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 玉

□柳岸

过中秋节时，润玉点了三根楠木香，插到“九如白玉香炉”里，朝着神龛里的玉观音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她起身去了洗手间，洗掉手上的香灰，挤一些手霜在左手的手背上，然后两只手背相互摩擦着，走进宽敞空寂的客厅里。

她打开电视，“明月照我还”中秋节晚会正播着，随即又关上，把遥控器扔进了沙发里。她起身围着黑檀的茶几转了一圈，下意识地踱到窗前。她随手打开窗户，月光像冷箭，穿透她的心脏。今晚，不管他现在在哪儿，必须联系上他。

关机！他属于她的号码只有这一个，公开的那个号码，无人接听。万家团圆的日子，他说要回来的。她的心猛然抽搐，热辣辣的液体涌进了眼眶。但，她不会让它流出来，回流吧，酿造辛辣的苦酒，她已经习惯了那种味道。多少年了，她无数次开关这扇窗，每一次都像打开自己的胸腔又缝上一样，有多疼她自己知道。

中秋节的头几天，润玉就打电话给他，想让他回来过一回团圆的中秋节。儿子天天已经上了小学，每当过节时，总是问，爸爸怎么不回来？润玉说，爸爸太忙了。孩子说，我们学校开家长会，同学们的爸妈都去过，就我爸一次也没去过，同学们都说我是单亲家庭。我是吗？润玉心里猛然一震，但是很块又恢复了自然，搂着儿子爱怜地说，你爸爸不是经常回来吗？你怎么是单亲家庭呢？你爸在外地工作，又在领导岗位上，太辛苦了，咱们得理解、支持他。天天，爸妈都很爱你，你生活在一个幸福温馨的家庭，不是单亲。

今年的中秋节一定得让他回来。他是很“忙”，他家的黄脸婆，可能还有小三，小四，都需要他。她不管这些，她得对儿子有所交代。不，也许是对自己有所交代。她想知道她在他心里究竟有多大的分量？这就是女人傻的地方，有多少分量，只要他自己知道，没有任何衡器可以称重。不过，他这次倒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说一定回来和他们一起过节。润玉的心里被一种欣喜满足充塞着，她有些飘飘然地忙活着，去“国贸”给他买了几件衬衣，还有内衣和袜子，她要让他穿着她置办的行头，至少里边是她的装备回家、出门。前些年，他真的很听话，回来时总是穿着她买的内衣，袜子，如有差错，她总是盘问半天。后来，他回来的越来越少，她也越来越没心情管这些了，明明知道他穿的用的是别人买的，也懒得问一下。可是，这回不一样，他第一次和她一起过团圆节。她要把他的旧衣服全部销毁，换上她的。买好衣服，润玉又去了超市，买了最贵的月饼，还有一些蔬菜、海鲜。她要亲自下厨，为他，为这个家，做一顿丰盛的团圆宴。

关上窗，餐厅里的一桌子饭菜没有动，儿子实在等不及了，她每样夹一些，让他先吃完睡了。她习惯了这种等待，他常常像幽灵一样半夜飘进家里，儿子睡了，她像蝙蝠一样等着。通常，他回来了，和他一起的还有劳顿和疲惫。她把水调好，陪他一起洗澡。她必须洗掉他的憔悴，然后，再泡上一杯热茶，含一粒进口的药丸，他才能有激情尽完老公的责任。今晚，这样的等待似乎也成了空幻。

润玉把一桌子的菜倒进垃圾桶里，等着保洁工明天来打扫。她走进卧室，关掉手机，和衣倒在床上。这是一张极度舒适的床，220×200的。是的，为了能让他尽兴，她按五星级装备的，一切都是他们第一次的场景。可是，他越来越不在意这个场景了，也许真的没有心情了。

润玉意识渐渐朦胧。

许多年前，还是那个“润玉通宝”店，一个顾客看上一个他们的镇店之宝——“九如白玉香炉”，想要买下。润玉是当班的服务员，那时，她叫阮白玉。其实这名字是她的奶奶起的，因为她生下来是身体洁白如玉，凝滑凉润，因而起名白玉。那顾客进店后，盯着她看了半天说，我的天啊，你太像一个人了。润玉笑道，是不是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很多人说我像。

哪里，林黛玉不过是个演员。谁演她是谁。这个香炉多少钱？

这个不卖。

为什么？

镇店之宝。如果先生想要，我们这里还有古玉？

古玉？传世古还是旧玉。

反正就是过去的玉器。

你得学点专业的东西，一般不入土的称传世古。因殉葬、祭祀、封禅或别的原因入土的，经若干年又重新出世的，称旧玉。我为一个朋友买的，他不喜欢旧玉，说这些东西阴气太重，只喜欢传世古。

哦，我们这里有些是仿古宋玉，应该不是旧玉。

仿古宋玉也是文物了，果真是，也价值连城啊。拿来我看看。

好的，我跟老板联系一下，这东西一般不轻易拿出来的，我看先生是个买主。

老板过来，拿出来一个“狻猊玉辟邪”。老板说，唐代的。

那人看了看说，仿的，不过也不错，是宋仿。

老板当下两眼放光，说，先生好眼力。

我为一个朋友买的，他得看得上，改天我带他来看看。你这店里宝贝不少。说完他看了一眼阮白玉。

好的，好的，恭候您的再次光临。老板忙不迭地说。

那个人转身之际，又回过头来跟老板说，哎，老板，你的这个服务员叫啥名字啊？

阮白玉，怎么了？她慢待您了？

不是，您应该给她换个名字。

换个名字？

对啊，白玉固然珍贵，但是更上乘的还要一个“润”字。如果您给她改名的话，估计这里的货品更值钱。

老板觉得好玩，当下叫了白玉，说这位先生要给你换个名字，你愿意吗？

润玉一听也觉得有意思，哪有买东西还要人家改名的？就笑着问，换什么呢？

润玉。随后他对老板说，您的店名不是叫“润玉通宝”吗？何不就让她做你的形象代理，就叫润玉？

润玉？润玉本来就显自己的名字白玉有些土气，虽然一字之差，却多了内涵，高了品位，便欣然应允。

当下，那人递出自己的名片：天通美艺房地产有限公司 总经理 吴平民

老板立刻谦恭道，吴老板，幸会，幸会！

吴平民一脚迈出门槛，一边自言自语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天助我也。

老板听吴平民如此说，以为看中了他的货品，满心欢喜地说，回见，吴老板！

吴平民成了“润玉通宝”的常客，隔三差五地光临此店，进店就跟润玉聊玉文化，从巫玉聊到王玉，从王玉聊到礼玉，从礼玉聊到佩玉。从六器聊到六瑞，从和氏璧聊到传国玉玺。什么冬至蓝璧祭天神天皇，夏至黄宗祭地神昆仑。立春青圭祭东神句芒，立秋白琥祭西神少昊，立夏赤璋祭南神祝融，立冬玄璜祭北神颛顼。什么和氏失脚玉始出，李斯书“受命于天，既寿用昌”玉玺成，到后唐末帝李从珂持玺自焚，云天雾地地神侃。侃得润玉敬羡不已，要拜他为师。他笑道，不可。我们那里有句俗语，还是别给你说了，说了你会生气的。

润玉被吊起口味，追着非让他说。他说，我可真说了，说了你可别生气。润玉巴心巴肺地说，快说，我不生气。吴平民示意润玉把耳朵俯过来，他贴着润玉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一句。润玉通体娇羞骂道，你真坏！吴平民哈哈哈大笑道，我不说，你非让我说。

偶尔吴平民也买些挂件之类的东西，以充聊资。那天，吴平民买了一件黄玉的方玉镯，是宋仿战国时期的。说是给女朋友买的，让润玉试试。润玉欣然从命。脱下之后，吴平民嘱咐包好，付过钱之后，提出邀请润玉一起吃饭。

润玉说，她当班，老板知道要扣她工钱的。吴平民说：我已向老板替你请过假了。如果真扣你的工资，我给你补上，再不行就辞职，我把你聘了。

吴平民和润玉早已成了熟人，他的儒雅和渊博让她敬仰不已，她非常高兴地跟着他外出吃饭。

润玉第一次到高档饭店，拘束得不知所措，看吴平民出入如常客，不由得心生敬畏。进了饭店大门，吴平民便架起胳膊，润玉不知何意，十分窘迫。她看到一对对男女挽臂而入，目探吴平民，吴平民点头示意。润玉羞涩地把手搭上他的胳膊，吴平民便拉了一下的她手，放在他肘部，紧紧地夹着她的小臂进了预定的房间。

