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晓鸣
一
那时候,我正在梦里吃花生。糖炒的,很多。两个荷包都装满了,往嘴里丢一粒,又香又甜还嘎嘣脆响。母亲在堂屋里喊我起床,叫了数声,不见动静,便气呼呼地跑过来伸手把被子掀开,梦里香甜的花生便不见了。我气,本想使性子跟她闹一下的。这时,冷风趁势蹿进了被窝,立刻察觉到屁股底下一片凉,唉,又尿床了。我坐在湿乎乎的褥子上望着母亲,不说也不动。母亲见我这个样子便知道了一切,骂:讨债鬼又作阴天,天上也没个太阳,看你今夜怎睡。说着,硬生生地把我从床上薅了起来。我迅速套上冰凉的棉衣裤,趿着鞋就往外跑。母亲在身后喊:浪哪去?还不快去锅屋里搡饭,好去念书。
稀饭真叫一个稀,一吸两条沟,一吹三道浪。我就着腊菜,一连喝了三碗,肚子便胀鼓鼓的了。放下碗,收拾好书包,家里的黑狗就偎了过来。黑狗是我的跟屁虫。我说,走吧,黑子。黑狗望了我一眼,摇着尾巴颠颠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鸡鸣狗叫的。六间土坯房,麦秸秆做屋脊,顺下去,糊上结实的草泥,挂上红瓦片,几扇窗沉在墙影里。门旁,福年躬着身,用草木灰在地上画出些大小不等的圆圈。我好奇,便问,大哥,你在画什么?他神色慌张地打断我说:小土,不作兴讲画,应该说垒。大哥生就是个好脾气,做什么都慢吞吞的,既认真也不惜力,终日笑嘻嘻的模样儿,让人见了就感到亲切。我笑着问,那垒的什么啊?他说,粮仓啊,像吗?垒的粮仓越大,来年囤里的粮食就越多,有讲究的,这叫围仓。
我不再说话,站在一边,看着他忙活。
围仓的圆圈,大套小,少则三圈,多则五圈,围单不围双。围好仓后,中间挖穴。他抓了几把五谷杂粮放在仓的中央,再用浮土压上。我知道这是迷信,本想说些什么,望着他虔诚的模样便忍住了。他抚弄了一下我的脸,爱怜地说,念书费脑子,别死学,累了就歇歇,去吧,别晚了。我答应着,望着黑黑的大哥,不知怎的,心就疼了,接着又涌出一片怜爱来。
这时候,村街上传来了孩童的歌谣: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我走出了院门。
天,雾腾腾的,风,有点凉。
河堤上,一群孩子聚在一处,爬上树去折柳枝。见了我,一个孩子领头喊:大学生陈小土,夜夜尿床画地图……我听了,气得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奋力朝他们砸过去,孩子们躲闪着、疯笑着猴子一样地溜下树,风一般地逃开,鸟儿似的聚集在不远处继续唱。
黑狗也凶了起来,朝着他们一阵狂吠。我唤住黑狗灰溜溜地走了。没法,面对这种情形只能忍气吞声。唉,尿床已经成病了,我想过许多办法,比如,晚上不吃稀饭不喝水甚至不睡觉,可是一旦睡着,总会梦见尿急找厕所,找呀找的,忽然惊醒,床上已经湿了。
孩子们觉得无趣,便一起向河湾里去了,灰塌塌的身影像数滴墨汁,浸入那一抹浅浅的绿色里。望着他们,我的心里漫过了几许无奈还有羞愤。
柳树醒了,垂挂着的柳条,黄里透着青,鼓露出一节节嫩绿的芽儿,扯一根放进嘴里,嚼一下,涩苦里带着一股清香。再过些日子,柳树便会生出胖胖的新枝,折一节,做成柳笛,便能呜哩哩地吹响。想到这,我心里就活泛了起来。
清流河上,摆渡的哑巴又在吼渡了,哇哩哇啦的,沙哑的声音里含着悲怆。望过去,河水清亮亮的,一支竹篙、一叶舟,上面或坐或立三五个人形,有雾,辨不清是汉子还是女人。有了他们,河便在这个冷清的早晨活了起来。
哑巴住在对岸的伏家湾,靠摆渡生活。哑巴嘴哑人不傻,摆渡时,逮眼便能辨得清生熟人。生人过渡是要付钱的,三分也行,二分也管,实在没有钱,甩支烟或送个瓜果蔬菜的也能过得渡去。附近十里八村的人过渡不用付钱,等到秋后,哑巴便会挑着稻箩,挨着村去讨要粮食。河边的人善,不会为多一升少一瓢的粮食,同一個哑巴去计较。这样一来,哑巴的日子就比一般人家好过多了。奇怪,哑巴娶了个哑巴,却一连生了三个会说话的水一般清丽的女子。有时候,哑巴会将女儿领上船玩耍。哑巴爱说话,见了人就哇哩哇啦地打着手势说这问那的,当过渡人弄不明白时,女儿便在当中传着话。
那天,出行的人明显比往日多。这不,船儿还在河中央呢,河的两岸又聚了一些等渡的人。我想,哑巴今天发洋财了,一人三分钱,数十个三分就多了去了。唉,过渡的人也真是的,南来北往的都做什么去呢?
我就这么无聊地想着,肚子里鼓囊囊地响了一阵,用力努出一个夹着咸腊菜味儿的大屁,一点也不臭,接着,尿又急了。见近处无人,我便掏出家什,憋足劲,想看看自己能尿多高。没承想,劲使过了,一串白亮亮的尿线射过了头顶,哗啦啦地落了一头一脸,我忙用袖子去擦,还是晚了,弄得嘴里咸咸的。
村街里响起了上工的哨子声,接着从东到西全是杨队长破锣似的嗓音:男子汉带锹去稻场育秧苗,妇女们去漫湖大田给小麦追肥,迟到了要扣工分呵……
早春的河湾,绿色浅浅的。风吹过来,凉凉的。
妇人的喊声从村街上飘过来了。长一句短一声的,像唱歌:黑蛋哎,来家剃头。黑蛋哎,你这个搪炮子的讨债鬼,回来哟,回来剃龙头。
二
那一年,我十六岁,在清水镇中学读初三。
家里兄弟姐妹七个,我行五。村里的许多伙伴,如毛蛋子、奶林子、刘老鼠他们都下学挣工分去了。村里读中学的只剩下了我自己。这样一来,我就落了单。其实,我也想过下学的。我对读书并不感兴趣,除了有点喜欢语文之外,像数理化英语什么的,听了就脑壳子痛。再加上那时候学校里三天两头学工学农的,累得臭死也落不下一个好,还不如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快活。我曾把下学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听了便骂:贱皮,念书多好,日不晒风不吹的,再说,你老子能依着你这样半途而废?
我的父亲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老革命,身上留下的数处伤疤成了他后来教育我们的资本。他左眉头上有一个手指头大小的伤疤,那是在一次战斗中被子弹从侧面擦过而留下的,于是便有了外号:陈疙瘩。人的外号一般都和本人的性格有关联。父亲身材不高,人也长得白净,脾性却像一堆干柴似的,点火就着。由于工作原因,十天半月地才回一次家,我们怕他就不说了,连黑狗见了也会夹着尾巴顺着墙根溜走。
父亲出身苦寒,没有读过一天书,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周全,却能在大会上连续作两个小时的报告。按他的话说,那是在革命事业中锤炼出来的。每次来家,他都要召集全家人开家庭会,会议内容主要是让我给家里人读《语录》学《毛选》,然后再处理一些家庭事务。没法,他是老子,家人敢怒不敢言,弄得我小学四年级就能熟背语录百余条。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每逢过年,他便让全家忆苦思甜,一起吃着难以下咽的炒豆腐渣。稍有不慎,他便会拍桌子摔板凳的,吼声能传遍整个村街。他的行为自然成了村里人的笑柄,人们当面夸他觉悟高,称赞我们家是革命家庭。转过脸就说他愚忠,骂他犯疯病。我的伙伴们也经常拿他取笑,说他“发革命疯”,并给我起了外号叫“革命种子”。为此,我没少和他们干仗。
那天,我们几个人正在村街上玩着打纸卡。奶林子一不乐意就叫了我的外号,我气,摸起一块砖头砸过去。顿时,奶林子的脑壳血流如注。
这下热闹了,林家人领着伤兵一般的奶林子来找我父亲评理。母亲见了,一边小心地赔着不是,一边让家人逮母鸡,拿红糖送给奶林子补亏。父亲见状便冲家里人吼:还不快去把那个死东西给我找回来!
