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 胜 华
(澳门理工学院 公共行政高等学校)
在社团发展与社会结构的关系方面,一般认为,共利性社团(common interest associations)是一种复制的社会结构(replicate social structure),也就是说,社团是对现存社会结构的复制。[注]R. T. Anderson and G. Anderson. The Replicate Social Structure. Southwestern Journal of Anthropology. 1972(18):365-370.那么,澳门民间社团形态是否会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而变化呢?或者说是否也同样“复制”了澳门社会阶层的结构变动呢?这里以十九、二十世纪交替之际澳门社会经济发展与社会阶层结构变动,以及民间结社形式的变化为例,具体考察社会结构与社团之间的关系。
进入十九世纪之后,澳门的经济地位与经济结构发生变化,长期以来支撑葡商进行转口贸易的特惠条件逐渐丧失,华商力量起而取代葡商,成为澳门经济的主体。“与明代掌握着巨大转口贸易利益的在澳葡人的那种资金雄厚、财产充裕的状况不同,到19世纪,葡人资本在澳门经济中已不再享有独执牛耳的地位。”[注]杨道匡、郭小东:《澳门经济述评》,第158页,澳门基金会1994年版。这种趋势在鸦片战争之后得到进一步发展。随着五口通商,特别是毗邻澳门的香港开埠,在澳门的外国商人(包括葡商在内)纷纷将资本从澳门撤向香港及上海等其他通商口岸,导致华商资本在澳门资本结构中的比重趋大,至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更达到了绝对控制的地位。
1896年对澳门、氹仔及路环商业场所的普查显示,在全部1 075间商业场所中,合共雇用了6 803名男性员工,其中,葡萄牙人拥有的商业场所为11间,内雇35名员工,主要从事茶叶、饮品、布匹、建筑材料等相关贸易。1910年进行的同类普查,葡式商业场所为30个,雇用男性员工74名,分别占总数的2.7%和1.3%,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具体情况参见表1所示。
表1 1896年与1910年澳门商业场所的结构
资料来源:古万年、戴敏丽:《澳门及其人口演变五百年(1500-2000)》,第386页,澳门统计暨普查司1998年版。
难怪当时的一份呈给总督高士德(Jose M. de S. Horta e Costa)的官方普查报告中,有这样的建议:“有迫切的需要采用一个引入大量葡葡牙人的方法,他们不属于官方阶级,并于此殖民地建立永久居所,唯一方法可以达到的是需要有一定数量葡萄牙人的工商业场所”。[注]古万年、戴敏丽:《澳门及其人口演变五百年(1500-2000)》,第385页,澳门统计暨普查司1998年版。据一位法国人对十九世纪末澳门经济的观察,“澳门的经济活动掌握在不同民族的人们手里,不过,却不掌握在葡萄牙手里。水泥厂是英国人的,最好的酒店是中国人的。中国人还控制着烟草业、茶业、咸鱼业、鸦片业、赌场等”。[注]布郎科:《19世纪最后一年的澳门》,第135页。转引自邓开颂等主编:《粤澳关系史》,第277页,中国书店1999年版。
