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淇
如果给自己定位,应该说,我的职业是:编辑。
编辑可是个崇高的事业,不仅仅“为他人作嫁衣裳”,中国现当代有不少赫赫有名的编辑家,随他们编的报刊一起长留青史。
我不是编辑家,仅是个不十分相信编审职衔便代表水平的普通编辑而已,一家边远地区地方刊物的文学和美术编辑。
刊物创办于1959年,迄今已有半个世纪了,在地方刊物的行列中,革命资历算是老的,它诞生在大跃进的年代,经历了自然灾害“饿肚子”,刊物不得不“瘦身”停刊,接着“调整、巩固、充实、提高”了,我们的刊物也“调整”上去;全国刮什么风,我们下什么雨,同样经历大时代的风风雨雨,一点儿不含糊。
我是1960年调到包头市文联《钢城火花》、(《包头文艺》、《鹿鸣》前身)编辑部的。调任之前,我在短短的五年时间里,当过工会干部、职工夜校老师、子弟小学老师、团市委《青年建设者》(团报)副刊编辑,从此,一路编辑下来了。即使我不断地搞业余文学创作,在重要报刊上发表作品,我也不能自称为 “作家”。没有人敢自称什么什么“家”,甚至连业余作者也少提,旁人若问:“你干嘛吃的?”恰当的回答是:编辑。市文联那时坐落在东河区现市群艺馆的楼上,包括“中苏友好协会”的办公室。这栋建筑,是旧城较体面的大屋顶四层楼房,五十年代为支援包钢的苏联专家盖的,苏联专家搬走了,“中苏友协”理所当然占着几间房,匀给市文联的办公室便显得拥挤了。我是单身,解决不了单身宿舍,只得挤进编辑部大屋子用一排卷柜隔开的临时住处。天哪!即使“斗室”“蜗居”也罢,我却不能独住,有一位从天津调来包头两地分居的编辑陶毅同志,带领他的小女儿,才是这“柜间屋”的主人,我挤到他俩的家庭中搭铺,仅容夜眠七尺,可以想象,那该是多么的别扭。
幸而不久我便享受国务院规定的探亲假,回上海去了,为免得两家一室的尴尬,拖着在沪迟回来半个多月,领导不客气地扣我的工资,作旷工论处,也是我刚到编辑部给的“下马威”吧!扣去的工资换得大城市半个月的自由,值!再则陶毅同志和他的小女儿终于争取到二楼一小间办公室作宿舍,把“柜间屋”让给我了,于是我的编辑生涯首次获得业余的自由空间了。
只能说是有限制的自由,因为和编辑部一柜之隔,近同肘腋,绝无隐私可言,同事们随时有权进屋,加班呀,找作者谈话呀,阅读白天没有看完的报纸呀……我如何能雪夜闭门读禁书呢?我喜欢的作家安德烈·纪德的《地粮》,我都不敢从纸箱里翻出来读,若背后猛地一声:“看的什么书呀?”岂不会条件反射地吓我一跳!虽然我是个地道的“支边”好青年,并非“右派”、“反革命”。
我已经十分地满足,再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工作和条件了。我热爱文学和美术,当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不正是专业对口,学用一致了吗?好好地干吧!岂料这一干就是一辈子。
我初来乍到,最要紧的是向老同志学习,那时作家玛拉沁夫风华正茂,经常深入到白云鄂博矿山写他的电影剧本 《草原晨曲》,长篇小说《茫茫草原》已经出版,碰到全国“反右倾”这个“坎”,小说虽然并不“右倾”,但有些细枝末节,被吹毛求疵地说成“人性论”诸如此类,被调回呼和浩特搞运动式的“研讨”。接替他的是原市文化局的副局长汪焰同志。
六十年代初,包头市文联的人员情况分列如下,后有些变动,大都是非业务干部,编辑人员还是相对稳定的。
市文联主席、刊物主编由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张佩青担任。在贯彻中央“文艺十条”时,一度由副市长孟琦担任。(仿佛时间不长,孟调动,仍由张佩青挂名。)
党组书记:文联和文化局一个党组,由王作益同志任文化局、文联党组书记,但党组书记从不来文联,搞运动,集中到文化局。
秘书长:张曙辉同志,不久调回市委宣传部。
秘书:时文歧,部队转业,和王作益同部队,北京人。后几经周折终于调回北京。
创研组负责人、文联党支部书记李仰南,小说组组长王念临,诗歌兼理论编辑:郭超等,戏剧编辑陶毅,小说、散文编辑陈予漠,小说、散文编辑兼美术编辑许淇,通联苏丽娅。
以上是我初到文联时的全部人员情况。我想在这里只说编辑部和编辑朋友们,因为当年《包头文艺》诸同仁,大都已成故人,尚存数友,亦年届耄耋。正如老杜诗云:“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灯下独坐,叹流光忽忽,五十年逝者如斯,我则碌碌苟活于世,追忆往事,均历历在目,今率尔成文,凡谢世者述其行状畧详,在世者可待之来日,想必来日尚有一斛浊酒尽余欢的机缘的吧!
