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面

2011-11-21 19:17赖赛飞
文学港 2011年5期
关键词:鼻头稻米温情

赖赛飞

写作是有话想说,现在要在说过的话上起楼,有些为难,只能三三两两地。

高速时代,如果不甘人后,轻装上阵是别无选择。如果不幸落在了后面,远远的,也只能得慢且慢了。心里想过,托这个年头一路狂奔丢盔弃甲的福,抱残守缺之下,或许能捡个漏儿。

丢弃的不见得全无价值。

拾谷穗的场景是久违了。记得前方总是丰收弥望,挥着镰刀的人们排成一字型将饱满沉重的果实大把大把往怀里搂,旁边脱粒机轰隆,挑夫们川流不息,一派争先恐后的景象。他们的后面,空荡荡的田野上,稻草人默默站满田埂,才是拾者的地盘。三两妇孺,踯躅在其中慢慢寻觅,将前方遗失的丰收装满自己的小包裹,分得几分温饱。

因此,从不担心没有好东西可拾,只担心自己眼高手低拾不起。

古诗词便是那样的好东西。

以往写公文的多年里,每当本职工作告一段落,有心拿出它们翻翻。八十年代的版本,很守本分,一概的蓝绿暗纹封面,书龄十几二十已令纸张泛黄,只有竖行和右起是固守不变的,还有笔划的复杂端庄,与现代公文有着个性鲜明的两张面孔。这还在其次,常常,在里面遇见的文字,是想了很久从没想到或者费了很多口舌也说不清,此处和盘托出,似云开月出,花落水流,足让心怀枯槁者立地还青。

感谢从办公室门前走过的人们,都睁只眼闭只眼,我偏安一隅,宁静之上,公文之外,特别见识文字的魅力:它们才是下得厨房上得厅堂的,在公文,老成持重,经世济用,在诗文,千娇百媚,怡情养性,于虚于实两不厌。它们诚实守信,等我在千百年后,聆听前人说出的原话;更无势利眼,无论贫富贵贱,凡认得都可以分享它们全部的美好。

除了从前的花样文字,家乡也是常被抛在身后的东西。背井离乡,已是曾经的重大事件,现在没讲头。岛上亦有很多人跑得远远的,其实这里什么都有,山、海、良田,种果子、捕鱼、收获稻米都合适。多年盘桓下来,随便举个例子,一粒不及指甲大的梅蛤,我也未必尽知它的来龙去脉,无法表达得像它本身那样美妙。普通渔家,我的笔触也做不到完全探及他们对风暴、对船、对鱼的感受深度,人们与之周旋的日子里发生的故事更无法一一在场。可见家乡水深。

最后,爱与温情竟也属于背不动而屡遭移除命运的。虽然,在这方面,最平凡的人也有机会拥有天使的面孔和上帝的权柄,决定身边人的悲伤与幸福,但是,长路无轻担,但求减负。

既不能一起走,也不见得能将之安顿好,心想如此的,又总是所托非人。只好随它,自求多福吧。

轮到在后面的人,视角与在前面的肯定不同,在前更多看到未得到的,在后更多看见被丢弃的,以非熊瞎子的价值观判断,地上的包谷棒子与挂着的包谷棒子是已摘下与未摘下而已。

这一点足够让人少抱怨。

20年前,觉得会有奇迹发生,结果将惊天动地。20年以后,明白奇迹已经发生,所有惊心动魄都可以装进一掬之握的心里。

活着就安详,不必等到死后,有想法,可以说,这便是想象中的有福之世有福之人。

美是文学的生命——前辈教诲;文学是温情的,温暖了我的人生——阅读所得。美无论大小,皆面不改色,看上去从容平和,不像洪水猛兽,何需恶形恶相。

人性是一种存在,而非作秀。人性如羔羊,再怎么被牺牲,也不是文学的祭品。如此,对一个具有正常人性形象的感动和认可,远超过在一个恶棍形象身上看见的稀薄人性,不为此喝彩。相同,一支插上垃圾堆的玫瑰远不及一支净土上的玫瑰令我感到自然及愉悦,就算前者因此而格外浓艳。

纵然世界有毒,我可以选择可口的部分至少是能够下咽的,一直用微弱的文字如此向人讲述。

在我眼里,世界的存在及表达形式无非是常人在常态里,非常人在常态下,常人在非常态下以及非常人在非常态下。有时候把第一种列为大众型,是人生百态的根谛,映照的是人情人性。后面的归于小众型,也许想要逼出的是罕见神性,结果跑出来的多数是兽性甚至魔性。

生而为人,唱衰人性应该不是宿命。不能否认,总体上,人类一直是人。

浸淫文字日久,谁不能玩毒舌。

如果有一天,我像乌贼一样运笔如墨,什么东西打眼前经过都涂它一片黑,于己于别人,这是否算恶作剧。

文学会渲染、强化,推波助澜。做不到以文暖人,至少不以文字伤及无辜。

丑恶向来有不同面具,风情万种,但美与善好只有一付单纯的面孔。

听说现在的人们喜欢洁净的水、空气、粮食,对各种口味的添加剂表现出深恶痛绝。这是好消息。

因为家里再无人种田种地,很久没有吃到新打下的稻米、头茬菜蔬——统称为新粮食。稻米还是那种稻米,土豆番薯也是原来的品种,可是每一年吃上去都像是第一次那样新鲜可口,让人怀念至今。感觉就像那些个好书好文,一样几千个汉字,普通人说平常话过实在日子,不过就是那个理儿,却站上经典占据了永恒,让人常念常新。

人性的柔光,生活细节里的美,自然风物,只要将它表达得足够纯粹与彻底,就是永远的新粮食,馨香固在,永不消散,承载得起对人生现实的莫大痛切。

可惜我不能。

一位可爱的同事坐出租车经过橘子园,彼时花正盛开,她这样形容:橘子花开得白洋洋来,香哦,鼻头都香跌落了。前头的司机附和她:我开来时看见掉了一路的鼻头,很多人在那儿拾呢。

路上当然没有鼻头可拾,也拾不到多少钱,但是那些被丢在故乡的美丽风景、粗茶淡饭,丢在亲人寂寞怀中的爱与温情,丢在故纸堆里的神奇汉语言文字……林林总总沿途都是。

谁来照看它们,总归有人情愿收拾的,尽管无人托付,拾不拾得起也未可知。

在旧物里翻翻拣拣,未免染上旧痕迹,有朦胧的灰色。

然而习惯了在后面,当定一个慢人。拥挤的都在前头,后面的得大片空荡,用大把的热情,化在人多不关切的事情上,还有时光,没有被拧紧发条,以为在相同的限度里活得特别的海阔洋长。

读者与作者,常常混淆了两种角色担当,怀疑写作的时候当自己就是读者。回过头来看以上所言,似乎也像一封读者来信。

从这个角度而言,我是固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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