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美福
任美福散文小辑
牛羊小传
任美福
儿时的记忆总是美好的。尽管农村的孩子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然而那种山野风情,原生态风光,总是别有一种韵味。人民公社化时期,村村牛羊成群,骡马结队,那便是最活跃最生动的风景了。每天凌晨,家家炊烟才起,牛群羊群便出发了。那个时辰,儿童们亦正背包上学,与羊群交错而过。此时的农人们和牛羊群都是倍儿棒的精神,哗哗啦啦的羊群在领头羊颤连连的咩咩叫声中迅速前行;骡马则精神抖擞,马蹄嘚嘚,一溜小跑运动;慢吞吞的牛亦昂首磨牙,蹒跚而去……黄昏时分,放牧的牛马羊又归来了。我家的后墙临街,街面又高出炕沿,每天那个时辰,我早已放学回家,天天听那牛马羊群有节奏的脚步颤动到炕头的咚咚咚的混响声,加上牛、马脖颈上的铃铛,叮咚清脆作响,别有一种情致。有时候,枕着枕头,把耳朵贴在枕上,耳边便响起如千军万马进军般浑厚、雄壮的声音。
那时节,农村的牛羊骡马虽然没有草原上“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大气磅礴,却无不点缀出山野妙趣,活跃生动,恬静雅致。每天傍晚,总有妇女抱着小孩跑出街头让小孩看牛看羊取乐。农村的生活是枯燥的,却也是生动的。单就这牛马羊引发的故事,足可够你听够你品的。
少儿时,有关马的印象,最多还是赶大车和看配马。坐大车是最美的享受,而看配马是最好奇的趣事了。农村的孩子不会闹出“骡子的父母是公骡母骡”的笑话。偷看时,兽医站的技术人员就呵斥,看什么!它们没脸有够,人有脸没够,回你家看去!几个女同学也因为偷看被老师训得呜呜哭了半天。有一次,工作人员失误,交配后没有把公马蒙眼牵开,公马发现母马是其母时便精神失常了,马是不欺母的。
村里的骡马牛都有名字,听惯了喊它就会走过来。大跃进时,“老虎”、“七馒”、“孔爱小”三人是乡里有名的刺头、懒汉、赖皮,谁也管不了,放牛的就把不好调教的和懒家伙叫成这三个名字且代代相传。
文学作品中写马的故事多,但少时的记忆,由羊群引发的故事却多于骡马。儿时所见所闻的牛羊故事没有作品中那么深刻大气,却是真实、有趣的。牛羊的故事都是由赶牛放羊的人而来。别看他们文化不高,却聪明得很。体力自不必说,长年累月山上闻百草从不感冒,羊铲上搁一块石子,胳膊一甩便抛出一百多米,而且要打哪个不听话的羊是准准的!那几百只羊归圈时数羊的本事真不亚于韩信点兵。遇羊山崖上摔断了腿,放羊倌便立施接骨手术,当场接好,绑扎,受伤羊还要用三条腿走回羊圈里。村上有人骨折,请放羊汉接骨要比去医院效果又快又好。有时,牛羊在坡上惊扰了毒蛇,毒蛇便进攻咬伤牲畜,牛羊中毒后便不走了,农人都不愿说被蛇咬,叫做“挂草”了。这时如去请兽医是来不及而且药物治疗也是无济于事的,要请别村里祖传的“禁伤”人。那“禁伤”人一无药二无针,全凭憋足了一口气念“法法”。这“法法”文是一种什么秘咒,科学密码在哪里不得而知,因为这种技术代代祖传不外传,还传男不传女。反正,它比去医院治蛇伤要快得多,效果也好得多。“文革”时一度要禁迷信取缔它,但遇到人或牲畜“挂了草”,不请“禁伤”人是不行的。只见那“禁伤”人憋红了脸一口气不停地把“法法”念完后,把唾液吐到一碗白水里,给牲口灌下去,便奇迹般好了。“禁伤”要及时,拖久了不行。有一次,“禁伤”人岳父的牛“挂草了”,以为女婿会有办法,请得迟了,“禁伤”人来到后,在牛背上用力抚了一把,牛便卧倒,“禁伤”人说:不行了!治不好了!