在我面前首先走过来的是梳平展大背头、戴一副宽边眼镜、风度翩翩、衣冠楚楚的汪焰同志。他除了骑自行车便是走道,中年踱方步,晚年坐轮椅了。在他身旁的经常不是老伴而是女朋友,虽然已经改革开放了,总会遭人非议。而在“运动时代”,凡和意识形态有关,市里都会首先拿他“开刀”,属于组织部门所谓“政治上不开展”的“问题”人物,若按他的实际知识水平、资历、民族成分和社会关系,只要走走上层路线,早该飞黄腾达了吧?然而,除了“文革”时红卫兵们在全市的批斗大会上架着他行 “喷气式”作飞翔状之外,他是一点儿也飞不起来了。
汪焰是我的顶头上司,我和他只能说是上下级领导与被领导关系,谈不上亲密友谊。他在我之前不久才从下放劳动的近郊农村调回城里,听说犯了什么“右倾”错误,恐是秉性耿直仗义执言了吧?直到1964年“四清”后期被隔离审查,他仅驻会领导市文联四年工夫,这中间“三年自然灾害”国家困难时期,《包头文艺》因经费和纸张等原因停办二年,编辑人员分别脱产深入到工厂、农村、牧区搞创作,汪焰守机关等于赋闲。“文革”期间文联被砸烂。1978年以后落实政策,汪焰回归,干到1983年离休,满打满算,才当了十年文联主席(初为副主席)。我相信,他做梦也不会预料到,将会是我接他的班。他始终没有偏袒过我,也没有有意地提携我,遇到可以提高业务水平的机会,他首先想到的并不是我,例如首届内蒙古大学开办的“文创班”(作家班);全国青年创作会议;全国“文代会”或“作代会”以及自治区的相关研讨会……也许有些客观原因,但如果领导力荐还是可能忝列其中的。话说回来,在汪焰领导下的这“被遗忘的角落”,政治环境还是比较宽松的,没有恐惧感,没有阴谋权术,没有告密递“小报告”的;编辑们各司其职,一心办好刊物,究其原因,作为行政官员的汪焰还是个爱好文艺的文人。在全市局级乃至市一级领导干部中,汪焰是藏书最丰者,惟读书嗜好,和我心灵相通。他当文化局领导,和全市新华书店经理熟识,往往直奔书库,有内部书,都替他留着。他为藏书而藏书;他不搞创作,也不是专门学者;他爱好历史,习通史而不断代。有一阵,在邓拓到过包头以后,他也学“三家村”或“马铁丁”,在《包头日报》上开辟专栏写杂文,这是他一生惟一的文学业绩。那些杂文,“载舟覆舟”呀,“魏征谏君”呀,“开明纳言”呀,“兼听则明”呀,“海瑞公断”呀……等等,大都老生常谈,直白浅露,毫无杂文艺术的技术要素,每篇加一点儿道德教训,加一点“马列毛思想”,便是包头文坛的“美味佳肴”了。不写倒好,还不等凑够一本集子,“文革”中便成了“活页文选”了,汪焰十大罪状(必凑足“十”之数)之最后一大罪状——“利用杂文反党不是一大发明”,可谓无“杂”不“反”的。害得我虽被揪出,还要“黑吃黑”批他的那些杂文,在“工农群众”、“红卫兵小将”看来,汪焰的杂文引用古文,深奥难懂,非得我这“文艺黑线人物”来上纲上线不可,本来很正面很阳光的,也要说成“借古喻今、含沙射影”的“恶攻”“现行”。我写过抄过批他的大字报,还画过丑化他的形象和丑化另一位王念临(乐驼)同志形象的漫画,尤其是后者,十分恶劣,构成人格的侮辱,在此我忏悔,原宥那些曾经伤害我同时向那些被我伤害的同志和朋友谢罪!汪焰逝矣!墓木已拱,请允许我敬一杯酒,洒向大地,祭祀《包头文艺》编辑部同仁中的亡灵!