确如所言,其时不但澳门当地商业与对外贸易多为华人掌握,而且重要的近代工业企业同样由华人开设。如青洲水泥厂,始由华商于1886年租地兴办,1889年英商参股。在纺织业中,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华商在澳门投资兴办三间缫丝厂,该厂投资6 000两白银,雇工300余名。[注]分别参见《广州市文史资料》(第八辑)陈天杰等文与《澳门日报》1997年11月1日梅士敏文;转引自邓开颂等主编:《粤澳关系史》,第280-281页,中国书店1999年版。继陈启源之后,在澳门开办纺织厂的还有冯成、何连旺、曹善业等著名华商。除建材、纺织业外,华商涉足于澳门的重要工业还有炮竹、造船、食品、烟草等。1898年,澳葡当局对澳门中式工厂所作的普查显示了华人工业企业分布(见表2)。
表2 1896年澳门中式工业企业的主要分布
资料来源:古万年、戴敏丽:《澳门及其人口演变五百年(1500-2000)》,附表第205-206页,澳门统计暨普查司1998年版。
可见,华人企业几乎覆盖了澳门最重要的工业行业,其中最大的一家中式丝织厂仅雇工就达698人,占中式工厂全部雇工的13.1%,实为“澳中第一厂”。
除近代工业企业外,澳门的博彩业与其他垄断性行业的专营权多为华商承投。据考察[注]汤开建、吴志良主编:《〈澳门宪报〉中文数据辑录(1850-1911)》,前言、第476-477页,澳门基金会2002年版。,在闱姓专营权出让中,从1881年到1907年期间,华人承投4次,葡人承投2次。在闱姓之后的白鸽票、山票的专营权出让中,承投者主要为华人。华商何广经营白鸽票时间长达11年之久,卢九、萧登等华商也承充过白鸽票,番摊的承充人多数为华商。与博彩专营权时有葡人插手的情况不同,鸦片、鱼盐、火药、煤油等专营权承投者除极个别外是清一色的华人。博彩业与垄断性行业的专营方式加快了财富积累的速度,催生了一批华商巨贾。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华商已成为澳门最富裕的群体。以当时澳门电话分布为例。电话在二十世纪初引入澳门,是澳门当时最先进的通讯工具。按照澳门电话章程,除“衙署兵营及所有国家管理之局所”外,文武官员住家及商店民居也可以申请安装,但用费不菲,既需自资购买设备,亦需“每月纳月费银五元”。[注]汤开建、吴志良主编:《〈澳门宪报〉中文数据辑录(1850-1911)》,前言、第476-477页,澳门基金会2002年版。因此,在澳门最早的电话安装者名单中,住宅电话屈指可数,但却有华商名列其中。
表3 20世纪初澳门电话分布
资料来源:汤开建、吴志良主编:《〈澳门宪报〉中文数据辑录(1850-1911)》,第491、567页,澳门基金会2002年版。
华商萧登、卢光裕是澳门第一批的住宅电话用户。1910年,澳门华商巨富叶小澄(西洋银行买办)、卢廉若每人装有二部住户电话,即使是当时的澳门总督也未能如此。华商之富由此可见一斑。
从澳门华商致富途径不难看出,近代澳门华商是一个具有特殊群体利益的阶层,他们需要找到一种有效的方式来保护和促进共同利益。当然,最有效的方式莫过于加入或者控制政府,运用政府特有的政策与强制功能来保护自身利益。可是,由于澳门特殊的管治模式,对华人缺乏直接的政治吸纳通道,只有在政府的边缘部门零星地吸收少数华商协助参与管理,如1894年澳门政府公钞局吸收华商卢九、陈西满为职事,曹善业、陈明瑞为替理职事;1904年澳门政府成立“业钞公会”,华商曹善业、卢九为正会员,柯六、卢光裕为副会员。曹善业、卢九、杨联等曾出任过澳门政府理商局职员。
至于政府之外,可供选择的利益保护方式有两种:或是个人方式,或是集体方式。多数人在多数时候,二者并用。选择个人方式的,较为普遍的一个做法是加入葡籍。在1887年清政府确认葡萄牙对澳门有“永居管理权”之后,澳门华商申请加入葡籍者渐多,刊登在《澳门宪报》上的华人入葡籍告示频出。澳门有名望的华商大都加入葡籍,如卢九父子、何连旺、李镜荃等。选择保护自身利益的集体方式,就是组织社团。
