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华
赵主任打来电话时,我正在路上,一个我曾经写过一篇新闻稿的老板非要请我去他的度假村玩几天,我说没空。确实没空,晚上还有一个饭局。老板在那边就哇哇地叫了起来,高记者,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也是,我们没你有文化。
我扑哧喷出一声笑,刘老板,你是提错哪壶了?好好好,我怕了你行不,去,下刀子我也去。这个刘老板,书没读几年,却精得赛鬼。当初那篇新闻稿,还是他买通了人来报的料,说在梅香度假村内的野生湖里钓到一条一米五长的大鱼,我们一行三人赶过去,度假村的胖大厨正在热火朝天地片鱼、热锅、翻洗,看见我们,胖圆脸上漾起笑容,训练有素地咬着广东腔普通话说,咱们梅香度假村就是神奇,上次有人在后山捡到重达一斤的野灵芝,今天又有人钓到这么大的鱼,瞧瞧,大厨的粗短手指朝灶台上画一个圈,兴奋起来,能做二十几道菜,够二十个人吃的。
当然,自那以后,梅香度假村的生意蒸蒸日上。想不到的是,还有人打来电话询问那条鱼到底好不好吃,是公是母,弄得我最后都有些不耐烦了,格老子的,不就是条鱼嘛。
杀妻?下午的事?車已经驶至郊外,电话效果不是太好,我一个急刹车,差点撞上路边的 石柱。
对,你现在就赶过去摸摸情况,祈福医院。赵主任想了想,强调了一句,好像里面有些隐情,是个大新闻。
她一直忍辱负重
祈福医院是深市的老医院,也是最好的医院,尽管是周末,来看病的人仍拥挤不堪。导医小姐告诉我,ICU病房在六楼,具体是不是有位叫潘黎的病人不知道。
还在五楼转角处,楼上已经传来一片嘈杂声,我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跑。六楼病房已经全部封锁了,里面静谧得仿佛了无一人,唯有走廊上的日光灯发出刺眼的光,外面却是人影交杂,数十个男女站在玻璃门外,有的交头接耳嘀咕,有的钩着头刷刷地记录,有的举着摄像机,眯缝着眼贴着玻璃门,咔咔地按着快门。
原来大部分都是媒体同行,接到女方潘黎家属报料,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医院方面却以不明具体原因,不便接受采访为由,把这些人统统拦在了楼梯口。
怎么回事,不是说公安局都派人来了吗?一个女记者快人快语地问一位戴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
也就是一个多小时前的事,还在里面调查情况。你们也别急,一有什么事,我们当然会立即和你们联系。这个公道,是一定会讨回的,我妹妹可不能白死。中年妇女推推眼镜说。
原来中年妇女是死者潘黎的姐姐,上个星期得知潘黎病危,刚从千里之外的老家赶过来,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却是给妹妹送终。
女记者还要再问什么,从玻璃门内出来一位护士,板着面孔请我们离开楼梯口,说ICU是重症监护区,病人需要安静的环境。
你什么态度?出了这种事,医院还要包庇。女记者年轻气盛,看不惯女护士冷漠的嘴脸。
出了什么事现在谁也说不清,但是,我们有权利请你们马上离开医院。女护士也不是好惹的,厌恶地挥了挥手。
正在僵持不下,从侧边病房里走过来一个穿便装、肿泡眼的男人,眼皮也没抬,就动作幅度很大地关上了玻璃门。吵什么,这里是病房,我们ICU一天几千一万的住院费里,可没有你们这一项服务。他生气地说。
直到详细问一个同行,我才搞清了事情的缘由。原来祈福医院下午确实发生了一桩案件:六楼ICU病房里,丈夫林一苇当着众人的面拔了病危妻子潘黎呼吸机的氧气管。