硕大的十人台，只有他们俩人。

润玉顿时就慌了，想走。

吴平民笑着说，放心，我不会非礼你的。吴平民要了一份活鲍，把单子递给了润玉。润玉一下子蒙了，一道菜几百块，赶上她一个月的工资了。再说，她也不知道该吃啥，菜单上的菜别说吃，听都没听说过。她翻了半天，又把菜单递给了吴平民，说，随便吧。

吴平民笑着说，没有这道菜，转脸向服务员道：榴莲血燕吧。

吃完饭，吴平民拿出了那件方型玉镯说：我女朋友已经嫁给了他人，她跟你同名。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她，才让我改名的？

特别喜欢？刻骨铭心吧！也许不能算是爱。人的感情啊，说不清，反正她已经是别家妇了。这东西就送你吧，也算我对她感情的一点寄托。

润玉连连推脱说，这怎么能行？我不想做这种替身。再说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这顿饭我已经觉得很奢侈了。

你如果不要，那就摔了它。宁可玉碎，不可苟存！你摔了它吧，摔了它，我心里真就空了，从此再也没什么念想了。吴平民一改过去的轻松，说得低沉凝重，没有一丝调侃的意思。

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也不能摔了。润玉只好收下，打算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还给他。

吴平民神色稍缓，郑重地对润玉说，来，把手给我。润玉只好把手递给他，吴平民说，多么精致的小手，你的皮肤确实像玉般凝滑白润，你冷吗？

润玉摇摇头。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这手感确实像极品的玉器。润玉，你是上天送给大地的礼物啊。只可惜……吴平民没有说完最后的话。

润玉回到店里，把那件方镯珍藏起来，不想让老板看到。看得出吴平民喜欢她，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喜欢。润玉想，他所谓的女友，也不过是个托词，就是为了送她一件礼物。后来，和吴平民出去吃饭的次数多，吴平民不免要喝多，即使醉得摇摇晃晃，也只是拉拉她的手，有时候会把她的手贴在他的脸上，泪流满面。他吻着她的每一根指头，然后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他专注而深情的神态，常常让润玉很感动，每当那时，润玉会主动地抱住他。她明显地感到了他的欲望，可他从未提过非分的要求，总是痛苦而惶然地放开她说，不!我不能。

润玉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吴平民为什么会这样？正常情况下，他们早就到了实质性阶段了。这个人太神秘了。不知道是因为神秘，还是别的什么，润玉已经坠入情网，她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润玉觉得他正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有文化，有品位，有魅力，有定力，有作为，成熟睿智，侠骨柔肠。她想，无论吴平民提出什么，她都会答应的，不管他是否有家庭、女朋友、情人，她都愿意。那天，他喝多了，他说，润玉，我实在撑不住了，我……润玉循循善诱地说，你说啊，为什么不说了？他十分沮丧地说，算了，还是别说吧，会伤害你的。她生气地离开了他，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目送她回住处，一句话都没说。她进屋，把他的呕吐声关在门外。

他为什么不向她表白？是什么让他欲言又止？明摆着他是那么爱她。他送她这么贵重的礼物，除了爱，还有别的吗？相爱的男女，谁不想得到对方的身体？他越是不表白，润玉越是着魔。她多想听到从他嘴里说出，我爱你！可是，总是到了他要表白的界点时突然打住，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润玉向往这样优裕的生活，向往这种被宠被捧被呵护的感觉。那种青涩、单纯、清贫的阳光男孩儿的爱，让她觉得寡淡无味。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孩，奋斗多少年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变得市侩了，堕落了。可是，哪个女孩又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她想，如果吴平民不说，她就说出来。她不想错过他，决定向他示爱！

可是，吴平民却消失了，消失得没有一丝的音信。润玉恍惚成了一个宇航员，整个人和心都处在失重状态，不着天不着地，不停地出差错，老板险些炒她鱿鱼。

有一天，他又突然出现在店里，像昨天刚刚离开一样，跟润玉打招呼。这次不是吴平民一个人，他又领了一个人。这个人身材魁梧，器宇轩昂，气质不凡。看来他们的关系也非同一般，吴平民百般谄媚地招呼润玉拿出他们的镇店之宝。

面对诡秘失踪的吴平民，还有另外一个人跟着，润玉不好使性子。只是淡淡地说，你知道的，那个不卖。

来人说，不卖也可以，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总行吧？吴平民跟老板打电话，老板忙不迭地跑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台里的锁，捧出了“九如白玉香炉”。

那人接过来，巡视一遍，说道，不错，是件宝贝。炉口成盘状，炉足呈乳丁式，予人稳若泰山、坚如磐石之感，全器仅在双耳及盖顶处琢灵芝九朵，使器物素雅、玉质卓越得以充分体现。灵芝亦为如意，九为至尊之数。“九如”之意即在此。本器做工极为考究，镂空内缘处亦打磨平整光滑。灵芝的制作及整体表现，均显示出浓郁乾隆风格，紫檀木底座精湛华丽，实为典型宫廷造办处的工艺，像是乾隆时期工质俱佳的宫廷珍品。

老板诺诺应道，好眼力！好眼力！确实是清宫传品，我爷爷的爷爷的爷…

那人哈哈一笑说，你爷爷的爷爷没见过。

我祖爷爷留下的。

你祖爷爷也没见过，它是件仿品。

那件真品在故宫博物院，现在正在外巡展呢。

果真厉害啊，佩服，佩服！

这件仿品太像了，只是材料不及真品，真品是绝对的籽料，这件是山流水。不过，这件仿品也值不少钱，这块绝对是山流水的极品，做工也是极其精细。有时候太精细了反而有些假，现在的工艺都是机器打磨的，太匀了。这一件“九如白玉香炉”，确实可以做你的镇店之宝。

当下，老板拿出了那件“狻猊玉辟邪”。那人看了看，要老板报价。老板说，五万，当我白送你，兄弟我今天算是开了眼，见过无数行家，没见过这么眼毒的。

那人哈哈一笑对吴平民说，收起来吧。转脸对老板说，有好东西，就和我这位兄弟联系，他可是个大老板，喜欢玉器收藏。

润玉的眼球一直没有离开那个人。吴平民和他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他身上透出的豪气和霸气震慑人的心灵。对这位先生的仰慕，抵消了对吴平民的怨愤，她的脸上的冰冷也消解了，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

晚上，吴平民约润玉一起吃饭，当然还有那个人。吴平民喊他皇老板——皇甫达。

吃完饭，他们一起去了“天上人间”。吴平民叫来了一个小姐，皇甫达说，我们有润玉，还叫什么小姐，就是他们的“头牌”也比不上我们润玉。老吴，你说天底下还有比润玉更可人的姑娘吗？你这家伙，就是没品位，还叫小姐，都是一些破鞋，没意思。

润玉看到吴平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遮住了抽搐，他的表情让人感觉他正牙疼。

他吸一口气说，我们两个人，润玉只一个，我再叫个和我搭档。

皇甫达和润玉跳舞的时候，吴平民的脸上像痉挛一样，不时地抽一下。

润玉偎在皇甫达的怀里，像只依人的小鸟。皇甫达伟岸的身体，几乎把娇小的润玉给裹着。他盯着润玉说，你是不是白玉变的，你的手就像有生命的玉雕，凉润如脂，我生怕它化在我手里。润玉娇羞不语，皇甫达耳语道，你让我心动，多少年了，我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以为自己老了，看来不是我老了，是没有遇上让我心动的人啊。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说，来，摸摸这儿，它为你而跳，把你的两只手都放这儿，别让它飞了。

皇甫达双手揽着润玉的后腰，跳着“情人摇”。他对她耳语道，你太美了，太可爱了，我会呵护你一生，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那天晚上，吴平民领着那个女孩走了。走时，他瞅都没瞅润玉一眼，只跟皇甫达说，先行一步。皇甫达笑道：这家伙，说你没品位没有冤枉你，还把这里的小姐领走。

屋里只剩下皇甫达和润玉，润玉有些慌乱，不知道皇甫达会把她怎么样？皇甫达确实很绅士，一直抱着她愰着，并没出格，最后把她送到住处。他说，你该换一个地方了。

一个月以后，吴平民接润玉到了一家五星级酒店，把她送进一客房，就退了出来，他说，我在隔壁，有事儿打电话。

皇甫达身边放了一件白色的衣服，见润玉进来，拿起衣服说，来，润玉，把衣服换了，一会儿咱们出去吃饭。

润玉接过那件白玉色的连衣裙，望着皇甫达不知所措。皇甫达说，去，到里边换吧。我不会偷看的。他刮了一下润玉的鼻子又道，玉精灵。

润玉换好衣服出来，皇甫达说，太美了，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来，来，我的小天使，让我看看。润玉走近皇甫达，皇甫达把润玉拉近自己，轻轻地揽在怀里说，你太像一个人，连名字都一样，真是上天对我的恩赐。