澳门华商创建的早期民间社会组织,除宗教性神庙外,世俗性善会与工商性社团占据重要地位。其中,镜湖医院慈善会与同善堂是两个面向华人社会的慈善社团,从创始人构成看,俱为清一色商人或商号。镜湖医院的倡建值事达152人(商号),[注]《倡建值事芳名》,载《倡建镜湖医院碑记》(之一)。规模可谓宏大。同善堂的立案人为46人,倡建值事更多至269人,[注]《倡建值事芳名》,见《倡建蠔镜同善堂碑序》所附倡建值事芳名录,该碑立于澳门同善堂内。其属下子善会的值事人数同样众多,“保产善会”值事32人,“施棺木工善会”值事89人,“施药剂善会”值事180人。在如此众多的创始人中,究竟哪些属核心人物呢?镜湖医院于1871年成立时,推沈旺、曹有、德丰、王六4人向澳葡公物会办理院址和立契手续。4人之中,德丰疑为商号或以商号代替商号所有人而具名,[注]汤开建在《进一步加强澳门近代史研究》一文(载《学术研究》2003年第6期,第118-123页)转引梁秀珍的《镜湖医院115周年回顾》(载《澳门镜湖医院115周年特刊》,第47页,澳门镜湖医院慈善会1986年版)一文,认为华商曹有、王六、沉旺、德旺等人在澳门城北建立镜湖医院,其中沉旺、德旺不知是否即沈旺、德旺;这里仍然采用《镜湖医院慈善会立案章程》(1942年)与《澳门镜湖医院慈善会会史》(2001)等材料所认定的镜湖医院立契人为沈旺、曹有、德丰、王六4人。沈旺生平未察其详,其他二人均为富商。
曹有作为当时澳门的著名华商,在澳门置曹存善堂、曹连益堂等商号,开设机器缫丝厂,并有大量物业。曹有加入葡籍,并与澳葡官府交好。1880年4月,曹有自购一架水车及配件赠送给澳门总督,因此举,“大西洋大君主赏给曹有御赐圣母金星”爵衔。[注]汤开建、吴志良主编:《〈澳门宪报〉中文数据辑录(1850-1911)》,第36页。有关澳门近代社团创始人材料散见于该书所辑录的历年《澳门宪报》之中。未注明出处的,皆引自该书。曹有富甲澳中,且与澳葡当局交情不浅,其被澳门众华商推举为镜湖医院的立契人,确为名至实归。
王六(王禄),[注]陈乔之主编:《港澳大百科全书》,第803页,花城出版社1993年版;吴志良、杨允中主编:《澳门百科全书》,第464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版。生于1794年,福建人,早年到澳门经商。1860年,与人合股成立置业公司——绍昌堂,购买原庇里喇茶叶行旧址,续填平该行后门所对的大片海滩,辟成福隆新街、福荣里、清和里、福隆新巷、清平直街、白眼塘等街道,兴建大小铺户160余间。1870年,澳督苏沙(António Sérgio de Sousa)与王禄(六)父子协商,以深巷仔街尾一幅海滩相赠为条件,要求在此兴建一座大戏院。王氏父子接受条件,至1875年,戏院建成,取名清平戏院,为港澳地区第一座剧院。王禄(六)富有,且与澳门官方有联系,因此,具备受众商之托成为澳门镜湖医院向葡公物会办理院址立契人的条件。
镜湖医院不但由华商创建,而且在成立后的70年间,一直由全澳各行商团体推选值理(总理、总协理)数名组成值理会,具体管理社团事务。
同善堂成立时,虽然立案章程附签人达46位之多,但是呈送总督立案禀文的申请人仅为6位,分别是卢九、何连旺、王麟生、王蔼人、张敬堂、蔡鹤朋,其中,名列申请人之首两位的卢九与何连旺,俱为名噪一时的澳门华商。
