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蚂蚁

陈静

春天里的蚂蚁

陈静

一

王志超拖着行李箱总算站在了张巷村15号201室的门口。他顶着头乱发，穿一身被挤得皱巴巴的非品牌西装，烈日将他的脸晒出了细细的一层油脂。他伸手抹了把脸，细密的汗珠在他的手掌中破碎。定了定神，王志超推开房间门，一股浓浓的烟味就扑面涌来，差点呛他个跟头。

透过满屋子缭绕的烟雾，屋里的景致影影绰绰的，倒也能尽收眼底。房间给王志超的第一印象，除了挤，就是乱。烟味儿散开后，浓厚的异味开始显山露水，一个劲往王志超鼻孔里钻。那异味里掺合着汗味臭鞋子味以及剩饭剩菜的味道，都已经发酵了，充斥着房间的角角落落。王志超拖着行李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就松开了，在心中发出一声感叹：天！还不如大学宿舍！

确实不如王志超上大学时的住宿条件。在大学里，王志超的宿舍条件是比较好的。四人一房间，面对面各排列着两张床铺。床铺是架高的，下方是一个放衣服被褥的大柜子，柜子旁边是一张电脑桌，电脑桌旁有一个书架。四个学生各有一方小天地，每天读书学习，互不相扰。

可瞧瞧眼前：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间，竟然放了八张床铺，是上下铺。靠门边和靠窗的位置各放了两张桌子，桌子上面内容之丰富，足以让王志超目瞪口呆：一堆杂物比如饭盒茶缸，牙刷肥皂，白纸铅笔，烟灰缸，扑克牌，方便面，围绕在一台笔记本电脑周围，堆成了个小山，正有一个人在那里拨拉着，不知道在找什么。

房间里的几个人，除了正在找东西的那位，其余的几位，正围坐在一张床铺上打牌，见王志超进来，见惯不怪地点点头，算打了招呼，仍是兴致勃勃地玩着“斗地主”。

王志超把塞满衣服的行李箱向床边一放，简单地将床铺整理了一下，走出门去。他一时间还适应不了这屋里的乌烟瘴气，有一点要窒息的感觉。

王志超毕业于一所全国重点大学，他的家境还算不错：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报社记者。靠父母的收入接济一下，王志超在三环附近租套一居室，还是不成问题的。关键是，王志超不愿意这么做。当初王志超考进这所全国著名大学时，就想通过课余打工来赚取自己的所有费用。再说了，国外不是有很多这样的例子吗？可是说破嘴皮，父母死活就是不同意。父母认为，以现在的形势，进了大学，高举“六十分”万岁的旗帜，靠关系走门路找工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大学的四年，还是要学好功课，特别是计算机软件这个专业，那凭的全是硬功夫。所以，父母是坚决反对王志超大学期间去打工，他们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王志超好好学习，将来凭技术吃饭没问题。

现在看来，父母的话是对的。四年期间，王志超专心学习，成绩优异。毕业时想在本地找一份工作是不难的，可王志超有更远的打算。他拎着行李箱一头扎到陌生的北京。可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他连方向都辨不清楚，找工作不是个短时间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所以，他先找了家便宜的小旅馆住下，然后，每天在大街小巷里转悠，寻找最廉价的出租房，以求长远之计。

还真叫他找着了，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八人一间房，一年房租两千元。便宜是够便宜的，两千元就可以在北京住一年。他用手机给家里发了个短信：工作住处皆妥，勿念。发完就关了机。果然，那边父母一接到短信就打他的手机想要刨根问底，手机自然是打不通。为了应对父母大人的千叮咛万嘱咐，来北京前王志超就告诉父母，手机有了点问题，总断机。用这种方式隔断了父母不放心的唠叨。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等有了业绩，接父母过来看吧。

