人口,机耕路年久失修,渐渐变成一条废道,与羊肠小道相辅,不能通车,只供步行。

三年多前,关加成曾经由这条山路上过一次山。当时他到本县任职不久,带着几个人下乡调研,从金桂山下经过。乡干部指着山顶介绍那里有个贫困村,以山得名,就叫金桂村,因村子小,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很少有人去,该村村头的墙上至今还漆着“文革”时期的标语,近四十年里视察过该村的最高级别官员是乡政府的民政助理。关加成一听即决定改变日程,上山探访,也算一次开创之旅。乡干部遵命找来向导,领着一行十余人于隔日步行上山,整整走了六个小时才到达村庄。村民看到他们异常好奇,差不多就像看到外星人从飞碟上走下来。关加成一行在村里调研,与干部和村民座谈,晚间借宿在群众家里,第二天才下山返回。

时隔三年,关加成再次踏上这条小道。上一次是关县长等大小官员浩浩荡荡,这一次他不是县长了,形单影只。上一次是深入基层调研,这一次不一样,他是“畏罪潜逃”。三年前那次探访之后,关加成曾设法拨过一笔钱让该村整修道路,情况有所改善,但是这回关加成再次前来,山路又破败依旧,有待再次拨款整修。关加成记得金桂山这条道路虽然不好走,曲折陡峭,回头弯一个接一个,但是相对好认,几乎没有岔道。这一次独自前来,自己给自己当向导,关加成顺着旧路一直往上,觉得这样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但情况却出乎意料。

他走上一条岔道,一路疑窦丛生,越走越觉有问题,因为荒草遍布,像是多年没有行人。但是并无其他道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沿着那条山路一直走到一个小山坳。这里有一块小空地,空地上有一排石头房子,已经倒塌近半。房子前有一片废园子,满园杂草,稀稀拉拉有几棵李子树,都是些老树。这应当是当年某个耕山队的旧址,早已没有人踪,道路到这里已是尽头,再无痕迹。从山坡往上看,金桂山主峰就在近侧,相距似乎不远,但是到处峭壁,无路可通。

关加成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走错了。看看手表已经走了五个多钟头,时已下午三点,如果原路折返,再寻路往上,已经不可能在黄昏前到达主峰下的小村。在这样一片陌生的山地,无法独自走夜路,以“潜逃”安全计,只能暂停。

关加成在那个山坳里四处转,独自考察调研,吃了挎包里的干粮,天黑后早早的休息了。旧日耕山队一间尚未倒塌的石头房成了关加成的宾馆客房,该客房地上丢着的一扇破门板则为免费铺位。时为夏季,被褥可以克服,但是关加成没预计到蚊子,人往门板上和衣一躺,蚊子成群结队嗡嗡来袭,他这才知道不好。乡野山间蚊子多,关加成的挎包里备有不少应急物品,却没有有效驱蚊设备,只有一盒风油精。

关加成用风油精抹遍全身,其效用时间很短,蚊子只躲开几分钟,旋即蜂拥而上。他拿衣服把头包起来,那蚊子居然可以透过衣服把刺扎进头皮,很快,他浑身上下到处火辣辣的,冒起一层蚊子叮咬的包。关加成在黑暗中用巴掌往自己脸上、身上使劲拍打,虽知这种笨拙攻击方式消灭不了对手,只能打痛自己,却依然不吝气力,硬抽死打。打得浑身发麻,蚊子大军却排山倒海,越发强盛。

穷途末路,人到了这种时候无话可说。关加成问自己还有什么办法。看来没有,只能随它去。希望仅此一回,今后喂蚊子不再需要这么慷慨。

当晚几乎彻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关加成原路返回。走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一座断桥边,终于发现自己头天走岔的原因:断桥位于一条山涧之上,可能为某一次山洪所冲毁。由于桥毁路断,小道转向山涧下游,从涧底几块踏脚石上过水,再顺一个陡坡向上回到原路。通往旧耕山队的岔道恰在涧底对岸,不熟者很容易走上这条岔道。

关加成爬上那个陡坡,回到昨日错过的道路,于中午前到达目的地金桂村。

已经有六个人在村里等着关加成,领头的是县政府办主任吴国柱,还有前县长秘书小孟。另外四人着制服,特警。他们在村头一户民居里喝茶等候,关加成进村之际有人报信,他们从民居里一拥而出,喜出望外。

“关县长到了!”他们喊。

在金桂村突然邂逅,关加成并不感到意外:“赶得巧啊。”

其实不是赶得巧,是追踪迅速。不仅这六位,昨天夜里,金桂山一带有数十人员彻夜未眠在寻找关加成。昨天上午,司机小陈把车开到后坑镇不久,县里来了一个电话,追问关县长在哪里?为什么手机打不通?县长夫人也不知他的去向?小陈报称关县长半路下车,独自上山去了。消息引发震动,几分钟后事情就报到市里,而后搜索行动迅速开始,力量不断增加。到了晚间盛况空前,除了县公安局特警大队人员,附近几个乡镇派出所基本全数出动,加上后坑镇的干部和山下几个村庄的村民,分成几队上山找人,或称搜山。吴国柱和小孟以往一直在关加成身边工作,对关加成比较了解,他们俩奉命与四位特警组成一支别动队,不参与搜山,直趋山顶小村守株待兔。昨晚他们彻夜未眠,一无所获,异常紧张,此刻看到关加成突然从村外小路的陡坎下冒出来,一时如释重负。

关加成问他们:“干吗这么惊动?”

吴国柱说:“沈副市长来了。”

沈盟副市长并没有亲自率队搜山,他坐镇于县城。昨天上午,恰在关加成失去踪迹之际,沈副市长由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楚光华陪同来到本县,通知关加成谈话,这才发觉关加成已经不见。领导很生气,严令迅速找到人。

吴国柱打电话向沈盟报告,小村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他们用特警的无线步话机联系。沈盟一听说找到人了,让吴国柱立刻把电话给关加成。

“关加成你干什么?”他在电话里很不高兴。

关加成回答:“惊动领导了,不好意思。”

“不会打算跑吧?”

关加成不是打算跑,是已经付诸行动,独自跑到金桂山顶。但是所谓“畏罪潜逃”只是调侃,他跑而不逃。他跑到金桂山顶有何贵干?这些日子闭门思过,坐以待毙,心情不太好,觉得这样不行,不能失去希望,所以出门走一走,到这里搞搞调研,没料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沈盟让关加成立刻回县城,有重要事情。

“难道轮我了?”关加成打听。

“来了就知道。”

关加成把无线步话机还给吴国柱,扭头问小孟:“怎么会找到金桂村?”