润玉感到震颤和眩晕，不知道是幸福还是兴奋。

她娇羞地看着开口有些宽的领口，脸上飞上了红云，那神态让皇甫达魂飞魄散。他的手指因激动而发凉。他松开了她的手，手指在领口裸露的锁骨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喉结下意识地滚动着。

他轻声说，感觉怎么样？喜欢这样吗？我真舍不得用劲儿碰你，怕碰碎了。玉精灵，饿了吗？

润玉觉得这一切像做梦，太虚幻了。她不敢说话，仿佛一说话，梦就醒了。她确实不想破坏这种氛围，好像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含有美妙和甜蜜。她只是娇羞地点了一下头。

皇甫达喃喃地说：我真不想带你出去，让别人分享你的美。

润玉呢喃道，我也不想出去。

那咱们就叫餐，在这里吃。

吴平民怎么办？

那小子鬼得很，还能饿住他？

吃完饭，皇甫达说，你躺下稍微歇一会儿，我出了一身汗，洗一下再送你好吗？

润玉便躺在那张硕大而柔软的床上，她第一次感到天下还有这样的床。简直像掉进了棉花包一样，人立刻被一种舒软包裹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皇甫达浴罢穿上宾馆里的睡衣，来到床前，看到润玉闭眼仰卧，睡意香浓。他轻轻地躺在了润玉身边。润玉惊醒了，慌乱地起身，被皇甫达拉住说，我不会吃你的，陪我躺一会儿吧。你已经睡了一会儿了，让我也睡一会儿，不然就不公平了。来，靠我近点，别紧张，对，就这样。

皇甫达抓住了润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喃喃地说道，润玉，老天爷终于把你给送过来了。他抚摸着润玉凉润的肌肤，心里猛然一振，对润玉说，你冷吗？

没有。

你害怕吗？

没有。

喜欢吗？

嗯。

你身上怎么这样凉？

生就这样，要不我奶奶就给我起了个白玉的名字。

皇甫达耳语道，来，我给你暖暖，你看我身上热辣辣的冒烟，就是为了把热气传给你。润玉，我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会遭天谴吗？宝贝，就是下地狱，我也认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的。

你不会下地狱的。

是的，地狱的鬼都怕我，我想下都下不了。

皇甫达紧紧地抱着润玉，一缕缕温热消融着润玉身上的凉滑。润玉早被这个成熟男人吸散了魂魄，心旌摇坠。她完全听从皇甫达的摆布。

皇甫达和润玉有了第一次，正如吴平民所说，她是个处女。皇甫达完事，久久地搂着润玉，吸吮着她脸上冰凉的泪珠儿，满怀柔情地说，我有家庭，但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我会对你的一生负责任，你不用去上班了，那个店早晚会属于你的。

皇甫达把她送到一个小区的一幢楼前，拉她上了楼，打开了房门。润玉做梦一样，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皇甫达说，进去，这就是咱们的家。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就连垃圾桶里也一尘不染。皇甫达拉她进了卧室，又倒在床上……

过了一段时间，吴平民过来，给她送来了“润玉通宝”的法人证书、营业执照。上面赫然写着阮润玉的名字。吴平民说，祝贺你，阮老板。

这一段时间，你去了哪儿？怎么没有一点音信啊？

吴平民颓然道，我有没有音信对你来说不重要，你没有我的音信对我来说才重要。吴平民看到自己亲手布置的新房，脸色陡然白了。

润玉连忙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坐下，你是不是不舒服？他抖动着手接过杯子，说，我心脏有问题，老是心绞痛，他对你还好吧？

还可以，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没事儿，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他回来得多吗？

一星期回来一次。

吴平民捂着胸口去了阳台，突然一阵黑旋风把他卷走。他喊道，润玉救我。

润玉伸出手，自己也旋了起来，她觉得好像飞到了天空，而后迅速下降，她和吴平民一起坠落深渊……她想，这回死定了。

妈妈，我上学去了。皇甫天天站在润玉卧室门口说。

润玉被儿子唤醒，才知道自己睡过了头，刚才场景不过是个梦，梦中的情景怎么和真的一样？只是最近吴平民没有来过，也没有跟她联系过。他现在还好么？前一段好像听说他和皇甫达合伙引进了一个大项目，两个人闹得不太愉快。

润玉洗漱完，准备去店里看看。这两天只顾忙活着皇甫达回来的事儿，也没有去店里。润玉正吃早点，电话铃响了，她掂起话筒说道，你好，哪位？

润玉，是我。

你是谁？

吴平民。

老吴，你在哪儿？

在北京，你是不是搬家了？

是的，有了天天我们就搬了，皇甫没告诉你？

没有。我想见见你，你看在哪儿方便？

去“润玉通宝”对面的那家咖啡馆吧。你第一次领我喝咖啡的地方。这么长时间没见你了，咱们聊聊。

好吧。

润玉开上她的轿车出了小区。

吴平民挑了一个靠窗的卡座。润玉坚持要了包房。润玉点了一杯极品蓝山，问吴平民喝点啥？吴平民说，我不能喝咖啡，休息不好，来听矿泉水吧，加点冰和柠檬。

此时，吴平民娓娓地讲述道，我和皇甫达是同学，我们是一个县城的。上高中时，我们班上转来了一位神秘的女同学。她的名字叫润玉，据说是一个高官的女儿。她长得跟你很像，住在学校的一间老师宿舍里，几乎和同学们不太来往。她总是打过预备铃才进教室，下课就走，其它活动一概不参加。这样一个行踪神秘地女生，像女神一样迷倒了我们男生。最痴迷的就是我和皇甫达了。皇甫达是我们的班长，我们班上品学兼优的好学生，长得又很帅气，极度聪明，胆子很大。但是，像皇甫达这样优秀的男生，她都不瞟一眼，更不用说我们这些人。皇甫达心里很不平衡，因为我们班有几个女生都暗恋他，给他递纸条，而她竟然连余光都不扫他。越是这样，皇甫达就越觉得憋气，而又不知道气该朝谁撒？我们男生所有的话题都是她，损她，挑她的毛病，大概有些狐狸吃葡萄的意味，其实都是无中生有，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她。可是，皇甫达却不允许人家说她，为此跟同学打了一架，同学们都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时，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就是皇甫第一次给你买的那种，给你的那件是我俩一起挑的。那时，我们班的女同学没有一个穿裙子的，就她一个人穿。白色的连衣裙，更显出她的鹤立鸡群。我实在忍不住了，就给她写了一个纸条，偷偷地夹到她的课本里。结果，纸条第二天就被贴在学校的大门口，所幸我没有署名。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承认过那是我写的。但是，同学们都猜测是我写的，每次同学聚会大家都损我，说我要是署上名就好，说不定就成事儿了，可我死活都不承认。皇甫达也曾私下地问过我，我自然也没承认。比我更出格的是皇甫达，他在后面的黑板上写上：润玉，我爱你！那天，润玉一进教室大家都哄然而笑。第二天，那女孩就走了，不知去向，她像风一样消失得无声无息，从此关于她的消息再无半点。那女孩儿走后，皇甫达被叫到校长室，当然他也是至死不认，但我知道是他写的，我太了解他了，不管他的字体怎么变化，我都能认出来。还有一点是皇甫无法回避，就是那女孩走后，他也病了，请了一个月的假，说是得了伤寒，因此他与大学失之交臂，遗憾终生。一个月后，他复学到校时，确实像得了伤寒病那么虚弱。只有我知道他的病和那女孩有关。后来，皇甫达自己也承认了，说是恶作剧，想灭一灭她的傲气，当时怕学校开除才没承认。我没皇甫的胆识，皇甫承认了反倒没人再提那茬儿了，我死不承认却成了大家的调侃的对象。我不想承认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想保留一点私密的纯真，不想把我最纯洁的感情和稚嫩的鲁莽拿出来让他们污染。当然，也不排除我心里的脆弱，怕他们恶毒的讥笑。今天，我第一次承认了，那纸条确实是我写的。

高考落榜后，我和皇甫都当了兵。他考上了军校，提了干，我转业回家。回家后我被安置到城关镇的一个机械厂工作。

后来，皇甫转业到了公安局，因为有文凭，提拔到了检察院当副检察长，干了两年当了正职。他确实很有魄力，走马上任后办了几起大案，名声大震。他是当时我们那儿最年轻的检察长，他很敬业，为人谦和，学识渊博，极受上级赏识，赢得了很多荣誉，前途非常看好。

