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人生

2011-11-21 22:49路来森
散文百家 2011年7期
关键词:算珠麻袋药片

●路来森

父亲坐在方桌前。右手在一片片地数着药片,左手放在一把老式算盘上。每数出一片药片,左手就在算盘的下面顶上一粒算珠,直到数到第五片,父亲猛然退掉下面的四粒算珠,从上面拉下一粒算珠,因为这一粒算珠,就是代表了“五”的数字。父亲释然,看上去像一个指挥家,猛然结束了他的一支美妙的曲子的演奏。

赋闲在家的父亲,除了必要的活动外,几乎终日就坐在他那张方桌前,桌面上常摆的是三样物件:茶壶、药片、算盘。茶壶,是生活所需;药片,是病情所需:算盘,是习惯所需;一个七十多岁的人了,闲在家中,还有什么大账目,可用算盘计算呢?没有了。可父亲就是喜欢把算盘摆在面前。许多时候,右手在倒茶水,左手就拨得算盘啪拉啪拉响。有时,斜阳照在算盘上,照在他的手上,那种啪啦啪啦的声响,真的有一种阳光爆烈的味道。也许,对于他,这种有点清脆的音响,就是一种美妙的音乐,所以,他才不厌其烦地、痴心地听着。

有些时候,家中来了客人。母亲暗示父亲把算盘收起来,父亲就将算盘放进抽屉里。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又情不自禁地拿出来了,并且又情不自禁地拨响了。不熟的客人,会难免一呆,觉得他心不在焉。我们只好陪笑、解 释,或者我们只是笑,笑得父亲不好意思,再 有点难为情地把算盘收起。

算盘,是一把普通的老式算盘。算珠和算 框,原都是枣红色的,四角用铜片箍住。只 是,在时光的锋刃下,现在显得有些苍然了, 看上去,似乎比我年老的父亲还衰老。枣红的 颜色,暗淡、剥落,苍苍凉凉的,直透时光的 深处。

我总觉得,任何人,恐怕都有一个陷落的 过程,陷落在自己所溺爱的事物上。我的父 亲,就是把自己陷落在一把算盘上。

父亲是从一所商校毕业的,据说是该校的 第一级学生。这就注定了他的一生,与账目的 关系,或许也注定了他的命运,必将绑在一把 算盘上。

在我读懂父亲之前,有关父亲的一些事 情,都是听别人说的。比如说,他是全县算账 最快、最好的会计;比如说,如果某人说,他 的算盘打得如何好,有人提出:你能和某某 (父亲的名字)相比吗?那个人就只好哑口无 言了。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常常穿透那些岁月的 时光,看到那些父亲与算盘之间,相映相照的 影像。

这样的一个秋天的下午,天有点凉,阳光也似乎在瑟瑟地抖着。生产队的场院里,堆满了粮食,金黄的玉米和大豆,无言地沉默在那儿。场院的边缘,停着几辆拖拉机。一些人站在粮堆的边上,手中持着木掀,脚下,是堆积的麻袋。这些人,这些事物,都在等待着把这些粮食运走,这是一个“踊跃交售爱国粮”的场面。

父亲推着一架磅秤过来了,磅秤的铁滚,发出吱呦吱呦的尖利的声响,刺破笼盖着场院的寂寞。父亲把磅秤放好,然后将一把算盘放到磅秤的顶盘上,说一声:“开始吧。”于是,所有的木掀都挥舞了起来,一条条麻袋张开了嘴巴,吞噬着一堆堆的粮食。粮食装进麻袋,麻袋搬上了磅秤。父亲的算盘在劈里啪啦地响着,清脆的有点让人心颤。每一颗拨响的珠子,都会构成一份沉甸甸的记忆。算珠在码上、退下,不断地在记忆和消亡中轮回。在这种不断轮回的过程中,一堆堆的粮食,装到了停在边上的拖拉机上,又在突突声中,拉走了。当场院里变得干干净净的时候,我的父亲的算盘也停止了它的拨动。他左手拿起算盘,用力一挥,所有的算珠,都归到了它的原处,停在了零的位置上。父亲长吁一口气,嗒然无语。

他知道,这些粮食,还会有一部分返回来,叫做“返销粮”的。那时,他还要用他的算盘,计算这些“返销粮”的分量,它在计算中,能准确地预测出哪一家的粮食,可以吃到什么时间,需要添加多少糠菜,才能度过来年。

有多年里,父亲的算盘,就是作着这样的机械、乏味的运算。运算着那些贫乏而又浮夸的日子,记忆下那个时代的虚无和张扬。

父亲手中的算盘,响得最饱满的一次,是土地分配到户的那天。尽管早已核算好了,但父亲还是把他的算盘带到了地头。许多人站在那儿,父亲站在许多人的中间,算盘就撮在他的左手上。他用算盘,计算着那些简单的分 配——每家每户可以分几亩地。那个时候,每 次父亲的算盘拨响,都会凝聚所有在场人的眼 睛。每一双眼睛里,都贮满了希冀和欣悦,仿 佛那一粒粒算珠,都成了一颗颗成熟的果子, 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整个的场面都欢愉着,每 个人的心比天还辽阔,比水还透亮。算盘的脆 响,正如天空中飘过的一朵白云,一朵行将落 雨的云,去润泽人们久已干涸的心灵:正如水 面上泛起的阵阵涟漪,荡漾开朵朵幸福的莲 花。

好多年后,父亲回忆起那一天的情景的时 候,脸上还会溢满一种幸福和畅快的表情。

可就在那一次之后,父亲就退了。退了的 父亲,把自己钟爱的算盘带回了家,成为他身 边的陪伴。

算盘上,有一根转柱是活的,可以抽下 来。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常常会情不自禁地 把转柱抽下,将几粒算珠握在右手里,不断地 揉搓着,算珠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有时,眼 睛会看着,你能看到他眼睛里那种柔软的温 情;有时,只是兀自揉搓着,思想仿佛沉浸进 一种遥远的思念里,在追怀着一些已逝的风 景。我站在旁边,看到他那种专注的近乎痴呆 的表情,心中就产生一丝丝的悲凉。那几粒算 珠,浸着父亲的体温,滋润着父亲的心情,变 得温润而明亮。

一把算盘,竟使我的父亲如此沉陷,沉陷 进岁月的光影里。

现在,那把算盘,依旧摆在父亲面前,父 亲还会用它计算下去。父亲愈来愈老,他大 概,只能用它来拨响生命的减法了。可看上 去,父亲很乐意。他这一生,最是深悟了每一 粒算珠的分量。他从来没有算错过账,没有给 别人少算,更没有给自家多算。

所以,他常常自豪地说:“我的算盘,打 出的都是明白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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