小孟告诉关加成,是从李老师那里了解的线索。

关加成当即表扬:“追踪有效,思路正确。”

吴国柱他们奉命陪同关加成下山,请关加成立刻动身。关加成却说不急,既来之则安之,走了两天,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他要去看看天泉寺。

他们陪关加成去了天泉寺。古庙在小村后坡,还有一里多山路。出小村翻一道坎,远远看到那座庙坐落在山坡上,山坡上断断续续有一圈残墙以及残存房舍废墟。看得出古庙原先的规模相当大,如今它已经很破败,只剩下正殿和周遭若干附属建筑,均显得年久失修,满目沧桑。庙墙上还涂着一行褪色的旧标语,远看时字迹模糊,靠近了才渐渐看出意思,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关加成看见一座石塔立在庙后。

“是它。”关加成指着那座塔,“李老师说的就是它。”

这座庙和石塔才是关加成本次“畏罪潜逃”的主要目的。

三年多前,关加成到金桂村调研后不久,一个县长接待日,有一位小学退休老师跑到县政府大楼求见。这位老师叫李本育,身材干瘦,其貌不扬,退休前在县城关小学任教。关加成见了李老师,一问,原来该老师出自金桂山顶的金桂村,很可能是本村数百年来文化程度最高,最有出息的一个人物。李老师早年曾在县城读高中,因家庭困难辍学,回村当民办老师。当时小村里有一个小学校,复式教学,十几个学生分为三个年级,同在一间教室里就读,只有他一个老师。后来他成了公办老师,几经调动,终与家人定居在县城。他来找关加成时手里拿着一张医生诊断书,原来他身患癌症,食道动过手术。他找县长并不是反映医疗费或者困难补助的问题,而是因自己可能不久人世,心愿难平,需要县长支持。之所以求助关加成,是因为他听说关加成到了他的家乡,创了该村历史之最,他感觉可以信赖。

他把他们金桂村一个久远传说告诉关加成,传说称金桂山顶是聚宝盆,盆里财富无数,有朝一日财宝现身,家家户户都用金子做水缸。该传说从祖上传下来,代代相传,因此一代代人一直固守在山上,宁愿封闭受穷,等着财富现身,村子得以延续。

类似传说不少乡间都有,彼此大同小异,关加成早有耳闻。但是他没跟李老师多说,只是点点头:“你们老祖宗聪明。”

外人都以为李老师他们老祖宗编了个故事,想把子孙世世代代留在山上,让自己的坟墓永远不失照料,李老师却认为不是这个情况。县长去视察过,一定感觉到山上什么都差,道路要修,渠道要做,学校要盖,电话要通,需要很多钱,为一个小村子费那么多钱很不值得。其实他们村最要紧的不是修路盖房,是要找到聚宝盆。根据李老师的研究,金桂山上真有宝贝,一朝现身,穷山恶水立刻就会变成金山银沟。

关加成暗暗吃惊,觉得这位李老师神经可能有点问题。

“李老师研究过这个聚宝盆的方位吗?”关加成问。

李老师说聚宝盆是一种隐喻,并非确实埋有一个堆满宝物的盆子。所谓“聚宝盆”其实是一个谜,一个天大的秘密,把这个秘密解开,那就是财富。这个秘密埋在哪里呢?他们村外不远处有一座古庙,叫天泉寺,天泉寺后坡有一座塔,叫顺应塔,金桂山的天大秘密就在这座庙和这个塔里。

“能说得明白点吗?”

根据李老师的研究,天泉寺和顺应塔与一位历史人物相关,这个人名叫李自成。

“哪个李自成?”

就是明末那位著名的农民起义军领袖——闯王李自成。李是陕西米脂人,曾率军攻占北京,迫使崇祯皇帝自杀,大明王朝覆没,自己登基称帝,国号大顺,后功亏一篑,被吴三桂与清军联手击败,为强敌穷追不舍,亡命于湖北九宫山。其实李自成并没有战死于湖北,而是于撤退中辗转本地,隐蔽在金桂山,削发入寺,以和尚为掩护,最终圆寂于天泉寺,藏骨于顺应塔里。李老师他们村人就是李自成的后人。

关加成觉得不可思议。李老师给了关加成一沓打印稿,那是他多年的研究成果。他曾把这些研究成果寄给一些著名历史学家和史学刊物,没有得到哪怕一小点认可,因此他抱病前来向县长求助,希望引起领导的重视。

关加成留下他的文稿,仔细阅读之后,感觉比较牵强。这位李老师有着非常丰富的想象力,对家乡有着极深的感情,对自己的想法异常执著,深信不疑,却显得失于主观。他的文稿洋洋洒洒,证据却显得单薄,想当然成分浓厚。

当时关加成没想到,有朝一日本县会出现一位李老师第二,居然是关加成自己。

3

沈盟与楚光华找关加成谈话,两位重要人物莅临本县,郑重约谈,显然情况严重。

在县委小会议室里,沈盟再次追问关加成为什么要突然跑到金桂山去?关加成还是那些话,免职在家,检讨错误,心情很沉重,不能失去希望,所以出门走走。

“听起来有怨气。”沈盟说。

关加成不吭气,对此无话可说。

“金桂村怎么回事?”沈盟问。

关加成说该村很小,深居山间,交通不便,比较闭塞,如果有逃犯想找个地方避世潜藏,那里确实相当合适。不过他不需要。

“谁会躲在那里?”

“是个很有名的人。”

关加成说了李自成的故事,沈盟根本不相信。

“瞎编。”他说。

“这个也未可知。”关加成回答。

沈盟让关加成不要东拉西扯,应当如实讲清情况。免职在家接受审查,不老老实实闭门思过,叫个车就跑,声称下乡调研,中途独自上山,消失得无影无踪,弄得上下惊动。这是怎么回事?去看李自成?李自成是关加成什么人?

关加成解释,李自成跟他确实有点关系,以前没意识到,这次跑去看了才有感觉。三百多年前李自成推翻明朝,取而代之,没多久溃败而逃。根据本县李老师研究,李自成流落到金桂村,在天泉寺当了和尚。虽然没有谁给李自成下文宣布,毕竟皇帝的职务没了,因此跟他关加成差不多,都是免职干部。当朝皇帝落到荒山野寺当和尚,比关加成从县长落到家中反差更大。有苦难言,人家躲进深山阿弥陀佛,等候时机,心怀希望,没有崩溃,也没有跳楼,这种精神值得学习借鉴,所以专程前去寻访感悟。

沈盟没让关加成多说,他指了指楚光华,让楚光华跟关加成谈。

楚光华对关加成提出几个问题,追问西河大桥承建商田东海与关加成的关系。关加成跟田东海怎么认识?田东海参与西河大桥招标,其间是否存有违规事项?这些问题此前已有调查组人员找关加成了解过,今天两位领导想听听有没有新的情况。

关加成没有新补充,还是那些。关加成初识田东海在西河大桥招标之前,过程很正常,市里举办花卉博览会,开展经贸招商,各县组团参加。花博会开幕式后,县经贸局局长领着几位胸前佩戴“嘉宾”证的客商过来跟关加成握手,一一介绍,其中有一位是田东海。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此前不认识,没打过交道。

沈盟问:“是不是哪位领导把他介绍给你的?”

关加成摇头:“没有。”

楚光华问:“田东海参与招标前找过你没有?”

关加成承认田东海专程到县里找过他,说他们公司竞标西河大桥项目,请求关县长支持。当时关表态,请田老板按规定参加招标,县政府和他本人对竞标企业一视同仁。

“你是否对负责部门做过特别交代?”

当时竞标的数家企业都找过关加成,分别给关加成提交过相关材料和报告,关加成签的意见都是一样的,它们都被转交至职能部门阅处,关加成曾一再强调招标必须按规定办理,没有为任何一家竞标企业做过特别交代。

“田东海这家企业中标后,是否听到什么反映?”

外界确实有些声音,也曾有人写举报信,称招标中存在违规行为。举报信发放范围很广,市领导人手一份,领导们很重视,分别批转本县查处,沈副市长也有一份批示件。县里曾就此成立一个调查小组,由分管副县长陈峰牵头,因查无实据,没有认定。

“你没有亲自过问?”

关加成曾数次过问,也听过调查组汇报,但是没管具体调查。

“项目总负责是你吧?”

关加成是县长,按照现在的操作惯例,本县一些重大项目都由县长挂名总负责,同时还有一位分管副县长为具体负责人。西河大桥项目的具体负责人是陈峰,陈峰在班子里分管道路交通,大桥出事后不久,他跟关加成被同时宣布免职。

楚光华问关加成的时候,沈盟坐在一旁听,没有多插话。最后他说了几句,不直接问事,却比问具体事厉害十倍。

“关加成你意识清楚吧?这件事不要紧?”

