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颖
历史上的物质遗存虽然珍贵,但并不能完全担负起延续我们民族历史文明的重任,传统文明的延续是由物质形式的遗存与非物质的因素来共同承续的。费孝通先生指出:“文化的物质设备本身并不是一种动力。单单物质设备,没有我们可称作精神的相配部分,是死的,是没有用的。”[1]传统手工技艺等的非物质因素的价值正属于这种精神范畴。具体到传统手工技艺而言,其物质形式的遗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因此容易受人的重视和保护;但其非物质因素因具有活态流变性,所包含的“文化记忆”也就容易随着时代的变迁而逐渐被人忘记。[2]所以,当我们精心保护一件传统工艺品时,也应该同时关注它所体现的特定民族或群体的文化精神、情感、思维方式、传统的价值观念和审美理想。
当然,传统手工技艺的非物质因素作为活态的文化,因为受到社会结构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以及其自身形态的限制,必然会使它的社会存在基础日渐薄弱,最终面临消亡的危险,这是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放弃对传统工艺非物质价值的继承和保护,更不能去人为地破坏它。我们只有保护或重新唤起这种非物质的“文化记忆”,才可能了解传统工艺的内涵,把握这种文化的整体意义,否则,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种文化形态,更重要的是失去了其中蕴含着的人类的智慧和精神血脉,这种损失是无法挽回的。[3]
我们以剪纸为例。剪纸是劳动者为了满足自身精神生活需要而创造的一种艺术样式,其历史与地域的跨度都相当大。在陕北的农村里有这样一种习俗,女孩子从四岁起就要跟随母亲学习剪窗花,承担起用剪纸来美化家庭生活、祈福驱邪的任务,妇女们以剪纸来寄托感情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靳之林认为,民间剪纸是“中华民族可视形象的民族本原文化与本原哲学文化基因密码的传承”[4]形态之一,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封建社会农耕文化中,男人主要以生产工具从事生产劳动,妇女主要以剪刀从事艺术的传承”[5]。可见,剪纸等传统手工技艺已经渗透到人们的衣食住行、节日风俗、人生礼仪和理想信仰等方方面面。因此,当这种传统手工技艺在精神层面上与人们的日常生活产生联系时,它的社会功能与文化内涵就绝不是在工艺品商店中大量销售的剪纸工艺品可以承载和体现的了。
再如,中国古代的玉器具有独特的文化意义,与其它材质的器具相比,它蕴含更高的价值观念。随着玉器制作技术日臻完善,其社会功能涵义得到深化,价值理念也得到了提升。后来,玉器演化成为统治阶级道德标准的物化形式——“礼”的化身。而在儒家文化中,玉温润、高洁、坚硬的特质又成了君子的象征,充当了最高道德标准的载体。因此,考古学家或工艺美术理论家在研究玉器时,一定不会把考古遗物或工艺、技术孤立起来研究,而是将其置于古代社会之中来综合考量,并深刻挖掘这种传统手工技艺的非物质价值。
总体来说,传手工技艺的非物质价值包括以下三方面:第一,历史价值。传统手工技艺可以承载丰富而鲜活的历史,反映整个民族的世界观、价值观和生存状况,折射民族的集体心态和行为模式。为我们提供直观、形象、生动地认识历史的机会;第二,文化价值。传统手工技艺是民族文化的生动表现,能映现出该民族的思维方式和审美取向;第三,精神价值。传统手工技艺是民族生命力、精神的寄托,以及民族文化复兴和民族文化整体可持续发展的源泉之一。总之,传统手工技艺的作品既是某种技术的载体和物化形式,也体现着重要的历史、文化、精神价值。
1、历史传承性
从历史角度看,传统手工技艺的传承主要是依靠世代相传而得以保留,一旦这种传承停止,也就意味着这种工艺的消亡。在民间,技艺的流传往往是靠口传心授,并且有很强的家族、地域和民族色彩,传承人的选择是非常严格的。这种时代相传、一脉相承的延续性,不仅为我们研究历史提供了佐证,更重要的是,我们民族的历史和精神也以传承的方式活在这些传统手工技艺中。在一定意义上,保护了它们也就等于保护了我们的历史文明和传统文明的完整和独立。例如,当我们把唐代古墓中出土的陶制玩具与当下西北农村的泥玩具放在一起时,就会发现,无论是题材、造型、制作工艺还是艺术风格都惊人地相似。[6]千百年来工匠们一直延续着这种工艺,而孩子们也一代一代地玩着这样的玩具长大。人们只知道这种工艺是“老人们传下来的”,是有历史渊源的,是美的、善的、好的,所以也有责任传给下一代,即便讲不出它美在何处、好在哪里,也同样能感受其中凝聚的情感与精神。就这样,一代一代人的个体意识通过这一工艺传承与地域乃至整个民族的集体意识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而从小玩这些玩具的孩子们,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对我们这个民族产生一种深入情感和精神的认同。
2、多元一体性
传统手工技艺都是在一定的地域产生的,与当地的人文、自然环境息息相关,体现了当地的历史、文化、生态、宗教、信仰、生产水平和生活习惯等。但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统一时间长、民族交流频繁、文化多元化的国度里,传统手工技艺跨地域和跨文化的横向传播就成为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例如,家具作为一种陈设工艺,与使用者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三国时期胡床(马扎)及其制作工艺传入中原,继而发展成圆凳和方凳,逐渐改变了人们席地而坐的习惯,也改变了中国人居室中以床和席位中心,家具低矮且没有固定位置的情况。这正是由于传统手工技艺跨地域、跨文化的传播所造成的,无形之中两个民族的思想观念通过一种工艺融合在了一起。再以年画为例,它是春节年俗文化的形象载体,在中国广为流传。明代中叶以后,木版年画的制作工艺出现了成熟的风格流派,并最终形成了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杨家埠和江苏苏州桃花坞等木版年画产地。虽然年画的制作技术和艺术特色不尽相同,但它们的题材、功用和基本艺术元素又是一致的,而且都传达百姓对于现实生活的期许和美好理想的追求,在这一点上它表现出一种民族的趋同性。