汪焰虽然出身在兴安盟喀喇沁旗一个上层家庭,但体质竟如同具有劳动家庭的遗传因子般硬朗。“文革”一开始,旧市委便将他抛出,由“四不清”转为“三家村”,首当其冲地成为全市的批斗人物,被红卫兵抢过来夺过去,戴着字纸篓里装满石块外糊纸板的尖筒高帽,细铁丝吊的“黑牌”勒入脖颈里出血(幸而不是铁质的),站在凳子上挨斗,汗珠叮叮地掉落。有时关黑屋子,半夜三更装车转移,一天没沾水和食物,饿得像肚皮贴到骨头的孤狼,要换我,早就坚持不住一命呜呼了。宣传部长、文联主席张佩青轻生跳楼。他不想死,酒还没喝够呢!他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平时爱去的地方,除了书店,还有花棚,和人民公园养花的张姓老师傅做朋友,倒没有养名贵的品种,无非典雅的文竹、吊兰、秋菊之类。赏花、读书、喝酒,是汪焰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乐事。这正是“文革”初期所要破的“四旧”。“文革”以后,对他来说,其他乐事淡了,第一解放的是酒,他可以“月月喝,天天喝,时时喝”。请他赴宴,只喝酒,不夹菜,也不吃饭。至于他另一被人称道的书法乐事,不过是文化领导干部应景时髦之举,还达不到艺术境界的追求,惟有酒,大道通天,已使他成仙了,或,成鬼了。
虽说汪焰临终前已坐轮椅,是死于病,我认为,他实际上该是死于酒。
戈非同志弥留之际,是我代表市文联和 《包头文艺》编辑部去向他作最后告别的。他在包钢医院的干部病房,呼吸困难,从颈部切开插管呼吸,说周身如焚,女儿喂以冰西瓜汁解热。但意识是清醒的,因而更其痛苦。他已住院抢救了半年,癌细胞由肺部转移到脑又扩散全身,回天乏术,一切安慰的话都已成废话。我离开病房因公出差,二小时后即被告知戈非逝世。越日,我回包主持入殓追悼仪式,我的悼词是诵读1984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戈非诗集 《浅草》中一首诗的断章,诗人如今僵卧在我面前的玻璃罩里,即刻他将化为灰烬;我要让他蓦地站起,砸碎这透明的“牢笼”,用灵魂的全部力量,哪怕过后诗句被善忘的人们遗弃,至少在这最后的瞬间,发声向世界作存在的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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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
2
不是生锈的一枚铜币
3
阳光下有我的一个位置
确定无疑
7
我是缩写的海
是江河的一点积蓄
我是今天对明天的赠予
未来是一个谜,
我是谜底
8
……
干干净净走向成熟
我骄傲
我是国徽上的一颗谷粒
9
我是一
戈非是个内向的人,但他决不是城府很深的“政客”,偶尔,在某个场合,逢三二谈得来的同事(还不算知心朋友),尤其是喝了点儿酒以后,他会激动起来,吐露心迹,陈述观点,平时则情绪压抑,沉默寡言,锁着铁色的粗糙而多皱纹的脸,整天多云转阴看不到一丝笑容。我刚调到编辑部那阵,对我这样的新手,这位“年轻的老同志”,没有任何形式的“忠告”,下班以后,一分钟也不耽误,立刻躲进玛拉沁夫留下的由他和乐驼两家分住的一套住房,看书写诗“成一统”了。我不喜欢打听也不大关心别人的政治状况,戈非也不曾亲口和我谈过他的历史——不论是挫折或成功,只听说那时他还没解决入党问题,背着青年团里 “犯错误”的处分,什么错误?