关加成表示自己明白,事情很严重。在建大桥倒塌,死了四人,跑了两个,上级领导高度关注,外界沸沸扬扬。他本人已被免职,不敢掉以轻心。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碰到过,顶得住?”

关加成提起当年那起上访村民翻车死亡案,当时确实闹得挺大,最后终于平息,他认为自己需要汲取经验教训,并不因此心存侥幸。

沈盟继续敲打,要关加成想清楚,他与楚光华找关加成谈话,不会无缘无故。此时此刻,心存侥幸也属难免,可以理解,屡见不鲜。以为自己所作所为别人不可能知道,查不到自己头上,或者认为不要紧,到时候会有重要人物出来帮忙,叫做贵人相助,关加成是不是抱有如此希望?

关加成称自己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希望,他特别希望得到上级领导的关心帮助。至于他到金桂山调研,所称寻找贵人相助,那只是开玩笑。金桂山上藏着什么贵人?有就是李自成。李自成是不是真的躲藏并死在天泉寺还有待考证,即便情况属实,对他并无大用,因为李本人躲到那里已是穷途末路,死亡已经三四百年,于关加成爱莫能助。

沈盟要关加成真正搞明白道理,不要错误判断形势,隐瞒事实真相,拒不交代问题,那只会让事情恶性发展,性质更其严重。

“如果那样谁也救不了你,李自成更不管用。”他说。

“领导说得对。”

“不要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沈盟继续敲打,“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地方。”

关加成没吭声,此刻无话可说。

沈盟看了楚光华一眼。

关加成不禁心里一跳。如领导所说,他们找他肯定有缘故,显然上级已经做了某个决定,谈话是给他最后一个机会,看看他的态度如何。如果很合作,也许还能给一点时间,让他检查交代,但是关加成的表现堪称问题,向李自成学习之类瞎话一堆,与田东海的瓜葛撇得一干二净。所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如关加成这样表现,不采取措施怎么可以?沈盟肯定被赋予最后决定权,他看了楚光华一眼,这就是表态了,下边该由楚光华来宣布决定,对关加成执行“两规”。楚光华是纪委副书记、监察局长,他来宣布比较适宜。

却不料楚光华摆手,让关加成走人。

“沈副市长的话很重要,老关你回去好好消化。”他说。

关加成一时感觉轻松,走出房间后却又复归沉重。

情况并未改变,他依然位于调查的中心。

第二天上午,沈盟、楚光华在本县召开领导干部大会,关加成奉命列席。作为被免职的前县长,本来已经没有资格自称领导干部,但是沈盟指令关加成务必参加。会议与会对象为县机关副科以上领导,会上通报了西河大桥事件调查进展,宣读了省纪委王焕章书记在调查组初步汇报材料上的批示,该批示要求继续抓紧,深入调查,一查到底,严肃处理。沈盟在会上作了一个讲话,其讲话非常严厉,颇具个人语言风格,他断言西河大桥项目存在失职渎职、权钱交易、腐败受贿等重大问题,性质很严重,数额很惊人,调查组已经掌握许多情况和线索。沈盟说今天这次大会是通报兼督促,相关人员自己心里有数,干净的开完会可以回家喝茶睡觉,不干不净的赶紧抓住机会坦白交代,不要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地方。

楚光华在会上宣布了限期令,给五天期限,凡在西河大桥工程中与田东海有勾结,或者在连带项目中有违规违法行为的领导干部,在期限内向调查组坦白,有望得到从轻处理,否则从严处置。

按常理说,西河大桥事件牵扯的部门有限,不必扩大到这么大层面动员自首,沈副市长却不惜大张旗鼓。关加成理解他是在敲山震虎,他要震的主要就是关加成。

关加成一声不吭,此刻无话可说,随它去。他说过自己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希望,非常希望通过沈副市长亲自调查,到时候他想哭还能有个地方。

西河大桥倒塌一案的调查,几乎从它倒塌的次日就开始了,当时台风大雨还没平息,却已经刻不容缓,因为事件惊动了重要人物,王焕章书记直接下了调查令。市里迅速抽调强力人员组成调查组,由常务副市长沈盟亲自牵头负责,因为沈分管交通运输一块,加上挂钩本县,西河大桥倒塌时恰又陪同王焕章身在现场。调查工作从一开始就遇到问题:西河大桥承建企业老板田东海找不到了。

大桥出事当晚,关加成从后坑镇顶风冒雨赶往县城,路上曾给田东海打过一个电话,要田立刻从省城赶到本县,一起处理塌桥善后事宜。田东海骂骂咧咧,却也不敢拒绝。但是田东海食言了,隔日凌晨,他的一个助理到了现场,声称田总有事无法到场,委托他代表公司下来处理。一个助理能够决定什么?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发生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把老板找来管事。关加成当即再打电话追田东海,不料无处找人,手机关了,家里和公司里的电话都没人接,田东海竟然躲猫猫了。

田东海派来的助理立刻被控制,要求配合调查,限制离开。这种应急措施在处理重大事故时并不罕见。田老板是人精,他玩躲猫猫,可能是担心这个。控制他的助理解决不了问题,关加成立刻指令县里相关部门到省城找人,通过各个途径,采用多种办法逼他出来,却没有结果,直到关加成自己被免职,田东海始终没有露面。

田东海不是一般人物,在本省路桥施工企业界算得上是一个大老板,外号“大处”,赫赫有名。这个人经历很丰富,年纪轻轻时就在省公路局当过业务处处长,手中握有实权,但是后来卷入了一起经济案件,受审后虽没被抓去关,却已伤筋动骨。他辞去公职下海,进了一家私营工程公司当副总,几年后自立门户,办起了田氏企业。这个人有背景,政、商两界都通,其家族声名显赫,有一位姨父在省政府当领导,堂兄里出了两位大厅长,处长一级官员更多。他当年仕途得意,涉案也能全身而退,经商蒸蒸日上,都与其背景人脉不乏相关。因此他比较“牛”,西河大桥出那么大的事,他说不来就不来,说找不着就找不着,看能奈何。一座桥在田老板那里不是特别大的事情,不至于让他从此在人间蒸发销声匿迹,此刻不外“好汉不吃眼前亏”,很可能根本没有离开省城,只是度假一般去了某处乡间别墅,换个手机让人找不着,以此避开风头,设法后台运作,待风声平息后再出头收拾。由于他是省城企业老板,背景复杂,本地有些鞭长莫及,只能设法寻求省上部门追查其踪迹。西河大桥毕竟只是县级大桥,它出了事,死了人,一县震惊,在一省范围内却不算特别重大,网络上沸沸扬扬,上级领导严令查办,压力最终都落到基层,省上部门没把协查太当回事,加上一些相关者明里暗里保护,追出田老板一时不易。

调查组开始事件调查不久,又有一个责任人向田老板学习,跟着藏得不见踪迹。这个人却是本县交通局局长林绍刚。调查组找林绍刚配合调查,提供若干情况。林谎称需要回忆一下,查一查资料,即一去不返,不知跑到哪座庙里藏起来了。

所以关加成在金桂山走失,引发一场搜山,说来事出有因,不足为奇。

田东海与林绍刚的相继消失,表明西河大桥问题复杂,绝不仅是老天爷刮风使坏,也不仅是运沙船无端肇事。西河大桥原本是座老桥,只因成为危桥才在原址重修。如果一座运行了四十年的旧日危桥尚且能够度过一年一度的台风汛期,刚刚重修的一座新桥怎么可能见风就倒,遇水就塌?事情一出,县内县外一片质疑之声。待到田东海、林绍刚一跑,人们更是议论纷纷。如果这两人没有问题,四条人命、数千万投资尽由老天爷和运沙船背走,他们还跑个啥?