那时候,家里的墙上总挂着两条鞭子。一粗一细,麻绳搓就的,细的当中打着一节节的结。大错用细的,小错用粗的,那是父亲的家法。
父亲的吼声很大,我站在院外听得清清楚楚。弟弟小山惊恐地跑出来对我说,三哥,快躲躲吧。我说,没事。说着,我进了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将裤子褪了,撅着屁股趴在了陈疙瘩跟前。我的行动是对家法的蔑视和抗议,其中还带着一种英勇不屈的气概。
父亲被我激怒了,拿起鞭子就是一顿猛抽。我从小就犟,挨打,从不哭,越是这样,大人越气,下手就重了许多。父亲终于被邻居们七手八脚地扯住了。我仍在原地趴着,有人嚷:憨货,快跑呀。我没动,心想:反正不能打死我。
人们死拉硬拽地把我弄了出去。照理,到此就算结束了。可是,我不屈服,得了空,执拗地跑回来,撅着屁股又趴在了父亲的面前。
父亲暴跳如雷,冲众人怒吼道:再拉我就不给面子了。说着,取下带着结的细鞭子,又湿上了水,骂道:狗日的,今天,看你有多硬。这下可好,几鞭子下去,打得我皮开肉绽。
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姐弟们在一旁哭得山响。林家人终于站不住了,一边拦住父亲,一边骂奶林子也不是东西。最后,大伙七手八脚地将父亲拉了出去。
母亲心疼得不行,她说,小土哎,你真是个犟种!说着便流泪了。小山问,三哥,疼吗?我笑,我说,许云峰连老虎凳都不怕,打烂屁股算什么,过两天就好了。母亲说,真是个活土匪呀。说着,用手轻轻地抚着我的伤痕。我眼里一热,想流泪,见弟弟们在跟前便忍下了。母亲温热的手,是世上最灵验的催泪弹。她说,讨债鬼哎,和你老子前世就是一对冤家。我笑,屁股虽疼,心里却掠过一阵轻松。我想,这一关总算过去了,以后,看谁还敢再叫我的外号。
父亲算是一个完全、彻底的革命者,可是,他的官却越做越小,时间久了,原先在他手下工作的人,一个个都提拔了上去,有的还做了他的直接领导。后来,组织上安排他去清水镇做供销合作社主任的时候,我发现父亲变了,再也不说什么“党叫干啥就干啥”之类的豪言壮语,延续多年的家庭会也取消了,说话的口气也温和了许多。他常常告诫我说:孩子,好好念书,没有文化是不行的。那时候,我就想,读完了初三,好歹糊弄个初中毕业证,打死也不去念书了。
三
上学的路上,黑狗在田埂上跑跑停停,这里嗅嗅,那里望望,偶尔抬起后腿,射出一股尿。忽地竖起耳朵警醒地听着什么,神经病似的对着天空狂吠一番。那年月,人想吃饱肚子都很难,黑狗却养得油光水滑、膘肥体壮。我想,做条狗的确很好,整天无忧无虑,狗揽八泡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唉,不想了,想多了心烦。
到了老王沟,就是大路。
大路是年前大队冬修水利时修的,抬眼望去,白线一般静卧在沟沟壑壑里。两旁的白杨树是年前栽下的,细瘦的树苗,竹竿似的杵着,在人们的不经意里悄悄地抽枝发芽。路边的田畴里,麦苗儿一块连着一块向远处延伸,绿得养人眼睛。
我唤住黑子。每次走到这里,我都要撵它回去。黑狗摇着尾巴,目光幽幽地望着我,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我知道它不情愿,没法,离家远了怕有什么闪失。我厉声说,听话,回家去。黑狗竖起耳朵“汪”地叫了一声,剑一般地射出去,瞬间就跑远了。
乡路上,有一个绿色的身影在前面晃动着,于是,我加快了脚步。近了,是个姑娘,一身绿色衣裳,两条黑漆漆的辫子,垂在丰硕的屁股上,随着步履,伴着那只斜挎着的黄帆布书包一摇一摆,甚是好看。是学生?我想,心儿便随着她的动作摇晃了起来。长什么样呢?真想大步抄上前,看个真切,可我没有。从小伏村到清水镇四里路,中午,我一般都随父亲在镇上的食堂吃顿饭,晚上回家。这条路走得多了,是同学,逮眼就能认清的,这个姑娘看着眼生。
寂静的乡路上出现一个姑娘,顿时让人心生欢喜。
姑娘在前面走,我跟着,前后相隔不到十米的样子。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故意大声地咳嗽,尽量弄出些响动来。果然,她侧过脸来瞟了我一眼。这一下,我虽然没能看清她的模样,心儿却被她牵紧了。
那时候,我便想唱歌了,唱给她听。
我喜欢唱歌并认为自己的歌唱得好,特别是在上学的路上孤单无聊时,唱歌是一种自我娱乐的方式。于是,我唱电影《红雨》的插曲《赤脚医生向阳花》,刚开口便惊起一只白色的大鸟,扑棱棱地飞远了。
听我唱歌,她不回头也不驻足,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
我唱完一首歌,见她毫无反应,觉得无聊便不唱了。这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又把我弄得兴奋了。于是,我又唱《马儿啊,你慢些走》、《红星照我去战斗》……就这样,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唱她听。
路很长,歌声很悠扬。
当清水镇的青瓦白墙出现在眼帘的时候,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我跟着她进了学校,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她很快消失在人群之中。
上课时,班主任张德齐领来了一位新同学。我逮眼就认出是路上的姑娘;哎呀,好一个水灵的人儿,脸儿白白的,眼睛黑漆漆的,鼻子和嘴也生得周正,望着哪儿都顺眼。张德齐是扬州的下放知青,生得白皮脸俏的,作派儿酷似《红岩》里的“甫志高”,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叛徒。
新同学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叛徒操着难懂的口音介绍她时,她站在一旁礼貌地对大家行着注目礼,往我这边看的时候竟然笑了,露出一串细齐的米牙。瞬间,我的心颤颤的,有些慌也有些甜,嘴里溢满了口水,咽一下,一股温暖漫上了心头。
姑娘叫李朝阳,家住在伏家湾与小土家隔着一条清流河。父亲调到清水镇任革委会主任,她就从伏家湾的中学转了过来。
那时候,学校里男女同学之间是很少说话的,大多是男同学一块儿,女同学一群。谁要是跟异性说了话,班里马上就传出谁喜欢谁了。李朝阳很合群,两节课不到的光景,就和女同学叽叽喳喳有说有笑的,课间一块儿疯跑着上厕所。偶然和我相遇,她会笑一下,眼睛里一闪一闪的,那意思是:我认识你。
那一年,国家刚刚恢复了高考,许多高中的学生,还有代课老师(多是下放知青)都忙着复习迎考了。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我对考大学的概念是模糊不清的,上学对我们来说就是混日子。有一天,我偶然地在父亲的红木箱子里,发现了一套用牛皮纸包着的《红楼梦》,一共四本,浅蓝色的封皮。父亲没有文化,仅有的书籍也就是《毛泽东选集》、《盐铁论》、《反杜林论》等等,都是公家发的。我将《红楼梦》偷出来,揣在书包里,上课时就在下面偷着读,渐渐地读出了一些滋味。为了安全阅读,我把桌面挖了个鸡蛋大的洞,从下面托着看。《红楼梦》像一泓泉水,滋润着我的心田,就像一个生瓜蛋子,在那个季节里疯长起来。
那天,我连《红楼梦》也读不下去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全都是李朝阳的影子。男同学背地里议论她,夸她长得漂亮,说她像李铁梅。我反驳说,瞎讲,李铁梅多土气,她像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琼花,要是会跳舞,那条长腿也一定能像琼花那样撇到头上。同学们起了哄,有人说,陈小土欢喜她。有人说,小土,你蛋毛还没长齐,人家比你高出半头,(那时候,我一米五八)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着,我们打闹在了一起。
那天,我一直在暗地里关注着李朝阳。
放学时,李朝阳出了校门径直往镇子方向走。我想,她一定是去镇上吃饭,于是,快步撵了上去。我超过她时,故意不看她,心里特别渴望她看到自己。其实,学校里也有食堂,只是伙食要比镇上的食堂差许多。比如,镇上食堂的红烧肉五分钱一份,学校食堂要一毛,分量还没有镇上食堂的多。当然,镇上的食堂是不对外的,我能在那里吃饭是沾了父亲的光。
我和父亲来到食堂,看见李朝阳和一个胖男人坐在一起吃饭。父亲叫胖男人李主任,顺便问了姑娘是谁。李主任说是女儿,刚转过来,在中学读书。李主任问我几年级,我说我们是同班同学。这时,李朝阳抬眼望了望我,笑一下,又露出了好看的米牙。李主任高兴地说,好呀,你们既是同学又是同路,以后要团结友爱、互相帮助才好。我朝她笑了笑,转身去打饭时,听见李主任对父亲说,我家丫头才十七岁,却长了个傻大个。父亲说,我家小土咋不见长呢?都十六岁了。中午,父亲破例给我买了八两米饭外加一份红烧肉。
那天放学,我率先跑出了教室,躲在一边等着李朝阳。
不一会儿,李朝阳和几个女同学说说笑笑地走了出来,我悄悄地跟了过去。
出了校门,李朝阳和女同学道别后就拐上了回家的路。这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我想,她是在找我呢,瞬间,心里涌过一阵欢喜。