大概是九二年，又一次机关办实体热。皇甫就集一部分资，贷一部分款，办了一个“天通美石”加工厂。因为我们那儿盛产独玉，有很多民间玉工，皇甫的爷爷据说就是玉工出身，他爷爷的爷爷好像还是清宫造办处玉作的工匠，当然也都是瞎传，皇甫也从来没有讲过他的家族史。可是他确实对玉石情有独钟，而且很有研究。皇甫是个天才，不但文采很好，读过很多书。他还研究经济学，很有经济头脑，对当下中国经济的发展把握很到位。因为有上级精神，他就找了几个当地的玉工，办了一家玉石加工厂，效益很好。当时，机关办企业的没有几家盈利的，他的“天通美石”不仅还了贷款、集资款，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又是征地又是扩建。

就在他们 “通天美石”红红火火地时候，上面又有了精神，要政企脱钩，实行改制。皇甫具有政治敏感性，绝不会闯红灯。当时，我的那个机械厂正是半死不活的。那天，皇甫把我叫去，商量“通天美石”改制的事儿。他让我接管了他们的“通天美石”。我欣然从命，走马上任。虽然我当了“天通天美石”的厂长，但是实际的老总还是皇甫。

在皇甫升任中院副检察长前，我们的企业才算真正改制，在他的操作下，我们又吞并了几个国有企业，其实，所谓吞并，跟天上掉馅饼差不多，而且都是国有资产。“天通美石”正式改名 “天通美艺有限公司”，他拿走了他的股份，我继续经营“天通美艺有限公司”，成了真正的老板。说实话，我应该感谢皇甫，他给了我现在的一切。

“天通美艺有限公司”运行了一段时间之后，效益很不好。那天，我找到皇甫，说公司快要倒闭了，我想把厂子卖了。

他沉吟半天说，不能卖厂子，你转产可以，但“通天美艺”的牌子不能倒。你这样吧，转房地产吧。我帮你运作一块地，赚了钱保住“天通美艺”，那可是我多年的心血啊。于是，“天通美艺有限公司”，更名为“天通美艺房地产有限公司”，原来的“天通美艺”成了一家子公司。

我拿到了那块黄金地段的土地，他又帮我找到银行贷款，我狠赚了一把，当然，我不能独吞，给他了一份。我去“润玉通宝”的那天，是他让我寻件宝贝送给省纪检委一个喜欢古玩的朋友。我也正好有事求皇甫，想借机送他件玉器。当我见到你的一刹那，我就明白了，你就是我给皇甫最厚重的礼物了。同时我也意识到我的灵魂可能要破碎了。我不得不把你引荐给他，我必须把那件东西让他过目，你是逃不了的。我本不想表白我对你的感情，没什么意义。事到如今，我只好如实交代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你的感情也是不可回避的。你可能觉得我有些假，但我必须说，我比皇甫更爱你。皇甫可以爱他想爱的女人，可我不能。这就是我从未对你表白的原因。我和皇甫一起碰到你，我必须把自己的心刨开，取出那个我们刻骨铭心的爱情青果，给他，我必须忍痛割爱。你该明白我为什么在你的视野里消失？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而且是我把你送给了他。我只能慢慢地咀嚼自己的心痛，就像一条老狗找一个无人处静舔自己的伤口。很多次，皇甫想让我安排我们聚聚，我都借故推辞了，我无法面对你和皇甫的缠绵和甜蜜。你无法理解这种心疼。还是说皇甫吧，转制后，他有了资本，登上了中院检察长的宝座。

他的视野和气场更大了，以他的魄力工作上很快出现了新的气象，人代会上的工作报告，赢得了阵阵掌声，这是过去所没有过的。历来检、法两家的报告是人代会上的热议。这次他扭转了局面。他确实做得挥洒自如，纵横捭阖，左右逢源，上下融通，口碑很好。他精力很旺盛，工作起来游刃有余，工作之余继续他的经济运作。

有什么余，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了。

他不回来？他当然不回来。他很忙啊！

他说，他刚上任不久，工作上千头万绪，很忙。他在各县检察院巡回作报告，我在网上看到了，有他的照片，还有关于他报告的报道。他讲得太好了。

你说得对，他讲得太好了，我也看了视频，掌声那么热烈，经久不息。可是他没有回来，不是因为工作忙，是因为别的忙。

忙什么啊？

新妇正缠绵！又有个县委书记送了他一个金屋，还藏了一个娇。因为，这个县委书记被一个经济案件牵连了，是他从中周旋才得以解脱，金屋藏娇是对他的酬谢。

又有一个？这么说，不止一个了？

差不多吧。

你这么多年没有联系，突然联系就是告诉我这些事儿吗?

当然不是，我还没这么无聊。

那是为什么？

我想请你帮忙。

请我帮忙？我不是你送他的礼物吗？你都可以送他女人了，还有什么需要外人帮忙的？

沉默，沉默得地球快要爆炸了。吴平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就起身去了卫生间。他回来后，不停地喝那杯冰柠檬水，待一杯水喝完，唤来服务员续上。他目送服务员出去，用餐巾纸捂了一下嘴，缓缓说道，润玉，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些年来，一想起你，我就心疼。我今天向你坦白，并不是求得你宽宥，但我必须和你说清楚，我确实需要你帮忙。在我见到你之前，一直想送给他一个女人。他的职业是一个很严肃的行当，而他所在的位置不允许他放纵。可是，男人的天性，权利的变异，地位的尊贵，环境的优裕，都会滋养本性、彰显享乐，他内心深处渴望女人，并非他的感情空虚，而是他私欲物欲的满足。当一个人处在为所欲为的环境中，他就会自我膨胀，满足自己一切私欲，他身边的人，有求于他的人，千方百计地满足他，激发他，设计种种圈套套住他。他曾经开玩笑似地说过要一个养心养眼的女人。而我们这些人，就是无孔不入的风，没有办不到的事儿。我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赚到更多钱，得到更多利益。所以我必须满足他，让他高兴。其实，他也离不开我们这些人，我就是他获得利益的工具。这些，一时和你说不清楚，很复杂。给他找一个既养心又养眼的女人并非易事儿，养眼的好找，满大街都是，养心的就难觅了。见到你，我才觉得大事儿成矣，因为你既有玉的韵味，又懂玉。要命的是你太像那个人，那个勾起我们少年情怀的人。我知道你只能属于他一个，只要他见到你，我就必须把你从我心里剔除。如果他看上了你，我心里还装着你，无疑是装一把自戕的刀。你说，我是要命还是要情？没想到，在和你接触的过程中，我不但没有把你从心里剔除，而且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我奢想，也许皇甫不会在意你，就算他喜欢你，我会给他找一个可以替代你的女孩儿。要知道，你是我心里多年的寄托感情的梦幻，也许是梦幻，不然也就没这么疼，人就是很贱，得到的都不会珍惜，得不到才是最渴望的。有句俗语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正因为癞蛤蟆永远吃不上天鹅肉，它才痴心妄想。在皇甫还没有见到你之前，我离开你的那段时间就是给他物色女孩儿去了，我圈定了一个在校的大学生，还没有敲定，他这边急催，我不得不把他引进你的店里。果然，皇甫一下子就迷上了你。你和皇甫成就好事儿，我必须让自己消失，逃避与你可能相见的机会，我怕自己做出出格的事儿。

如果没有他，和你生活在一起的就是我。可我，我没有别的选择，我需要他，真的。人是个很怪的东西，所有的情感在利益面前都会扭曲，如果没有扭曲，是因为利益不够诱人。是的，没有他我可能还是一个小加工厂的厂长。可以这样说，是他成就了我，我也成就了他。他是我的靠山，我是他的钱袋，有了他我可以赚更多的钱，有了我他可以得到更多的权和利。可是，现在我们的关系出现了危机。我知道，他不管有多少女人，都没有人可以取代你在他心里的位置，因为有童贞的元素在里面，你的，还有他的。你也不要有什么怨气，想想他的原配，这么多年，他们几乎都是分居着。还有那些女人，都不过是他匆忙行走的驿站。他心里不会只有女人，更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当你选择了他的时候，就得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会这样？润玉喃喃地说。其实，她一开始就接受了做他情人的角色，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的魅力、魄力、霸气，他的柔情、素养，大气，他给她带来的优越生活，她已经很满足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她没有付出和一起成长的艰辛，只享受了成果，自然不能渴望名分，她只要他爱她。她从来没有真正的把自己定位于情人。这么多年来，她在期盼团圆中走过来，过着黑白颠倒的日子，因为他很少在白天回来，即使回来，要么是猫在家里，要么出去应酬。属于她的只有寂寞、空虚，世俗的鄙视、内心的焦虑。她知道他很忙，她像一个真正的妻子一样，为他抚养孩子。常常，她半夜起来打开窗户看星星，想他。她想，天上那颗明亮的星星是他吗？他在想她吗？拨打他的电话，关机，她倚窗望星到天亮。他曾嘱咐她有事就打她知道的这个号，公用号不要打。像一个怨妇一样期待着，可是，他却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润玉，只有你才能救我。你说话啊？