潘黎家人当即就报了警,但已无力回天,深度昏迷一星期的潘黎已经去了极乐世界。潘家不依不饶,又把这件事捅给了媒体,一是可以监督整个事件,二是可以扩大影响。
第二天正准备去单位报到,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告诉我她是潘黎的姐姐潘阳,从昨天留下的联系方式里找到我的号码,希望我有空可以去家里谈谈。
我当然有空。开车去潘家,是一片靠山面水的别墅区。弄清楚了我的来意,小区门卫却礼貌地说这儿没有一位姓潘的人家。我想了想,又说男主人叫林一苇,他很快点了点头,林先生的朋友是吧,他们家好像出了点事,好几天没见到他人了。
一幢五层高的淡黄色地中海风格的别墅很快呈现在我眼前。妈的,林家果然是有钱人,难怪昨天赵主任说到这个新闻时有些兴奋,有钱人杀妻。主动拔下呼吸机,当然少不了隐情,自然也有新闻价值。
屋内摆设简单,弥漫着一股浓得刺鼻的气味。客厅入户花园角落里,还堆着一些木条,看得出,房子是刚装修过的。长长的黑色皮沙发上,孤伶伶地坐着一个老妇人。未等我开口,她站起来自我介绍,同时伸出右手,我是潘黎的妈妈,你是×报的高记者吧。语气利落清晰。老妇人的短卷发有些花白,穿一件紫红毛绒外套,眼皮肿胀着,明显没休息好也伤心过度,眼神却很犀利,像两根银针扎来扎去。
潘妈妈说知道×报在深市做得最好,最有力量,所以,一定要单独和我谈谈,把事情真相告诉我,让我们报纸给她伸张正义。
经过一番详细的描述,我进一步搞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原来,一周多以前,也就是元宵节那天晚上,潘黎突然昏倒在地。当时,在楼下看电视的潘妈妈听到“咚”的一声,吓得差点扭了脖子,还以为是什么重物不小心掉地上了,没太留意。两分钟后,女婿林一苇慌张地唤她,她才知道出事了,女儿已经不省人事地躺在楼梯边的电脑前,女婿正趴在地上低头忙着为她做人工呼吸。女儿自那以后,就一直处于深度昏迷状态,住了一星期的ICU病房,直到昨天发生那种事。
造孽啊,林家这就是杀人,赤裸裸地杀人,当众拔掉呼吸机的氧气管,杀人啊!潘妈妈说完,两根银针似的眼神扎了我一下,把我这个习惯了窝着坐的人,扎得猛地挺直了身子。
杀人?林一苇真的有这个动机吗?听了她的话,我突然有些疑惑,这个林一苇,听说还是学法律的,是不是脑子有些进水了,竟然众目睽睽之下拔下妻子的呼吸机。其实,对于这样一个深度昏迷,连自主呼吸能力都没有的病人,真要下了谋杀的心,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又何必采取这种方式。
怎么不是杀人?他们林家一直不满意我女儿,嫌我们是外地人,家里也穷,不像他们深市本地人,家里有用不完的钱。我看他们就是想我女儿早点死了,好找一个有钱的本地人,像林家的大媳妇一样,陪嫁都有一幢楼。老妇人越说越激动,不但双手比画着,干脆站了起来,叉着腰指指点点。
什么突然昏倒,黎黎一直很健康,好端端的人,怎么会突然从楼梯上摔下就倒在电脑前昏迷不醒了?他们林家人都当我是傻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定、一定是林一苇把我女儿推下楼梯的,他们吵架,一激动,不,林一苇就是早怀了心,把我女儿一推,她就摔下楼梯不省人事了。她指画着,领我来到出事的楼梯角。一架不高的楼梯,屈指可数的级数,顶多只有半层楼高,上面是大大的主卧室,下面便是一个书房,放着手提电脑、纯木书架、绿色沙发床等。
黎黎在林家十几年,相夫教子,一个大学生,像个仆人一样在家里待了十几年,也没出去工作,伺候他们一家吃喝拉撒,他们还要黎黎怎么样?潘妈妈滔滔不绝地数落着林一苇和林家的众人,不时点着指头,有好几次声音都变了调,说到潘黎的婆婆时,她更是激动,哼,别看她整天不声不吭的,心里阴着呢,自潘黎进门那天起,这个老太婆,就没喜欢过我女儿,鬼都看得出来,背后说我们坏话,说我们是看上他们家的钱,想方设法搜刮他们家的钱。谁稀罕了,我们在老家,好歹也是单位职工。这个老太婆,还重男轻女,潘黎生不出儿子,她就连话也不跟她说,直到大前年生出了国军,她才对潘黎态度好一点。