经调查组初步调查,西河大桥之所以倒塌,台风、大雨、洪水等客观因素,以及运沙船失控撞击和大桥施工期间自身薄弱都发生作用,但是大桥施工质量和建设过程本身确有问题。大桥倒塌后,外界普遍质疑它是一个豆腐渣工程。调查组现场采集数据,发现确实存在桥墩钢筋数量不符合设计要求,水泥标号及沙石比例、质量未能达标,施工涉嫌偷工减料等问题。这里边有个情况,田东海中标包下西河大桥项目后,转手将工程分包给其他建筑施工企业,一些二包企业暗中又进行了三包甚至四包,施工的一些问题与这种分包方式有关。如今建筑工程行业里,这种现象并不少见,无论是哪一层承包单位出的错,田东海作为中标承建企业老板都得承担法定责任。大桥施工的种种问题也表明主管部门失之监管,县交通局局长林绍刚失职渎职,其中必有原因,肯定不会是一般的工作失误。

这两个人相继藏匿逃跑,关加成成了主要调查对象。类似重大工程事件背后往往都存有贪腐,一座倒塌大桥几乎都会砸倒一批贪官,时下屡见不鲜,关加成不可避免要被置疑,接受这方面调查。

通常情况下,对重大事故负有责任的官员会在明确责任后才予处分,当然也有例外。关加成本人运气不错,赶上了例外,这个例外得益于贵人相助。西河大桥出事时,恰有王焕章等重要领导在场,于第一时间在第一现场目睹了灾难发生。这种际遇于当地基层官员来说,已属可遇而不可求,对王焕章那么大的领导而言,不说是千载难逢,也属异常罕见,因此他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事发伊始,事故原因还不能确定,事故本身却已经足够追究:当地负责官员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及早防范?为什么关键时刻不见人影?省、市领导身临事故现场,本县县长居然姗姗来迟,拖延了一个多小时,这位县长时为全县最高负责人,同时还是大桥项目的总负责,抗灾中出这样的事,如果不是敷衍塞责,至少表明部署不当,指挥失误,造成重大生命财产损失,需要严肃追究。

王焕章书记讲了重话,严令抓住不放,迅速查清,排除一切干扰,不允许任何人利用手中职权和影响插手、妨碍调查。要求市委绝不姑息,他会密切关注。上级领导如此重视,本市更须态度鲜明,市里迅速组织调查组,同时迅速做出将关加成和陈峰就地免职决定,按程序报上级同意后宣布执行。

干部任免通常有个谈话程序,关加成、陈峰两人的免职也不例外,只是根据实际情况从简。那天黄昏,沈盟与市委组织部部长两位市领导突然来到本县,通知一小时后召开县领导会议,要求关加成、陈峰两人提前二十分钟到会。接到通知时关加成正在家里吃晚饭,电话一放,妻子苏晨立刻把筷子丢下,满脸紧张。

“这是干什么?”她问。

“给我一个大红包吧。”关加成笑笑,自我解嘲地说。

这种话骗不了她。她慌慌张张去摸关加成的公文包,确认那张“如意金卡”还在。

此时此刻该金卡还管屁用。

一起被叫去谈话的副县长陈峰听说自己被免职,当场表示不服,要向上级申诉。沈盟点名问关加成:“你呢?有什么话要说?”

关加成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没想到会有这个处置,他无法接受。西河大桥倒塌,作为县长无论如何都要承担领导责任,但是这个责任多大、如何处分,应当在调查确认后才定。抗灾指挥部署方面,关加成也有自己的理由。台风到来之际他舍县城而往后坑,除了没有料想大桥会出事,也是出于对抗灾形势的估计。按照气象预报,这一次台风登陆方位靠北,本县所受影响北大于南,关加成判定北部六个山区乡镇比较吃紧,灾害可能集中在那里,所以才把自己排到后坑,以求靠近第一现场。虽然最后情况有背,山区一带没有爆发大的灾害,倒是县城桥毁人亡,但这并不表明关加成当时考虑得不对。

但是他不说话,整个谈话期间,自始至终他拿一个本子埋头记录,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对沈盟的点名充耳不闻,一声不应。

他无话可说。

两位领导要求他们正确对待,这一次情况比较特殊,市里下这个决心不容易,不这么决定不行。今后会根据实际调查再做处置,如果没有大问题,还有机会。沈盟同时不忘敲打:“你们要有思想准备。调查刚刚开始,接下来才是关键,干净的话不必怕,不干净只能怪自己。”

二十分钟的谈话,帽子从头上掉到地上,事情却未结束,调查刚刚开始。这个调查由沈盟负责,如何调查如何处置,首先沈盟拿意见,关加成颇为此担忧。

在市委领导班子里,沈盟堪称强势,他是副市长,又是常委,他的意见一向极具分量,关加成多年耳闻目睹,深知其影响力。关加成与这位领导认识时间不短,从当年到现在,有过不少工作接触机会,但是一直保持一点距离,主要原因与原副书记康川相关。康川是关加成的直接领导,而沈盟与康并不融洽。两位领导个性都很强,对事对人的看法不尽一致,康川对关加成很关照,而沈盟则常加挑剔。关加成被提拔到本县当县长是康川力荐,沈盟没有反对,但是有所保留。当时沈盟说了一句话:“这个关加成要看一看。做人做事干净吗?”

当时沈盟可能碍于身份,康川毕竟是副书记,比他职务要高。

眼下情况变了,康川已经离去,沈盟如日中天,关加成其人是否干净,轮到沈领导亲自戴白手套查验。机遇如此,关加成还有何希望?

沈盟在本县领导干部大会上严厉发话,楚光华宣布限期令之后几天,一个爆炸性消息在全县传开:警察捕获了潜逃多日的县交通局局长林绍刚。与关加成同时被免职的原副县长陈峰自首,交出从田东海手里收受的贿款,据传一笔有三十万之多。

关加成依旧一声不响。

4

关于李自成的死亡,一向众说纷纭,疑点重重,可称明清史上一个悬案。

有一个得到较多认可的说法,认为李自成于1645年死于湖北九宫山。清初有一个叫做费密的人写了一本书,叫《荒书》,书中记载:清兵穷追李自成,李亲随十八骑,从湖北通山过九宫山,被乡团打散。李自成独行至小月山牛脊岭,被山民程九伯发现,两人发生搏斗,程九伯向金姓外甥呼救,李自成被程的外甥铲杀。

费密的这个记载后来还演化出若干种传说,包括李自成与程九伯搏斗的原因,据传是因为李自成穷途末路,饥饿难忍,抢人家的食物吃,于是打了起来,终至丧生。但是也有许多史家对该记载提出质疑,认为不可靠。所谓湖北九宫山实有两处,一在通山县,一在通城县,两处都有人提出疑问,一些地方记载称被程九伯打死的人不是李自成,可能是李延。如果李自成并非死在湖北九宫山,那么可能死在哪里?或者是跑到哪里藏起来了?历史上的说法少说有十数种。

