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高地

2011-11-21 22:49熊育群
散文百家 2011年7期
关键词:天葬玛尼藏民

●熊育群

灵魂升天的仪式

日喀则。凌晨。借着手电光,一步一步摸索到天葬台上。这时“沙沙沙”的雨下了起来。雨像来自低矮的树丛。

天葬还未开始。但像有谁圈定过了:今天有一个人走向天堂。我竟没有一点怀疑,等着这个走向死亡的人出现。死亡就像一个约会,在每天的早晨。我只需等待。

然而,我为什么要来等待?

大地依然漆黑一片。死亡的通道打开,就从我的脚下开始,一条无形的通道。它的尽头正对着远处闪烁着零星灯火的城市。那里万家灯火,一座隐没在黑暗中的寂静的扎什伦不寺,守在城市边缘的山坡下。遥远的灯火与我相对。一个人在无人知晓的夜色里悄悄启程。

灯光一点点从城里逸出。他上路了。灯火明明灭灭,飘忽不定,离城市越来越远了,它的亮光正在成长,正在膨胀,开始出现光束。俯瞰死亡,我突然感觉一种超越——我觉得自己站在了死亡之外,像个神。

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从深沉的黑暗中传了上来。到了山下,灯光熄灭了,声音也如灯光一样熄灭。漆黑仍然如故。

脚步声是飘浮的,从一团朦胧的白光中飘浮出来,异样孤独。死者被白布裹紧,像胎中的婴儿一样弯曲,他被绑在一个井字形的木架上,被四个人抬在肩上。

静悄悄,抬尸人的喘息声,在毛毛小雨无边的呢喃里,它们就像正在穿越的孤单的翅膀。雨水汇集成小小溪流发出汩汩的声音。黎明也开始从东方启程。

整个世界只有天葬师在进行神秘的工作。神注视着一切。他们抬着尸体绕着山垭上石头围成的简陋祭坛转过了三圈,然后把尸体抬上了岩石的山坡,解开白布,把赤裸的尸体平放在油腻的天葬台上—— 一块凹凸不平的岩石。

天地有了一丝光亮,濛濛小雨开始从粉雾状变作雨滴。四面的山,显露黑朦朦的剪影。

放下尸体,天葬师在山垭上吃糌粑,喝着酥油茶和青稞酒。淡青的光线里,他们带上的刀子、斧头和铁锤浮着一线幽蓝的光,随他们晃到了山坡。

山垭和山顶桑烟升起,袅袅向天空攀飞。秃鹫从后山如滑落的机群降临。桑烟是两个天葬师爬上后山坡点燃的。

山坡上的天葬师唱着葬歌,切割着尸体。

巨鹰在天葬台上一只挨着一只,站成黑压压一片,羊群一样咕咕叫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一个喇嘛打着红伞,走到山垭上,盘腿坐好,诵经声在飘渺的桑烟里如浪一般涌来。

天色大放光明,死者尸体已被鹰隼全部吃完。他的灵魂在天葬师的歌声与喇嘛的诵经声里得到超度。神像随着第一缕阳光去了遥远而神秘的地方。

天亮了,死者的亲朋戚友聚集到山上,仰望空荡荡的天葬台,他们脸上抑制不住失落的表情。它像瀑布一样在脸上倾泻。

他们相信,天葬台上,有一条神秘的通道从空中划过,它形如彩虹,灵魂就从这里走向了天堂。巨鹰是神的使者,它们使躯体脱离了尘凡。一条新生的通道在天空打开。

喇嘛教坚信人死灵魂不灭,徘徊七七四十九天后,灵魂就会醒悟,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应该上路去到另一个世界,进入六道轮回。