要不是门铃声打断了她的话,我相信,潘妈妈还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连我插话的机会都没有。我能理解她,毕竟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小女儿。
来的人,也是记者,一个本地电视台的,一个湖北某报的文字记者。湖北记者一到,就热情地用家乡话叫婶子,说她一个人孤军奋战受委屈了,她是特地来支援她的。老妇人拉着她的手,眼睛眨巴了几下。她大概想不到老家的记者也这么快就来了,圆圆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纹路滚下来,她抽了抽鼻子,歪了歪头,没顾上擦。
一加一等于二
祈福医院仍旧不接受采访,口气很坚定: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林一苇也已经于当天被公安局拘留了,林家此后躲了起来,玩起了隐形消失的游戏,不接电话不出门。
一扇最能采光的窗户被严实地关上了,仅剩些条条缝缝的碎光。我问潘阳,出事的当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一苇是不是一早就有什么反常表现。潘阳想了想说,自己也不是太清楚,一直以来都是林一苇在医院照顾潘黎的,前一天,她见林一苇实在太累了,走路都有些恍惚了,就劝他回去洗个澡,睡一觉再过来。
林一苇本来说什么也不想离开的,他说,怕潘黎突然醒来需要他。我一再劝说,他回去了半天,提着个饭盒又回来了,说他已经换洗过了,怕我挨饿,特意买了肯德基的套餐来。潘阳回忆说,我交代了两句,就到病房尽头的空中花园吃汉堡。没多久,病房里传来剧烈的争吵声,几个穿白大褂的护士和医生正和林一苇拉扯着,严厉地指责他什么。我走过去,林一苇紧紧抱着床上的潘黎,头靠在她胸前,手里还攥着几根管子,边哭边吼,我都是为了她,我是太爱她,才不得已。
反正,他绝对是故意的,大家都看到了,拔呼吸机这个罪责,他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掉。潘阳恨恨地补充说。她看起来也有些疲乏,这两天,单就应付媒体,也够她累的。
拘留所那边去看了吗?林一苇在那儿扣着。她提醒我。
没用,拘留所更不让采访,林一苇现在完全成了个“局外人”。
但我却不能空手而归,赵主任已经把这则新闻做成了头版连载式,也就是说,每天都要有后续跟踪报道,有料,当然好;没有料,也要硬着头皮上。现在报纸越来越不好做,销量一年不如一年,社会新闻也不能总是板着脸孔一正本经,娱乐性、故事性更有亮点也更好读。
从潘黎入院到死亡,一周多的时间里,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林一苇的行为真是突如其来吗?我决定守在六楼ICU玻璃门外,直到她们接受采访为止。
没事可干,随手捡起了旁边椅子上一份报纸,信手翻阅。本来,我是不看报纸的,自打做了记者后,我就不看报纸了。手边的这一份,是晚报,深市销量很不错的一份报纸。除了几个红头文件式的新闻,还有些明星娱乐八卦外,满眼花花绿绿的,都是广告。美容、医疗、保健……我的眼前,飞舞着乳房、大腿、胳膊、男人、女人、老人、全是身体,零碎的、完整的。也是,还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人们越来越聪明了,懂得了身体至上的道理,身体需要美丽、享受、健康,身体即是我们。
