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出骨缝的蛇

2011-11-29 05:45江北
清明 2011年6期
关键词:秋田堂姐青青

江北

每天下午两点到六点,钟点工阿同为肖青青工作。在她工作的时候,肖青青坐在沙发上翻报纸或者看电视,时不时用眼角扫一眼忙碌的阿同,目光里的尖锐、精准,就像医院的伽马刀。肖青青说,刷碗不要用热水,现在电费很贵;说洗菜要多洗几遍,一定要用流水;说这不是乡下,弄一盆水糊弄洗两把就行,现在农药那么多,不洗干净说不上会吃出什么病;说听说农民给西红柿喷避孕药,熟得快……每次听肖青青说这些话,阿同从不反驳,脸上依旧不喜不怒,洗碗依旧偷偷放热水,洗菜依旧洗两遍。

不是阿同故意对抗雇主肖青青,也不是故意浪费热水,故意不洗干净菜,而是她怕凉,只要着凉,骨头缝里就如同钻进了游走撕咬的蛇,那种感觉酸痛闷涨,火烧火燎的。所以,即使是三伏天,阿同也要用热水。

以前,还没有进城打工的时候,她家是唯一在村里一年四季不断热水的,所以院子里的柴垛也比别人家码得高、垛得大。来串门子的人夸他们两口子勤快能干,婆婆就暗地里撇嘴,说她娇性,说她再娇性也是小姐身子丫鬟的命。阿同心里不高兴却不敢顶撞婆婆,晚上躺在炕上开始倾泻一肚子的抱怨,说给他们老刘家生孩子做的病根,说坐月子招风钻骨缝了,说归根到底是你这个害人精害的。边说边点丈夫秋田裸露的胸脯。

阿同的嗔怪让秋田觉得又可爱又煽情,就像一把火,把秋田身体里的干柴轰地点燃了。于是,秋田嬉皮笑脸地说是是是,招风了,那我这害人精现在就给你驱驱风、驱驱寒。说着就伏到阿同身上,把头拱到她胸前,拱得痒痒的、麻麻的。阿同挥拳头捶打,可是捶着捶着,手劲就软了,身体就松了,就像一块海绵,哗啦地挤出水,把自己淹没了,从头顶的每一丝头发到脚底的每个脚趾都融化了,仿佛胚胎时期的婴儿在温暖舒服的子宫里一般。

现在,每每回味这些,阿同就叹气,觉得进城以后自己就像水煮鱼里的鱼,在火上煎熬着,咕嘟咕嘟地声嘶力竭。阿同越发地怕凉了,那种凉是煎熬的痛和失去水分的干巴巴。

实际上,她和丈夫离得不算远,属于隔江而望。一个在江湾大桥的南面,一个在北面,坐车也就三四站,步行也就二十几分钟的路程。有时站在女子宿舍的阳台上,隐隐约约能看见秋田工地上的高空升降机。这时,她心里就生出暖暖的温情和暧昧的笑,那种无法言说的异样的电流,迫不及待地在心里倏地掠过。

可是,不管怎样迫不及待都是枉然。这是现实,阿同明白,秋田也知道,所以每次见面两人都尽量不看对方眼睛里贼亮贼亮的火焰。牵着手,肩并肩地看夜景看江水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秋田说城里哪哪都好,就是人太多;说不像咱乡下,往玉米地里一钻,什么都解决了。阿同听了就狠狠地掐秋田,嘴里嘀咕着,又不是狗,钻什么玉米地?又说,就算你抠门得了,堂姐说那时尚旅馆住一晚也没多少钱。话说到这,秋田就不吱声了,心里觉得对不起媳妇。自己何尝不想跟媳妇亲亲热热呢!可一想到家里盖房子,买小四轮落下的饥荒,还有双方老人每年的养老费以及自己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秋田就舍不得,掏不出这钱。