可目前，还真是一点头绪没有。王志超坐在村中的小河边上，月亮冉冉升起，心平气和地望着一切。小河从眼前穿过，流向村外。王志超沿着小河边向前走，小河流着流着就流到了桥下，一条马路穿过小桥向远处延伸，一眼望不到边，两边是稀稀落落的小树苗，再抬眼望去，不远处就是高楼大厦，在夜幕的朦胧中，冷漠地耸立着，像是一幅淡墨画。王志超看着灰蒙蒙的天地，一时间觉得自己这样渺小。

不远处有一家小饭馆。老板一边忙着一边还大声吆喝：“馄饨——牛肉面——包子——”声音拉得长长的，在暮色里，传得很远。

一阵香味顺风飘来。王志超跳起来，连做了几个高跳，心里一阵轻松，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填饱肚皮再说。

牛肉面，挺香。

二

北京是个人才聚集的地方。王志超重点大学的本科文凭在这儿占不到多少优势。想想吧，北京有多少重点高校？有多少重点高校的本科生和研究生，甚至博士生？作为本地重点企业和公司，在招聘人员的政策上，北京本地高校的学生是占有优势的。这无可置疑。毕竟，他们已经先一步在这儿学习了几年，相对于外地大学毕业生来说，对北京的文化、生活、政策会有一个更深的了解，更能适应北京的生活和工作。据说，北京本地的大学毕业生还有一大批没有找着工作，这不是危言耸听。与王志超同宿舍的就有两个是北京本地大学的毕业生，尚未落实工作。

而对于那些只有十来人的小公司，王志超实在不愿意屈就。薪水太低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在这样的公司里不会给你提供发展的平台，基本上就是个长期短工。所谓长期短工，就是长期干着一些短工的活，接不到什么大件儿，每天零打碎敲的，在这样的公司里工作，在王志超看来，就是浪费生命。编程这个工作多少有点吃青春饭的味道。王志超不能把时间轻易地浪费掉。

可他也不愿意就这样闲着。他把自己的资料挂在了网上，特别说明自己擅长编程，在校时曾经担任过一些校内项目并获好评，能独立工作等等。把资料在网上贴完了，王志超开始数皮夹子里的现金，悲哀地发现，顶多还能坚持半个多月了。

老妈前两天曾打电话来，问王志超需不需要钱。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气势磅礴地回答：“不要！”现在看着皮夹子里薄薄的几张钞票，只有苦笑，决定把每日三餐都定为村边餐馆的牛肉面。说是牛肉面，只有薄薄的两片牛肉，但是牛肉汤还是很香的，王志超乐观地想。

牛肉面吃到第三天的时候，王志超有些撑不住了。肚子里一点油水没有，空空得总想找点什么放在嘴里嚼，胃里像有只小手不停地挠着嗓子眼儿。这滋味儿对正生机勃勃的年轻人王志超来说，真是不太好受。那天村里不知道谁家在炖红烧肉，肉香好像是有意在勾引王志超，在满室的臭鞋子的味道里，肉香一点不受影响地直往王志超鼻子里钻，把王志超的五脏六腑搅得没一刻安宁。王志超实在受不了这样的骚扰，决定实施转移大法，就是上网。这一上网，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有人邀请他共同编一个软件，收入平分。王志超心花怒放，因肉香味的骚扰而造成的心烦意乱立刻被这好消息驱散了。

那天中午，王志超吃的仍然是牛肉面，不过可以很阔气地对老板说：“多加两块钱牛肉！”也就是多了两片牛肉而已。这多加的两片牛肉，是王志超对自己接到第一单工作的奖励。

三天，王志超用了三天的时间完成了在网上接来的第一单生意。

王志超这三天真是废寝忘食。每天一大早，一屋子的人像是放飞的鸟一样呼拉拉全出去了，上班的上班，找工作的找工作。一分钟前还人满为患的屋子，转眼间就只剩下王志超，以及一屋子乱七八糟的凌乱景象混合着让人有些作呕的怪味。这氛围实在不适合工作，王志超决定视而不见。他甚至不下床，伸手将床头的笔记本打开，放在盘腿而坐的双膝上，早饭也省了，开始工作。