我？我怎么救你？

你跟皇甫说说，放我一马。

你违法了？

没有，可是，只要他想，就可以把我送进监狱。那个厂长已经进去了，其实，他完全可以不进去。

哪个厂长？

牵扯到一块地，因为涉及工人安置，职工上访，他执意不肯卖。最后只能进去，当然立案的因由，是群众检举他私自处理一组旧设备，之后把钱装进了自己腰包里。他进去之后处理设备的事儿说得清清楚楚，没有什么问题。倒是别的事儿交代的不少，连摸过谁的奶子，跟谁睡过觉，公款买内衣、内裤、卫生纸，一笔一笔、点点滴滴都交代了。结果，群众检举的问题倒是没落实了，是他自己把自己送进去了。

为什么?

权力私有化，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如果，皇甫把我送进监狱，我就和他同归于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你和他不是合伙人吗？你不是他的亲兄弟吗？你不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送了？他为什么要送你进监狱？

都是利益惹得祸。一个项目，原来是我牵头搞的，他认识了一个更大更高层次的投资商，就把我给甩了，前期的运作费用，关系协调，跑上跑下，都是我出面，到了结果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些费用就打发了我。我要求不高，只要20%的股份。

什么项目？

航线，一个军转民的机场。这条鱼太大了，要我放弃，我实在心里不甘。难道，我要分一杯残羹过分吗？

多大的一杯残羹啊！

他觉得我冒犯了他，要依法惩治我，扬言要把我送进去。是的，我太了解他了，他肯定能做得出，而且做得凛然正气。你可以让他放手，实在不行我就放弃。

润玉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这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儿。皇甫曾跟她说过，不让她参与他工作上的事儿，只有把“润玉通宝”经营好就行了。她只是一根稻草，搅不动这潭深水。

吴平民没有得到任何承诺，恍然如猎人追逐的兔子，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润玉再次来到了店里，直接进到了经理室。她关上门，看了看那套精美的虹吸式咖啡具，泡了一杯安吉白片。如果是平常，她会自己动手煮一壶咖啡，不是她特别喜欢喝咖啡，而是享受一下这种优雅的过程，通常第一杯她不会放糖和奶，她需要苦味来滋养自己，她必须适应苦的味道。第二杯，她放进冰箱里，喝下午茶时，再放一些冰激凌，成了一杯不错的雪顶，配上几样时令水果和甜点，就是一顿丰盛悠闲的下午茶，这才是她的享受。可是，她今天没有心情，吴平民打破了她的内心的平静。虽然她也猜到他在外边有女人，可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过这事儿。皇甫对她的感情，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可是，她从来没有奢望得到他全部的感情，只想分一杯残羹而已。当然，她从来不敢清醒地想这事儿，只是简单而糊涂地过日子。可是，眼下这杯残羹也已经馊了。吴平民为什么要说出来？当然，是为了救他自己。他说，他比皇甫更爱她？爱，给她带来什么？

从未有过的烦乱和不安憋在润玉的心里，她知道这种情形很可怕，她需要宣泄。她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关机。这么多年，她习惯了拨这个号，再也想不起来别的号码。她下意识地打开电脑，出现了皇甫的视频，正是他在一个县检察院里作报告的录像。仍旧是神采飞扬的他，那么儒雅，那么有板有眼。通过扩音器传出来的声音是那么有磁性：权力是一把双刃剑，既能造福苍生，也能危害一方。领导干部要用好人民赋予的权力，为百姓谋利益，要学会吃亏，知足常乐，不可贪便宜，对人要宽厚。要不断加强自身修养，要常怀敬业之心、敬人之心、敬规之心和参悟之心。做到势不可用尽、利不可享尽、聪明不可耍尽……台下响起了潮水般的掌声，随着这掌声发出了，还有润玉心里的淤积。

润玉又一次想起不久前看到的电视节目，那次，皇甫接到一起信访件，到基层巡访，一起多年没有结果的涉法纠纷案件，在皇甫的亲自过问下，很快得到解决。当事人感激地朝他跪下，他含泪搀起当事人。接下来是记者的采访，中院在处理涉法案件中的经验：在实行首办责任制、双向承诺制、书面答复制的基础上，将工作关口前移，强化源头治理，力争把矛盾纠纷解决在基层，走出了一条有效化解矛盾纠纷的新途径。

面对镜头，皇甫侃侃而谈：我经过调研发现，出现这一问题的一部分原因是不少上访群众对我们检察机关的管辖权限不了解。而基层调处不及时、不公正和检察机关自身工作不到位也是不可回避的原因。要从根本上解决好人民群众的合理诉求，就必须从强化源头治理入手，必须深入基层，把人民群众反映的问题，下决心解决在基层。于是，我们建立了 “三级便民服务网络”，第一级是在两级检察机关设立涉法信访便民服务中心，成立由检察长任组长的涉法信访便民服务工作领导小组，具体负责汇总、分流和协调办理涉法上访案件及有关事宜。第二级是在各乡镇设立下访巡访工作联络点，依托各乡镇矛盾纠纷排查调处中心，聘任民调大厅主任为兼职联络员，采取设立一块检务公开展览板、设置一个控告申诉受理箱、聘任一个兼职联络员、每月固定一个下访巡访接待日“四个一”的形式，搭建下访巡访、服务群众的工作平台。第三级是在行政村聘请信访信息联络员。聘请一名有威望、懂法律、懂政策、有能力的人员担任信访信息联络员，负责调处本村的矛盾纠纷，及时向乡镇下访巡访联络点反馈控告、举报、申诉及上访苗头情况，开展法律宣传等工作。在开展下访巡访的过程中，我们要求干警必须树立好群众上访“有理推定”的理念，正确对待人民群众反映的问题。

我们将依托 “三级便民服务网络”，不断完善工作机制，确保落实，真正做到深入基层、贴近民生、执法为民，为构建和谐社会工作做出应有的贡献……

润玉心里一阵一阵热潮涌动，这么优秀的检察官，怎么会像吴平民说的那样？这么优秀的男人，他公正、果断、有魄力，他是一名人民的好检察官，他属于公众的，不可只属于她，她能分到一杯残羹足够了。

润玉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回忆起从前的那段时光，那天，在新房里，他们又一次做爱。结束之后，他说，只要你愿意，这就是我们的爱巢，你就是这里的主妇，在这儿生孩子，当我老婆。你愿意吗？

她娇柔地抱着他的脖子，依偎在他的胸前，泪流满面。是的，做出这个决定，确实比较难。她是个未婚女孩，幻想过他心中的白马王子，然后堂堂地嫁给他。他出现了，却是个国王，让她更着迷，她不能失去他。可是，国王有江山，也有三宫六院啊。他像一个催眠师，控制住了她的意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吻着她的泪说，你是我的新娘，这就是我们的花烛洞房。我要让你做个幸福的新娘。

他拿出了一枚硕大的钻戒戴在她的手上说，这才是应该戴钻戒的手，简直是绝配。我今天不走了，陪我的新娘共度良宵美辰。

两天后他走了。留给她一个手机，一个号码，还有一个车钥匙。他让她不要去上班了，先去学开车吧。

当吴平民送来营业执照时，她觉得不可思议。他说，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去经理室上班就行了，员工都是新来的。里面的货品还是原来的，你都很熟悉。以后，你只要处理一下日常事务，有了送货你只管收，留下清单，按价出货。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店名还是原来的。

他不回来时，她只好去做美容、美体、健身、购物，她只能靠这些高档消费才能找到平衡点，填满她的空间。

不久，她怀了孕，他比过去回来的多了。他是一个细心周到的男人，给她买了很多营养品，还找了一个保姆照顾她。她分娩时，他却不在。女人分娩是女人最想撒娇的时候，因为她将由娇妻变成慈母。她一个人承受了由两个人的甜蜜酿成的痛苦，那一刻最想依靠的是和他一起甜蜜的人，而不是将要解除她痛楚的人——医生。他说他手头上有案件回不来。她看到同病房里的那个女人，那么多人围着她忙活，女人娇痴地掐着丈夫的胳膊，嗔道：都怨你。大家都在笑，笑在希望里。孩子裹在家人浓浓的爱意里，温暖地出生了。当他（她）呱呱坠地时，第一次吸入的空气里，充满了亲人的祝福和期盼，这些将伴着他（她）健康成长。而她，身旁只有那个保姆。液体像冰凉的泪，一滴一滴地进入自己的血管。冰凉，在她心里聚集着。她将给孩子一个怎样的家？怎样的成长环境？冰凉的眼泪流入发际。