瞧着丈夫的神色,丝丝的悔意也涌到了阿同的脸上。她知道丈夫是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要不是丈夫能干,她能在娘家风风光光的,弟弟两口子姐长姐短地叫着,把他们捧成上宾?还不是他们每次去都给父母钱,给大家买礼物嘛。在这方面,秋田绝对是无可挑剔,这给她挣足了面子,也给父母挣足了面子。有句老话,要想人前显贵,必须人后受罪。他们必须也认可受罪。

雇主肖青青当然不知道这些,当然没有知道的必要和兴趣。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肖青青就形成两条习惯:我付钱你工作;我要求你遵守,你就得遵守。所以,自然而然对阿同的工作不满意,觉得自己付出了不低的钟点费,对方不应该违背她的要求。

有时候,阿同就觉得肖青青做家庭妇女白瞎了,应该做电影里的特高特、克格勃。尤其应该是那种叼着烟卷浓妆艳抹的女特务,最后被解放军抓住,然后跪在地上说“我投降”的那种。想到这,阿同的脸就有了笑意,撩拨得水槽里的碗碟也清脆地迎合。

这声音把肖青青从沙发上拽了起来,踏着肖式猫步走过来,蹙着眉,说轻点,这套餐具很贵呢!阿同知道她下句要说什么:不要弄一水槽水刷碗,不卫生,要流水。这样想着,阿同就有点抗拒地把身子背对肖青青,愤愤不平地暗暗嘀咕,用热水怕浪费,那用流水刷碗更浪费,没听见电视里天天宣传节约能源保护地球嘛!

心里虽然这样想,可手上却打开凉水阀,认真地冲洗碗上洗涤精的泡沫,一双手在水流里又白又红。站在一旁的肖青青瞧见了,就说了句,还别说,你的手挺好看。

对于突然冒出的这么一句出乎意外的赞赏,阿同一愣,本来抵触的情绪散了些。手没停,但是眼睛却停在自己泡在水里的双手上,前后左右看了几眼,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像地里拔出的大萝卜,哪里看出好看呢!阿同心里纳闷,就想是不是肖青青故意埋汰她。这个想法一出来,刚才散了的抵触又忽地聚了上来。她转过头瞟肖青青,正瞧见肖青青按消毒柜的定时器。

这一看,她心里的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肖青青的手又瘦又皱,皮肤看上去很薄,像蚯蚓似的血管清晰可见,感觉一不小心就要蹦出来一般。这样一对比,优劣就显而易见了,阿同心里马上就生出美滋滋的感觉。

从肖青青家一出来,她就给堂姐打电话,添油加醋地描绘了肖青青手的不堪,说到最后,她觉得自己一点不比肖青青差。这点小小的满足让她心里一下子就平衡了。堂姐在电话里说,既然这样,送几个护手霜的小样给你用,好好保护保护,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从那天开始,阿同不论是洗手、洗衣、搞卫生、做饭,完事后总要很仔细地抹堂姐给的护手霜小样。于是,阿同的身上经常充斥着香喷喷的味。就连肖青青的六岁女儿都闻到了,说阿姨,香香。阿同眉开眼笑,刚要说宝宝真乖,就被喷嚏声截住了。阿嚏阿嚏,肖青青一连打了好几个,然后含糊不清地说,你以后不要抹这些东西了,味道太刺激了、太难闻了。

实际上,肖青青有鼻炎,闻到异味会鼻子敏感。她要是说自己有鼻炎,让阿同不要用护手霜了,阿同会接受。可肖青青说这样的话,阿同觉得这是故意挑剔,心里别扭得要命,尽管嘴上答应了,可依然我行我素。这让肖青青很反感,她跟阿同说,做饭时不要用化妆品,吃到肚子里有害。阿同说我洗手了,还把手凑到肖青青眼前。肖青青眼睛盯着阿同,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心里就有把阿同开了的想法,可是又有点不舍,毕竟阿同是勤快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阿同不计较时间,晚走半个小时是常事。