叫做“单纯业务(艺术)观点”,幸而他“根正苗壮”,出身工人阶段,有诗为证,他曾骄傲地宣言:“我,是一个工人(瓦匠)的儿子……(大意)”又是1946年便参加革命——随军入文工团的 “红小鬼”。他当过群众演员,在一个剧里扮演没有台词的“戈娃子”,因而他得了光荣外号,老团员们都称他外号“戈娃子”。他还搞过音乐,在乐队里吹萨克斯,长久地练吹,长久地练指法,以致他下意识的动作:像个天才钢琴家那样手指不断地按着琴键,甚至苦思冥想诗句的时候,他会在大腿上作出伴奏。打我认识他那天起,我不曾见过他吹萨克斯,我却听到他拉二胡曲《良宵》,他把节奏放慢,尾音拉长,舒缓而又哀婉,原来咏叹花前月下、知友相逢、几人忆江楼的良宵,在他的演绎下,变成了春残花落、秋意萧瑟的凄凉曲。戈非是有音乐才华的。他填写表格有一行“获奖情况”,填上作的器乐曲曾获奖。并不是简谱写的群众歌曲,而是什么什么回旋曲、朔拿大之类的作品。他说:蒙古长调的女歌唱家宝音德力格尔是他和东部区文工团的音乐创作室同道们共同挖掘出来的。五十年代初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体验生活(那时候称“体验”),忽听得一个放马的女人唱民歌,那亮嗓如蒙古百灵忽窜上天旋即坠入地,随意拉长了调门,风的空间容纳不下她的肺活量。第一次让她上舞台,瞅见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全都盯住她,吓得半晌不出声,逃回到后台去。戈非完全可以和他的同团那日松一样成为作曲家。然而党叫干啥就干啥,给别人配个词,演出串幕写几句豪言壮语,使他迷上文字迷上诗歌,从此与诗订下不解之缘,矢志不渝,即使扣上“单纯业务观点”的“错误”,放弃诗,永不!
在我们共同编刊物共同相处的日子里,值得回忆的是我们一块儿下乡下牧区,又曾抽调去协助话剧团合作撰写电影文学剧本《包钢人》。“同吃同住同劳动”不仅是向贫下中农学习的最直接方式,也是战友间增加友谊的客观条件。有一次,我和戈非各背着铺盖长途跋涉在大后山,从固阳县城到百灵淖公社,到卜尔塔亥、小石拐水库,最远的边界是紧挨达茂草原的乌兰忽洞,山野草地,遍开着马莲和山丹;风吹莜麦铃铛响……我们明白了:爬山歌是这样产生的!我们的任务是写公社史,可是他想到他的诗,我想到我的散文和散文诗。又有一次,王念临(乐驼)领我和戈非到《爬榆树》农民作者潘复生家里做客,我们仨人统睡在一条炕上。“困难时期”戈非有“特殊供应”——最好的“白云烟”,只有一支了,仨人轮流抽,每人一口,不准多吸,这该是此生最香的香烟了。
“文革”以后,戈非调任市委宣传部文艺处长。1983年我接替汪焰担任市文联主席,又被任命为党组书记、《鹿鸣》主编,我主编了一年多刊物,那时将刊物定位为面向青年,虽然“立足包头,面向全国”的基本方针不变,但仍争取《鹿鸣》成为全国有影响的青年刊物之一,比不上《青年文学》,至少向南京的《青春》学习,争取到万数的发行量。在这里,我想返回去转述一下“文革”后期传达的“最高指示”:认为全国小说、诗歌、电影太少,于是各地继续“斗、批、改”,恢复文艺刊物。1973年,市文联没有恢复办公,市文化局成立创作研究室,实际是《包头文艺》编辑部,由戈非主编试刊的《包头文艺》。经内蒙古 “革委会”批件批准,于1974年在区内公开发行,拟1975年5月正式出刊。其间,我经常被抽调去组织美术展览,后又借调到自治区党委成立的《内蒙古自治区概况》写作组,撰写志史去了。这边汪焰落实政策接收刊物,戈非便调往市委宣传部。