孩子生下一周后，他回来了。她要他给儿子起名字，他说，你起吧。润玉说，就叫天天吧，我希望我们天天在一起。

好，就叫天天，皇甫天天，好名字。皇甫达抱着儿子，自言自语道，我们天天在一起。他像一个真正的好父亲，为孩子买了很多婴儿用品。那天晚上，他一直抱着儿子没有睡觉。她看着他坐在床上打盹的样子，对他的怨愤都释然了。他也不容易，大概想对儿子做些补偿。

吴平民偶尔带着客人来她店里，有时候是送些货品，有时候是买走一些货品。他从来不透露这些人的真实身份。

那天，吴平民在她的店里拿走了“九如白玉香炉”，他说，我往你的账户里打了二百万，你让财务查一下。

这？

我跟皇甫说好的。

皇甫不让我过问他工作上的事儿，但是这个店的法人是我，你拿走了我的镇店之宝，我能否问一下为什么？

润玉，有些事儿不能让你知道。但是，我无法儿面对你的质疑，也不想瞒你。我想得到某县里一块地，他们已经挂了牌，那是一块黄金地段，好多商家都在争，价格炒得很高。我跟皇甫商量好了，我出面把这个东西送给那个书记，剩下的由皇甫负责运作。只要皇甫出面，就可以低于市场一半的价格拿到，光地就可以赚大了，别说房产了。你的镇店之宝，我借用一下，还会回来的。

人家书记傻啊？

他一点都不傻，他马上就要高升了，他能保住不出大事儿，万事大吉。

谁能保他不出事儿？

皇甫可以暂时保证。你想，对于他来说，是升官重要还是地价重要？地价卖多卖少也装不进他的腰包里，升官才是他自己的事儿。

这是不是违法的事儿？

法外的事儿。

不久，一个自称姓潘的人，给她送回来了“九如白玉香炉”。那个人也是仪表堂堂，进店就问，你们老板在吗？店员说，老板刚刚出去。您有事我们可以通报一下。他说，给她打电话说有送货的，让她回来一下。

润玉正在做身体，大概一个小时后，回到了店里。那个人还在等候。见到润玉，他两眼放光地说，阮老板果然名不虚传啊，久仰，久仰。

您是？

我姓潘，给您送货的。您打开看看吧。

润玉打开一看，惊呆了 ，正是她的“九如白玉香炉”。

这？

老板知道。

哪个老板啊？

皇检。

我给您打个收到条吧。

不用。

不久，皇甫达回家，润玉把这事儿和他说了。他淡然地说：不打条就对了。

怎么回事啊？

有病！

谁有病？

都有病。他本来要提拔了，可是他的一个副县长出了事儿。本来副县长原来的那档子事儿跟他没有关系，可是那个倒霉的副县长又跟一个上级领导的案子牵连上了。我若压下，他可暂时无事儿。我若查他，必死无疑。

那你不就是包庇他了？

包庇他？我岂止包庇他一个，查谁，谁完。

你呢？

我？谁查我啊？

皇甫，不会出事儿吧？

出事儿？都这样，出事儿是必然的，不出事是偶然的。偶然多了就成了必然，必然少了就成了偶然。《易经》里阴阳消长之理。

那天，孩子睡了之后，皇甫拿出了一盘光碟看，他让她摆出了光碟上的姿势，他很尽兴。完事后他说，我老了，只能靠它了。

润玉突然想到，那次他看到他的另一个手机上有一条信息：啥时候回来？心里不禁酸意泛起，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肯定还有别的女人。于是，娇嗔道：在别处欢过了吧？

胡扯啥。皇甫达的断然否定，让润玉心里很受用。女人其实就那么傻，明知道他在撒谎，偏说那是一种爱的方式。润玉依过去抱住了他：老公，你不能再有别的女人。

皇甫达所答非所问。他说，过好你自己的生活，把孩子养好。

嗯，老公，你刚才说的那个副县长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还不是想升迁啊。说起来很悲哀啊，县长高升了，常务副县长想接县长，正苦于升迁无门，突然从天而降一位“天使大姐”，说是某省长的嫡亲外甥女，可以玉成此事，要他拿40万的运作费。结果，天网恢恢，“天使大姐”落网，供出了这位副县长。可悲啊，这位副县长是一位化学博士，我们市里引进的人才，竟然也做出此等蠢事。

培养一个博士得多少钱啊，到了官场专业还能用得上？资源就这样浪费了？

浪费呗，这么多资源不浪费干嘛！

那位副县长后来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我把消息给他透过去了，大家过去都是朋友，他到了这一步也不容易，想把这事儿给先压下。副县长感激不尽。

就给你送了大礼？

礼不算小。我本来不想收，可又怕他误会，等事情平息了再还他吧。

那可是咱们的镇店之宝啊。

他送的不是你的 “九如白玉香炉”，是现钞，在我办公室里放着呢。现在的人也不知道怎么了？不送礼就觉得不正常，送掉礼心里才踏实。受人香火，替人消灾，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我看你的视频了，讲的多好啊。你们真做得那么好？

真那么好？怎么可能。我也想像讲的那么做，我做得到吗？我开始也是一个清廉的检察官，办了很多大案子。可是权力早已人情化了，我没有生活在真空里，谁能逃得了？没有所谓的礼金，反而有了一种受轻视的感觉，这是拥有权力的普遍的心态。人其实是个很脆弱的东西，官场很纠结。润玉，你才是我心里那块净土，我不想让你走近我的工作。

我想知道 “九如白玉香炉”怎么回事儿？

“九如白玉香炉”就是和那个常务副县长搭班子的书记，也是为了升迁，和常务副县长一起去省里找了一个老领导，结果领导出事儿了，人家把常务副县长给供出来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虽然暂时没有牵扯到书记，但是如果查常务副县长，书记的事儿肯定就出来了。吴平民在他们那里搞开发，和他们的关系很好，都成了亲兄弟了？他们说到此事时，吴平民就给他点了一招。于是，“九如白玉香炉”就完璧归赵了。他们也都不容易啊，风风雨雨拼打那么多年，说完就完了，说起来这些人还都是精英，高智商高情商的人物，都中了哪门子邪啊？

皇甫走后，润玉便去了家具市场，淘了一件紫檀的神龛搬进书房里，把“九如白玉香炉”从店里拿回来，放进去。她还请了一尊开过光的玉观音供上了神龛，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上香跪拜，她觉得自己生活在诡异的迷雾里，祈求观音保佑她一家平安无事！

敲门声把润玉惊醒，店员说有贵客来了，想见老板。润玉双手拢了拢头发，到了大厅。润玉笑道：哦，潘书记啊。

那人道：我不在县里了，调到市里了。

哦，高升了，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打扰阮老板了。我想买对玉手镯送人，请你帮忙挑选一下，我怕他们的眼光不行。

潘市长来了，我自然得亲自服务。

不敢。我看那个手镯不错，您觉得呢。

送谁啊？

女孩子。

哦，女朋友吧。不错，你的眼光不低啊。那是一个仿痕玉的，雕花镶金的羊脂玉。那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不是送一般的人。

好的，就是它了。这个红玉“狻猊辟邪”很好看，唐朝的？

润玉拿出货品，上边套了一个有专家署名的鉴定书，建议价：100万。

这个我也要了，这些年跟皇检没少学习这方面的知识，也喜欢上玉器了。回头我把钱打到你的账户。东西我先拿走，你不怕我赖账吧？吴平民这小子真没有骗我，你这里确实有珍宝啊。

润玉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心里有些惶然。这个东西，不是真的，真品在故宫博物院，是白玉的。这个是宋仿，这种“老提油”的仿照，确实可以以假乱真，遮住专家的眼睛。懂行的人都知道，皇甫还弄了个鉴定书。皇甫说，鉴定书是真的，货品是假的。真品没有人打价。宋仿也是珍品，究竟值不值那么多钱，润玉也说不准。不过，老潘竟然颠颠地走了，毫不犹豫，肯定物有所值。吴平民说过，潘和他们在一起搞了一块地，是市里一个老企业的厂址，多少人都觊觎那块地，老厂长一直舍不得卖家当。潘是分管企业的副市长，一直做老厂长的工作，让他改制，把地皮卖了，老家伙就是不明智。不听话的结果就进去了，老厂长进去后，新去的企业局的副局长接了那个摊子，第一件事儿就是处理地的问题，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他们究竟做多大的事儿？润玉的茫然地望着潘消失的地方。