就这样,肖青青的唠叨不断,阿同憋在心里的怨气不断。闲暇时,阿同就找堂姐诉诉苦。堂姐一边招揽生意,一边抽空对她说城里的女人都猴精的,人家这样说你说不定是怀疑你偷用她的化妆品呢!这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阿同迟迟疑疑地回答,不能吧!我看了,肖青青的化妆品老鼻子了(东北话,“多”的意思),大瓶、小瓶、圆瓶、扁瓶,什么样的都有。堂姐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说你想吧!你洗手的时候是在哪?阿同说卫生间啊!堂姐说这就对了嘛,你关上门在里面她能不怀疑?阿同一想,可不是嘛。

第二天,阿同收拾利索后,进卫生间洗手。这次她故意把门开着,故意把护手霜放在大理石台上,故意让肖青青看着。果然,肖青青真的看见了,随后就跟进来,用两只手指把那小东西捏了起来,歪着头,噤着鼻子,举到眼前。阿同心想,堂姐还真说对了。于是,不等肖青青开口就说这是自己的。

这次,显然阿同错了。肖青青进来就是为了找这个罪魁祸首护手霜,可没想到被阿同弄拧了(东北话“弄错”的意思),这个拧让肖青青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拉低了档次。于是,啪地一下把那小东西蹾到台上,说不是你的还是我的?真有意思。话一出口,阿同蒙了,探出去的眼神就有了不解的疑惑,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紧接着,肖青青又说,你以后不要在我家用这东西,简直能熏死人。话音刚落,打了个喷嚏,喷嚏的点滴星沫落在了阿同的手背上,阿同就觉得像被玷污般地难受。愤怒,就这样冲了出来,眼睛盯着手心里那一团白白的如云般的东西就有了歹意,一种要撕碎什么的凶狠让阿同狠狠地把双手扣在一起,使劲地扭几下,然后那团云就不见了,可白却一丝不落地转移到她脸上。随后,阿同猛地抓起那可怜兮兮的护手霜,力道和幅度让人觉得是要掷出去的样子,可那只是个假动作,是虚晃一枪。

最后,什么也没发生,阿同就是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紧随其后追出来的肖青青对已经穿好鞋、准备开门的阿同说等等。可以看出来,肖青青也生气了,脸上含着霜。一下子,阿同就清醒了,这份工作她是在意的,活不多钱不少。阿同就有点后悔了,心里责怪自己怎么不说几句好话,难怪丈夫管自己叫驴驴。想到丈夫,想到他们的攒钱目标,阿同忽地后悔了,表情一下子就软了,勉强地嘴巴上翘,做出笑的样子。

肖青青生硬地说,阿同,你在我家工作也快两个月了,在钱上我从没差过。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可有些事你也要自觉些。阿同心想,这下可完了,眼神里一下子就戒备起来,脑海里全都是电影里主人解雇保姆的不愉快影像。

顿了一下,肖青青又说,你做的饭我们家宝贝很爱吃,你干活也勤快,我也不想不用你。如果你在工钱上不满意可以提;如果没有不满,我的要求你也要遵守,例如你那护手霜,我实在闻不了。说到这,肖青青转回身,在身后的摆设架上随手拿了两样东西,递给阿同说,你要用就用这个吧!事情到这,阿同松了口气,赶紧保证以后不用护手霜了,对于肖青青递过来的也推辞着,一个劲地说不要。就这样,一个向前送一个向前推。肖青青的脸上就写出了不识抬举的不耐烦,这表情让阿同马上把东西接过来,轻轻攥在手里,嘴上说着谢谢。可手上觉得轻飘飘的,丝毫没有沉重的感觉。