上午很快过去了,苦等的两个记者坐不住了,他们伸了个懒腰,说下午有个地产公司开年会,朝我们挤挤眼,问要不要一起去。那个地产公司近来蹿到了财富榜前十,老总对媒体也大方得很,见我们没什么反应,耸耸肩走了。剩下我和另一个,一直坐着枯等。
终于,另一个记者也熬不住了。我看看表,已经九点了,再不拿点料,恐怕来不及,只能炒冷饭了。正也要收拾东西离开,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小护士踱出来,招手让我跟她走。
拐至大楼的另一边,她停住了,往后面的阴影里躲了躲,让我也站过去,轻声问我是不是记者。我说是的。她干脆地说那好,你记录吧。
出事的当天,小护士也在场,除了她,还有一个年纪稍大一些的护士。那天林一苇进来时,步伐沉重,一步一挨的,像身上背了有千斤重的物体,脸色也很难看,白里泛乌。他好几天没怎么睡,脸色本来就难看,现在就更难看了,像遇上了灭顶之灾。从门到床不过几米远,他却走了足足两分钟。平时他不是这样的,虽然也累,但他却总让自己看上去精神饱满。
我跟张姐在聊天,病人状况挺稳定的,基本不用监视。说稳定,是她从入院那天起,就没什么反应,私下里,主任都给我们说了,这个病人很难醒过来,醒过来,也是个植物人了。张姐正伸手给我看她手上新买的结婚戒指,林一苇坐在床边哭了起来。男人的那种哭嘛,无声无息,却淋漓尽致,哭着哭着,他俯下了身,索性趴在了潘黎胸前不顾形象地大哭,鼻涕都出来了,亮晶晶地拖着。我们别过脸,不忍看他,一个三十七八的大男人哭成这样,确实让人心里发堵。等我们再回过脸来时,他已经拔掉了输液管,正要拔呼吸机上的氧气管。张姐尖声叫了起来,做什么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
你们别管,我不想看着她这么痛苦,我实在受不了了。
他吼着,手里的动作却不停,想必情绪也激动到了极点,竟然麻利地拔掉了呼吸机和另一个血压监测管。
张姐又质问了他几句,说就算不想继续治疗了,也不用采取这种极端粗暴的方式,后果将不堪设想。可林一苇已经完全不能自控了,他把我们拦在外围,不让靠近潘黎。很快,潘黎的脸色就由苍白变成了乌青,是缺氧。
后来那一幕,大概潘阳也给你说了吧,主任来了,但是病人已经错过了抢救时间。潘阳冲进来,把手里吃剩的面包朝他脸上一扔,一把扯过他,啪啪地扇了几耳光。这几耳光扇下去,林一苇还没恢复常态,只是抹了两把泪,呆呆地低头看着床上,好了,黎黎不受罪了,好了。嘴里喃喃重复着。
就是这样?我盯着她的脸,灰暗中,她的脸模模糊糊,像隐在黑暗中的一朵小白花。
就是这样。她默默地点点头。
真是这样?我有些不相信,一切都太容易、太简单了,林一苇的行为简直有些幼稚,不像一个接近中年的人所为。
那你还要怎么样。她对我的怀疑有些生气,转身要走。
我是看你也不容易,守了这么久,才偷偷出来告诉你的,情况本来就是这样。她走出几步,又转向我,顿了顿说。
我有些失望地关了录音笔。
巨额保险
在单位写完稿,到家时夜已经深了。我把自己撂在沙发上,端起一杯茶慢慢品,脑海中慢慢回想着白天的事。如果真如那位小护士所说,整个案子看起来很直接也很清晰,像阳光下的海景,一览无余,但是,真是这样吗?应该不会。林家是深市的本地人,而在这个移民占百分之九十几的城市,他们是一个颇有几分神秘也不太讨人喜欢的群体。这群稀有动物般的包租公包租婆,守着祖上传下的房屋躺着吃房租,外地媳妇本地郎,一入豪门深似海,什么都好,却都不是那么简单的。再说,林一苇失控拔去呼吸机,是不是另有隐衷,想要掩盖什么事实呢。电话又响了,我以为是那个小护士还有没说完的,赶紧放下喝了一半的水,心里有些隐隐的高兴,那头却是一把粗浊的女音,问我是不是高玄同。
你是?