吴平民走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不过他的话像一根鱼刺卡在润玉的喉咙里。对于润玉来说，最纠结的不是吴平民进不进监狱，或者真比皇甫达更爱她，而是皇甫达的女人。那个人送给皇甫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像苍蝇一样在润玉的脑海里飞来飞去，搅得她脑袋嗡嗡乱叫。

润玉烦乱之际，开着车子去了“国贸”，买了一套迪奥化妆品，一瓶紫毒，一支760唇膏。一个爱马仕的包。那几款“驴”包实在让她腻歪。她还试了一款迪奥的晚礼服，营业员说，您气质那么好，穿上这款礼服，简直就是高贵的皇后，太漂亮了，就像专门为您设计的。现在成功人士，都是请世界上著名的服装设计师，您啊，就当请了约翰·加里亚诺。营业员又给她推荐了一套透明的蕾丝内衣，她全部收拢归己。这就是钱的魅力，皇后？不就是消费吗？好，只要说得好听，本“皇后”就要了。刷完卡，她又去了名表店，选了一块江诗丹顿的女表。

通常，她心情不好时，总是拿疯狂购物来调适。除了钱，她还有什么？她突然想起了有句形容富人的话，穷得只剩下钞票了。她没有钱的概念，也没有算过有多少钱，大概她也算是只剩下钞票的一类“穷人”了。

这张借记卡，就是她发泄的对象。她太想把它归于零了，不停地刷刷刷。逛得实在太累了，她就在“星巴克”靠窗的卡座上，要了一杯拿铁。她看着来来往往，拎着大包小包的顾客，不知道这些人来自何处，又去向哪里？大概都是一些穷得只剩下钞票一族了。她呢？有谁知道她来自哪里？去向何处？她只看到一掷千金时营业员献媚的、灿烂的笑容，这笑容是否也是咬着筷子练出来的？生活中真有那么多值得开心的事情吗？她们那微薄的收入真的值得她们绽放出那样的笑意？她想到了在小县城里生活的母亲，她并不知道女儿真正的生活状况。她只知道女儿在京城做生意发了财。

从“国贸”出来，到了“天黛国际女子SPA会所”。她想做做身体，练练瑜伽，想把不良的情绪排解掉。

回到了家里，她上了网，把QQ挂上，她渴望有个人来和她聊聊。甚至想搞一回网恋。一个叫“风中云”的人跟她聊上了，颇为投机。他们聊着，他突然提求视频。她断然拒绝，她需要的正是这种虚拟。视频，会把她拉到现实中。网友……视频……然后见面……然后开房……网恋！够刺激的。她能吗？她只好暂时隐身。

有一段时间，润玉赌气没有和皇甫达联系。可是，不联系他仍然充满她的空间，她照样无法从他那里走出。这个男人是他的丈夫。丈夫！她能这样表述吗？中国一夫一妻制，他家里的那个才是他的妻子，虽然他们早已没有了夫妻的情分。明朝朝廷有规定，男人四十岁无子可以纳妾，做官的可以按级别规定纳妾。清官海瑞，之所以清贫，是因为纳妾负担太重。皇甫达，还有很多官员，大款，都是“妻妾成群”，“明朝那些事儿”都到现实中来了。而她，竟然就是这些事儿的主角之一。

润玉常常处在一种混乱的思绪中，她觉得自己像猫头鹰，昼蛰夜行，令人厌恶。她看到大街上牵手而行的甜蜜情侣，心生嫉妒。她看到其乐融融的幸福之家，心生悲戚。

过了一段时间，皇甫回来了。看起来状态很好，做了一单大生意。润玉问起了吴平民。

皇甫达枕着润玉的胳膊，缓慢地讲述了起来。吴平民不是个东西，他进去是咎由自取。没有我，他不过是一个小镇上的工人，瘪三一个。现在他成了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在市里也是呼风唤雨的人，就觉得自己是上界神仙了，为所欲为。他的一切都是我给他的，就是再呼风唤雨，也只能在我给他圈的地儿扑腾几下罢了，还这么不识趣儿，给我较劲儿。是的，开始是他牵的线，我和军区的一个领导认识，项目的投资者是这个领导家的亲戚。那个人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他跟最高检的人都熟，他的意思不想让吴平民再参与了。事关一些上级机密，吴平民知道多了不好。

我劝吴平民不要参与了，前期的运作费如数给他，再给他200万，他也不亏啥。可是，他竟然不听劝阻，非要拿20%股份。我告诉他，你要不听劝阻，恣意妄为，我就查封你的公司。

他竟然扬言告我。一个人为了金钱竟然不顾多年的交情，竟然不顾我在他面前恩重如山。他告我？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告法儿？他漏多少税我知道，他在银行里做多少坏呆账我知道，他怎么走了政策的边缘、划拨多少土地我知道，他拿多少假土地批文套取资金我全知道。他告我？哪一条都能让他进去。开始，我觉得他不过是说说而已。那天省纪检委的一个朋友来电话，让我去省里一趟。我们见了面，他给我了一个匿名信，信上说我怎么把权力资本化，把国有资产装进了腰包。说我包养多少情妇，生多少孩子，有多少套房产。好像是我家产的一个清单。我当时就明白了，就是吴平民那个狗日的告的状，没有人知道那么清楚。还好，他没有把你写上。写上也无所谓，你的店产权是明晰的，合法的。你就放心的经营你的店吧。那个朋友还告诉我：高检领导那儿可能也有信件儿，部分省里的领导也接到了类似的信件。好在都是匿名的，你又是检察系统的先进典型，大家都不太相信，说可能是你得罪了谁。

我得罪了谁？是的，我得罪了小人。我终于明白，“能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的古训。可是，我已经得罪了一个小人了。那么就得罪他吧，不信还治不了这么个小人，不把他送进监狱，誓不为人。和我较劲儿，我就是让他知道和我较劲的下场。我的背后是什么？强大的检察机关！这就是我的权力。

吴平民真进去了？润玉苍白着脸问道。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进去天理难容。

他出来后怎么办？

先让他进去，尝尝告状的滋味。

他出来后继续告怎么办？

放心吧，没有我协调不了的事儿。他狗日的，还说我把权力资本化。他竟然也懂得权力资本化。权力和资本结合在一起并不叫权力资本化，只有拥有权力，懂得经济有头脑的人，才能把权力资本化。这个乡巴佬竟然也能说出资本化，真是莫大的讽刺。我本以为他只会数钱。都是我教他的，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我自己给自己挖了陷阱。

我还是担心他出来后，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他？我会让他在里面老老实实的。我不怕他告，高检和纪检委都有自家兄弟，我把一切东西都做好了，就算他告也查无实证。我是干什么的？

那天，皇甫达和润玉喝了两瓶加拿大冰酒。皇甫竟然有些喝多了，他突然泪流满面，唏嘘不止，絮絮叨叨地说，我错了吗？润玉扶他上床，他无力地倒在床上，润玉想，从来没有见过他失态，看来人都有软弱的时候。想必他心里也有解不开的结。是什么让他变得软弱？润玉看着发出鼾声的他，一股潮热漫过，她本想好好地跟他亲热一番，他竟然喝多了。他从来不在家里喝酒啊？润玉颓废地望着身边的他，不忍心把他摇醒。她想，即使摇醒他，也不一定能做成啊，她渴望夫妻生活，就像久旱盼甘霖，可他却鼾声如雷。早上，他匆匆地走了，说去见北京的一个朋友。儿子走后，润玉赖在床上，自己解决生理饥渴。

她想，也许吴平民骗她的。皇甫义愤填膺地骂着吴平民，说他诬陷，她相信皇甫。关于女人的事儿，也一定是吴平民编的故事。她只能相信跟她最亲的人，而不能相信有求于她的人。

那天，润玉瞒着皇甫达去看了吴平民。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她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事儿。皇甫说，他没有把她写进告状信。可见她在吴平民心里的位置，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吃饭时的场景，想起她第一次和皇甫跳舞时他的苍白，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无法说清楚的，她曾经这么爱他，直到皇甫出现。爱像染料，只要有过，就会留下痕迹。可是，她没有见他，给他买了一些食品，还有那只黄玉方镯一并给了他。不久，她收到了那只玉镯，附有短信，意思把方镯兑换成钱，交给他妻子。

