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一民
我见到乔建堂老师,是2008年的深秋。那一年我62岁,应邀与几位中学同学聚会,闲聊中意外得知他离休后的住址,便立即结伴急切地驱车前往拜望。
乔老师是我们初中时代的班主任,也是将我引向人生之路的恩师。虽然在大学读书时放假回家路过县城时,没少到他任职的中学里去叨扰,参加工作后由于远离故乡和工作繁忙,已经三十多年没见面了。在我的印象里,他满头乌发,国字脸上明眸剑眉,身材魁梧,知识渊博,课堂上滔滔不绝却严肃的难得一笑,课下却像一位无微不至的大哥哥,用言行关心呵护着我们那群从全县各个村庄聚集到他身边的俏皮鬼……
那是1958年,在大跃进的震天锣鼓和口号声中,我从偏僻山村考进内丘中学初中28班,乔老师刚大学毕业也分配到这座中学并担任28班的班主任。我住校,老师没成家,从此开始了三年朝夕相伴的师生生活。
入学后的第一件事是参加大炼钢铁运动,用筐到距学校二十多里的山上为县钢铁厂背矿石。半大小子们争强好胜,都想在新学校老师面前留下好印象,你背得多我要比你更多,但到了路上却窘态百出。嫩稚的肩膀和腿脚经不住重压和长途跋涉,有的脚上起泡,有的肩膀被磨破皮,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坐到路旁喘息掉泪,好不容易回到学校我连饭也没吃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便睡了。那一夜睡得真香呀,但令人终生难忘的尴尬事发生了,第二天听到起床钟声我发现自己尿被子了!正当我疑惑明明夜里找到厕所才放水的,怎么尿的是自己裤子和被窝呢,宿舍里尖叫声四起。那时的学生宿舍是大通铺,十几个人一个挨一个挤着睡,原来是尿床的同学把邻床同学的被褥浸湿了。没尿床的同学和被浸湿被褥的同学吵闹嬉笑着,一个一个掀被窝检查。虽然尿床的有好几个,羞愧的我脸红脖胀真恨不得脚下的地裂个缝儿立刻钻进去。闻声而至的乔老师制止了大家的吵闹,皱眉查看了一遍一床床散发着浓重尿臊味的被子自语:“这都是劳累过度造成的。”然后心疼地抚摸着我和另一个同学的头说:“你们俩个子小,今天别去背矿石了,留在学校给大家晒被子吧!”闻言,我顿时双眼涌满泪水……
事隔半月,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学校为国家实现1070万吨钢的宏伟目标,也在操场上建起了十几座土法炼钢炉。虽然炼钢炉炉火冲天,人声鼎沸,但靠师生轮流拉风箱炼出的既不是钢也达不到铁的标准,只能是熔化的铁矿石结块。原因是炼钢炉容积太大,手拉风箱鼓出的风量不够冶炼熔点所需。于是聪明人出主意,把自行车卸下后带,用皮带连接风箱轴和自行车后圈,将人拉风箱改为“半机械化鼓风”。这个主意虽好,但倒霉的是有自行车的人,先是老师,后是学生,凡有自行车的都要推出来排队放在操场上,一辆用坏了马上换上另一辆。那个岁月,支持“钢铁元帅”升帐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我也将从家中骑来的新自行车推到了炼钢炉前。踏自行车鼓风的都是从全校师生中挑出的壮劳力,一个累了另一个上,昼夜不停,所谓“人不离鞍马不停蹄,誓死实现赶英超美”。这样,仅仅几天时间,我那辆家长为鼓励我考上县中而用口省肚减钱买的自行车就座子破碎、脚蹬脱落、后圈变型、条全断了。我看见被同学们抬进宿舍里七零八落的自行车,便趴在床上嘤嘤哭了起来:回家咋向爹娘交待呀?闻讯赶来的乔老师没有批评我,他自己掏钱到城里买了车座、辐条和零件,借来扳子等工具,坐在宿舍门口的台阶上慢慢帮我修起来……
狂热的大跃进过后,1960年国家进入经济困难时期,我们班有十几个学生因此而辍学。剩下的45名同学,一天也只有两顿饭,一顿上午九点半白开水浇酱油煮三、四块山药干片;一顿下午四点,玉米面加干菜叶粥一碗或用“增粮法”蒸的高粱面、山药蔓(叶)等面坨坨。这种食物看着个大量多,但拿不起来,只能用双手托着或用碗盛着吃,像发起的面糊,不用嚼就能咽下,吃到肚子里空荡荡,一会儿就饿。那岁月,真是饿得人饥肠辘辘、面瘦肌黄,连走路都没有力气,不少同学还得了浮肿病。为了让大家坚持完成学业,学校采取两项硬性措施:一是一星期喝半碗生物老师用尿素培养的小球藻汤,增加抵抗力;二是班主任与学生同吃同住,监督大家少消耗体力,一天除了四节课,都躺在床上静养或说笑话讲故事。乔老师是学历史的,他讲的故事又长又生动,大家都爱听,往往一讲就是几个小时,结束前还要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生活虽然苦,日子过得还挺快乐。也许是受乔老师的影响吧,从此我爱上了文科,特别是历史。根据乔老师的指点,高考前我将初中、高中六年的历史课本知识整理成一张表进行复习和记忆,历史卷考了98分——
“吃——”随着刹车声,汽车停在县城西关一条小巷的一片残垣瓦砾前。这里是老民居区,改革开放人们富了,大多都拆旧宅迁新居了,只有几座院落仍顽强地屹立在原址上。一位抱孩子的妇女听说我们找乔建堂老师,指着不远处一座宅院说:“那就是他的家。”接着又喊,“乔老师,来客人啦!”当我们踏着瓦砾小路推开大门时,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白发苍苍、双手沾满泥巴的老人。他诧异地盯着我们和手中的鲜花问:“你们这是——”
我快步向前将鲜花献到老师面前说:“乔老师,我是您的学生一民啊!”