编程是个需要一鼓作气的活儿。为了这个一鼓作气，王志超在大学里已经落下了胃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胃就要开始造反。具体的表现是闷胀，恶心，隐痛，不想吃东西。如果强行吃下，立即要你好看：吐得两眼流泪。后来王志超掌握了他的胃造反的规律：过度疲劳加饮食不正常。每逢胃病复发的时候，王志超就很想念母亲熬的小米粥：稠稠的，香香的，滑滑的，喝下去胃里暖暖的，像是有一只绵软的手在按摩，胃的不适，一会就好了。

这会儿王志超坐在床上，被子随便地堆在另一头，枕头挤在另一边，脚上一双黑色的袜子已泛白，发出咸鱼味。他干脆脱下来扔在地下。打开电脑。

电脑一打开，王志超就像是换了个人。原先似乎还没有睁开的两只眼睛瞬间瞪大了，放出精光，炯炯有神。虽是盘腿坐在床上，腰也如同被人踹了一脚般地挺得笔直。没有工作前的王志超像是软塌塌的一砣泥，无精打采，进入工作状态的王志超精神气十足，仿佛全身会放电。也难怪，大学里王志超的绰号之一就是“拼命三郎”。王志超像是入定一般，除了吃饭的十几分钟，一坐一整天。天黑透时，人们陆陆续续又回到了这个让他们又怨又离不开的窝里，一时间，屋子里也是人声鼎沸，背英语的、聊天的、听音乐的，比菜市场还热闹。他们以这种方式发泄着一天的疲惫。王志超充耳不闻，如进入无人之境，只管头也不抬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他的专注到底感染到周围的人们，人们自觉地放低声音，尽可能地替他营造一个好一点的工作环境。这种照顾让人心酸。

王志超没时间体会这种心酸。他和尚入定一样在他的床铺上用一台笔记本电脑工作了三天之后，顺利交工。邮件点击完发送的那一刻，王志超腰直不起来了。他一手撑着床铺，一手紧紧按着腰部，咬着牙，咧着嘴，倒吸着凉气一寸一寸地直起腰来，伸直麻木的双腿，将僵直的身躯挪到地板上站了一会，待全身的血液通畅了，振臂欢呼了一声，才发现屋子里早没人了，于是乎，他一蹦三跳地出门去了。

三

正是下午四点多的光景，租住村里的人几乎是倾巢而出，整个村子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远处的几声狗叫，更显得村里的安静。王志超一身的轻松和快乐无人可分享，就攀起一条粗大的树枝做起了引体向上，他一边做一边快乐地想：这一单的收入，足足两千多，除去留些生活费，还可以给父母买些礼物寄回去。前几天父母来电话，听他们口气，似乎对他颇不放心，一定要来看看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来。看到他现在的窘迫，估计老妈会哭出来，接下来就不知道他们会做什么了。总之，一定会将他的生活弄得和他的打算完全不一样。这是王志超最怕的。王志超一直以为，自己一个男人，头顶天，脚立地，按说应该照顾父母了，再让父母养着，也太伤自尊了，愧对自己男人称号。这想法老妈不知道。如果老妈知道了，她会奇怪王志超的想法，以老妈心思，王志超，也不过才二十岁多点。她看他就是个孩子，照顾自己的孩子，天经地义。她恨不得天天能看见王志超，天天做饭给他吃。大学期间每回王志超放假回去，她顿顿做了满桌子好吃的，眉开眼笑地看着王志超吃，王志超一回家，不做少爷都不行。所以，王志超目前最怕的，就是老爸特别是老妈前来。老妈的疼爱，让他又感动，又心烦。