润玉那天早早地去了 “润玉通宝”，发现店门打开了。她快速进去，发现镇店之宝的那尊玉佛丢了，其他的货品一件不少。润玉没有声张，从保险柜里拿出了另一尊放进去。好在店员们还没有上班，她最近一段时间老是做噩梦，大都是关于吴平民。很多时候，他变成了无头鬼来缠她。她不再是初一十五烧香，而是每周都烧。

一个店员跟她说，最近好像有一个可疑的人在店周围晃悠。

润玉嘱咐财务找个会计师把所有的账务做好，进出库单，进货渠道都必须标明。她再也没有心思磨制咖啡了，泡了一杯白片，刚端起杯子，电话铃响了，是北京的一个座机。

润玉说了声，你好！

对方说，不好，是我拿了你的那尊玉佛，我原本想拿那只“九如白玉香炉”，可是它已经不在了。只好将就着拿了那尊玉佛，算是货品交换吧。你可以去报警。

润玉没有说话。对方继续说，我不会放过皇甫达，他再也不能把我送进监狱了。他如果想封我的嘴，只有把我灭了。我已经写好了遗书，只要我死了，或者失踪了，肯定是皇甫达干的。

对方挂了电话，润玉一句话都没有说，失神地望着电话。她想，要不要告诉皇甫达，吴平民已经出来了。皇甫达肯定知道了。是的，如果没有黄玉镯，他可能不会出来这么早。

过了一段时间，皇甫达回来了，给润玉打电话，让她回家。

润玉匆匆赶回家。告诉他，吴平民出来了，就在北京。

皇甫达淡然道，出来呗，老实了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还要告。

告吧。那是他的权利。

皇甫，你真的没事儿吧。

我能有啥事儿啊？

我心里一直不安。

头发长见识短。

皇甫达告诉润玉，吴平民已经疯了，他给省委常委都写了告状信。扬言要把他送进监狱。这个吴平民真是自不量力，凭他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想要告倒他，简直就是蚍蜉撼大树。

他刚刚运作成一个项目，一个房地产小区。才和市土管局、住建局、区委的几个领导结束饭局。他说，难得有这样的好心情，想陪陪儿子逛逛。

润玉看他高兴，也想了却儿子的心愿。儿子去奥数补习班还没回来，润玉忽然想起今天是十五，她走得匆忙还没有烧香。

她净了手，去了书房点香，由于跪得太近，站起来时头顶住了神龛。神龛晃了晃，“九如白玉香炉”就摔了出来，顿时成了一片碎玉。

皇甫听到响声，赶到书房。看到吓傻的润玉，说，怎么回事儿啊？

润玉拾起香炉，哭了。

皇甫说，还烧香？相信这些糟粕的东西。碎了算了，赶紧收拾一下吧，一会儿天天就回来了。

润玉说，别去了。我觉得好像要出事儿。

神经病。快点换衣服吧。

皇甫天天回家，听说爸爸要带他出去逛商场，高兴得一下子跳起来。高声叫道，爸爸真好!

皇甫达突然有种心酸的感觉，觉得欠儿子太多。可是，他不是不想陪他们，而是不能。

一家三口高高兴兴满载而归。走到“润玉通宝”时，皇甫达说，停一下，到店里看看吧。润玉说，算了吧。你难得回来，还是多陪陪儿子吧。

皇甫达说，我们的镇店之宝呢？

在保险柜里。

吴平民啊，吴平民，你偷走的是个赝品，有能耐把真品拿去啊。皇甫达不屑地说。

听到吴平民的名字，润玉心里一沉。皇甫达并不知道她曾经去看过吴平民。

回到家里，就在润玉掏出钥匙开门时，皇甫达看到了那个曾经给他打电话的朋友，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

带你的。

别开玩笑了。

真的。

皇甫达很快就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说，好，我跟你们走。别当着儿子的面给我戴铐子，别让他知道他父亲是个罪犯。抄家时手下留情。

他被带走时，皇甫天天说，爸爸，你不是说下午要带我去看电影吗？怎么又走了？

皇甫达再也把持不住了，哽咽道，爸爸有事，得走了。让妈妈陪你去吧。天天，你先出去一下，妈妈和叔叔有事儿要谈。

好咧。儿子蹦蹦跳跳地走了。

润玉瘫软在地上，任来人随意搜查。当他们要她打开保险柜，拿出他们收藏的货品时，她说，那个黄玉方型镯，是我的嫁妆，跟皇甫达没有关系。

嫁妆！给你。搜查的人不屑地说。然后，把镯子递给了润玉。润玉失手掉在地上，镯子被摔成了两截。

来人把抄到的物品逐一登记，让润玉签字，然后就走了。临行时告诉她，等候传讯，随叫随到。

润玉失神地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润玉跟前站了一个陌生人，长头发，长胡子，整个人邋遢猥琐。

润玉说，把这些东西都收拾走吧，不要钱了。

我不是收破烂的。久违了，阮老板。在下——吴平民。润玉于是哭着扑进了吴平民的怀中，边捶打着他的胸脯边骂道，吴平民却坏笑着说，玉佛给你送来了，你可以把它卖掉，去救皇甫达。是的，是我领他们来的，是我告的他。我说过，我要把皇甫送进监狱。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把很多人送进去。你看到了吗？我的腿，瘸了，是皇甫达的杰作。没关系，只要我的脑子不残，我就可以把他送进去，而且我还可以东山再起。而皇甫达，他不行了。他即使不见阎王，也会终老监狱。他会把自己犯下的罪行交代清楚的，他知道他们有办法让他交代。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有今天。今天，是他必然的下场，还有那个县委书记，那个已经升了副市长的县委书记，几个和他一起运作土地的人，都有可能进去。

想知道我是怎么把他送进去的吗？

太不容易了，我给所有的省委领导都寄了信，实名的。皇甫达，他结的网太大了。省里没有人签署要查的意见，是的，全国十大优秀检察官，头上太多的光环，还有他的合作伙伴，背景太大了，你无法想象的。

你知道，我这两年在干什么吗？我从所有熟人圈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我的行踪，我脱胎换骨做环卫工人，捡垃圾、拾破烂，我租了一间十平米的地下室。皇甫达曾经派人找过我，没有找到。再也没有人认识过去的吴平民了，他死了，活着的是另一个吴平民。

是的，活着的这个吴平民就是为了让皇甫达进监狱。不是我恨他，是我觉得他该进去，虽然该进去的人很多。

我就在和平里西大街那儿扫大街，灰色建筑的院子里，中纪委就在那儿。

我每天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希望能有机会进去，可我进不去，那里有军人把守。有一天，我的眼皮直跳，我想也许会有好消息。于是，我就和他们的门卫攀谈，想把信件直接传进去。可是，那些当兵的孩子，真是钢铁长城啊。

那天，我正捡起一片飘零的黄叶，把它扔进垃圾箱里，在我丢进去后抬头的一瞬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仿佛突然遭到了强电流的袭击，一阵强直之后就瘫软了。天啊，奇迹真的出现了。我知道，是老天爷在帮我！我就在那里等啊等啊，终于有一天，我等到了她。你知道她是谁吗？润玉！对，就是我们的那个同学，穿着白连衣裙的润玉。当然，她已经不穿连衣裙了。她没有变，我一眼就看认出了她。

我喊了一声润玉。她愣了一下，站住了。她说，你在叫我吗？

对，我是你的同学。我报出了我们的学校和我自己的名字。她想了半天，终于说，哦，是的，我父母出国的时候，把我送回老家了。他们想培养我对家乡的感情，结果，有一个捣蛋鬼把我给作弄了。

对，他就是我们班里那个最优秀的男生，我们男生的领袖，他写了“润玉，我爱你！”，是的，当时我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报告给校长之后就直接回京了。他叫什么来着？

皇甫达!

对，是有个叫什么皇甫的男孩，还是个班长。当时，好像不知道是谁写的。他现在怎么样？

他是个犯罪嫌疑人。

我把告状信递给了她，她一脸惊愕，说道，都是真的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给她讲述了我们的故事。她说，好吧。我把你的信呈给领导。

天底下竟然有这种巧合，你想不信命运都不行。

吴平民蹲下来帮她收拾东西，好让皇甫天天回家以后感觉不到异常，他是个敏感的孩子。

吴平民收拾好之后，打捆背在肩上，说了声：保重！让皇甫天天正常成长。

皇甫天天正好进门，他说，叔叔，这张报纸你要吗？不过，你先看看内容，挺有意思的，有个阿姨写了一篇文章，叫“孩子有二十个不出生的理由”。我想，我也有理由不出生，可我已经出生了。

润玉终于流出了两行热泪，转身去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