现在李本育老师添加了一个说法,认为李自成当年潜逃来到本县,终老于金桂山上的天泉寺。李老师为创立这一说法找了不少理由,例如他的家乡传说,讲祖上于明末来到金桂山,时间与李自成相符,姓氏也对。金桂村代代相传一个聚宝盆故事,还说他们祖上曾是大贵之人,贵比天子,这也对应了李自成,他当过几天皇帝,皇帝就是天子。按照李老师的研究,金桂山和金桂村其实都是后人误读误写。本县有人说金桂山得名于山间长的金桂树,也就是丹桂树,其实不对,这里的“桂”实应为“贵”,本县县志有记载,该地本名“金贵山”,这个“贵”当可追溯到李自成。还有天泉寺的来历,相传建于明末清初,荒山之上,当年建起那么大规模的一座庙,其中必有原因。庙名“天泉”很耐寻味,因为气派很大,以天为名,不是一般小庙敢用的,只有当过天子才有资格。顺应塔也是个关键,这座塔里藏着天泉寺开基大和尚的遗骨,这位大和尚被称为“顺应大和尚”,死于清初。传说他圆寂后,肉身存于寺中,经年不腐,后徒弟们建顺应塔为之藏身。这个顺应大和尚应当就是李自成,他当皇帝时国号“大顺”,做和尚后以“顺应”为名,显然暗藏旧迹。

关加成跟李老师探讨,除了当地民间传说和各种名称推论,是否有实物可供证明与研究?李先生提到了“金裳”,那其实也是传说。当地民间传说的“金裳”就是金袈裟,顺应大和尚穿的法服,相传是用金线把一片片金泊编织而成。民国初年,天泉寺遭过一场大难。当时该寺香火旺盛,僧侣成群,不料被土匪看中,打进庙里劫掠,放一把火烧掉大半个寺庙,僧众四散而逃,天泉寺从此一蹶不振。土匪为什么要去打劫寺庙?传说是为了“金裳”,这件宝物被土匪抢走后不知下落,如果能够找到,可以证明顺应大和尚不是一般的和尚,那时谁有资格穿金袈裟?除了李自成,不会有别个。

“你们金桂村里再没有其他实物了?”关加成问他。

也还存有若干。十数年前一次下大雨,金桂村前山塌了一片坡地,露出一个古墓,古墓里的棺木和死者的遗骨都已朽坏,从里边却捡出一些旧兵器,有剑有刀,还有马镫,均锈迹斑斑。墓主估计是个武将,所以有那些东西。这个武将跑到金桂山干什么?一定是李自成的部将,守在这里保护旧主。村里农人在附近耕作时,也曾捡到若干旧兵器,到村里找一找应当还能找到。

关加成与李老师探讨李自成问题,地点都在县医院。李老师因食道癌复发,进医院做了第二次手术。主治医生私下里告诉关加成,病人已时日无多。

三年前,李老师于县长接待日时求见,给关加成看了他的病历,谈起对李自成的研究,当时这位身患不治之症的退休小学老师让关加成感觉好奇,除此之外没有太在意,他自命李自成后人的观点于关加成有如天方夜谈。事后关加成把李老师送的材料转给县文化局,请他们找专家看一看。不久文化局领导来汇报,说他们找的几个专家都知道这个李老师,该老师有点疯,牵强附会,不可信。

关加成批评:“怎么可以说人家疯?他头脑很清楚,就是有点痴迷。”

关加成让该局长去找李老师聊一聊,无论人家研究的对不对,总是精神可嘉。

而后关加成没再见过这位李老师。一晃三年,西河大桥事出,关加成被宣布免职,在家闭门思过期间,有一天晚间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嘶哑的声音,听起来很吃力,说了几句话,关加成没听出这是谁。

“李本育,我是李本育啊。”

“李本育是谁啊?”

“李自成啊。”

关加成想起来了。有点疯,就是他。

他还管关加成叫“关县长”,说他刚在医院动过手术,可能快死了,临死之前有些事放不下,很想见见关加成,因此斗胆给县长打电话。

关加成告诉李本育,他已经不是县长,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了。电话里那个声音嘶哑道:“不当县长有什么关系?李自成还当过皇帝呢。”

这句话把关加成打动了。

关加成找个晚间去医院看李老师。李躺在病床上,已经病入膏肓,身上到处插着管子,整个人非常憔悴,唯有两个眼睛炯炯有神。

他告诉关加成,三年多前第一次动手术时,他本该死了,但是没有死。医生估计他活不过两个月,他居然一直活到现在。这是因为他的研究还没有结果,他不能死。如果没有李自成,他一定早闭眼了。三年前他找过关县长,事后县长交代文化局长去见他,不像别人把他当疯子,他很感激。听说关县长如今遇到麻烦,他很着急,一心想见一见,劝一句:有些事别放在心上,去研究李自成吧。

这位将死之人居然是在为关加成操心。

关加成跟他聊天,问这三年来有什么新的研究成果?他话匣顿开,兴致勃勃,嘶哑着嗓子,喋喋不休。说来有趣,三年前让关加成听来很虚幻、很离奇的东西,眼下听来竟有些特别的味道,不知是否因为关加成自己的处境与过去有别。关加成注意到李老师对其课题如当年一样非常专注,对其个人见解坚信不疑,这很可能确是其坚持活在世上的理由和原因,仅此而论,这个李自成值得研究。

后来,关加成不时去医院看看李老师,跟他聊一聊李自成。关加成发觉这个“有点疯”的研究课题对他们俩都相当有效,可以帮助李老师摆脱迫在眉睫的死亡阴影,也帮助关加成缓解转移穷途末路无话可说的疼痛。就其效果而言,该研究远胜于算命先生向关妻苏晨兜售的如意金卡。任何人都有脆弱之处,一旦超过忍受极限可能崩溃,人在这种时候特别需要希望来支撑。

所以关加成独自去金桂山寻访故迹,渐有李老师第二之态。

那段时间里,西河大桥事件调查不断深入,林绍刚落网,陈峰自首后不久,沈盟副市长让秘书打电话召见关加成。那天是星期六,法定休息日,可领导没有休息。

关加成去见了沈盟,这一次谈话比较隐秘,只有他和关加成两个人。

领导开门见山:“关加成你不干净。”

关加成不知道领导什么意思。

“你拿了五十万。”

“没有的事。”

“人家已经讲了。”

“是谁?”

沈盟让关加成不要多问,具体情况不必多说,只能点到为止。他跟关加成的这一次谈话是个人谈话,不代表市委,也不代表调查组。据沈盟所知,这五十万贿金是田东海的,买通关加成在西河大桥项目招标中给予关照,涉案人员已经交代,办案部门已经掌握。数额这么大,接下来会有什么情况,关加成应当很清楚。现在关加成最好赶紧去把这笔钱找出来,直接拿到市纪委交给楚光华,可以作为主动坦白上缴,为今后处理时酌情减刑的依据。

“情况不是这样。”关加成当即申辩。

“那么是什么样?”