接着,“文革”结束,恢复市文联,《包头文艺》更名为《鹿鸣》,我主编了一年之后,戈非要求返回文联从事本行,重新任命为文联副主席兼刊物主编。对于这位比我早整整十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我是无法指手画脚的,也不能用领导者的口气说三道四,我是完全放手,不干预编辑部的事务,我又回复到一个编辑的身份协助工作。记得曾用我个人的名气向当红的作家们约稿,如我写信向小说家池莉约稿、向《诗刊》编辑、女诗人梅绍静约稿。这之前,冯骥才、肖复兴等著名作家都曾在《鹿鸣》发表过文章。我主编的一、二期散文诗专辑,我特约请郭风、耿林莽、李耕等老作家惠赐过作品,内蒙古的老作家则期期都有。
近来重读戈非的诗集《浅草》,觉得戈非的一生,成就最大的还是他的诗歌。他的诗简练、凝缩,用字讲究,犹同“绝句”。有机会我将写专文介绍,好诗不应该被遗忘。
《包头文艺》编辑部的编辑,藏书最丰的,除了汪焰、我,便数到陈予漠了。予漠闲来在室内踱方步,踱过来,踱过去,在书架前点数他的藏书,将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西方世界文学名著都置备齐了,至于版本,没条件讲究,并无善本珍本。他读书快而多,自视甚高,别人写的东西,他恐怕是看不上眼的。他自己写过一篇小说,发表在《草原》杂志上,写的是农村抗洪斗争,开头场面铺得很大,英雄人物骑着马来到堤坝上,外形描写和心理刻画样样不缺,就是人物活不起来;几乎中篇的架势,后面草草收场。予漠是用纯客观托尔斯泰式的雕刻刀般的功力来初试“牛刀”的,没有预料的成功,从此他再也没写第二篇小说。予漠是绝顶聪明的人,审时度势,知此路不通;就是费大劲成就为小说家又怎样?运动来了还不得挨整?予漠原籍四川,解放初期,通过“革命大学”那样的机构,将知识分子输送出去,他北上“支边”,分配到呼和浩特自治区级的文化单位,又随汪焰等同志一起到包头搞文化建设。予漠对于中国戏曲艺术并没有爱好与研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领导任命他担任包头市晋剧团团长。山西梆子有著名的王玉山(水上漂)等一大批老艺人,既要团结他们,发挥他们的“戏改”作用,又要改造他们,这个团长实在不好当,予漠在团长办公室踱过来、踱过去,计从心生,总有对付的办法。不过老艺人讲哥们儿义气,不吃知识分子团长这一套,至今予漠过世多年,还把“旧账”翻出来,骂他“整人不眨眼”。
在我调到《包头文艺》不久,陈予漠也从文化系统调来当小说编辑了,大约升“长”无望,当编辑得其所哉!他不搞业余创作,是个全职编辑,一直到退休,除了“文革”后期到市“五七”干校当了几年理论教员,他是我的编辑部主任,靠他把关负复审稿件的责任,我俩始终合作得很愉快。落实了正编审职称工资退下来,本可以安享清福了,不料他忽患中风脑梗,先坐轮椅,后卧床不起。我们昔日常念叨:“予漠予漠,有话不说……”是嫌他非性情中人,如今干脆失语了,生活也不能自理。转辗病榻七、八年后告别人世,是李仰南兄帮助料理的后事。我则又该主持追悼会了,拟写挽联一副,慨忆予漠生前不好酒喜品茗,晨夕间,沏浓茶一杯,和人下棋,自诩无敌手,走一步便故意悠舒地喝茶去了,喝过半杯,再回到棋局。仿佛棋高一著,料事如神,“我走一步,够你苦思冥想半天的。想好了没有?”但虽茗战,却难得明前雨前、新茶名茶。我今年喜得苏州洞庭山原产地的碧螺春,便不禁想到了予漠,予漠予漠,以茶当酒吧!