李朝阳在前面走,我跟着,相距不足十米的样子。因为,我喜欢看着她的长辫子,在丰硕的屁股上荡来荡去。
走上乡路,我又开始唱歌了。
李朝阳还是不回头不驻足,不紧不慢地在前面走。我就那么一首接着一首地唱着,直到把自己会的歌全部唱完,觉得累才停了下来。我不唱了,李朝阳回头看了一眼,笑了笑,然后,继续走。我又兴奋了起来,还想唱,肚子里没有新歌了。于是,我便大声地朗颂起课文《岳阳楼记》来。
四里乡路,很快就走完了。
进了村子,李朝阳走上了河堤。
我慌忙跑回家,放下书包,转身就跑,迎面撞上了大姐。她一把扯住我笑着说,鬼东西,疯跑什么?我急切地挣脱了她说,大姐,我去看船。说着就跑了出去。她说,你就疯吧,疯够了夜里还尿床。
我来到河岸上的时候,李朝阳已经立在了船上,一身绿色衣裳,像夏日池塘里的一株荷。哑巴一边撑船,一边啊吧啊吧地和她说着话。
我冲着河大叫了一声:哟嘿嘿……喊声撞到对岸又折了回来:哟嘿嘿……
李朝阳回头往岸上看了一眼,我心里顿时涌出了许多满足。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梦见了女人,梦见了女人丰硕的、白亮亮的屁股。后来,梦里的女人变成了李朝阳,不知怎的,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下面喷涌而出,接着,我就醒了。
那是我第一次梦遗,说来奇怪,从那开始,尿床的毛病不治而愈。
四
早晨,我再也不用母亲叫醒,总能按点起床。然后吃饭,继而来到河边。船要是在对岸,我就在这边等着李朝阳。哑巴不在船上时,表现的机会便来了,我会把船摆过河去接她。上了船,李朝阳也不说话,笑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那笑,会让我幸福许久。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多,船是随过河人两边游动的,大多是我在这边等她过来,然后,一前一后地走在乡路上,一直走到学校。
有了李朝阳,黑狗就显得多余了。
黑狗不知趣,仍然跟屁虫似的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我嫌烦,撵它回去。它不走,站在那儿目光幽幽地望着我,依依不舍地跟了一段路。我便凶它,它不解地望了望我,然后,灰溜溜地走了。从此,黑狗不再跟路。
我的秘密很快让大姐知道了。她说,喜欢人家就告诉我,改天我给你做双新鞋。说完,她笑。我知道大姐最疼自己便承认了。我问,大姐,我怎样才能长高呢?我一直为自己的身高而感到自卑。大姐说,你还小,多吃饭就能长高的。我们的话被二哥听见了。他说,想长高容易,到生产队来干活呀,能挣工分又能长身体。二哥一直嫉妒我读书,常常欺负我。没法,二哥人高马大的,我干不过他。二哥的话启发了我,由于个子矮,我是不太喜欢上体育课的。从那以后,再上体育课,我总憋足了力气,跑步、打篮球,样样参加。那时候,我就抱着一个信念,长高二十厘米,最起码要超过李朝阳的身高。
那天是张德齐老师的数学课,讲的是方程式。我听不懂,心里烦,就坐不住了。课堂里乱糟糟的,同学们有的睡觉有的递纸条说悄悄话,特别是骚猪子赵九斤,睡得呼呼响,流出的口水把书本都弄湿了。我拿起《红楼梦》,放在桌洞下面偷偷地读了起来。没承想,麻烦来了。也许是太专注了,老师来到身边时竟然没有察觉,等同位提醒时已经晚了,我被抓了个现形。老师从我手中抢过书,看了一下,触了电似的叫嚷:陈小土,你给我站起来。
我吊儿郎当地站了起来。
老师说,好大的胆子,竟敢看黄色禁书,快说,书是从那弄来的?他的话立刻在课堂里引起了一阵骚动。
那时候,看黄色禁书就等同于流氓,他这样说,我当然不服。我说,书是我父亲的,他是国家干部,书也是公家发的。如果你非要说这是禁书的话,那我说你是叛徒甫志高,你是吗?我的话引得同学们一阵哄笑。老师气得都哆嗦了,他嚷:你将课桌挖洞是破坏公共财物,还看黄色禁书,陈小土,你等着。说完,拿着书愤愤而去。
课堂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同学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连李朝阳也投过来灼人的眼光。我知道,图一时的嘴上快活,闯祸了。心里担心,可表面上还装着若无其事。这时候,骚猪子赵九斤醒了。奇怪得很,刚才老师那么大的声音,竟然没能把他吵醒。对他来说,也许老师的声音就是最好的催眠曲。他左右前后看了看,然后站起来问:什么情况,鬼子进村了?见他说话,课堂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要说流氓,骚猪子赵九斤当之无愧。
学校的学生分为两个部分,除了少数家住在镇上还有火车站铁路工区的之外,其余的大多数来自农村。农村出身的同学相对老实,常常受吃商品粮的同学欺负。这样一来,学校里自然形成了两个帮派,派别之间少不了发生打架斗狠的事情。于是,两派产生了头领,城市派的是牛铁路,农村派的就是赵九斤。
赵九斤家兄弟十一人,他行八。家里兄弟众多,父亲是大队书记,他们兄弟常常仗势欺人、横行乡里。赵九斤生得肥头大耳,又粗又壮又高大,皮肤黑亮得像抹了一层黑鞋油,还是个邋遢鬼,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骚猪子。赵九斤纠集了数十个人,自封司令,下设军长、师长、旅长、团长等职务,经常聚集在一起打仗斗狠,偷鸡摸狗拔蒜苗。
我是工农家庭出身,城市派和农村派都想拉我,我都没有加入。由于父亲在镇上工作,我经常接触镇上的孩子,并从心里羡慕他们。我常想,要是有一天也能过上他们那样的生活,那该多幸福。其实,我不入伙是有想法的。城里人家庭条件比较好,他们玩的都是些新鲜的东西,以我的条件进入他们的圈子,那是自找难堪。农村的太土气,所做的事情太低级甚至卑劣,我自然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于是,我就成了逍遥派。毛主席说得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在学校,我就像一个独行侠,两个派别的人轻易不敢招惹。
课间,学校里的厕所往往是最拥挤的时候,几十个男同学站在一个超长的小便池边一齐撒尿。那天,赵九斤挺着肚子,手里举着家伙,一使劲,一条拱形的尿线就高高地射了出去。没承想,尿散落在了一个同学身上,接着,同学就骂了赵九斤一句。这下坏了,赵九斤抓住他的头发正要开打,我看不过去了。我说,赵九斤,你他妈的别欺负人。
赵九斤松开了手,竟然朝我笑了。他说,你小子,敢骂我,够种。我说,有种冲我来。赵九斤说,这样吧,今天看你的面子,老子放他一马,不过,你得答应一个条件,过来做本司令手下的军长。我知道,真和他打起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说,这样吧,让我想想。这时,上课铃响了。赵九斤说,放学后我们有一个行动,你来吧,保证让你大开眼界。说着,我们一起跑进了教室。
赵九斤说的那个行动竟然是去偷鸡。
我们来到了铁路工区家属院,这是赵九斤事先选好的地方。我们很快就在家属院外找着了鸡,一大群,在野地里觅着食。赵九斤让大家散开,四处望风,确信了远近无人时,一个人悄悄接近了鸡群。他拿出专用工具:一个系着绳子的钢铁垫圈,空转几圈,然后贴地面朝鸡群甩去,钢铁垫圈凭惯性迅速地缠着鸡腿,瞬间,鸡便倒了。他抢步上前,抓住鸡头,一下就把它弄死了。我看着,从心里佩服起他来。别看赵九斤外表肥得像头傻猪,动作起来,身手敏捷地像一只聪明的猴子。
那天,我们轻而易举地就弄到了三只鸡。
我们跑到野外,找来柴火。赵九斤也从水沟里捧出了稀泥,利落地将鸡包成一个个泥球,再用一团湿草将泥球包裹,点着柴火便烤了起来。
一会儿,裹在鸡身上的湿草烧光了,泥球也烤黄变焦。这时,赵九斤剥开泥壳,一股肉香扑鼻而来。赵九斤除去鸡毛,撕下一块鸡肉就往嘴里填,烫得直呵气。有人问,熟了吗?赵九斤大嚼了一番,一伸脖子将鸡肉吞咽下去,他兴奋地说,妈的,要是放点盐就更好吃了。众人听了大喜,纷纷动起手来。三只鸡,瞬间就变成了一堆骨头。
赵九斤对众人说,从今天开始,陈小土就是军长了,除了我之外,你们要服从他的指挥。说着,他冲我讨好地笑,他说,怎么样?入伙吧。我笑着说,赵九斤,厕所里的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又吃了你的鸡,现在,我还给你。说着,拿起钢铁垫圈,照着自己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瞬间,众人惊呆了。我说,对不起,我这个人不习惯被别人管。说完,转身走了。赵九斤愤怒地嚷道,陈小土,算你够种。
那天,赵九斤得知我的书被老师收走了,便说,“甫志高”简直是扯淡,陈小土的《红楼梦》我也看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怎么会是黄色禁书呢?不像我们班里的有些家伙,整天牛皮哄哄地传着《少女之心》手抄本,那才是黄色禁书呢。小心点,别翻了船。说完,他冲我讨好地笑。赵九斤早就听说牛铁路的手里有《少女之心》的手抄本,一直想通过我搞到书。我自己还没弄到呢,当然没有答应他。眼下,赵九斤这样说话,我很感谢他。