何连旺(何穗田、何廷光),[注]《镜海丛报》第2年第10号,1894年9月26日,声告;吴志良、杨允中主编:《澳门百科全书》,第248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9年版。徐新:《澳门历史名人何廷光》,载《澳门研究》第6期。广东顺德人,其父为澳门富商何老桂。何连旺曾在澳门投资兴办缫丝厂、织造匹绸厂、炮竹厂及分厂等多家近代工业企业,也曾承充或参与承投鸦片、盐,以及闱姓等赌业项目的专营。何连旺因善于经营而成澳门巨富,且“情态甚谨”、“应于广众”,得到澳门各方的接受与认可。澳葡方面,1884年6月,葡王赏赐何连旺“基唎斯督宝星”(Cavalleiro da ordem militar de Nosso Senhor Jesus Christo),何因此而成为其时澳门华商中仅有的“佩带头等宝星绅士”。在澳门华人社会中,何连旺也是十九世纪末期的风云人物,他与康、梁之维新改良派人物以及孙中山等交往密切,同时,对澳门社会公益事业多有贡献,曾出任澳门镜湖医院的值理。[注]《澳门镜湖医院慈善会会史》记载的镜湖医院堂期会议记录显示,何穗田参与镜湖医院堂期会议的时间段集中在20世纪末与1930-1932年间。1892年(光绪十八年)澳门同善堂创建,何连旺成为重要发起者与创办人。
卢九(原名卢华绍),广东新会人。出身贫寒,先在广州等地经营钱庄,后至澳门承充番摊、山票、铺票、白鸽票以及鸦片烟、盐、猪肉等专营生意,积累巨额财富,成澳门一代富豪,有“澳门赌王”之称。卢九交游甚广,开设著名的“官绅俱乐部”——宜安公司,与澳门华葡小区均保持接触。卢九热心慈善公益事业,曾任镜湖医院值理会总理(1879年)[注]吴润生主编:《澳门镜湖医院慈善会会史》,第245页,澳门镜湖医院慈善会2001年版。,1892年发起成立同善堂。
可见,正是十九世纪逐渐崛起的华商成为早期澳门世俗性慈善社团的创建者与管理者。
如果说创办世俗性慈善组织是与华商的社会责任意识有关,那么,华商直接创办工商性团体,更多地是从保护自身利益出发的。华商组织的早期业缘团体中,会馆的历史最为悠久。溯澳门会馆之源,可考之名号首推三街会馆。三街会馆创立的准确年代迄未查实。据乾隆五十七年(1792)的“重修三街会馆碑记”称,“市镇之有公馆。由来尚矣。盖所以会众议,平交易,上体国宪,而下杜奸宄也。澳之有莲峰山,前明嘉靖年间,夷人税其地,以为晒贮货物之所,自是建室外庐,筑市宅,四方商贾,辐辏咸集,遂成一都市焉。前于莲峰之西,建一妈阁;于莲峰之东,建一新庙,虽客商聚会议事之所,然往往苦其远,而不与会者有之。以故前众度街市官地傍,建一公馆,凡有议者,胥于此馆是集,而市集以安焉。”据考证,会馆大约在明代末年已经出现,至清代粤海开关以后始定名为“三街会馆”。“三街”,即营地大街、关前街、草堆街,时为澳门商业中心。三街会馆成立后,“实无异于澳门总商会也。且当时澳葡对于华人之一切设施,亦常与三街会馆之值事商榷,或请其举派代表,出席议事亭会议,然后执行。所以三街会馆,亦即昔日澳中之华人总机关也”。[注]章文钦:《澳门与中华文化中的航海保护神》,见《妈祖信俗历史文化研讨会论文集》,第201页,澳门海事博物馆、澳门文化研究会1998年版;王文达:《澳门掌故》,第237页,澳门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三街会馆是华商“聚会议事之所”,按照道光十五年(1835)“重建三街会馆碑记”所述,因为“诸夷有议事亭,番目四人受命于其国,来临市事”,而“华人商贾,所以通货财,平竞争,联情好而孚众志者,亦不可无地以会之,此三街会馆之所由设也。”可见,无论是立馆的缘由、地点,还是实际功能,三街会馆应是一所商人会馆。