中华民族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已有几千年的历史,“它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7]。正因为如此,同一类传统手工技艺可以出现在不同的地域或文化域内,在具备共性的同时,又会带有本区域的烙印。那么传统手工技艺的地域性和流变性恰恰说明了我们民族多元一体的特点,而保护传统手工技艺也就等于保护了记录我们民族变迁、融合史的活化石,也是培养我们的民族认同感和爱国主义精神的需要。
传统手工技艺的最大特点是它的“无形”性,看不见、摸不着,只能让我们去感受和领悟,这种特性为它的保护工作提出了难题。但从理论上讲,“有形”与“无形”只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它们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样,相互依存。因此,我们可以通过对物的保护达到保护“非物”的目的,即对传统手工技艺实施“有形化”的保护是我们可以采取的重要方式。但这样的保护究竟意味着什么,保护应该做什么,以及如何做才能使传统手工技艺的非物质价值得到更好的延续和发展等一系列问题,是我们应该重点思考和探讨的。
其实,保护传统手工技艺也就是对其文化内涵、审美价值的探索和研究,对传承人的扶植与保护,以及对我们传统文化的宣传与弘扬等等,但最根本的保护目的是为了理解传统手工技艺存在的真正意义,为其传承与发展提供不竭的资源。为了确保传统手工技艺的生命力,在对其实施保护的过程中,我们应该注意以两个方面的问题:
1、整体性的保护
整体性保护是保护传统手工技艺的关键所在。无论哪种手工技艺,都是在特定环境下的特定产物,抛开了具体的环境,传统手工技艺便会消失。如果没有了整体保护,传统手工技艺就很可能会失去它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如果人为地改变原有的人文环境,或是使传承人离开他所生存的文化空间,那么技艺也会变质,甚至因此失去原有的价值。例如,传统的祭祀活动中供奉的各种丧俗纸扎,像纸人、纸马、纸花轿等物品,无论造型、色彩都体现一种艺术性和审美性,但它们却是人们用来祭祀供奉各种神灵、先人的替代物,这种非物质的象征涵义只有在祭奉仪式的过程中,将它燃烧化为灰烬,才能真正体现出来。再如元宵节中的花灯、傩堂戏用的面具、清明时放飞的风筝等,它们既是一种静态的传统工艺,同时又具有动态的表现形式,如果仅仅将它们放置于博物馆的橱窗中是难以体味其内在涵义的,只有把它们放归到丰富多彩的传统民俗活动中去,才能探求出它们与人们生活的本质联系及它们内在的精神蕴涵,进而对它们有一个全面整体的认识。
2、可解读性的保护
对传统手工技艺的解读是对其有效保护的基础。从对一件传统工艺作品的欣赏中,我们不但可以辨识出它的历史年轮、演变规律,而且能够解读出它内在的精神蕴涵,也就是说,解读出该民族传统文化最深厚的根源,如他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心理图式和价值观念等。例如,民间年画题材广泛,传达出的意念纯朴丰富,主要是通过寓意、谐音等象征手法来表达人们的不同愿望与期许,像“鹿鹤同春”、“如意加官”就有迎祥纳福、加官进禄的意思;像以童子和仕女为题材,内容为抱瓶、采莲、佛手、仙桃,表示子孙繁衍、福寿无边的涵义等。此外,由于传统手工技艺是各民族在长期的生产和生活中逐渐形成的,它还反映出特定民族的风俗习惯等。比如说,鲁北的传统泥塑中有一种祈求祝福用的泥娃娃,形象憨厚、天真、朴实,白白胖胖,惹人喜爱,这类泥娃娃常被放置在儿媳妇的房里。进一步探求,可以发现这是鲁北婚俗中的一种现象。在当地秋收过后,乡间的人们便开始走访亲友,提亲说媒,在腊月前后多有打发闺女、娶媳妇、办喜事的人家,这是农家人的大事,农家人盼望在来年新春新生命开始的季节里,这个可爱的泥娃娃,能够变成一个有生命的真娃娃。在这个祈求新生命降世的过程中,给农家人带来的是对美满幸福的真实的希望。这种隐含在“泥娃娃”中的民俗心理,已经久久地烙在农家人的心坎上,一代一代,约定俗成。
可见,传统手工技艺及其作品承续着各民族社会生活、思想风貌、审美情趣等极为广泛的内容,所以我们不但要继承传统手工技艺的文化形式,更要解读它的内容,从中汲取精华,这样,我们所继承和保护的传统手工技艺才不会丧失其真正的历史文化价值和精神价值。
随着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这种以非物质形式承载的文化记忆更容易被我们忽略和忘却。因此,我们要充分重视对传统手工技艺进行整体性和可解读性的保护,使传统手工技艺作为体现人类生产、生活、思维的一种方式,才能使我们在守护人类自身的精神家园,以及创造新的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中,永远葆有深厚的文化资源。
注释:
[1] 费孝通:《文化的物质面与精神面》,《费孝通论文化与文化自觉》,北京群言出版社2007年。
[2] 参见王文章主编:《非物质文化遗产概论》,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
[3] 同上。
[4] 靳之林:《中国民间剪纸的传承与发展》,见《关注母亲河》,山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
[5] 同上。
[6] 参见冯骥才:《思想者独行》,花山文艺出版社2005年。
[7] 费孝通:《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