这时候,我转眼去看李朝阳,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没承想,她竟然朝我笑了。瞬间,我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甫志高”回来了,他得意地告诉我说马校长有请。我心里一惊,心想,这下完了。我站了起来,走到李朝阳身边时,看见她的眼睛里满是关切。于是,我挺直腰杆,从容地走出了教室。
马校长高瘦的一个人,长得像枯树丫,生着一张驴脸,很少笑,同学们都怕他。唯独一次见过他的笑,是听他作报告。他讲自己当年作为红卫兵,去北京串联,幸福地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并和毛主席握了手。说着,他举起了右手说,这是和毛主席握过的手呀,大家知道了以后,争抢着和我握手,有一个月时间,我都没舍得洗手。说到这里,他笑了,嘴咧得很大,露出一大节红色的牙龈,看上去像哭,更像要撕咬什么东西,很恐怖。
马校长正坐在办公桌上翻着《红楼梦》,看见我忐忑不安地走了进来,他问,你叫陈小土?他的语气很平和。我说,是。马校长说,《红楼梦》你能看懂?我说,不全懂。马校长又问,这书一共四卷吧,那几本呢?我说,在家里。我没有说实话,我已经把第一卷借给了赵九斤。我想,这时候要是说了就会存在被没收的风险。马校长说,供销社的陈主任是你父亲?我点头。马校长说,你还小,看这书有些早了。说着,将书递给我,说,还给你父亲吧,不许再拿到学校里来。我伸手接过书,瞟了他一眼,心想,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不会吧?这时侯,马校长突然问,为什么说张德齐老师是“甫志高”?我心里一惊,这下坏了。沉默。此时说多了反而不好,以不变应万变吧。不怎知的,马校长突然笑了,就是那种令人恐怖的笑。笑容来得快,收得也快,夸张变形的脸笑过之后立即恢复原样。马校长说,写份检查,给张老师道个歉,再交给他两块钱课桌损失赔偿费,去吧。我转身走了出来,发觉后背凉飕飕的,就那么一会儿,上衣都湿透了。
那天放学回家,我又唱歌了。对着李朝阳的背影,唱了一首又一首,我用歌声告诉她,我没事。
夕阳艳艳的,天空中却隐隐地传来了雷声。许久没下过大雨了,我想,要是能下一场暴雨多好,那样,就可以和她一起,在这荒郊野外找地方避雨。比如,钻进老王沟桥下的涵洞,俩人挤在一起,那该多美。然而,光打雷不见雨,天蓝得像女人的头巾。
五
我不想再因为《红楼梦》的事惹是生非,于是去找赵九斤要书。没承想,赵九斤就是赖着不还。他说只要我给他弄到《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就立即还书,另外给我两块钱,算是帮我付了课桌损坏费。我动心了。我说,我试试吧。赵九斤高兴了,当即拿出了两块钱。我假客气不要,他硬是把钱塞给了我。他说,就这么定下了,陈小土,不许反悔。
两块钱可了不得,可以买三斤多肥猪肉,六十多根奶油冰棒,也可以做一个学生三个月的菜金。那时候,我一共有九块三毛钱,总怕弄丢了,一直装在裤子口袋里,并用针线缝得严实。这钱,我整整攒了一年多,想用它买一双“白回力”鞋。“白回力”,就是上海出产的“白色回力牌球鞋”的简称。当然,回力牌球鞋还有黑色和蓝色的,并不受我们欢迎。我对白回力鞋已经向往许久了,供销社的百货柜台里就有卖,十二块五毛钱一双。眼看买鞋的钱快攒够了。没承想,又被“甫志高”害得赔了两块钱的课桌损坏费。那段时间,见了“甫志高”,我就恨得牙痒。
中午,我在食堂里匆忙地吃了饭,便想着去找牛铁路,讨要手抄本《少女之心》。这时候,父亲叫住了我,他说,跟我走。
我跟在父亲身后,不知道要干什么去。近来,我发现父亲的态度发生了变化,特别是在伙食上,原先每顿他只给我半斤饭票,最多时七两。可是,这一段时间,他给的饭票不是八两就是一斤,每顿都打一份荤菜。那时候,我特别能吃,半斤米饭算半饱,一斤米饭不算全饱,再来半斤吃下去还是撑不着。父亲每月领四十二块五毛钱的工资,配发三十六斤粮票,钱不用说,粮票根本不够吃。于是,我经常从家里背着大米到食堂去换饭票。家里人口多,粮食不宽裕,父亲便想办法托人从国营粮站买些下脚货,像碎玉米、霉小麦什么的,都弄回家去做口粮。即使这样,每年春荒,福年大哥都会随村里的壮实汉子一起扒上火车,去淮北平原买些山芋干回来弥补口粮上的亏空。
我随着父亲来到棉布组。供销社的人我都熟悉,棉布组那天是曹阿姨当班,她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父亲说,小曹你看,小土裤子短了,你给他选块布,要结实的料子。
我立刻兴奋了起来。
那时候,一年四季我只穿一条裤子。冬天是棉裤,春天抽去棉花就成了夹裤,夏天去掉衬里布就成了单裤,入秋天凉了,再把衬里布缝上又变成了夹裤。曹阿姨说,不是裤子短,是小土长高了。父亲望了我一眼,笑着说,猪一样的货,一顿能干一斤米饭,再不长个子,粮食不就糟蹋了?曹阿姨笑着,拿起尺子给我量了起来。她说,这孩子都一米六三了,做裤子可能要一米一,最好用这个黄色的双咔叽斜纹布,厚实、耐穿。父亲摸了摸布料说,行,再多放几寸,好将裤子做长些,这孩子像浇了大粪似的,见风长。说着,他看着我笑了。
扯完布,告别了曹阿姨,父亲领我去裁缝铺。路上,我见父亲今天心情特别好,便想趁机找他要几块钱,去买那双白回力鞋。然而,话都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怕他问要钱干什么,一旦知道自己有九块多钱,再把钱给要走,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牛铁路的母亲在镇上的食品站工作,家就住在食品站里。食品站就是收购牲畜禽蛋,兼杀猪卖肉的地方。那时候,猪肉都是凭票供应的,牛家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我从没有见过牛铁路的父亲,听说他是火车司机,也不知长什么样。
来到他家,立刻闻到了一股猪下水的味道。牛铁路的母亲正挪着肥胖的身子,拾掇着一盆猪大肠。
见了牛铁路,我直奔主题。
牛铁路坏笑着说,《少女之心》是流氓书,你真想看?我说,当然。牛铁路说,首先,你得入伙。我说,不行,我住在乡下,没时间不说,和你们玩不到一起去。牛铁路笑,他说,难道你不恨叛徒?赵九斤上课睡觉他从来都不管,你看小说怎么了?又是罚款又是让写检讨的,狗日的叛徒是欺软怕硬呢。我说,有什么办法呢?牛铁路说,只要愿意,我有办法让你出了这口气。接下来,牛铁路告诉我,叛徒的未婚妻近来和有妻室的马校长接触频繁,俩人经常在一起看电影,晚上还在小河边转悠。
叛徒的未婚妻叫楚秀丽,也是下放知青,在学校里教音乐。她人儿生得俊,歌也唱得好。由于叛徒太厌烦人,她便受到了牵累。大家给她起了个外号,叫“123”——哆来咪。还编了个顺口溜:楚秀丽,123,一二三四五六七,每天早晨都拉稀。如今,知青们纷纷回城了,她和叛徒仍然待在学校里。
我说,这与我恨叛徒有什么关系?牛铁路说,你傻呀,叛徒那么在乎“123”,同学们背地里说她一句坏话都不行,知道她和马校长搞在一起,肯定会气得半死。我笑,心想,牛铁路这小子真够阴险。我说,行,我入伙,把书给我吧。牛铁路说,陈小土,不是我刁难你,因为这本书太黄色,给你看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出了事,千万不能把我咬出来。我说,天塌下来我顶着。牛铁路满意地笑了。他说,你还得给我弄几包大前门的香烟票,你爸是主任,这对你来说并不难。我说,行。见我答应得爽快,牛铁路转身进了里屋。
香烟票对我来说的确很容易,父亲的抽屉里就放着一沓沓的空白烟票,趁父亲不在时偷盖上他的私章拿走就管用。
不一会儿,牛铁路将包着报纸的书递给了我。他说,记住,只借给你两天,不许外传,不许抄,更不能带到学校里去。
那天晚上,我独自躲在乡下的小屋里,点着油灯看《少女之心》。
手抄本写得简直太流氓了,主要讲一个少女和她表哥的性爱过程。一时间,看得我面红耳赤心惊肉跳,欲望之火汹涌而至,欲罢不能,第一次无师自通地用手解决了生理上的需求。那一晚,我又羞又怕,看了一遍,又抄了一遍,弄得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在河边等着了李朝阳,像往常一样,她朝我笑了笑,然后率先走了。那天,她身着碎花上衣、海军蓝裤子,长辫子盘在头上,露出洁白修长的脖颈和丰满的胸,整个人显得素雅而又干净。不知怎的,见了她,我的心就乱了。
她在前面走,我跟着,眼睛盯着圆润的屁股,心里想的却是裤子后面丰富的内容。接着,下面的家伙不听话地挺了起来,瞬间,弄得我羞愧难当。我想,不能这样,得逃。于是,抬腿就跑,超过她时也没敢看她一眼。我疯狂地奔跑着,一口气跑到了老王沟,直到看不见她时才停了下来。
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情不自禁地想,她会怎么样想我呢?唉,《少女之心》真是太毒了,一夜之间就把自己变成了流氓,得尽快把它处理掉才好。可是,心里已经存下了的,能处理掉吗?李朝阳的身影又隐隐地出现在乡路上了,我忙站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狂奔。唉,我逃什么呢?