三街会馆,虽然独立于神庙之外,并履行着超出了一般工商性社团的综合功能,甚至有澳门“华人总机关”之称谓,但它还不是一个近代性社团,其与许多传统社团相同的一个突出表现就是它的庙宇化特征。三街会馆供奉关帝为守护神,在澳门,又称“关帝庙”。在民间信仰中,关帝属于万能神,与文财神比干并称为武财神,是公认的商贾保护神。从明清时代全国各地的商人会馆多供奉关帝神祗看,三街会馆确属商人组织,同时也说明它与其他商人会馆一样,属于前近代商人团体,是一个具有过渡性特征的功能复合型社团。
供奉行业祖师为保护神是传统行会组织的共同行为,也是一个标志性特征。在商人会馆之外,澳门的其他手工业行会组织,如上架行会馆、工羡行会馆与泥水行会馆等早期工商性同业组织都奉祀共同的祖师——鲁班。上架行会馆创建于清道光二十年(1840),为澳门木艺业(做木行、搭棚行、油漆行)的手工业行会组织。该馆的创建、焚后重建和馆址土地权购置所需资金都是行业内同仁捐款,在捐款动员过程中,行业祖师的象征性符号资源发挥了相当重要的激励作用。“未建创会馆,安可以祀先师”,供奉鲁班先师成为创建会馆的动力。“所以会馆入门之大堂,辟为鲁班师傅殿。供有鲁班塑像,社坛香案,祭具俱全,如庙宇然。每年六月十三日鲁班师傅诞,行中工友例必休息一天,在会馆中铺张庆祝,弦歌酒宴,异常热闹”。[注]王文达:《澳门掌故》,第240-241页。始建于咸丰四年(1854)的工羡行会馆是澳门造船业行会,造船业崇奉鲁班为祖师,故而会馆大堂专设鲁班神殿,以备四时奉祀,会馆因此也称祖师庙。与工羡行会馆同时代的泥水行会馆创建于咸丰五年(1855),据光绪元年(1875)《泥水行会馆修整后楼碑记》:“际此庙貌重新,神益威而赫濯;栋宇复整,灵更播而辉扬。……惟愿我同人踊跃,齐心以奉祖师,则冀神恩之默佑,福有悠归矣”。[注]王文达:《澳门掌故》,第241-244页。可见,澳门早期手工业行会组织的庙宇化色彩之浓厚,一些会馆的活动与功能往往祀奉祖师的成分超过行业利益调整,增大了传统行会组织向近代工商社团直接转化的滞碍性,预示了新型工商社团的生成难以利用“故道”,而需另辟“新途”。
十九世纪在澳门出现的超地缘性同业行会组织,作为澳门经济变迁的社会果实,反映了与当时澳门经济结构与发展层次的一致性。商业会馆与手工业会馆为主的行会组织分布对应着商业与手工业在十九世纪澳门经济中的主导地位,上架行、工羡行、泥水行会馆成为手工业会馆中的发达组织对应着木质帆船制造与建筑在澳门手工业中的显赫地位。行会性质的会馆所对应的经济基础,属于工厂手工业生产阶段。行会性会馆的成员资格以取得行业身份为标志,不以资本人格相区别,成员中既有雇主,也包括帮伙、学徒。其领导人是商业富绅与行业把头,而不是资本家。
随着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澳门经济中现代性因素的增长,以机械或半机械化为生产工具和动力手段的近代型企业在澳门陆续出现和缓慢发展,特别是近代型华商资本家群体的崛起壮大,原有行会性质的工商业社团越来越难以适应他们的需求,庙宇化与功利性的冲突,封闭保守与开放竞争的矛盾,成员身份模糊性与利益边界清晰化要求的对立,迫使行业性会馆沿着两条路径向近代变迁:一条是完全的庙宇化。如历史上处于澳门华商领导者地位的“三街会馆”,随着澳门街市扩容和三街商业兴衰,新的华商组织成立后,三街会馆原来的世俗性功能萎缩,以至最终完全丧失,成为纯粹庙宇——关帝庙。其业产送交镜湖医院慈善会管理。另一条是工会化。如上架行会馆、工羡行会馆。随着经济发展引起的社会分化,手工业行会成员中雇主层逐渐脱离会馆转向新型的商会组织,会馆因此而演变为行业性的工会组织。[注]相关书刊将上架行会馆等手工业行会组织称之为早期澳门行业工会组织,或者视做现代澳门工会之源,这种看法有待商榷,行会与工会所对应的经济基础、成员构成、活动功能都存在本质性差别。不宜混为一谈。上架行会馆转化为澳门上架木艺工会,工羡行会馆演变成澳门造船工会。