关加成并没讲出什么情况,只强调自己没拿田东海的钱。沈盟让关加成不必多说,不必为自己辩解,他也不想多听。他牵头事故调查,具体办案却是纪委的事情,沈副市长管不到那里去。承认不承认,主动上缴还是被迫追缴由关加成自己选择。坦率说,承认了后果很严重,一笔就这么多,是不是还有其他笔啊?哪怕仅此一笔,现在无论怎么上缴,都免不了受惩处,只是程度轻重而已。那么不缴不认会怎么样?有很多例子可以参考,最终都得承认追缴,几无例外,其后果只会更严重,关加成自己去掂量掂量吧。事到临头,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敢拿,就得敢去承受。沈盟找关加成谈话,把情况告诉他,是表示一点关心,仁至义尽,不想让关加成得到一个最坏的结果。实话说,知道这五十万,沈盟感觉痛心。

这时电话铃响,沈盟看了一眼电话显示屏,对关加成摆摆手,表示谈话结束,他要接电话,让关加成走人。领导电话不合适旁听,关加成站起身走到门外,把门掩上,却没有离开,站在走廊上等候。好一会儿,门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似乎停了,关加成伸手想去敲门,手举了半天,没有敲,然后掉头走开了。

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从市里返回,关加成脑子里翻来覆去,始终是沈盟的警告。该领导说得不错,这是一次个人谈话,沈盟点到为止,告诉关加成一些情况,给关加成一次机会,这么做有其理由。关加成能断定的是相关部门已经掌握了要害,就是田东海的五十万元。这件事是怎么弄出来的?田东海目前藏匿,未曾到案,不可能提供证词,会张嘴的可能是田东海手下某位知情者,或者就是林绍刚。林绍刚在西河大桥出事后逃之夭夭,表明问题很大,他与田东海之间肯定存有大笔交易,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而且比较浅显很难掩盖,所以选择出逃。林绍刚一个基层小官,没有田东海的通天之网,跑不到哪里去,县城警察追踪省城老板比较吃力,抓捕自己人却容易多了,所以没多久就把林绍刚挖出来。到案之后林绍刚有必要争取立功,以便减轻惩罚,这就要举报他人,他可能会把自己知道的听说的一股脑儿全部说出来,也可能会有选择地举报,说出一些可以计为立功,又不会给自己找麻烦的事情,关加成属于这种情况,因为关已经给免职了,把关的事说出来不需要林绍刚担心后果。但是林绍刚的举报只是间接提供情况,田东海五十万贿款的来龙去脉只有两个人清楚,一个是田东海,一个是关加成本人。田东海藏得无影无踪,关加成拿钱去缴就是自行认罪,关加成不承认则查无对证。

这种事不承认就能对付过去吗?

关加成回到家里,老婆问沈副市长又怎么啦?关加成说沈领导亲切关怀,要求尽快转移资产。老婆蒙了,问转移个啥?关加成说咱们家最大的资产是什么?如意金卡呀,把它们收拾清楚,藏好,这就逢凶化吉。

当晚,关加成给老领导康川挂了电话。

康川对关加成的近况甚为关切,问:“有什么要我办的?”

关加成求助,请老领导帮助找几位合适的史学专家,一起来本县指导课题。老领导在社科联工作,与社科界人士联系很多,手中当有人选。

康川很诧异:“你这是干什么?”

关加成把李老师的故事告诉他。他更吃惊:“听起来不太靠谱。”

关加成说原先他本人也是这种感觉,研究一下,觉得有探讨价值。这时候特别需要专家指导,哪怕否定性意见也会有意义。

“你怎么去搞这个?”康川追问,“西河大桥的事了结了吗?”

关加成告知调查还在进行,估计快有个结果了,老领导不必操心。现在他很需要帮助,专家最好能早点来,李老师身体不太行,可能不久于人世。

康川说:“我给你找。”

几天后他们来了,一共来了四位,两位是师范大学历史系的老师,一位是省博物馆的专家,还有一位姓张的女编辑,她学历史,是博士,负责社科联所辖一家学术刊物的历史文章版面。

关加成仔细安排他们的日程,让他们到医院与李老师探讨,看李老师写的文章,再安排他们到金桂山做田野调查。关加成亲自陪同,他特地给楚光华打电话告知。

楚光华犹豫:“还是不去为好。我们有事找你。”

关加成问:“现在找吗?”

“还等领导定一下。”

关加成建议不妨迟一两天。金桂山可能会有一个重大发现,也许很有价值,几位专家难得一来,不能错失机会。让他检查交代不必找黄道吉日,什么时候都能做。

楚光华问:“你真信了那个李自成?”

“当然。”

“有什么个人原因吧?”

关加成承认有。近日磕磕碰碰诸多不顺,老婆苏晨很着急,前几天背着他又跑到外头活动,想助他一臂之力。苏晨一个中学物理老师活动能力有限,没办法找大官帮忙,只能求助于半仙。省城那边有座大庙,庙外有个算命先生开了个摊点,算命兼卖旅游纪念品。算命先生告诉苏晨,关加成灾星当头,犯煞气,命相凶险,好在命盘中还有贵人。苏晨吓坏了,寝食难安。关加成不信神鬼,私下里却也一心希望遇上贵人,只是不知道贵人是谁,在哪里。会不会就是金桂山上这个李自成?

楚光华说:“开玩笑。”

关加成说:“也未可知。”

楚光华请示沈盟,答复同意关加成陪专家上山,要求考察调研后尽快返回。

如此看来还未决定对关加成采取措施。关于田东海的那五十万元,也许他们还需要更多旁证,以期更有把握。

关加成跟着四位专家一起上山,王伟指令县宣传、文化部门和后坑镇政府派员配合专家考察。关加成被免职后,王成为代理县长。

专家们在金桂山上待了三天,除了金桂村周边,还去了关加成上山迷路时与蚊子苦战过一夜的耕山队故地。专家不愧是专家,他们的专业素养不是业余爱好者所能比的,李老师提出的各项依据一一受到他们质疑,天泉寺和顺应塔的年代被推断得更早,山坡古墓里发现的兵器被认为与清中期附近的一次农民起义相关,金桂村村民认和尚为老祖宗也被指出与常理相悖。但是专家们并不轻易否定李老师的假设,只是认为还需要更多可靠证据,仅靠现有发现不能确定传说中的顺应大和尚就是李自成。这一次考察未能把李自成坐实于金桂山,却也引发专家对当地的极大兴趣。天泉寺和顺应塔原址规模之大,残存建筑风格之独特以及周边环境之特别令他们非常吃惊,印象极深,耕山队旧址附近几个大山洞被认为可能是古时一个巨大的藏兵洞群。金桂山上有不少东西让他们感觉疑惑,认为值得注意,这一片旧迹即使与李自成无关,也可能隐藏着某个本地重要历史事件的线索。

关加成提议几位老师进一步研究,查查文献,写写文章。有什么观点都可以直说,深入探讨,不妨争鸣。老师们不虚此行,地方人员也能学习提高。

考察中有一个意外收获:金桂村一位村民从家中翻出一张旧画,请几位老师现场鉴定。该画类同于年画,却是手绘,画着一位盘腿打坐的僧人。专家们一致认定这是古物,历史在三百年以上,画上的人物与常见佛像人物不同,别具特点。

村民说,老辈人讲过,这是老祖宗顺应大和尚。

古画中老和尚目光炯炯,眼神非常特别,让关加成难以忘却。画中人显得历尽沧桑,可能已经穷途末路,但是他眼睛里不失希望。

这就是关加成在金桂山上找到的贵人,他在一张故纸上。

这位贵人于关加成无助,刚从金桂山上考察返回,关加成就被办案人员“请”进他们的办案点。该来的终于到来,在延迟若干时间之后,现在轮到了关加成。

他们向关加成宣布政策,查问他是否收受了田东海的贿金,关加成明确回答:“没有。”

“他没给你送钱?”

“有的。”

“送多少?”

“五十万。”关加成说,“但是我退了。”

事情发生在西河大桥工程招标之后,田东海的企业中标,田带着几个人从省城来到本县,提出要到关家拜访,关加成让他到办公室来。田东海在关加成办公室只坐了十几分钟,临走前让手下人把一个葡萄酒箱拿到关加成的办公室,说是小意思,公司的纪念品。他们走后关加成看了纸箱,发现里边装着现金,共五十万人民币。关加成知道当晚田东海住在市区,下班后即匆匆赶去,找到田东海住的酒店,把钱退还给他。

“直接退还他本人吗?”办案人员追问,“现场还有谁?”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我。”

办案人员不相信。他们已经从田东海手下人员那里找到了送钱的旁证,关加成却无法提供任何证人可以证明已经退还。事实究竟是如关加成说的那样,还是他只是利用了田东海的藏匿?真相只有田东海本人和关加成清楚,田东海未到案,无法确证。

“不要心存侥幸,田东海不会一直藏着。”他们警告。

“我担心他有办法不到案。”关加成说,“你们设法早点把他找到吧。”

“为什么以前从不提起这笔钱?”