那一天,我又困又乏又羞愧,遇见李朝阳也不敢正眼看她。李朝阳觉察到了我的反常,见了我,不再笑,目光里满是疑问。我朝她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在一遍遍地骂自己,陈小土,你就是个流氓。
放学时,我送瘟神一般把书还给了牛铁路。接着,又把手抄本悄悄地塞给了赵九斤,并要回了《红楼梦》。我严肃地对赵九斤说,从今天开始,我们的账清了。出了事,与我无关。如果牵扯到我,我绝不会放过你。赵九斤说,陈小土,我是那种不仗义的人吗?再说,我们都是朋友了。说完,他坏笑。
六
福年大哥随村里人去淮北平原买山芋干好几天了,至今还没有消息。
最早不知是谁得到的消息,淮北平原盛产山芋,秋天收获后,切片晾干,卖给酒厂酿酒,价格便宜,三块钱就能买上一担。要是遇上收成好的年份,酒厂收满了,价格会更贱。山芋干是个好东西,把它和大米掺在一起,干蒸稀煮都能吃,只是吃多了胃酸、屁多。那屁,带着酸味,奇臭无比。放屁不碍事,关键是要填饱肚子。于是,到了青黄不接的季节,这边四里八乡的人,都会去淮北平原,用钱买或用大米对换。为了省下十几元的路费,人们带着干粮,结伴扒上拉煤的火车,躲在车厢里,随车北上。到了地方弄着了货,再扒火车回来。一路上,遭罪不说,还要躲闭铁路公安和联防队的检查。被铁路公安抓住了还好,顶多把人押到车站,教育一番,补张车票,把人和货物送上客车便相安无事,大不了多花些钱。要是让联防队的人抓住可就惨了。那帮家伙凶得很,见了货物就没收,还动手打人,毛蛋子的大哥,曾被他们打断了一根肋骨。
回来时,如果火车正好在清水镇这一站停了,皆大欢喜。若火车不停,他们便将写着名字的麻袋,在事先约好的接货地点掀下去。白天还好,能看清接货的家人,晚上就麻烦了,于是,铁路旁的树上,人们安放了各种明显标记,如水桶、红衣服、花被单、红伞等等,都是自家的物件,逮眼就能认清楚。
那天放学,牛铁路对我说,我观察许久了,今天是周末,马校长一定会和“123”在一起。我说今天不行,要去铁路边接山芋干。他说,那好,你去吧,我们先去侦察,发现情况,立即通知你。
铁路边的树林里,一黄一黑两条狗,屁股对着屁股正在媾和。见了我,它们想分开,一时间又离不得,像拔河似的东扯一步西扯一节地在那儿打着转儿。我忍不住笑了。我想,狗日的活得自在。我弯腰拾起一块石头砸过去,没砸着,便假模假式要冲过去。它们在惊恐中挣开了,黄狗夺路而逃。
黑狗没走,站在那里“汪”地叫了一声。我觉得眼熟,唤了一声,黑子。它竟然摇头摆尾地走了过来。黑子很乖,我坏了它的好事它也不计较,围着我的脚又嗅又舔的,显得很亲热。我说,你这个骚货,怎么跑这么远?它竖起耳朵,哼哼唧唧地叫了一阵,转身走了。
黑子是跟着大姐她们一起来的。
这里聚集了村里的许多人,都是来接货的,已经等了数日了。子香大嫂默默地坐在一边,脸寒着,眼泪汪汪的。大姐告诉我说,同大哥一起去的人,上一趟车回来了几个,车没停,货掀下来了,也不知大哥怎么样了,大嫂正着急呢。我听了,便宽慰大嫂说,大嫂,别着急,不是还有几个人吗,一定和大哥在一起,没事的。听了我的话,大嫂说,你大哥是个一棍子打不出慢屁来的人,要是像你这般泼皮,我就不担心了。说着,就要哭。旁边的人见了,赶忙劝解:子香,不许这样,这时候掉眼泪可不好。
一列火车开过来了,人们纷纷站了起来,大家盯着一节节车厢咣当咣当驶了过去。没有,失望。天渐渐暗了下来,我也有些着急了。同大哥约好的,白天在树上撑红伞,晚上挂桅灯。于是,我爬上了树把桅灯挂上了。
牛铁路和几个同学骑着自行车找来了,他神秘地告诉我说,马校长和“123”在河边树林里搂搂抱抱的,还亲了嘴。说心里话,我是喜欢漂亮的“123”的,想着她和马校长的那张驴嘴亲在一起,心里就酸溜溜的不舒服。我问,叛徒在哪里?他说,在宿舍里。我为难地说,我等着接货呢,你们去吧。牛铁路不乐意了,他说,太不够意思了,要知道,我们是替你出气,你不去,就没意思了。我觉得牛铁路的话说得在理。大嫂说,小土,同学找你就去吧,这里有我和你姐呢,别疯得太晚了,早些回家。我笑着说,玩一会儿我就回来陪你们。
牛铁路把同学们分成两组,一组去河边,一组去学校,有什么情况及时飞车通报。说着,他掏出香烟散给了大家,他说,没抽过吧,大前门,这可是陈小土弄的票,今天是他第一次参加我们的活动,大家都机灵点,事情要是办妥了,以后好处大大的有。
同学们行动开了。我和牛铁路在学校这一组,主要任务是让叛徒知道实情,让他难受,要是能把他引诱到河边,亲眼目睹马校长和“123”在一起,那就好上加好了。牛铁路给我点了一支烟,吸一口,呛得眼泪直流。牛铁路见状快活地笑,他说,还不习惯,多抽几次就行了。
很快,河边小组来报告,他们仍然在河边搂在一起。牛铁路兴奋地说,太好了,你们回去潜伏在他俩周围,千万不要暴露目标。河边小组匆匆忙忙地去了。
我们翻过学校的围墙,摸到叛徒宿舍的窗下,灯亮着,屋子里有人活动的声音。我们冲着窗口齐声喊道:张德齐,楚秀丽和马校长在河边耍狗屄……连喊了两声,听见门响了,我们拔腿就跑。
我们和河边小组会合了。他们汇报说,他俩还在一起耍流氓。牛铁路说,大家隐蔽,万不能惊动他们,好戏就要开场了。我们在树林里等了一会儿,没见到叛徒,却等来了负责望风的同学。他说,叛徒没来,他开门看了看,又回去了,狗日的叛徒是个缩头王八。我生气地说,妈的,他不来就没意思了。牛铁路说,我们不能白忙活,大家跟我走。我们悄悄地向河边走去,远远地看见凉椅上坐着两个人影。牛铁路让大家一起喊:马校长和楚秀丽耍狗屄……听见喊声,他们落荒而逃,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虽然叛徒没来,整治了马校长也是一件痛快的事情。大家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分享着胜利的喜悦。不知怎的,我没笑。我恨叛徒,讨厌马校长,可一想到“123”那张俊秀的脸,心里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我想,叛徒为什么不来呢?