藏族人用自己的方式消灭了死亡——肉体不见了,生命以灵魂的方式获得永生。

青藏高原无处不在的玛尼堆和风马旗,展现的就是一个无生无死美妙无比的灵魂的世界,那是灵魂的居所,是人与神灵沟通的地方。

灵魂的仪轨

藏民在门框上或悬挂破鞋或放置牛粪。这是一种驱魂习俗。因为秽物,灵魂不能进入房间。

每隔一段时间,喇嘛们在寺院举行一个声势浩大的驱鬼仪式。人们相信灵魂,但害怕灵魂,要驱除它。

藏民内心深处,对死亡一样有着普遍的焦虑。

卫藏一带,亲人亡故,尸体在家中停放三天后,第四天凌晨三四点就要把尸体送往天葬台。尸体将要经过的左邻右舍,早早就在自己房屋的窗子下面、门前和水渠边,撒上了弧形的白灰或黑沙。人们坚信灵魂惧怕白色。而黑沙滑腻,灵魂是一只蜘蛛,它爬不过去。

把灵魂视作一只蜘蛛,来自于这样一个传说:从前,一对恩爱夫妻,妻子熟睡时,总有一只毒蜘蛛从她的鼻孔里爬出来,深更半夜到外游荡。但她本人并不知道。一天夜里,丈夫突然醒来,看见这只毒蜘蛛从妻子的鼻孔里爬出来,十分害怕。他观察它的行踪,发现它出来后就朝外走了。天亮时,这只蜘蛛又回来了,朝着他妻子走来。丈夫急中生智,在妻子身边撒了个弧状且陡的黑沙堆,那蜘蛛爬上又滑下,就是越不过沙堆。丈夫看着它可怜,就用手指画了一道沟,蜘蛛才爬过去,爬进妻子的鼻子里。妻子醒后,对丈夫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努力爬一座沙丘,但怎么也爬不过去。丈夫于是认定那就是妻子的灵魂,它变作了一只游荡的蜘蛛。

于是,人们用黑沙来防止亡魂的入侵。

为了不让灵魂出窍,藏族人把尸体四肢并 拢,捆成一团,再用白色氆氇蒙上,置于房屋 一角的土坯上。在头顶戴上五佛冠,然后以长 布当屏障把尸体围起来。为了不使灵魂滞留在 房内,尸体背走后,土坯也要扔到十字路口。 这样灵魂才彻底离开自己的家。

到了寺庙作法驱鬼魂的这一天,喇嘛们穿上绣着各种神像的长袍,戴上面具。凌晨,天 还没亮,寺庙里就法号声声,油灯闪烁。喇嘛 们齐聚大殿,团团围住一个秸秆搭的巴林,诵 经念咒。他们戴的面具,有的是牛头马面,有 的青面獠牙,有的是骷髅……喇嘛们变成了牛 神、羊神、鹿神,各种金刚、护法神,还有阎 罗王。

巴林形为高大的三角架,上面贴满了各种 颜色的纸带,纸扎的骷髅头像立于架顶,天亮 时分被抬出寺庙,被人群簇拥着绕庙一周,然 后放在大院中央。喇嘛们围着它开始了跳神仪 式。一种由糌粑做成的人形怪物,被一手拿大 刀的喇嘛扔到院外,一边对其诵经作法,一边 以刀砍剁。最后,鼓乐齐鸣,巴林和鬼怪被熊 熊大火烧毁。

藏民认为灵魂无处不有,无时不在,与人 密不可分,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甚至脚下 的每一块土地,都有神灵或鬼魔寄居。重要活 动就要驱鬼迎神,举行净场仪式。于是,各种 充满了大胆想象与自由创造的面具被制作出 来,神和鬼就通过面具进入宗教的仪轨。又随 宗教的仪轨进入藏民的日常生活。人们以黑为 恶,以白代表善,红色象征王权与神明,黄色 表示智慧,绿色代表母亲。逼真的面具,里面 贴上象征神灵的密咒佛经,进行过开光仪式 后,它就具有了生命和神的灵性。其夸张而富 于艺术的奇异造型,能给在场的人制造出幻 觉。