关加成的理由是心存顾忌,无法为自己的说法找到旁证,说出来只怕更有麻烦。既然没拿这笔钱,不说也罢。

“真的没拿钱吗?”

关加成咬定没有,这种钱他不敢拿。

关加成在办案地点只待了四十八小时,获准回家。尽管他的说法令人生疑,目前却无证据表明他作假。

5

李本育老师于医院去世,终年六十五岁。

他在去世前终于破天荒风光一回:他的论文上了省社科院旗下那家学术刊物,虽四千字不到,却已经非常难得。按现行规定,他可以拿这篇论文去评副高以上职称,这个好处对他已经无用。李老师的论文发表前由刊物女编辑小张做了仔细推敲、修改,一些段落几乎被她重写。小张是关加成亲自带上金桂山考察的几位专家之一,人家果然专业,李老师原稿中一些天马行空般的猜想被她全部删除,大量感情色彩丰富的语言被她降温,改为冷静表达,经她悉心打磨,这篇业余文章有了一点起码的学术模样。

她说:“比写自己的博士论文还难。”

她之所以愿意替李老师捉刀,出于关加成再三请求,也由于她的单位领导康川书记大力支持。她本人到现场走了一趟,对李老师抱有同情,认为该老师精神难得,没有专业背景,更无个人利益,竟然数十年如一日,研究一个李自成。人之将死,坚持不懈,其文章尽管漏洞百出,亦不乏闪光点。因此她愿意帮忙。

这位小张编辑同时组织了另几位专家的文章,刊登于同一期杂志上。几篇文章观点都与李老师相悖,几位作者引用大量历史资料和前人研究成果,认定李自成不可能流落到本省金桂山,李老师文中的论据逐一受到质疑。一些文章还对金桂山天泉寺里的顺应大和尚究竟是谁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种争鸣方式无疑更显得客观,同时更能引发注意。这一组文章发表后被网络和相关媒体热转,一时远近有声。

李老师给关加成打电话表示感谢,说自己已经可以瞑目。关加成建议他努力再活几年,设法多搜集一些证据,对专家的质疑提出反驳,把自己的“李自成说”坚持下去,李老师听了很高兴。关加成自知这一建议更多的只属鼓励,果然,只过一周,李老师的女儿就打电话报丧。她告诉关加成,其父病危时嘱咐不要打扰关加成,死后告知就好了,家人遵嘱行事。

关加成理解,李老师知道关县长已身陷困境,不想太麻烦他。

关加成参加了葬礼。葬礼很简朴,一个死亡退休小学老师没有太多讲究,除了亲友,没有更多无关者到场,关加成算一个例外。

关加成在葬礼上接到了楚光华一个电话。

“老关在哪里?”楚光华问。

“我在外边。”

楚顿时紧张:“哪个外边?”

关加成说并未潜逃,只在本县殡仪馆。一位有贡献的人去世了,给他送葬。

“请马上到市里来一下,到纪委。”楚交代,“领导要求核实一些情况。”

“沈副市长抓得真紧啊。”关加成感叹。

他匆匆赶到市里。

沈盟并未在场,跟关加成谈话的是楚光华,还有另一个人,关加成不认识,可能是楚手下的办案人员。

楚光华一开口,关加成顿时感觉有异。

“你跟田东海到底怎么认识的?谁给你们牵线?”

这个问题已经回答过多次。没有人牵线,是在招商活动中见到的。

“不对。老关你没如实说。”

楚光华非常肯定,断言有一个重要人物牵线,把田东海介绍给关加成。

关加成问:“那是谁?”

“我问你呢。”

关加成还是那句话,这个问题没有新的补充。

“是沈副市长吗?”楚光华直截了当点破。

关加成大吃一惊,情不自禁抬头四望:“领导在哪里?”

楚光华道:“你别管,如实说就行。”

关加成再问:“田东海是不是已经到案?”

“为什么忽然问他?”

关加成称相关情况有赖于此人到案。

“这些你不必多问,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可以。”

其实不必他们确认,从他们追问的问题里,关加成已经感觉到了。

这里边确实有些特殊背景。

两年多前,有一个上午,关加成在县政府会议室开县长办公会,沈盟从市政府他的办公室打电话找关加成。秘书小孟接电话后跑到会议室报告,关加成当即中断会议,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跟沈盟通话。

沈盟在电话里了解本县参加市花博会及招商活动的筹备情况,沈盟是这一届市花博会的总指挥,他抓得很紧,经常打电话催促,不让下边有丝毫松懈。那天在电话里,关加成汇报了进展,报告说今天上午正为此召集会议,请问领导有何指示?沈盟说:“没有。你们自己安排好,事情做干净些。”

他忽然转口问起西河大桥筹建事宜。关加成不禁吃惊,因为这个项目与花博会中的本县招商活动无关。

“有一个老板叫田东海,知道他吗?”沈盟问。

“我不认识。”

沈盟告诉关加成,田东海很有实力,情况比较特殊。有省上领导介绍给他,他让田东海直接找关加成谈。田老板应邀参加花博会,开幕式结束后会找关加成。

“他的事你尽可能帮点忙。”沈盟说。

“我知道了。”

一周后市花博会暨招商活动如期举办,田东海果然出现在关加成的面前。

“沈市长让我找县长。”他说。

关加成说:“欢迎。”

这就是关加成与田东海初识的经过。西河大桥出事后,调查人员追查关加成与田东海的关系,关加成只谈花博会上见面,刻意隐去事前的沈盟电话,因为不得不隐。牵头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沈盟自己。田东海怎么认识关加成的,如何介入工程,沈副市长本人最清楚,但是却就这个问题对关加成穷追不舍,显然他并不需要,也不愿意关加成提供真相,沈盟施加的所有压力只为了让关加成明白局面在他的牢牢控制之下。关加成可以不顾其压力,如实讲出这个电话,但是这样做不能洗清自己,也不能表明沈盟有问题,因为除了那个电话,关加成并不知道沈盟与田东海之间的更多内情。沈盟高调追查关加成与田东海如何认识,不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只表明他绝不承认那个电话。事件调查在沈盟的掌控之下,关加成以一个被查免职官员之身,贸然把主管调查的沈盟牵扯进来,最大的可能是招致沈的全力打击,让自己陷于没顶。

所以关加成面对沈盟无话可说,只能咬紧牙关等待转机。调查人员原本也不特别在意关加成与田东海的相识过程,现在突然旧话重提,肯定有新情况。关加成估计很可能是田东海落网了,并且说了一些事情,牵扯到沈盟,恐怕还不是小事。

楚光华突然话题一转,向关加成介绍身边的陌生人,原以为那是他的办案助手,不料另有来历,竟是省纪委的一位处长,姓江。

“这一说你就清楚了。对吧?”楚光华问。

关加成说:“看来事情大了。”

如果关加成犯案,以其职级、资格,只够在本市处置,不太需要惊动省里部门。省纪委的处长下来肯定另有目标,比关加成要大,很可能是沈盟。

可是除了那个电话,关加成没有提供更多东西,因为确实不知。

“你跟沈盟来往不多吗?”江处长问。

关加成说了沈盟与康川的旧有不和,以及沈对他的不信任。

“为什么他还给你打电话介绍田东海?”