我要回到铁路边接货去,牛铁路便让大家散了。
牛铁路坚持骑车送我,我也没有推辞。牛铁路说,陈小土,高兴吗,我说,还行。牛铁路说,虽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不论怎样,也算把马校长给吓着了。送完你,我再潜回教室,把他们的丑事写在黑板上,我倒要看看叛徒到底是不是缩头王八。你说我这个主意怎么样?我说,这样会不会弄出事?牛铁路笑,没事,我用左手写,再说,你不说谁知道?我说,你小子太鬼。牛铁路笑着说,为朋友两肋插刀么,小土,求你个事。我问,什么事?说吧。牛铁路说,供销社仓库里有许多霉变报废的香烟,每次都点火烧了,实在太可惜。其实,发霉的香烟也能抽的,晒晒就行。我问,你想怎么样?牛铁路说,我知道你爸身上有仓库钥匙。我说,你浑蛋,想让我去劳改?牛铁路笑,他说,犯法的事不会让你去做,我打探过了,那些香烟每月盘点报废销账后,暂存在仓库里,没有数的。我说,你怎么知道的?牛铁路说,不信,你可以去查证。唉,烧了太可惜,若能弄出来,我绝不亏你,用钱买,五分钱一盒,怎么样?别忙着答应,想好了再说。我没有说话,心想,这小子,心眼多得像筛子。
铁路边的灯影里人声鼎沸,其间还隐隐地夹着哭声。
我心里一紧,快步奔了过去,只见大嫂搂着大哥边哭边喊:这可怎么好呀!大哥躺在一旁痛苦地呻吟着,脸上鲜血淋漓。原来,大哥他们回来时,火车在清水镇车站待避,车速很慢,但没有完全停下来。于是,大家掀下了货物,接着人也跳了下来。其他几个人都平安无事,大哥下车时,衣服被车厢上的什么东西挂了一下,摔了个跟头。
我让牛铁路把自行车推过来,送大哥去镇医院。医生检查过后说,脸部软组织擦伤,左踝骨骨裂。
安顿好了大哥,牛铁路要回家了。我说,你小子够哥儿们。牛铁路笑,朝我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个吸烟的动作。他说,别忘了,五分钱一盒。我知道,这件事太难,得找机会。我说,你明天得给我弄一副猪大肠来。牛铁路问,你要大肠干什么?我说,给大哥补补身子,行不行?牛铁路吞吞吐吐地说,要一块多钱一付呢。我说,放心,钱货两清。牛铁路坏笑了一下,他说,明天一早保证给你送来。
七
牛铁路在黑板上写的是:臭王八张德齐,“123”被马骑。
这句话像一枚炸弹,在早晨的课堂里炸响。铃声响起了,大家还在喧哗。有人说,嘘,别吵了,他来了,来了。同学们立马安定了,只见张德齐走了进来,把书往讲台上一放,眼睛往全班同学的脸上一扫,大家感觉到头发都竖了起来。这时,赵九斤一本正经地喊报告,他说有人在黑板上写了辱骂老师的话。
许多同学慌忙低下头来,悄声屏气,等待着火山爆发。这时,张德齐转身去看黑板,愣了一下,然后拿起黑板擦用力地把字擦去,接着,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春游。见此情景,同学们窃窃私语。一时间,我也怔住了,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结果。
张德齐转过身来,寒着脸,眼神像刀子一样在同学们脸上划了过去。忽然,他笑了,那笑,看上去怪怪的。他说,同学们,十年前,有一对青年男女,和你们现在一样,在学校读书时他们相爱了。那时候,考大学是他们的共同理想,然而,他们却赶上了上山下乡,从此,一切都变了,理想也变得遥不可及。说着,自嘲地笑了。他语气柔和,表情平静,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课堂里鸦雀无声,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话。他说,过去我对你们管教得太严厉,得罪了你们当中的一部分同学,于是,你们给我起外号,辱骂,甚至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好了,一切都快结束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要离开这里。同学们,还有两个月就要考试了,你们当中有的人会选择上高中考大学,有的人会选择考中专,更多的人什么也没想,只是在这里混日子。我想,如果再不努力,以你们现在的成绩和学习态度,想上大学,简直是痴人说梦。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眼睛在大家的头上扫了一遍。他说,也许,那位在黑板上留言的同学会问,我怎么会不生气,为什么呢?因为,我可怜你。首先,你不丈夫,敢做不敢当。其次,你是井底之蛙,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生活是多么丰富多彩。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整天像只晕头鸭子,混来混去的,时不时耍点小聪明,自娱自乐。于是,你一辈子只能待在这个穷乡僻壤,过着底层人的生活,甚至连饭都吃不饱。面对这样无知的、把卑鄙下流当做乐趣的人,除了恶心,还有惋惜,因为,你还年轻。
我坐不住了,脸像着了烙铁一般发烫。张德齐说,同学们,我是在城里长大的,下放这几年,我明白了许多事。如果没有高中学历,我是不会在这里做老师的,可能还在破旧的知青点里混着日子,连养活自己都很难。我知道,农村的条件太差,家里供你们上学很不易。从走上讲台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想着把自己所学的知识,完全彻底地教给你们。可是,事与愿违,好在我问心无愧。好了,废话就讲到这里,下面说一个通知:明天清明节,学校组织春游,自带干粮去琅琊山祭扫烈士墓,八点钟在学校集合。另外,这堂课我也不上了,大家自习。说着,他拿起书本,转身走了出去。
课堂里立刻炸开了锅。班长站起来说,大家安静,我们去把张老师请回来吧。他的话立即得了大部分同学的积极响应。赵九斤说,请个屁,叛徒连自己老婆的事都不想管了,哪里还有心思来上课?再说,他从骨子里看不起我们,你还心甘情愿地给他做狗腿子。班长说,赵九斤,嘴巴干净点,别人怕你,我不怕。赵九斤说,哎哟哟,吓着我了。说着,俩人就在课堂上吵开了。
我觉得无聊,独自走出教室,坐在学校围墙上发呆。
外面的田野里,油菜花开了,抬眼望去,满目的黄。那一刻,我的心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空得令人发慌。
牛铁路来了,掏出香烟递过来一支,我没有拒绝地点上了。牛铁路问,香烟的事有头绪了吗?我扔掉手中的烟,骂道:去你妈的。他愣住了,说,你小子是属狗的,怎么张口就咬人?我说,一边去,别烦我。牛铁路嘻皮笑脸地说,李朝阳的事你愿意听吗?我说,你小子少打她的主意。牛铁路说,怎么会呢?她的那个来了,屁股上红了一片,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早就让她出丑了。说着,他坏笑着走了。
我慌忙跑了回去,教室里乱哄哄的,只见李朝阳正和同位说着话。我写了张字条:快回去换条裤子。写好了,又不敢贸然递给她,因为,我不知道牛铁路说的是真是假。
下课铃响了,李朝阳站了起来往外走。我忙跟了过去,果然,在她屁股下面看见了一片艳红。瞬间,我脸红了,心儿也怦怦地跳了起来。她正站在走廊里同别人说着话,显然没有察觉到自身的情况。我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过去,伸手把字条递给她,然后,转身走进了教室。
上课时,李朝阳换了一条裤子,短而小,把丰硕的屁股包了个滚圆,连三角内裤都清晰可见,简直是惨不忍睹。我替她难过,心想,肯定是借住校女同学的衣服穿的,真是难为她了。唉,难看总比出丑好,班上的流氓太多了。
那天,我一直在等待着她的反应,期盼着她有所表示,哪怕看一眼,笑一下,我都会感到满足。然而,整个上午,她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不禁想,难道我做错了吗?