《包头文艺》编辑部,有两位从北京中央单位调下来的编辑,一位是曾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过的郭超同志,编过影响很大的《文艺学习》,和许多著名的大作家、编辑家共过事。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原《人民文学》副主编周明,碰到我便会打听郭超的近况,犹忆当年作协联欢晚会上小个儿小郭巧扮《天鹅湖》中一只离群的小天鹅,还真会踢踏几下芭蕾,被谁托举起来,一个亮相动作,博得全场哄堂大笑和掌声迭起。郭超现就住在我家不远处的楼房里,虽平时少往来,有的是喝酒聊天谈往事的机会,而另一位则幽冥永隔了。另一位是中国戏剧家协会权威刊物《剧本》编辑部工作过的陶毅同志,先我调来《钢城火花》编辑部,由于刊物并非综合文艺,只初期偶尔发一点儿曲艺、短剧、戏曲,因而陶毅简直没有什么硬任务,但他循规蹈矩,决不迟到早退,照样案头忙碌,为考证一个字的对错和出处,他认真地一丝不苟地翻遍《辞海》、《辞源》,往往先朝大部头精装工具书的封面,使劲击一掌,(是习惯性地挥掉尘土?)然后,按页码查找,抄下或用纸条夹好,以备误写者及时更正。
我没有亲耳听见,但是会有这样的问答:
若问陶毅同志:您是搞什么的?
答曰:我是搞戏剧的。
——是搞戏剧理论研究的。
——是搞戏剧理论中的话剧理论的。
——是搞话剧理论中的作家专题的。
——是搞剧作家中曹禺剧本研究的。
——是搞曹禺剧《日出》专门研究的。
可惜包头不需要《日出》研究。于是他终于越雷池一步,扩而研究戏剧美学基础理论,着意参加当时《光明日报》辟专版讨论的关于继承遗产中如何革命的什么问题。有一阵我们刊物停办,编辑部的同志们都有“业余”,陶毅不甘人后,“谁说我理论不行?我下决心要写出篇像样的万字宏论,请各位批评。”于是乎,躲在宿舍里大气儿不出,那几张登有张庚、马少波之类(过去他的领导)的文章的报纸,被他画满了红杠杠蓝杠杠,写了密密麻麻的眉批。郭超、陈予漠虽搞理论,不愿理他的碴,他只得找到我,把他的提纲向我陈述,我就“舍命伴君子”,故意和他绕问题,拿亚里士多德、黑格尔说事,他大加赞赏,说果然有启发,继续回去努力了。
大约过了一、二个月,《光明日报》将整整一大版的清样给他寄来了,说:原打算用的,已发排,大样也校过了,领导指示:停止讨论,只得奉上原稿及清样,可留作纪念……命途多舛呵!若发表万字长文,或一举成名,或上“线”挨批,至少调回天津夫妻团圆有望,这陶毅并未仰天长叹或抱头痛哭,他善于控制自己,哀乐不形于色,事后见到我,微笑着给我看文章清样,说可束诸高阁,留作个人业务档案罢了!
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写那劳什子文章了!下班后无所事事,到处转悠,夏天敞着怀,左手拿一把大蒲扇,右手执蹩脚茶壶,“吱溜”喝一口隔夜的茉莉花茶,凑近院子里工会干部的棋摊,“观棋不语真君子”确实做到了,自己是不上手的;无非是消磨掉难以打发的时光。他冬天的皮袄不经拆洗,油脂麻花;皮子倒是沙狐皮,但擀毡掉毛,不成样子,稀落的一绺绺从领子里钻出来:有时朔风野大,戴一副耳罩,决不扣帽子,若给他一顶狐皮帽,活脱一个“小炉匠”形象。他是要“工农化”,可是懒得理发的大背头,脸苍白而寡薄,一开口全是书本语言,连“黄段子”都不会讲,周围的干部便目之为“怪”了。说怪也真怪,他的来路不明呀,在编辑部朝夕相处的同事之间,即使喝醉了酒,关于他怎么会贬谪到包头的,决不吐露一个字,真是神秘莫测呀!我们无资格看别人的档案,只在“文革”大乱以后,从负责人事的领导那里,悄悄地严嘱要保密才泄露陶毅的“传奇”。原来他在部队文工团是有军衔的,他的爱人是位有点名气的歌剧演员,除了繁忙的演出任务,有时要参加部队首长的联欢活动,交谊伴舞,某日,当林彪死党——空军“草包”司令的“舞褡子”,快三步慢四步舞得正酣,忽舞场灯光熄灭(不知是手下故意还是偶尔“短路”),混蛋胖司令的手乘机不老实起来,爱人向陶毅哭诉,陶怒火冲天,其时年轻气盛,虽然此事没形成后果,但受了侮辱非伸张正义不可,回家以后,不断地向中央、向军委、向更高一级的部队首长递交“告状信”,信中一时气愤,用词不当,犯了原则性的错误,草包司令反而升官,陶毅却被赶出部队,到地方“剧协”,又贬到包头,幸而未戴“帽子”,也不给处分,不过装档案、调工作、当不成官而已。我听了这“传奇”,出乎我的意外,不免对这“小炉匠”肃然起敬。