随着近代工业,尤其是制造业的发展,如烟草、神香、炮竹与烟花、酿酒、鱼类海产品的罐装食品等行业,以及电力供应的引进所推动的纺织服装业、水泥、玻璃、制砖、石灰等行业的兴起,澳门的社会结构因此而出现新的变化,阶级分化初步显现,涌现出纺织工、缝纫工、神香花炮工、印刷工等新兴职业群体;与此相对应的工厂企业主、商人等资本家阶层也得以迅速壮大,于是,两个在财产占有关系上不平等的新阶层——雇主与雇工出现了,从而改变了手工业生产者集雇主与雇工于一体的混合身份。新兴职业群体的出现为新型职业性团体奠定了成员基础,而初步分化的阶级则成为澳门职业性行会组织的解构力量,原来由雇主与雇员共同组成的行会组织逐渐为雇主阶层的商会组织与劳工阶层的工会组织所替代。与此同时,在原有的行会性会馆之外,澳门近代华商资本家群体寻求创建一个超越行业界限的跨行业联合型工商组织,以维护其共同利益,就此所凝聚的动力成为澳门现代商会的催产素。于是,1913年澳门工商界的枢纽组织——澳门商会正式成立了,1916年,澳门商会更名为澳门中华总商会,并成为活跃于澳门的最重要工商社团。由此,澳门民间结社形式也实现了从行会组织向现代型商会与工会分化并立形态的近代转型。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与华商群体一起活跃于澳门社会的另一支重要社会力量是近代知识分子群体。其时,在澳门人口职业构成中,教师等专业人员与学生等,虽然绝对数量与比重未必占据优势,但是,从发展来看,却是增长较快的群体,聚集知识分子的公共空间是学校与报社。从来源构成分析,澳门近代知识分子群体由外地迁入的移居型知识群体与本地培养的内生型知识群体两部分组成。内生型的知识群体以青年学生为主,而精英分子多属移居型知识群体。这种由外来知识精英主导的结构导致澳门知识分子群体处于不稳定状态,其中精英分子的流徙不居,使得澳门知识界的活动易于受到外来影响。
澳门知识界的政治性结社,无论是温和取向还是激进倾向的政治团体,其创立及其活动都有中国内地背景。前有康有为、梁启超为核心的改良派,后有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派,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澳门作为其重要的活动基地。
创报刊、兴学堂、立学会,是康梁改良派的主要活动。在康梁的直接领导和影响下,维新派在澳门创办了具有广泛影响的《知新报》,兴办大同学堂、原生学舍,组织澳门“不缠足会”与“澳门戒鸦片烟分会”。戊戌变法失败后,维新领袖康梁流亡海外,创办保皇会,澳门改良派中坚人物、富商何廷光立即响应,组织澳门保皇分会,亲任会长。不久,康有为将保皇会总会迁至澳门,以利于就近指挥国内的保皇活动。保皇会在澳门组织“茶谭社”,邀请中外人士作变法演说,设立保救大清皇帝公司,收支海外捐款,部署武装起义。在二十世纪之初,澳门成为保皇派的舆论与活动中心。随着保皇会策划的国内起义失利,加上澳门热衷于保皇活动的富商何廷光经营不善,保皇会失去经济支持,终至于日趋萎缩,1901年《知新报》停刊,1903年保皇会迁出澳门。
与保皇会在澳门的活动及影响日渐式微相反,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派力量开始加强在澳门的活动。组织政治性团体宣传革命、动员力量、策划支持国内革命行动,是革命派在澳门活动的主要内容。同盟会成立后,选派会员刘思复等赴澳成立冠名为“乐群书社”的秘密机关。1909年,澳门同盟分会成立。澳门同盟分会利用葡萄牙共和制度初立后澳门政治环境相对宽松的有利时机,把工作重点转向动员青年学生与策反军队。同盟会员潘才华在澳门创办培基学堂,学堂内设演说会,邀请同盟会员定期作革命演说,影响和动员青年学生倾向革命。“濠镜阅书报社”是澳门同盟分会创办的外围组织,通过借阅书刊传播革命思想,发展同盟会员,取得显著成效。在澳门同盟分会的革命活动中,最为成功的是组织策划香山起义,并光复香山县城。