潘黎的朋友,叫我娜娜吧。粗浊女音一副自来熟的语气。
嗨,我刚和客户吃完饭回来,要不也不会这么晚还给你打什么电话,没打扰你吧。娜娜说话时还有开冰箱拿东西的声响。
你是来提供相关信息的吧。用脚指头想,我也知道这个时候潘黎的朋友打来电话是什么意思。说那么正经干什么,就是随便聊几句,有没帮助,也看你们了。娜娜哇哇叫道。
那就聊聊你自己先吧。电话来得太突然,还在深夜,我想了想,这种非常时候,必然会有许多打着知情人牌子的人,他们像一批游客,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至于是什么痕迹,是好是坏,他们拍拍屁股才不管那么多。
聊我?我有什么好聊的,站在深南大道的写字楼上往下扔砖头,一砖头能打死三个。娜娜发出咕咕咕的笑声,像鸽子。
可没等我说话,性格开朗的娜娜哇啦哇啦地又报起家门来。她是个保险推销员,上一份工作,是小公司文员,再上一份工作,照她的话说,也许是营业员、也许是餐馆服务员,反正都差 不多。
我喜欢做保险,做保险有什么不好,有人一见我们就躲,说我们口舌生花、喜欢开空头支票,那都是他们的事,比起文员、营业员、餐馆服务员来,做保险已经好多了,别的不说,每天穿得漂漂亮亮还有人请吃饭谁不喜欢啊。
娜娜说得没错,我就不喜欢做保险的,说难听一点,他们像苍蝇。
那个酒糟鼻男人将来能拿那么多钱,今晚请我吃顿饭又算什么呢,娜娜无所谓地说,哼,这种把戏我见多了,你想想,刚刚二十出头的老婆需要买死亡险?不吃白不吃,佣金除外,我当然没跟他客气,眼也不眨地点了一只大龙虾,沾上芥茉柠檬汁,啧啧,鲜得舌头都要掉了。
哦,看来你业务不错啊。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耐烦,她该不会想来推销保险吧,我现在可没心思跟一个陌生女人闲聊,又不是心理热线。
什么错不错的,高记者,不都是讨口饭吃嘛。娜娜在那边打着哈哈,要不是做这行,我也不会认识潘黎了,中午看报纸,才知道了她的事,意外得我差点在路上栽一大跟斗。
潘黎买了你们公司的保险?我连忙问。
哪里,她还看不上我们公司,联系了我几次,最后还是买了香港一家保险公司的意外险,赔偿金整整一百万。
你的意思是?娜娜一定在那边上厕所,电话里传来抽水马桶的放水声。她真是忙,忙得连厕所都上不好。
那还用说嘛,她这完全是意外死亡,我知道的,她没病,健康着呢。娜娜淡定地说。
你了解她?这种态度和语气,让我觉得她有些过于随便。
见过几次面,我们做保险的,要跟客户保持良好关系嘛。还不错,是个好女人,不爱说话;她老公也见过一次,也不爱说话,那样一个人,却会杀妻。不过也没什么想不到的,古人不也说了,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娜娜对一切都有一副阅尽红尘的自信。
一百万,你刚才说意外死亡赔偿金有一百万?我怕她把话题扯远,做保险的人都是话唠,许多人说记者也是话唠,没办法,我也不想说话,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废话连篇,可不说废话,我还能做什么。
没错,一百万。她老公家有钱,但再有钱,也还想钱,谁会跟钱过不去,反正潘黎也年纪大了,儿女也有了,中年丧妻,嘿,你们男人做梦都这么想,人生夫复何求呵。
可呼吸机是她老公主动拔的,这个钱,还能拿到吗?我疑疑惑惑地问。
这个……娜娜也迟疑了一下,还得看具体情况,看看,我说得没错吧,他都等不及了,要主动给人拔呼吸机。你还不知道吧,前几年,林一苇的爸爸也因为喝酒呕吐缺氧成了植物人,他们一家就放弃了治疗,分了一百万的保险金。
但这回林一苇却说是舍不得让她受痛苦才拔呼吸机的。我也迟疑了一下,说道。
你说什么?娜娜惊讶地重复,舍不得潘黎受苦才拔呼吸机?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笑的借口了。哈哈,哈哈。
死于谋杀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了林一苇家所住的小区。
小区保安这回没有怎么为难,他说,你是记者吧,林先生是不是杀了人?听说是杀了他老婆,天天都有那么多人去他们家,给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真有意思,我们小区还出了这种事。他把好奇的脸凑过来,我点头笑笑说,这种事怎么能乱说,就关上了车窗。
两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比我还先来,正和潘妈妈说着话。
男警察说,你当时正在看电视,真的听到楼上“咚”的一声响?