陶毅过的是军营般的生活,在包头住办公室,回到天津仍是歌剧院的单元楼拐角搭一张大铺,后来才争取到单元楼房。他对同志们是热心的,凡委托他办的细事,他总锲而不舍地一丝不苟地去完成。文联有劳动活,他抢在头里,积极肯干,不耍猾偷懒,但不愿意下农村牧区去体验生活,在内蒙古这多年,我想他是从没有到过草原的。“文化大革命”文联被砸烂了,他更加无所事事,跟着“造反”呗!有一个原则:他从不主动写大字报和大批评揭发别人,不捏造事实地陷害别人,他装傻,仿佛是个文盲似的,甘愿受造反派派遣,干一些粗活:看黑帮、抄家、贴大字报、喊口号、推推搡搡……他心里有底,对文联的同事们比较客气,譬如抄我的家,几箱子书翻一篇没动,只拿走我的十几本采访笔记本,后来原封不动地还给我。我没有仇人肯下工夫从那些本子里寻找片言只语。到了七十年代,“四人帮”在文艺界的爪牙成了中央首长,“如日中天”。一个名字跳入陶毅眼帘——于会泳!这是拉板胡的小于吗?那时陶毅任队长,于会泳拉板胡,再蠢的人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陶毅像当年写告状信那样,给小于写了一封“效忠信”(即使普通信函在清查时肯定会冠以“效忠信”)。先叙别后情况,接着肯定大颂江青的“样板戏”,肯定会说于的功绩,然后,“图穷匕首见”,要求调回天津!夫妻两地分居呀!困难重重呀……,于会泳尚念旧情,不久复函表示同意,并给“四人帮”在天津掌文艺界大权的女领导写了一封推荐信,让陶持信到天津找她,于是,“小炉匠”不用再装扮下去了,多年愿望实现了,陶毅调回天津市群众艺术馆下属的《海河歌声》刊物当负责人。然而,他的好景不长,“四人帮”垮台了,当然因为于会泳而受株连,清理“三种人”,到包头来外调,陶毅并不是造反派头目,不过是“工宣队”挖“内人党”的“马仔”。如此等等。欲知后事如何?没有下回可分解了。又过了些日子,他的爱人打来电话报告噩耗:我们相处了十多年的老编辑陶毅同志,因心肌梗塞,抢救无效而结束了他悲喜剧的一生。
《包头文艺》编辑部的编辑,都是解放战争时期或建国初年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有四位已作古,如上述,还有一位1947年在晋南老区参加革命、后一年在晋绥边区十一专署胜利剧团便从事戏剧活动的老作家李仰南同志,是最初筹建文联的“元老”;恢复文联后,任命编辑部副主编,在文联副主席的岗位上退下来离休。是他推荐我调入文联,并作我入党介绍人的,我将另行撰写专文忆述,此不赘。老友王念临,笔名乐驼,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抗美援朝时,跨过了鸭绿江。他是位对生活充满热爱,始终洋溢着创作激情的老作家,生活待他不公,但他“涛声依旧”;但凡一息尚存,仍写作不辍。现定居广东。
半个世纪过去了。如今的《鹿鸣》文学月刊,适逢改革开放新时代,完全是新的编辑部,新的编辑,新的面孔,新式的电脑排版制作,一切都是新的,都在变,都在前进!我反问自己,费时间精力写下这万字忆述,有此必要吗?我想,如果均为冠盖京华的腕级大人物,有人便会说:“往事并不如烟。”我的文章会不胫而走,然而,我笔下尽是平凡的人,平常的事,无名的诗人,无闻的平生,如此往事,早该烟消云散了,难道竟不值得为芸芸众生立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