改良派和革命派在澳门创建的政治性社团及其活动对澳门社会产生了巨大影响,以结社视角,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由澳门改良派人士创办的一些文化教育团体,契合了澳门华人社会内部需求,且颇有作为。如澳门孔教会。康有为“托古改制”,尊奉孔子,他领导的保皇会将尊孔之风带入澳门。澳门纪念孔子圣诞始于保皇会。1899年阴历8月27日下午3时,澳门保皇会在原生学堂内隆重举行祭祀孔子诞辰典礼。《知新报》记载了祭祀盛况:“圣像端肃,烛设辉煌,冠裳璀璨,牲酒馥杂,拳跪起伏,行九叩首如礼,歌文成舞九章。升降之仪,与音相节。堂下门外,走观者不计其数,屏息鹄企,相顾动容,以为未见之事。”*汤开建等主编:《鸦片战争后澳门社会生活记实——近代报刊澳门资料选粹》,第602页,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1910年,澳门孔教会成立。由于得到了澳门许多绅商的支持,孔教会的活动和影响日隆。1914年,在邓莘农、邓梅卿等发起下,“孔教会捐款建立孔教学校,由卢廉若任校长,侨胞欣其有成,多遣子弟就读,学生多达四百余人,极一时之盛。该校并鉴于儿童体魄锻炼之重要,创办童子军,澳门之有童子军实由此始”。*丁中江:《澳门华侨志》,第68页,华侨志编撰委员会1964年版。可见,只要契合澳门华人社会文化传统与价值需求,民间社团就能够取得文化等社会资源的支撑而绵延不绝。事实上,直到今天澳门民间尊孔祭孔之风仍然盛行不衰,孔子圣诞的纪念仪式仍然由澳门孔教会主持。
其二,改良派和革命派在澳门创办的学堂,培养出澳门本土化新式知识分子群体,并给予他们维护自身权益的政治启蒙与结社活动的直接训练,为澳门内生型知识分子社团的诞生奠定基础。维新派领袖康有为入室弟子陈子褒在澳门创办多家学校,自编白话通俗教材,改革传统教育方式,注重小学、女子与平民教育,成立“教育学会”(后改名为“蒙学会”),培养出像冼玉清、李应林等澳门本土人才。维新派人士还在澳门设立了第一所学堂——华商学堂。较之于改良派,同盟会更是注重在底层社会的革命动员。由同盟会员创办的澳门培基学堂是澳门传播新思想新知识的主阵地,学堂培养了许多倾向革命的知识青年活跃在澳门文化教育领域。可以说,改良派和革命派在澳门留下了强烈影响,以致于后来澳门文化教育领域内功能性社团习染上浓郁的激进色彩。
由上可见,进入十九世纪后期,随着澳门华商力量的崛起与近代知识群体的发育,澳门社会结构出现了新变化,新的社会阶层推动了澳门民间结社的近代转型。至二十世纪初叶,一批以商人力量与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华人社团陆续诞生,其中,由华商创办与管理的慈善社团以镜湖医院慈善会与同善堂为代表,工商团体则以中华总商会为代表,而知识分子团体则经由改良派与革命派政治性团体的培育与影响,直至1920年成立了澳门知识界的代表性团体——澳门教育会(中华教育会)*1923年政府注册立案。。与此同时,经由行会转化或新成立的工会组织不断涌现,成为其时逐渐成长壮大的雇工阶层的主要结社形式。由此,拼合成十九、二十世纪交替之际澳门社会的结社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