潘妈妈急了,从沙发上站起来,双手夸张地比画着,那还有假,“咚”,比电视声音还响,一个人原地倒下的声音,能有那么响?绝对是被人从楼梯上推下来的。
没有别的声音了吗?吵架什么的?男警察抬头扫了几眼楼上问。
吵架?一定有,我耳朵不太好,电视声音大,没怎么听仔细。潘妈妈捂着耳朵说。
你看到他们时,林一苇正在做人工呼吸?之前他在做什么?拿着记录本的女警察说。
之前?这个不好说,他们下午带着孩子到海边去玩了,说是去放风筝。洋洋一直念着要吃必胜客,晚上他们去吃了,还给我打了个包回来,后来,黎黎就去给孩子洗澡,好像,倒是一直没怎么见到林一苇。潘妈妈摸着头努力回忆,同志,你们也看到了,潘黎一直很健康,平时连感冒也不得,怎么会自己突然摔倒就深度昏迷了,那还不明摆着他们吵了架,林一苇动了手嘛。她点着手指强调。
话也不能这么绝对,从目前的情况分析,谋杀的可能性很大,当然,自的身的原因也不能排除。男警察站起来,总结似地说。
就是谋杀,黎黎会有什么问题,十几年了,从黎黎嫁进林家起,他们林家已经安了十几年的心了。潘妈妈再一次跺着脚说。
看来,这个林一苇到底懂点法律知识,害怕谋杀会彻底暴露自己,干脆来个兔死狐悲假惺惺地喊着爱妻,装作失控拔了呼吸机。一直忙着记录的女警察从笔记本后扬了扬眉,颇有见解地冷笑着说。
姑娘你也弄明白了?昨天还有个记者也跟我这么分析,我不敢相信,怎么也不敢相信啊,天下还有这么狠心的人。潘妈妈又开始抹眼泪。
女警察已经合上了记录本,承诺局里一定会好好再调查研究,还她们一个公道。
警察走了后,我给潘妈妈说起昨天深夜娜娜的电话。潘妈妈边听边一点点地睁大眼睛,到最后,两只眼睛睁得不能再大时,潘妈妈“呀”地叫一声,倒在沙发上,嘴里重复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林一苇有私心,一百万,他这个刽子手,难道我们黎黎还不如一百万吗?十几年夫妻,他的眼里就只有一百万。我见她有些失控,急忙又补了一句,说目前这种情况,保险赔偿金极有可能拿不到。潘妈妈摇摇头,还想拿钱?他林一苇连钱影子都见不着,等罪名一确立,他就等着花纸钱吧。她侧过身,摸索出一份报纸,说是老家那个记者写的新闻,已经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远嫁异乡豪门,女儿冤情似海》。大大的黑粗体标题,颇有杂志风格。
我问她刚才说的事。潘妈妈领着我又去了一趟案发现场,叮嘱我小心点,别破坏了现场。
警察怀疑黎黎死于谋杀,还请了法医验尸,深市最好的法医,结果两周后就出来,大家都看到了,潘黎胳膊上腿上那么多的伤,青青的一片,不是打的还是怎么的。说到这儿,潘妈妈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哭了起来,两只干枯的手像两片巨大的枯叶,上面,洒满了密密麻麻的褐黑色老人斑。
楼下的口哨
我跟赵主任汇报情况,商量这个新闻还要不要做连载,毕竟两周后尸检结果就要出来了,到那时,警察和法医都会给出一个公正公开的结论,直接在报纸上一登就完事了。
但赵主任却否定了我这种说法,要我继续跟踪下去,并且停掉了我原先跟踪的在深市闹得沸沸扬扬的瘦肉精猪事件。专一跟这件事。过程更有趣,而不是结果,你念这么多年书念哪儿去了?赵主任瞪我一眼,举手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又不是警察。凭直觉,我其实想说的,这是一出有点扯不清的家事,自古清官都还难断家务事呢。
我们当然不是警察,我们是做新闻。赵主任又瞪了我一眼,弯起食指和中指敲着桌面的报纸,每次我工作上出错,他总是这样瞪我。
我动了动嘴唇,没再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来,收拾东西准备去祈福医院,电话进来了。
一个自称是潘黎同学的人打来电话,说要跟我聊聊林一苇和潘黎。
路边的休闲小站里,靠窗坐着一个穿米色长风衣的女人,短发、修身,看上去挺干练,自我介绍说叫陈淑兰,是潘黎的同学,还同宿舍,不那么严格地说,也是林一苇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