肖青青笑了,阿同也笑了。这个结局仿佛是皆大欢喜,是雇主和雇工握手言欢的局面,就像有些文章里表达的那样,从此以后开创了和谐新局面。

可是,这个世界上就怕出现“可是”这个词,只要出现了“可是”,就说明事情有了转折,这个转折就像走路,遇见一个十字路口,向左向右。

从那以后,阿同果然让肖青青满意了许多。这种委曲求全,让阿同心里憋屈。这憋屈不能跟丈夫说,如果说了丈夫就叹着长气让她将就,将就吧!阿同就跟堂姐发发牢骚。堂姐听了,就说你就是老实,钟点工哪有像你似的,本来说好到六点,每次都忙到六点半?又说,肖青青为什么用你?还不是为了剥削你?阿同说不能吧!她剥削我干吗!堂姐说,那她提不提给你加钱的事了?阿同摇头,堂姐说就你傻吧!

沉默了一小会儿,阿同吞吞吐吐地说肖青青也挺好的,每次吃饭都不吝啬,总让她别装假多吃。堂姐说既然这样你还憋屈什么?阿同说反正一上她家心里就紧张,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弄得后背麻酥酥的,起鸡皮疙瘩。堂姐说又不是男人,你起什么鸡皮疙瘩?

对于堂姐的调侃,阿同不理,岔开话头说肖青青送她两样护肤品。边说边从兜里掏出来给堂姐看。堂姐接过来,“啊”地惊叫,说兰蔻,又说正宗货耶!阿同不知道兰蔻是什么,就问很贵吗?堂姐说当然。阿同看着堂姐兴奋的样子,心里就有了想法,说要不这东西就匀给你吧!堂姐说拉倒吧,我可用不起。紧接着又说这样吧,我给你拿到国贸试试。阿同就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堂姐是国贸一楼化妆品区的保洁员,天生能说会道,现在晚上在夜市卖的化妆品小样就是堂姐从售货员小姐手里弄出来的,所以堂姐的话阿同信。

现在,对于任何可以变成钱的话她都信。因为她需要钱,需要很多钱,挣钱是他们夫妻的首要任务。

从堂姐那回来,阿同就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心里数着那一栋栋在黑暗中的楼已经盖到几层了。秋田说要盖到二十一层,说这叫高层景观住宅区,都是有钱人住的房子。说这话时,阿同和秋田正在这栋楼五层的地上准备做爱,他们的周围是水泥砖块和破木板。秋田就把破木板拼在一起,然后把自己的褂子铺在上面,对阿同说,咱俩先体会一下有钱人住的房子吧!阿同嗔着秋田自欺欺人,不肯躺下去,说硌死了。秋田就抱着阿同亲,温存的嘴唇有着乞求的低声下气。阿同就心软了。

这做爱的感觉不好,匆忙、疼痛,还有肮脏,地上的破砖乱瓦像窥视的眼睛,楼下时不时传来的说话声让阿同心神不宁。秋田说没事,别人不能上来,让她放心。可是她怎么能放心?她就央求秋田说下回别上这来了,万一让人撞见多难为情。秋田一声不吭,只是把她抱得紧紧的。

无论她怎样不愿意,没有地方还是现实,如果他们夫妻想要亲热,这里就是相对安全的了。像公园之类的场所,搞不好会让联防队员抓住,那就更糟糕了。没办法中的办法,只能这样了。去了两次后,阿同渐渐地安心些了,这安心一方面是没有什么事发生;另一方面,他们每次做爱都不在同一个楼层,而且随着楼房的不断升高,他们的缠绵也在不断升高。离地面越远,阿同越放心。即使听见下面有人说话,阿同也不紧张了,她知道,那些人离他们很远。

离地面远了,他们夫妻就有了闲情,聊聊家里的孩子,幻想着以后也有个这样的房子以及一张暄乎乎(东北话,“软”的意思)的大床,然后俩人相拥睡到天明。幻想是美好的,现实是现实的,解决不了阿同每次回来这痛那青的。所以她觉得应该弄个垫子,铺在身下才好。换句话说,就是不为了那事,丈夫现在睡的工棚也很潮,如果有个垫子也能隔隔凉、防防寒气。花钱买是别想了,丈夫肯定不让,那么就自己织。