中午,父亲告诉我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他正在办病退,让我顶替接班,成为供销社的国营职工。只是,我不满十八岁,他正在想办法为我改年龄。听了他的话,我兴奋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父亲像往常一样,从十六岁参加革命开始,一直讲开去。这些程序是固定的,已经延续了许多年。所讲的内容,我都能倒背如流。以往,总嫌烦,听着听着就会走神,或者干脆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急了便想,亲老子,快点结束吧。那天,没一点烦的意思,望着父亲,我忽然觉得他身上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慈祥。唉,岁月无情,父亲在不知不觉中就老了。我想着,心里就涌出了一份怜爱来。父亲说,小土,我干了一辈子革命,落下一身病,又是气管炎又是肺心病的,好在党和国家没有忘记我,如今给了政策让子女顶替工作。这是个好机会,我不能看着你们一个个都在农村受苦。好歹出来一个,捧上铁饭碗,也算对自己这一辈子有了交代。
那时候,我强抑着激动,心里想着如何把这个消息尽快地告诉李朝阳。
回家的路上,我叫李朝阳。叫过之后,心儿跳得咚咚响,这是我第一次找她说话。她回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走。我说,黑板上的字不是我写的,是牛铁路。她看了我一眼说,告诉我这些干什么?说着,她笑,露出好看的米牙。我说,就是想让你知道。她说,你们几个整天混在一起,净做缺德事,反正够坏的。我说,冤枉,我和他们不一样的。她说,怎么不一样?我说,反正不一样。她站住了,她说,你先走吧,不是喜欢鬼嚎吗?怎么不唱啦?我脸红了,我说,李朝阳,告诉你,我要顶替上班了。说着,我就跑开了。她在后面喊:陈小土,上什么班?我说,顶替父亲工作,供销社国营职工。说着,我一路狂奔了起来。
八
清明节是一个快乐的节日。
全校师生聚集在操场上,校领导讲话,宣布纪律和注意事项。然后,各班列队,由班主任领着,打着红旗,沿着马路,浩浩荡荡地向琅琊山烈士陵园进发。
条件好的同学,会带上饼干、点心什么的,背着水壶,水里大都放着白糖。条件不好的从家里带些面饼做干粮,用玻璃瓶装上水,水里放些糖精。糖精两分钱一纸包,指尖大小,里面有十数粒洁白的晶状物,捡一粒,放进嘴里,先是苦,慢慢化开了,甜得齁人。
那天,大家没有见到马校长,主持活动的是副校长钟子贤。班主任张德齐也没来,领队换成了语文老师朱家成。牛铁路告诉我说,叛徒真的要走了,早上,看见叛徒和“123”在车站等车,好像去县城。
出发的时候,我排在李朝阳身后。她仍然穿着碎花上衣、海军蓝裤子,一种好闻的气息,从她身上漫了过来,令人陶醉。我想找她说话,可一时间找不到话题,更怕她不理自己。这时候,拉歌开始了,三(1)班唱完了《游击队之歌》之后,大家齐喊:三(2)班,来一个。于是,由三(2)班班长起头,大家唱起了《地道战》。
唱歌的时候,李朝阳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她说,陈小土,我也要上班了,去县里的三八布厂。听了她的话,瞬间,我愣住了。接着,心里涌过一阵狂喜。我兴奋地唱:地道战,嘿,地道战……她回身看了我一眼,笑了。
来到烈士陵园,扫墓仪式开始,首先由副校长钟子贤讲话,介绍了烈士的英雄事迹。大家一起向革命烈士默哀、鞠躬。献花之后,仪式就结束了。接下来是自由活动,同学们鸟一般地散开了。
春天的琅琊山景色宜人,鸟儿隐匿在山林间,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不知名的野花,满山遍野,开得鲜艳。忽闻水声潺潺,寻过去,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捧起泉水,喝一口,清冽甘甜。男同学在溪涧里,翻石头捉山螃蟹、逮四脚蛇。女同学们爬上山坡去摘野花。山螃蟹,藏在水边的石头缝隙里,掀开,就能捉得三两只,指尖大小,通身晶莹剔透。遇上嘴壮的,将它放在泉水里涮一涮,就填进嘴里,咬得嘎嘣响,咽下去,说,真鲜。四脚蛇,手指般长短,通身深色,肚皮上生着黄白的花斑,跑起来速度极快。抓住了,它的尾巴就会落下一节,然后迅速地逃脱。
李朝阳她们几个女同学说说笑笑的,顺着山坡往上爬。
我想逮几只四脚蛇,吓唬吓唬李朝阳她们,可一直没抓住。这时候,牛铁路走了过来,他说,陈小土,还在自己玩呢,没看见骚猪子赵九斤往李朝阳她们那边去了吗?我说,去了又怎样?牛铁路一直惦记着供销社的报废香烟,见着就套近乎,弄得我有些烦。牛铁路笑,他说,我是为你好,别不领情。说着坏笑着走了。
我向山坡上望去,几个女同学仍在那里,唯独没见到李朝阳的身影。前后搜寻了一下,也没见到赵九斤,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了上来。这时,山坡后传来了李朝阳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我心里一惊,一路狂奔上了山崖。
赵九斤和李朝阳厮扯在一起,她的裤子已被扯掉了,露出了白花花的屁股。见此情景,我大喊:狗日的赵九斤。说着,上前就把他扑倒在地,顺手拿起一块石头砸了下去,血立即流了出来。
赵九斤拼命地挣脱,风一般地顺着山坡逃跑了。
同学们赶过来的时候,李朝阳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一边哭得伤心。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原来,李朝阳独自来这里小解,被赵九斤瞄上了。同学们气愤地骂赵九斤流氓。
朱家成老师闻声跑了过来,了解完情况,立即向校长做了汇报。不一会儿,朱家成吹起了集合哨,钟子贤校长当即表态:赵九斤的行为极其恶劣,将严肃处理,绝不姑息。为了安全起见,让朱家成老师护送李朝阳回家去。
望着哭红了眼睛的李朝阳,我的心像被刀割下了一块,疼痛难忍。
一连几天,李朝阳都没来上学。
这几天,学校里发生了许多事。赵九斤被开除了,并宣布将他移交给相关部门法办。他从那天逃跑以后,一直没再露面,也不知被法办了没有。张德齐和楚秀丽回城后,马校长就被公安带走了,罪名是碰了“高压线”,破坏上山下乡。传说告状的人就是楚秀丽和张德齐,有人说是楚秀丽设计勾引马校长,让张德齐带人去捉奸。还听人说,公安在马校长的宿舍里搜出多件女人的内裤和文胸,许多代课女知青都被他玩弄了。每次完事后,他总要讨要女人身上的一个物件作纪念。我没心思理会学校里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李朝阳不在,我就像丢了魂。
早上,我去河边等李朝阳,等到村里上工的哨声响起来,仍不见她的身影,心里便凉了。中午去食堂吃饭,期望见着李主任,奇怪,一连几天,李主任也不见了踪影。没有李朝阳的消息,我心急如焚。
吃完饭,回到宿舍,父亲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双我朝思暮想的白回力鞋。父亲说,穿上,我看看。我强抑着内心的欢喜把鞋穿上了。父亲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走,跟我去县里。我问,去县里干什么?父亲说,跑你顶替工作的事,记住,别人问你多大,就说十八岁。听父亲这样说,我欣喜若狂,忙说,知道,知道,要瞒报两岁才能顶替工作。我本想讨好一下父亲,没承想父亲听了就皱起了眉头,他厉声说,谁说瞒报了?你今年就是十八。到了地方,多礼貌,少说话。父亲突然厉害了起来,我便不敢言语了。
第一次到县城来,我的眼睛忙得停不下来了。街上,人多得像雷雨前的蚂蚁搬家。各色事物扑面而来,把我的视线扯得生疼。我想停下来,四处看一看新鲜,更想打听一下李朝阳说的三八布厂在什么地方。却见父亲背着手,在前面撅拱撅拱走得急促,我不敢怠慢,快步跟了上去。
进了县委大院,父亲让我等着。他将兜里的大前门香烟拿出来,撕开锡皮,又重新装进了兜里,然后,整整衣襟,小心地敲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望着父亲,瞬间,我的心颤颤地疼了。半分钟后,父亲就从屋里出来了,脸寒着,见了我也不说话,径自走了。
我默默地跟了过去。
出了院门,我们站在树阴下。父亲的眼睛一直盯着进出大院的人看,知道父亲在等人,我便不再说话。
我们等了许久,太阳都西沉了。我觉得口渴,也有些饿的意思。对面街上,有个卖酸梅汤的老太太,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酸梅汤,二分一杯。我听着,心里便烦躁了起来。真想过去买一杯的,转眼见父亲木桩似的杵在一旁,一脸的愁苦,我便忍下了。
这时,走过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父亲忙赔着笑,迎了上去。他站住了,轻描淡写地与父亲握了手。父亲从兜里摸出烟,忙不迭地扯出一根递了过去。父亲说,这就是我的儿子,十八了。我身体又不好,想让他接班,今天特地带来给你看看。父亲说话时,递烟的手一直伸着。他不说不抽,也不接下烟,转身扫了我一眼,表情显得极不耐烦。他说,这件事,组织上需要研究。老陈,我还要开会,今天先这样吧。说着,就抬脚走了。父亲慌忙跟着他说,王局长抽支烟再走……王局长伸手挡了一下父亲递烟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院。把一脸赔笑的父亲硬生生地晾在了一边。我在一旁看着,那一瞬间,我心如刀绞。我忍不住对父亲说,爸,太丢人了,人家不接,你也……父亲转过身来,甩手就给了我一个嘴巴。
我愣住了,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接着还呜呜地哭出了声音。我许久没哭过了,忽然觉得哭泣是一件很畅快的事,能哭出来,真的挺好。父亲惊讶地望着我,突然笑了。他说,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哭了?接着,他叹了一口气。他说,老子革命了一辈子,从未做过对不起党和国家的事,更没有求过任何人。如今,为了让你捧上铁饭碗,偷偷地给你改了年龄。心里有鬼,说话就不敢硬气了。望着忧心忡忡的父亲,我不哭了。我说,爸,我们回家,不上班,我也能养活自己。听了我的话,父亲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说,凭什么?开弓没有回头箭,小土,跟我走。说着,他重新走进了县委大院。
推开了办公室的门,王局长见了我们显得很意外。他说,怎么又来了?父亲说,王局长,你不是开会么?王局长说,是呀,马上就走。父亲愤怒地走上前,伸手将桌上的电话、茶杯什么的统统撸掉了,一时间,弄得地上叮当作响。父亲吼道,小子,老子当年参加革命时你他妈的还穿开裆裤呢!你说,老子找你多少回了?告诉你,摆架子刁难人要看看对象。今天,你要是不给个说法,老子跟你没完。瞬间,王局长整个人都蒙了。我心里那个痛快呀,想笑,更想上去揍他个狗日的,可我忍住了。
吵嚷声引来了许多人,其中有不少是认识父亲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劝导着,王局长也在一旁赔着笑脸,一口一个“老首长”地叫着。从他们的对话里得知王局长过去给父亲做过秘书,如今,是县劳动局局长。父亲说,小王,老子革命了一辈子,死都不怕,还怕你这官僚主义?王局长说,老首长,全县有许多干部职工的孩子,都要求顶替工作。这些,我们需要开会研究,并一一落实情况。父亲说,为什么第一批顶替人员中没有我们?难道我不符合政策?他说,论条件你肯定符合。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去,有消息,马上通知你,行吗?