一切生命都由天地万物之神掌握。人们要 消灾祈福,就要神灵保佑。于是,高原出现了 “通灵人”。有的巫师可以神灵附体,神降临到通灵人身上,他的身体就成为神的附着物,代神与人进行交流。

神灵是藏民日常生活里的重要内容。在高原,你感到灵魂的存在,它可以是一座高山,一个湖泊,也可以是一块石头,一副面具,一条经幡……藏民们可以随时向它们施以五体投地的大礼,甚至不畏艰辛,风餐露宿,或徒步或一路磕着长头,表示自己对神的虔诚与敬仰。

在虚幻的时空,灵魂的窃语四处飘荡。

玛尼堆和风马旗

在过昂仁22道班,拐向阿里北线的路上,一望无垠的大地,布满银灰而锐利的石头。仿佛进入了一个没有生命气息的星球,宇宙呈现了荒芜而令人窒息的可怖景象!

汽车在寂寞地向前狂奔,没有房屋,没有人影,甚至没有动物的踪迹。

但是,若有若无的道路两边,却垒起两道石头堆,它是那么壮观,与苍茫大地一样延伸向天际尽头。它们虽然只由几块石头垒成,高不过几十公分,但却无法再往上添加了。

这些都是藏民垒的。而经过这里的藏民,有时一天也看不到一个。这些简单的堆砌,一定从数百年甚至千年以前就开始了!多少人走过后,一人一块累积,这几乎成了生命的计量。我突然感觉到了这些出现过的人,他们组成了一个互相看不见的人群。但他们通过石头看到了彼此。这是一种信仰的传递,是一种对于天地苍灵的持久叩问,是对于生命秘密的不懈追寻!

藏民把这堆积的石头称作玛尼堆。

大多数玛尼堆石头上都刻有六字真言。上面插着木棒和树枝,还有羽箭和牡羊、羚羊、牦牛的双角或整个带角的头颅骨。信徒们每经过一处玛尼堆必丢一颗石子,表示自己的祈祷。人们认为丢石子就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没有石子也要以骨头、布片、兽皮或羊毛、头发代替。面对玛尼堆,藏民高呼“拉索洛,天 神必胜!恶魔必败!叽叽嗦嗦!”

于是,玛尼堆年复一年地增高,有的已是 形如小山,有的堆成了一堵神墙,成了人世与 神祇的界线。

玛尼堆上飘扬着五彩经幡,它与玛尼堆一 起产生强大的威力,神灵们仿佛就在这里驻 足,与体内的灵魂相互接通。旷野之上的神 灵,其威慑力量比寺庙还要强烈。你往往是独 自面对它们。就像你独自面对一座荒原。

在穿越藏北无人区的高海拔山地,没有帐篷,没有人影,一天难以遇见一个人,但每翻 过一个山口,几乎无一例外,最高的山顶上, 必定有飘扬的五彩经幡和经幡下的玛尼堆!

它使孤独的旅行者感到瞬间的温暖,也感 到了飘动的经幡上,那散布的神秘气息。畏惧 的不只是荒芜无边的大自然,还有无处不在的 灵魂。

经幡由白、黄、红、蓝、绿五种颜色的方 布组成,上面印有佛像、菩萨、护法、宝马驮 经、宝塔、曼陀罗(坛城)、经文、六字真 言、咒符等图案,印得最多的是宝马驮经,一 匹骄健的宝马,佩饰缨络,背上驮着象征气运 兴旺的“喷焰末尼”,四角分饰虎、狮、鹏、 龙,它象征的是天地万物众神。白色代表的是 纯洁的心灵,黄色为大地,红色表示火焰,蓝 色象征天空,绿色则为江河。而鹏、虎、龙、 狮代表的是生命力、身体、繁荣和命运,马就 是人的灵魂。