阿同就把旧毛衣、旧围脖甚至旧手套都利用上了。那些线都是一段一段的,什么颜色都有,什么粗细都有。但阿同不嫌麻烦,空闲了,就一点点地接,一点点地织,织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就看出韵味了。那乱乱的颜色,有着欢腾跳跃的激烈和风云暗涌的眉目传情;那错落有致的搭配里有草地,有盛开的花,那花朵含苞待放,正等待浇灌、等待滋润。阿同一下子就走神了,一下子就想到躺在这上面的秋田和秋田身下的自己,身体就紧了、湿润了。这湿润带着让人脸红心跳的不好意思。阿同骂自己不要脸。于是身上的每个细胞在这湿润的不要脸里活蹦乱跳了,蠢蠢欲动了。

电话铃响起来了,是堂姐。堂姐说让她明天中午到国贸找她。阿同问什么事,堂姐故作神秘地说到后就知道了。撂下电话,阿同想,无非也就是买了什么新鲜东西跟她显摆显摆,堂姐一贯这样。可又一转念,也许是帮她把护肤品卖了?这可是好事,能卖多少钱?三十?五十?一百?想到这,阿同马上就否定了,心里想,能卖五十就不错了。这样想的同时又笑话自己,掉钱眼里了。于是再一次否定了自己,根本不是那样。

第二天上午,堂姐给她发了短信,说十一点在门口见。阿同放下正织的垫子,收拾一下出门了。

果然,堂姐穿一身灰色的工作服在门口等她。看见她进来,一把薅住她,连推带拽地把她扯进卫生间,里面是保洁员休息的地方。进了屋,堂姐把门关严,然后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递给阿同,说这是那两瓶东西的钱。这钱对阿同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惊喜的表情跃然在眉眼间,眼睛突然亮了起来,眼珠比平时大了一倍。那表情把堂姐笑得前仰后合,嘴里嚷嚷着让阿同请吃饭。

这次,阿同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俩人就乘滚梯到了国贸七楼的风味小吃街。找地方坐下,阿同这才发现这里人太多了太吵了,要是说话不大声喊,什么也听不清。在这样的环境,就看出阿同的木讷了,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不过,这不要紧,堂姐根本不用阿同操心吃什么、怎么点,喊服务员过来麻利地要了个麻辣香锅。阿同早就听堂姐说过,可从没吃过,端上来一看,还真是丰富,虾、鱼丸、羊肉、蔬菜、木耳、鹌鹑蛋。阿同心想,这城里是好,要什么有什么。城里人也舍得花钱,这么多人在这吃这么贵的东西,68元啊!这样想着,阿同就有了仔细。堂姐笑话她说,是不是想把花椒、大料什么的都吃进去?让堂姐识破了心思,阿同很不好意思,但是还嘴硬不服软,说我是看看都用了什么料,回家好做给咱家秋田尝尝。

哎哟哟,那要是谁吃一顿就能做出来,那人家大师傅不饿死了?堂姐说。阿同也觉得这个借口太牵强,就不言语,笑了笑。

吃完饭,堂姐又领她逛了一圈,阿同就要走了,她说反正也没事,早点去肖青青家。

在路上,阿同的手插在兜里紧紧握着那剩下的一百多元钱,脑袋里对这意外之财就有了盘算。她很留意马路边的时尚宾馆,旅馆挂在外面的牌子上标着特价房99元,标准房180元,贵宾房360元。每一个阿拉伯数字都会在她的心里打个转,就像荡起的水花。最后她选定一家旅馆的价位,钟点房,三小时60元。这个让阿同满意,三小时,三小时,够了,真的够了,也许还能相拥着睡一小觉。这时,阿同的脸忽地就热了,这热蔓延到全身。北方的六月还不是很热,但此时阿同觉得自己被烤焦了、烤熟了。她很渴,真的很渴。