因为关加成是县长,是西河大桥项目总负责,他们绕不过去。沈盟直接给关加成打电话交代事情,关加成不能不认真对待,特别是康川副书记去职,关加成身后强有力的支持已经不存。

“因此你就给他办了?”

关加成强调自己并没有直接干预西河大桥项目招标。他指定交通局局长林绍刚与田东海接洽,请分管副县长陈峰具体过问,这是一种常规安排。现在看来,陈峰、林绍刚与田东海之间暗中进行了权钱交易,当时关加成并不清楚,他能保证的就是自己没有违规干预以谋私利。但是关加成承认自己也负有责任,田东海是沈盟介绍来的,这层关系他知道,所以对田东海心存顾忌,没有认真查核该公司有关的问题。

“关于田东海跟沈盟的来往,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加成摇头。

他们不再追问。关加成抓住机会,请求他们与田东海核对他名下的那五十万元。

“我们已经了解了。”楚光华说。

关加成松了口气。具体情况此刻他们不会说,时候未到,他们不能多嘴。但是他们不追这五十万,表明田东海已经证实了关加成的说法。

“沈副市长曾经找我个别谈话,查问过这件事。”关加成说。

他们已经知道沈盟跟关加成的那次个别谈话,他们问关加成为什么只否认拿钱,不对沈盟说明具体过程。关加成解释,他直觉沈盟本人可能跟田东海案有牵扯,甚至陷得很深,所以对该领导保持警惕,不露底细,以防万一。个别谈话不说,公开审查才讲,办案人员公事公办,他们会做笔录。

有一个细节关加成事后才知道:他不敢拿,匆匆退还给田东海的那笔钱转手就到了沈盟那里。田东海给沈盟安排了一百万,还没送上门,关加成恰来退款,于是加一箱葡萄酒共一百五十万全数转入沈副市长家中。沈盟视而不见,心照不宣,笑纳。西河大桥倒塌后,田东海逃跑藏匿,给调查造成困难,这件事居然与沈盟相关,该领导通过一个隐秘途径传递了一个“重要意见”,让田老板设法暂避。

沈副市长因受贿和“重要意见”落马,他的事当然不止这些。他终被查出多少对关加成已经没有太大意义,田东海到案让关加成洗清受贿之嫌,却不能抵销他的责任,无法让台风中倒塌的西河大桥复原,也无法让事件中丧生的四个亡魂得以重生。

关加成只能去当李老师第二。

半年多后,有一天上午,政府办主任吴国柱打来电话,请关加成马上到县宾馆的贵宾室,领导有要事。关加成很惊讶,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类似通知,作为免职官员他已基本被人遗忘。

关加成问:“是什么风吹来了?”

吴国柱不太肯定,只说应当不是台风。

没想到居然与台风相关。关加成到了贵宾室,里边坐了一屋子人,书记、县长几大员都在,众星拱月陪着一位贵客,却是王焕章。关加成认识王焕章是在电视里,有几回曾远远看着他坐在主席台上,却从未有过直接面对的机会。西河大桥于台风洪水中倒塌当晚,关加成从后坑镇紧赶慢赶想来见他,未能赶上,直到今天才终于近见真身。猛然一见,关加成感觉不安,因为该领导虽然不认识关加成,却留有不佳印象,而且一言九鼎,可以决定他的命运。西河大桥案尚未处理清楚,沈盟正在受审,领导突然传唤,只怕有麻烦。

却不料王焕章了解另外的事情,只字未提西河大桥、沈盟和田东海。

“他们说你研究李自成?”他问。

关加成表示谈不上研究,只是有兴趣,利用一点时间,在民间搜集一些资料。

“讲给我听听。”领导说。

这不是难事。关加成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他,尽量简明扼要。

他问了关加成一个问题。

“你知道李自成在几个地方当过和尚?”

关于李自成兵败之后的结局,自清初以至现在,只就死地和终年来说,至少有十四种说法,归纳起来可分两类:一说李自成死于兵败之后,怎么死的、死在哪里,至少有九种说法。第二类则说李自成兵败之后未死,削发为僧,在哪里做和尚呢?也有五种说法,分别在湖南石门县夹山寺、黔楚之交的某寺、湖南益阳白鹿寺、五台山为僧,还有一说是遁入空门后赴贵州正宁县并死于该地。

“现在多了一个说法,在你的金桂山天泉寺当了和尚。”王焕章说。

“这个说法还需探讨完善。”关加成承认。

“弄得动静很大。”他说,“你挺会折腾。”

关加成表示还有待努力。专家提出了不少疑问,需要进一步深入调研。

“为什么会去搞这个?”领导问。

关加成如实说明:因责免职,身陷困境,很苦恼,无话可说,需要希望。这时候不能不找些事做,精神上有所寄托。研究这件事看起来还有意义,至少有助于外界知道本县,有利于开发金桂山区旅游,促进经济社会发展。

“那么你并不真的认为李自成在你这里?”

关加成承认起初有所怀疑,后来他告诉自己必须坚信,坚信才能支撑。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坚信以避纷扰,实为一种幸福,现在他对自己的研究已坚信不疑。

“你陷进去了。”领导批评。领导居然把有关资料都找来看过,他感觉像是被关加成忽悠了。

“研究可能不够,态度却是认真的。”关加成申辩。

“胆子真不小。”王焕章说,“这么大的历史疑案你都敢碰。”

关加成自己想来也觉得奇怪。也许是注定要做这个事。

领导说:“允许继续研究,不要走火入魔。”

关加成起身告退。

两个月后,经上级研究决定,关加成被提名为本县副县长候选人,由县人大常委会选举通过,同时担任代理县长。已经代理了数月县长的王伟调他县任职。如果一切顺利,关加成将在来年初的县人大会议上经全体代表依法投票选举,重新担任本县县长,这是一个被免县长原地重启,官复原职的必经之路。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发生主要因为王焕章。鉴于关加成的受贿嫌疑已被排除,但是对西河大桥倒塌依然负有责任,主管部门打算给他一个处分,调离本县降级安排,因为情况比较特殊,他们请示了王焕章。王焕章表态说:“处分跑不掉,工作可以考虑,人不要让他走。”

他把关加成留在本县,因为有两件事未果,一是西河大桥需要重修,还有就是寻找李自成。第一件事谁都可以干,第二件事则非关加成莫属,很大程度上,关加成是因为金桂山上的那些疑问才被留在本县复职。王焕章自称被关加成“忽悠”了,为什么还会容许这一所谓研究?原来该领导在大学里读历史,为史学硕士,其硕士论文方向是明清之交的政治演变,李自成系该时期重要历史人物,无疑在他的研究范围内。

如此看来,关加成这个业余爱好者弄斧遇上了“鲁班”,他居然还被“鲁班”记住,不知是因为他削木凿眼的动作过于笨拙,还是因为他心怀希望?

那一天回家,关加成发现厅里多了一个镜框,妻子把一幅年画装进框里挂到墙上。厅墙那个位置原有一幅书法作品,是本市一位名家手书,字写得不错,被关加成安于厅堂,闲来欣赏。现在它被换掉了,换上的年画是复制品,即土且拙,画里有什么呢?顺应大和尚,传说中流落于本县金桂山上的李自成。

“干吗呢?”关加成问,“又搞迷信?”

她已深信不疑。墙上这位贵人李和尚虽说早已过世,人家比活的强。眼下这个世界没有贵人不行,如果不幸碰不上活的,可以去找个死的试试,有时还真是管用。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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