出了大院,我心里那个美呵,想笑,更想说些什么。父亲一脸的兴奋,他说,毛主席说得好,“在战略上要藐视敌人,在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这个小王,是个贱皮,香的不吃吃臭的。走,我们回家。
我笑。不知怎的,那时候,我想起了李朝阳。我问,爸,怎么见不着清水镇的李主任了?他说,什么李主任,党的败类。他搞腐化,碰了“高压线”,被法办了。听了父亲的话,我震惊了。父亲问,你问他干什么?我说,我和他女儿是同学。父亲说,想起来了,那是个妖媚女子。小土,离她远点,那样的女子会祸害人。
父亲的话,弄得我怔怔的。
九
夏天来了。
村街上的柳树、槐树、椿树,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挤在一起可劲地长。浓浓密密的枝叶连成一片,把整个村街搭成了一个硕大的凉棚。这些树木招引来各样的鸟儿,它们藏匿在枝叶丛中,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说着话。最让人厌烦的是知了,它们三五成群地卧在枝干上,“知了、知了”拼着命地叫。捡起石头,寻声丢过去,瞬间,鼓噪声没了。耳根刚刚清净一会儿,它们又此起彼伏地闹开了,吵得人脑壳子疼。
村街就是乡下人的饭场。人们三五个一堆,凑到一起,一人端着一个大碗,米饭上面盖着菜,各吃各的。他们边吃边扯淡,张家长李家短的,乡间的趣闻轶事流言蜚语都在这里滋生,聚集,然后,传播出去。扯着扯着就下道了,三婶子骂六叔爬新媳妇的灰,六叔说三婶子和小叔子有一腿。他们就这样不论辈分地说着闹着,也不红脸。接着,有人起了哄,三婶子丢下碗,叫上几个悍妇将六叔逮住,三下两下就把他的裤子扒了。六叔面朝下,双手捂着私处,虾米似的躬着身,裸露着白花花的屁股。女人们操鞋底对着他的屁股一阵猛抽,六叔鬼嚎着,嘴里蹦出一串串的脏话。这下可好,热闹了。
那时候,我已经考完了试,就等着拿毕业证了。顶替工作的事也基本上定了下来,并且顺利地通过了体检,通知一到,我就可以去供销社上班了。等待,是一件折磨人的事。过去,我也喜欢捧着碗,到村街里去的。如今,我就不愿到饭场里去了。我已经听不得那些荤腥的笑骂,太直白、低俗,甚至觉得无聊。奇怪,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身上满是泥土和草木的气味,怎么突然间就变了呢?
吃完饭,五岁的侄女吵着让我给她捕只蝉。拗不过水一般清亮的小人儿,便领着她上了村街。人们见了我,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言语中大多是对顶替工作的羡慕和感叹。有人直接说,大兄弟,快把伏家湾的大辫子姑娘娶回来吧,那个丫头屁股肥奶子又挺,定能给你生个双胞胎。有人说,如今小土吃上了公家饭,就瞧不上她了。我朝他们笑笑,没有搭话。瞬间,我便思念起李朝阳来了。
捉蝉对我来说太简单了,寻一根细长的麻秆,再从水牛尾巴上薅几根长毛,在蔴杆尖上拴个活套,就完成了。小侄女好奇地问,三叔,行吗?我说,你就看好吧,准行。不过,得了蝉,不许再缠着三叔。她点了点头。
捉蝉得寻柳树,因为柳树枝长得顺溜,逮眼就能寻着匍匐在枝干上的蝉。很快,我们寻见了一只蝉。不,是两只。黑猩猩的,生得肥壮。它们卧在柳枝上,头朝上,正“知了,知了”比赛似的叫着。“意欲捕鸣蝉,急然闭口立”。伸秆,够不着,踮起脚,正好。轻轻地将牛毛套向蝉头的上方探去,蝉好像发现了什么,警觉地停止了鸣叫,扑翅要逃时,提秆,蝉被牛毛圈套得牢实。它“知知知了”叫着,扑扑地飞。晚了,它只能在秆尖打着转。
一会儿工夫,我们捕了五只蝉。小侄女高兴得手舞足蹈。为了讨好她,我寻来了线,系在蝉翅膀的根端,另一头拴上一只小木棒,蝉负着重物无法飞起,只能扑棱着翅膀,在地面上徒劳地打着转。
哄走了小侄女,我向河边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黑狗也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在我的腿间绕来绕去。这个鬼东西,自从上次大姐她们带它去了一趟铁路边,心就野了。如今,它三天两头地跑出去,数天不见它的影子,也不知到哪里寻欢作乐去了。二哥说它是作死,早晚会让人宰了,炖了吃肉。我生气地踢它一脚,它敏捷地闪开,站在不远处不解地望着我。我说,滚回家去。
船泊在对岸,前后望去,无人过渡。那一刻,我心里像长了草似的,乱糟糟的。于是,寻了个僻静处,脱下了衣裳。我将衣物举在头上,踩着水游了过去。上了岸,穿好衣服,这时发现黑狗也游了过来,它抖着身上的水,目光幽幽地望着我。我气,我骂,狗东西,你来凑什么热闹?快滚蛋。它哼哼唧唧地走了几步便站住了,竖起耳朵望着我。我没理它,径自走进了村庄。
迎面遇见几个中年妇女,她们正坐在树阴里乘着凉。我向她们打听李朝阳的家。听了我的话,她们向我投过来异样的眼光。其中一个说,最前面的红瓦房就是她家。我道了谢转身走了,甩下一片窃窃私语。我知道,她们一定在身后指指戳戳。瞬间,我心慌意乱,我想,李朝阳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这是一幢气派的、漂亮的红瓦屋,房子明显比周围的土墙村舍造得气派,院子里鸡叫狗咬的,十分热闹。我在院门前探头探脑,这时,一个慈善的,腰间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她问,你找谁?我说,我找李朝阳。她满是疑惑地问,你是?我说,我是她同学。她听了,热情地将我让进了院,冲屋里喊,朝阳,你同学来了。我站着,心儿怦怦地跳了起来。
李朝阳和赵九斤从屋里走了出来。瞬间,我们都愣住了。多日不见,我发现李朝阳黑了瘦了。望着她,我心里漫过了一阵酸楚。
赵九斤说,陈小土,你怎么来了?说着,他笑着,热情地让我进屋。我站着没动,李朝阳抬眼正好遇上了我的眼睛,慌忙躲开,接着,脸便红了。她说,赵九斤,你们进屋讲话,我去弄茶水。说着,她转身进了屋。
赵九斤朝我笑着拉住了我的手,他说,走,进屋去。我猛地挣脱了他,转身走出了院落,接着,跑上了河堤。赵九斤跟在后面喊,陈小土,你这是干什么?我站住了,反手就是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他愣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摸着脸说,陈小土,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她。妈的,谁叫我们是同学呢?说完,他竟然朝我笑了。
见此情景,我冲了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阵猛揍。我说,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臭流氓不可。他极力地躲闪着,最终还是重重地挨了几拳。他恼怒地说,陈小土,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再打我就还手了。我说,有种就来吧。说着,我们就扭打了起来。我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刚交手,我就被他摔倒了。他夹着我的脖子,狗熊似的身子骑在我身上,压得我透不过气来。这时,黑狗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过来,一口咬住赵九斤的小腿,他号叫着松了手,爬了起来。我起身喝住黑狗。它跑到一边,不依不饶地冲着赵九斤狂吠着,我撵过去踢它,它不叫了,站在不远处不解地望着我们。
赵九斤的裤子破了,小腿上也出了血。他抓着灰土就往伤口抹,边抹边骂道,陈小土,同我玩阴的,连狗都用上了。告诉你,老子跟你没完。说着,他站起来,正想动手,这时,李朝阳站到了我们面前。她说,赵九斤,你再这样闹下去,我就死给你看。说着,她哭了。
不远处的树阴下,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李朝阳抹了一把泪水,对我说,陈小土,看同学的面子,我求求你,快走吧。说着,她伸手拉住赵九斤,转身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像一根木桩。
黑狗走了过来,围着我哼哼唧唧地叫着。瞬间,我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我说,黑子,我们回家。黑狗摇了摇尾巴,我们一起向河湾走去。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