就在阿同满头大汗地往肖青青家赶的时候,肖青青也满头满身大汗地跟一个男人在缠绵。这是她新认识的男友,第一次来她家。两个精力旺盛的中年男女,没有铺垫太多就进了主题。但是在进入主题之前,肖青青给阿同打了几个电话,又发了两条短信,就是告诉阿同不要来了。这该死的电话和短信阿同都没听见、看见,她内心全是兴高采烈了。进了小区大门,看见肖青青的车停在楼下,她知道肖青青在家。噔噔噔,一口气爬到四楼,掏出肖青青给的钥匙开了门。一双黑色的男式皮鞋呈“八”字形撞进阿同的眼里。阿同心里想来客人了,边脱鞋边轻轻把门带上,然后准备先上趟卫生间。

可是,就是那么突然地,那么猝不及防地,阿同被猛地钻进耳朵里的呻吟声击中了,就像射过来的子弹一下子穿透了她。那声音,那撩人心魄的声音,开始细细的‘有些压抑随后就变得高昂,一声紧过一声,仿佛要把人的心揪出来一样。她如同被点了穴道,僵直地站在午后灿烂的阳光里,一动不敢动。刚才的渴更强烈了,如同剖腹产时元气被放出的干渴,那是一种被掏空的渴。

平静了一会儿,阿同才醒过来,慌乱地跑进厨房。

过了几分钟,卧室的门开了,肖青青移动的身影已经盖了过来。阿同心跳,身体紧张得微微颤动。

这件事的结果毫无悬念,肖青青开门见山地把阿同开了。阿同呆了,用冰火两重天、悲喜交加来形容阿同在进门前和进门后的感受是再合适不过了。

肖青青的做法从各个角度讲,都是符合她的性格的,这没什么不正常。可看见肖青青甩过来的钞票,轻飘飘地落到地上,落到自己脚边,阿同不是怪肖青青,而是恨自己怎么就不看看电话,怎么就那么疏忽。

既然事情无可挽回了,阿同捡起钱,把钥匙给了肖青青,在肖青青义愤填膺的眼光下离开了。

阳光还是刚才的阳光,可是灰暗了许多。这灰暗里的忧郁和不开心,让几分钟前的喜悦跌到低谷,让心情很坏,让走到路上的脚步也涩涩的。不一会儿,阿同的身体就冒出了汗水,这些小水珠从张开的毛孔里溜出来,在她的全身爬行,凉极了,像蛇。

阿同神不守舍地回到住地,给丈夫发了个短信说下班来一趟,有事。眼睛瞧着屏幕上的小信封飞走,马上又后悔了,意识到不应该让丈夫知道她丢了工作,她看不得丈夫叹气。想到这,她又给丈夫发了条短信,说不用来了,没事。

做完这些,阿同就开始傻愣愣地发呆,暗暗地叹口气。眼睛茫然地四下望着,瞥见放在床上的毛垫子,就心不在焉地拿起来,机械地织着。

这时候,宿舍很安静,同住的几个人都还没回来,几张空空的铺位让阿同又一次陷入了焦躁。对于她们这样手停口停的人来说,最恐慌的莫过如此了。

阿同一边织着毛垫子,一边盘算着眼前的生活琐事,例如宿舍的床位费,例如吃饭,例如何时能找到工作。在这一点上,阿同体现了女人的细致,她把城里的熟人在心里挖了一遍,掂量来掂量去,觉得没有适合自己的活,有合适的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没她的份。思前想后,忽然记起前段时间堂姐跟她提过夜市大排档招洗菜工,当时说的时候阿同就觉得钱太少,时间太长,从下午三点到夜里十一点,才二十元。

阿同转念一想,少就少吧!暂时找不到别的活,就先干这个,总不能白吃饱(东北话,“吃闲饭”的意思)。想到这,阿同拿起电话就给堂姐拨了过去。在电话里,阿同告诉堂姐自己不在肖青青家干了,想找夜市洗菜的活。堂姐没问原因,而是问工资结清没有。阿同说一分不差。堂姐就跟她保证,一有消息马上告诉她。