“啊,是一民、是一民。”他激动地拃着双手打量我问,“你啥时候回来的,咋知道我住在这里呢?”
相伴的同学说:“是我们告诉他的。他知道了您的住处,非要来看您。”
乔老师兴奋地满脸放光说:“快进屋、快进屋。”又冲屋里喊道,“老伴,快泡茶,我的学生们来了!”
我抓住乔老师沾满泥土的手说:“乔老师,干啥活,我们替你干吧!”
乔老师不好意思地说:“没啥活,我在房后闲地上种了片冬瓜玩。”
师生三十年相见,说不完的思念话。乔老师还拿出相册,翻出我们初中毕业时的合影,指着照片上的我说:“那时,你是全班年岁最小个子最小的学生,挺俏皮的,还尿被子哩!”回忆起往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然后,乔老师沉思着说:“我这一辈子,送过几十个班,就你们这个班给我留下的印象最难忘。那时我刚毕业,第一次当班主任,又逢上那个年代……”师母怕乔老师过分怀旧,插话说:“不管你们走到哪里,干啥工作,都牵着他的心。特别是你这个郑一民,他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电视上看到你讲话,到处给人显摆:这是我的学生!”
乔老师怕师母说出他更多的秘密,笑着站起来招呼大家说:“走,我带你们参观参观我的冬瓜园吧。”
冬瓜园在乔老师的住院西侧,是在一块废弃的旧宅基地上开垦种植的。灿烂的秋阳下,郁郁葱葱的瓜叶丛中躺满青皮白霜枕头一样的大冬瓜。乔老师自豪地指着那些他亲手种植浇灌管理的冬瓜说:“我这是废地利用。一共种了200棵,全用农家肥,每棵结两个瓜,估计今年能收一万多斤。”
“乔老师,这么多冬瓜,您老俩咋吃得完啊?”一个同学吃惊地问。
乔老师老伴神秘地眨眨眼睛说:“他哪是为自个吃啊。退休了没事干,看不见学生心里烦,侍弄它们既是锻炼身体,也是为社会做点奉献。朋友来了,送一个;邻居待客了,摘一个。他不让卖,只为图个自己乐呵!”
秋风好像配合师母的介绍,吹动摇弋的瓜叶,让那些藏头缩尾的硕大冬瓜尽显原型,犹如一群在碧波中聚会荡漾的海豚,壮观而令人震撼。惊叹中我突然明白了乔老师对冬瓜的那种奇特而深邃的情感:
是啊,那哪能卖呢,那是乔老师用心血和汗水浇灌的又一个硕果园呀!在外人看来是冬瓜,在他看来就是一群不会说话的“学生”。他像在学校对待学生一样亲切认真,每天精心施肥浇水、除草打杈,默默用余热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奉献社会,用收获证明人生价值和人民教师的伟大品格。
乔老师发现我们用敬慕的目光盯着他,羞涩地哈哈笑着说:“别听她瞎说。今天你们来了,每人带个冬瓜走,就算帮我克服困难了!”
我们不敢劳累老师,就自己下手摘冬瓜。乔老师指着一个个头最大的冬瓜说:“这个送给一民,回到城里叫你的同事们也尝尝我种的冬瓜。”
那个冬瓜足有50多斤重,两个人抬着才装上车。要告别了,我紧紧握住乔老师的手,望着他满头银丝和满脸皱纹中呈现出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幸福和自豪,从心底由衷升起一股股热爱和崇敬的浪涛。人们谈老师,常喜欢炫耀高中老师和大学导师对自己人生的帮助,其实初中、小学的恩师们同样是伟大的人,他们不图报答,无怨无悔,犹如春蚕吐丝,用一生的辛勤劳作为祖国和民族支撑起最基础的人才大厦,更值得我们尊敬和永远不能忘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