少儿时,我从来不怕牛牴马踢。小伙伴们都吃惊我能从牛马腿边身下轻轻走过,其实牛马从来不会主动进攻人,不要刺激它,马也不会惊,害怕牛马的人都是对它有侵扰的。
赶牛放羊的人,有本村的,但常有外村来的,有的甚至很远很远,是外县还有外省的。本村的,不是哑巴,就是驼背小子,找不下对象便以队部羊倌驻窑为家。偏这外地的甚是蹊跷,情况各异,身世亦有些扑朔迷离。那个“臭虫小”就不要说了,纯粹个憨傻蛋,除了吃睡放羊,天下嘛事不知,比牛羊灵不了多少。说话吐字不清,像切了半截舌头似的,那眼睛还不如羊眼灵活,发滞,但盯上个女人眼珠就不会动了,还流着口水。时间长了,人们除了叫“臭虫小”,倒不记得他的名字了……那个“老二泡”老汉,家乡人起这个诨号本是嘲他愚笨之意,可这老汉不识字,却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故事。晚上吃完饭,好多庄户人都去听他叨舌。乡亲们把讲故事称做“捣瞎话”,小时候,到了晚上,经常要随大人们听他“捣瞎话”到深夜。冬天,就围在我家的热炕上,给“老二泡”捂上被子,倒上水,点上旱烟,有时玩一阵棋子,好故事便开场了。夏天呢,老家的夜晚太凉爽了,围在磨盘底下,听他娓娓道来那永远也倒不完的“瞎话”。他的头发和胡子都花白了,面色黑黝黝的却精神矍铄,说话爽朗,总是乐呵呵的。讲故事时不慌不忙,慢条斯理,故事里的主人公个性鲜明,故事情节悲欢离合,曲折离奇,让人们听着心潮起伏跌宕,越是讲到急处,他越是吧嗒吧嗒抽烟,让你干着急。往往是妇女们听得眼都挤出了泪,或者让大伙儿开怀大笑。我呢,听了故事非要刨根究底,问故事里面的人儿在哪县哪村,我要去看看他们现在干啥!常常是大半夜了故事还讲不完,第二天又迫不及待等着下回分解……可怜这老汉是孤身,病在床上,只有羊圈的伙计们才能给他端一碗水。那次我想听故事去找他,他却病得爬不起来了。趴在炕上,吃着那时三毛钱一盒的饼干,那算是当时改善生活的美食了。他掏出四片饼干给我,又交给我一个空饼干盒,流着老泪说:“回你家给我装一盒盒油糕来……”“老二泡”直到走不动了才不放羊,回了河北老家,不多久就听说他死了,带着那说不完的“瞎话”离开了这个世界。
放羊汉里会有“情种”。《五哥放羊》唱的就是东家姑娘爱上放羊五哥的感人相爱岁月。可能民间的许多情歌、民谣都是赶牛、牧马、放羊的有情种哼出来的吧,他们家穷,人精,又多情善感,成天价山野风光陶冶,牧时闲适想入非非,再加上相好的偷情演绎,情歌便产生了。那年,我村便来了这么一个后生,他叫郭岸,山东人。人长得帅,一米七八的个子,面部轮廓有棱有角,活生生一个电影中的少尉。他唱的情歌一绝,遇农忙他下地帮干活时,姑娘们为了听他唱歌,抢着锄苗追着才能听上,那农活干得出奇的快。记得有一首歌是唱一个姑娘送心上人参军,那歌唱得实实感人,把一个姑娘怀春、爱慕、羞涩、向往的情感,送行的牵挂、嘱托,分离的留恋不舍,唱得细微而深情。也不知他是听来的还是自编的,有那么多的好听情歌。村里的年轻人也就搬出那首流传晋中一带的黄民谣“姑娘告大娘”,一声一声的“大娘呀”与他对唱。他在山上放羊时,空谷回音,总是他那高亢、悠长的男高音在飘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新婚才一年的俊女人改灵暗恋上了他,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靠什么方式沟通的心思,更不知他们偷了几回情。只是在一天夜里,村里发生了一件全村哗然第二天街谈巷议的事:那天晚上,改灵的丈夫哄她说要去“看卧场”(到高山野地一夜看着羊群排泄肥地不让狼叼走羊),卷上铺盖走了。半夜里,丈夫悄悄溜回家,上房顶抽了一根木棒,径直闯进柴草窑,对着赤身的郭岸往死里打。郭岸要跑,门却早已反锁。偷情的二人赤身裸体又不敢喊叫,情急之下,郭岸用脚踹断门轴才逃脱,走时仅穿了一条短裤,沿河道星夜逃走。那个丈夫把改灵两眼打得青紫,跑回正房不敢吭气。围观的人议论纷纷还闹不清真相时,丈夫早带上他的弟兄把郭岸的家产清了,把人家在羊场屋里的财物洗劫一空。这一招,引起全村人谴责。过了一年多,郭岸又返回村里,但财物已没了。有好心人请他吃饭,责他为何不找个人家躲一下赤身往哪跑呢?他说:“哎呀,我说你们一村人都会护自村人,谁会藏我呢,肯定会告发,打死我!”除了改灵的本家人,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说:去谁家也会藏好你!郭岸此后再也没回来,人们也再没听过那满山飘荡的好听的情歌……
那时,管羊倌吃饭是按户派发的任务,轮到户下,就得支起大锅,应承一干人马吃饭。有一次,饭锅支在地堾边,一大锅饭做好后揭开锅盖却发现漂着一条绿水蛇,是从石缝钻进去的,主家不舍得把饭作废,悄悄捞出把蛇埋了,结果那天羊工大呼饭香得不得了!
到了腊月,全村就杀一批羊给社员分肉。那羊不知怎么就知晓了牵它们出去是入鬼门关,从山上羊圈到屠羊场那么一段路,被牵的羊瞪着眼,撅着四蹄就是不走,拖下来时,牵羊的人累得满头大汗。羊是善良的,从脖子捅进刀后,尽管屠夫绞住它的舌头,还是哀哀地惨叫着。有一次,羊头都掉了,羊腿还在愤怒地一直蹬人,被蹬的老农说:“它在恨我哩。”儿童们则等着开膛后取出羊腰子,切片,撒盐,放火台上烤熟了吃……
如今,这些故事都不会再有了。农村集体经济消失后,耕牛到了各家各户,骡马驴退出了农业使用的功能,羊群也消失了。后来全村只剩下一只羊,是那个辛亥革命年出生的名叫“换朝”的老人,因为一生喜爱羊,合作化时期不让养,土地承包后他又养起来。可惜这老汉爱羊亦毁于羊,被羊牴死了。如今村里一只羊也没有了。
责任编辑/吴 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