挂了电话,阿同的心落贴了(东北话,“踏实”的意思),重新拿起织针时心情开朗了许多,开始想家里想孩子想年底能攒多少钱想还了饥荒还能不能买个电视。现在家里的电视经常看着看着就没声没图像,阿同常常担心电视机会突然爆炸。

东想西想,阿同尽量不想下午发生的事。可脑袋不听使唤,那呻吟声如同蛇一般钻进她的脑海,在里面游弋、旋转、寻找。阿同被这种情绪填充着,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和秋田,想到他们做爱的情景,想到跟这呻吟声相比他们的做爱太过沉闷了。就这样,阿同的脑袋飞速地想着,手里飞速地织着,就像彼此赛跑一般。

晚上九点的时候,丈夫还是来了。收到丈夫的信息,阿同的毛垫子已经完工了。她把头探出窗外,正巧丈夫仰头向上看。阿同示意丈夫等一会儿,撤回身子穿上衣服,出门。到了门口一下子想起什么,马上折了回来,把毛垫子折成方形夹在腋下,迈步下楼。

出了楼门,阿同看见穿着蓝汗衫的秋田憨憨地看着她笑。显然,丈夫刚下工,他的肩膀上还有一块白灰。阿同问吃了吗?秋田说刚吃完。阿同说不是不让你来吗?秋田说你又让又不让的我不放心。又说媳妇,是不是有什么事了?本来想要吐出的话已经到嘴边,可阿同一下子又咽了下去,轻描淡写地说能有什么事?说着就从腋下掏出毛垫子递给秋田,说把这个拿回去铺床上。秋田看了看四四方方的毛垫子,笑了,伸手搂过阿同说咱俩溜达溜达。阿同说你不累呀!干了一天活。秋田说不累。阿同知道这是假话,秋田在工地当力工,没有一样是轻巧活。

阿同怜惜地看着丈夫,昏黄的路灯在丈夫古铜色的皮肤上涂了一层温暖的颜色。阿同禁不住抬起手摸了摸丈夫的手臂,是那种轻轻的柔柔的抚摸。这个举动在秋田看来是妻子示爱的表示,他马上用了用劲裹住妻子的肩膀,告诉妻子他明白了。

他们就这样漫步走着,走到江湾大桥上,俩人一起看桥下哗哗的江水。丈夫趴在她耳边说,我想了。阿同不做声。丈夫说我们去工地吧!阿同心里一动,脱口而出说我们去旅馆吧!这话说完,就又撒了句谎,作补充说明,说自己帮堂姐卖货,堂姐给的工钱。秋田听了,就责怪妻子怎么要堂姐的钱,说都是亲戚,帮忙也应该。阿同接着说,堂姐说要是不要这钱就不让她帮忙了。秋田不做声了,但是也没表示同意阿同的提议。

阿同就又提了刚才的话头,而且她还一再强调这是额外的收入,不是计划内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夫妻发生了小小的争执。秋田的理由充分,事实清楚,阿同根本没有回嘴的余地。也是啊!这一百块钱还能付女子宿舍一个月的床位费呢!想到这,阿同就不自觉地跟着秋田的脚步迈向对面。

但是,阿同心里不是滋味,步伐就缓慢、无力了许多。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居然出现了肖青青裹着真丝睡衣一脸轻蔑的样子。阿同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觑着丈夫,希望秋田瞧见她的样子翻然醒悟,同意她的要求。可秋田没有,扯着她的胳膊就像拽一头驴。阿同生气了,死劲地向后撴。秋田的霸道也出来了,一声不吭,双手一把把阿同像拎小鸡似的拎了起来,然后双手一圈就把她抱着,大步走了。