高原游牧区,牧民每一次迁徙,搭好帐篷 后,第一件事就是系挂经幡,以祈求周围神灵 的护佑。朝圣者千里万里走过荒漠和高山湖 泊,也一定扛着经幡,以求神灵使自己免入迷 途或遭遇灾祸。在农牧区,藏民春天开犁播 种,耕牛的角上也披挂了经幡,那是向土主地 母神致意,祈求五谷丰登……

在藏东,特别是金沙江两岸,经幡漫山遍 野,遮天蔽日。有的村庄以丝质经幡层层系挂,叠成了撑天大伞的经幡塔,它成了人们祭祀的场所。在林芝,经幡成了一面面竖立的旗帜,它们一片片组成了壮观的旗林。风每吹动一次,经幡就代主人向神诵读了一遍经文。它是关于生命原初的幻想、追求、渴望,是对于灵魂世界的张扬和昭示。

在寺庙、在民居、在路口、在桥头、在村边、在河湾、在渡口、在神山圣湖……经幡与玛尼堆无处不在,神灵无处不在。

大地上的幻想

高原行路是孤独的,但却有永不停止的幻想。满脑都是关于神灵的联想与幻觉,心永远在虚幻的天空与实在的土地间飘游,自我在不断扩散着,灵魂有如轻盈的蒲公英,不知飞翔在哪一重天地哪一重时空里。

在都市,永远关心的是生存,是现实的利益,几乎忘掉了还有灵魂的存在与诉求。在高原,灵魂凸显出来了,现实的利益消失了,人进入了梦,轻盈而无忧。

在饥饿与险境中,我从昆仑山、唐古拉山进入卫藏腹地,从藏北无人区走向号称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又从冈底斯与喜马拉雅山脉间的峡谷地抵达最南面的普兰和樟木,从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穿过,深入藏东横断山脉的深山峡谷区,无论多高多险的山,无论怎样远离人烟,无论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死之难,山顶的玛尼堆和经幡总会准时出现,像神灵们的幻影相随。这是大地艺术还是大地幻术?

记得在大峡谷遭遇大塌方,两面塌方向我逼来,塌落河谷的山体犹如隆隆列车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向着满布热带灌木的山上攀爬,衣服湿 了,粘满了腐叶和泥土;几千米高的山,从热带 雨林到冰天雪地,爬得人气若游丝,精神崩溃; 傍晚逃到山顶,一片经幡的旗林,就像从天堂里 呈现,那是一种怎样虚幻的景象!我因为它而看 到了门巴族人的村庄,意外获救。

在翻越喜马拉雅山脉上的多雄拉山时,狂 风,暴雨,雪崩,险径从高原进入南面山下原 始森林中的墨脱,是一条死亡路线。山顶,同样有玛尼堆!在同行者惊慌失措跑过山顶时,我却被它震撼,呆在这堆零乱的石头前,脑海 里充斥了神秘的妄想。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处 境。

阿里扎达布热,人烟稀少,一座玛尼堆呈 现在一条山谷里,两道形若长堤的玛尼堆,中 间夹着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长堤形的长以百 米计,堆积的石头数千万。每块石头上都刻满 了经文。若非神力,什么人能把这么多的石头 刻上文字,又从遥远的地方搬过来?站在山坡 上,它就像是外星人的杰作。

我感到了一种非人间的力量。

普遍而又最简单的石头,却能表达出对于 最神秘的生命的幻想。当世界步入奢华的时 候,它是荒芜,当世界都荒芜的时候,它却具 有了灵性,它呈现的是生命的意蕴。

辽阔无边的大地上,死亡消失了,你永远 都寻觅不到它的踪影,找到哪怕一座坟茔。而 一个灵魂的世界,在你走上高原的那一刻,就 一直在向你展开。无处不在的经幡和玛尼堆就 代表了高原的历史与现实、人间与天堂、今世 与来世、生存与梦想、生命与轮回、灵魂与永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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