阿同做无声的挣扎,手刨脚蹬。一小会儿,汗就顺着秋田的额头前呼后拥地滴下来。阿同立马就不动了,本能地给丈夫擦着汗,愧疚地在心里骂自己不懂事。于是,把嘴凑到丈夫的脸上亲了一口,说放下来,我自己走。

这是晚上十点多钟光景,一男一女在淡黄的月色和土黄的灯下穿行。整个工地安静地睡着了,庞然大物般的吊车、起重机、搅拌机,都睡在这温柔的光线里。那要盖到二十一层的楼,孤独地站在黑暗里,那些竖立在它周围的脚手架就像一张网绑住它,让它不得自由。阿同突然心生伤感,觉得它也需要温暖,就像她一样。

路不太好走,看着挺近的,可七转八拐,好一会儿才进了楼里。楼里也同样不好走,不是踢着石块就是碰到木板,痛得阿同一个劲地嘶嘶吸气。没盖好的楼房的楼梯仿佛特别地长,走了半天也不知道上了几楼。阿同就问丈夫,丈夫脚步不停,嘴上说再上一层。阿同气喘吁吁地跟着又上了一层,就说什么也走不动了,扑通坐到地上。秋田看了一眼说六楼,说这有个出料的口。阿同仔细一看,不远处有一处像大门似的豁口。

毛垫子被秋田小心地铺在地上。阿同躺在上面,疲劳就在身体里散开了。当秋田压在身上时,那疲劳就凝聚到小腹,变成了涌动的灼热。这灼热一下子就把她点燃了,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肥沃的土地,丈夫是犁地的牛。

不知不觉,脑海里的呻吟声又出现了,诱惑着阿同忍不住低吟,再然后,那呻吟声冲到嘴边。阿同张开嘴,呻吟一下子冲到黑暗里,冲到这安静的夜空,像猛兽般疯狂地狂奔起来。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声音,把秋田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地迅速捂住了阿同的嘴。

嘴被捂上了,情绪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

阿同来回摇摆,摆脱那只捂住自己的手,可不管她怎么动,那只手牢固得就像焊住了一样。过了一小会儿,秋田瘫软地趴在她身上,喘着粗气把手从阿同的嘴上拿下来。与此同时,阿同使劲把秋田从身上掀了下去。她生气了。可让她没想到的是,被掀到一旁的秋田咕噜一下又翻起来,骑到她身上,抬起手,啪啪两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阿同一下子就晕了,眼前星星点点的金花旋转。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秋田根本没在意她的眼泪,咬牙切齿地说你刚才叫唤什么?你跟谁学的浪声浪气地发骚?又说怪不得要上旅馆呢!是不是跟野汉子去过了?说,快说。

委屈、恼怒,让躺着的阿同猛地跳起来,说你要是不相信我,我就从这跳下去摔死。说着向前面的豁口跑去。秋田马上也蹦起来,追了上去。

就在这时,阿同看见在豁口边一个正要站起的男人。看见她,对方正要挺起的身体一下子又弯到半蹲半起的姿势,看上去就像准备攻击的样子。阿同一下子就刹住脚步,受惊吓般地尖叫。她的惊叫,让那个男人慌乱起来,身体摇晃着想要夺路而逃。随后跟过来的秋田显然认识那个男人,他一边拽过赤裸着身体的妻子挡在身后,一边指着对方骂。

那个人,显然是心虚和羞愧,并不应声,而是向斜侧面一个横梁里钻。哗啦一声,横梁倒了。那人的重心一偏,脚下一个趔趄,身体向下直直地仰了下去,眨眼间人就没了。紧接着,一声划破夜空类似号叫的声音凄厉地响起,突然又戛然而止,扑通一声闷响后就死一般地静。

一会儿,呼喊声和一束束手电筒射了过来。阿同哆哆嗦嗦地看见,一条藏在骨缝里的蛇蜿蜒地从那个男人的头发里爬了出来,正在一点点地向一个方向集合,不一会就聚了一摊。

夜还继续着,可蛇却越来越冰冷了。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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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为那个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