可接下来的事情，大出王志超的意料之外。活儿交了之后，就联系不上派活的人了。发邮件过去拒收，打手机永远是空号。王志超傻眼了。遇上骗子了！王志超懊悔死了！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签份合同呢？现在网上骗子这么多，就这样以邮件电话联系，被骗了都不知道到哪儿找人去！后来回想起来，王志超觉得自己当初是被兴奋弄得大意了。想想吧，一屋子的人，辛苦一个月才一千来块钱，他三天就两千多，也许是被对方接下来还有许多单生意的承诺打动，觉得坚持见面签合同这样的事情，有点太不信任对方了。现在看来，信任一事，只能实施以了解的朋友身上。至于天上掉馅饼的事，十有八九是骗局。想想吧，有馅饼谁不想留自个吃呀？送给你一个陌生人？做梦吧。想通了这一点，王志超觉得心里舒服点了。至少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他会坚决果断地要求对方签合同而决不手软。什么面子，什么信任，统统靠边站，合同上过招吧。这是一个合同说话的时代。王志超白白替个骗子干了三天活，等于交了笔学费，弄明白了一个规则。

只是父母的礼物没了下文，这是一件麻烦事。这礼物口头表示后，迟迟不见实物，老爸倒还好糊弄，老妈可绝对不好对付。

王志超满心郁闷，沿着小河边走到头，又转回来，再走到头，又转回来，如此反复了几次，月亮已偏西，是下半夜了。王志超决定，还是先回去睡觉吧。休息好了，明天再想办法。

四

王志超回到租住的宿舍，打着哈欠推开房间的门，立刻惊讶的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掉下来。屋里的其他室友倒也完全正常，一个个睡在自己的被窝里正发出香甜的酣声，最里铺的老王微张着嘴一如既往地流着口水。不正常的是王志超自己的床铺上，竟然睡着个姑娘。那姑娘顶多二十来岁，也没有盖被子，和衣蜷缩在王志超的床上。北京的十月，夜间已经透着很深的凉意，而粗心的单身汉们，又没有关窗。姑娘因为冷，缩成一团。月光温柔地清凉地罩在她的脸上，不知道这姑娘正在做什么美梦，嘴角竟含着微笑。

王志超本想推醒这位不知哪儿来的莫名其妙的姑娘，可她嘴角的那抹微笑让王志超的内心深处一下子柔软起来。他不忍心叫醒姑娘了。看她在梦中都有些冷的样子，就轻轻拉开被子，想替她盖上。被子一搭到姑娘的身上，这姑娘就醒了。起先没有完全清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王志超，突然间就明白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不好意思地对王志超说：“这是你的床铺吧？不好意思我睡了你的床。”说着就要下床。

王志超站在床边冲着姑娘直摆手：“别，别起来，你睡吧。我不困。”可姑娘还是起身下床了，用双脚摸索到自己的鞋，一边整理自己压皱的衣服，一边对王志超说：“我是对面宿舍的。”这下王志超就纳闷了：她有住的地儿干嘛还要睡我的床？她一个姑娘家，这里可满屋子都是男的啊。

天都快亮了，王志超也真是不想睡了。女孩子就请王志超到她宿舍里坐会儿。女孩告诉王志超，她叫李艳。

因李艳宿舍就在对面，两步就到。打开门，还没开灯呢，王志超就听见屋子响起一片“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着有些瘆人。李艳哆哩哆嗦地伸长着手拉亮灯，王志超立即明白声音是哪儿来的：满地是到处乱爬的蟑螂，密密麻麻，个头硕大，色泽恐怖，毫不惧人。几只，竟然大摇大摆地爬到了李艳的脚背上。李艳一声大叫，一边跳着脚甩掉蟑螂，一边掉了魂一样扑到了王志超怀里，眼里汪着眼泪，如果不是拼命忍着，估计要放声大哭了。

王志超在李艳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然后拿起手边的一只扫帚，一阵狂扫，蟑螂风卷残云一样瞬间就没有踪影。

李艳眼泪汪汪地说：“一会儿它们又都会出来。”

李艳非常怕蟑螂，可越怕，蟑螂越多。今天晚上，李艳原本是靠在床头看书的。看着看着就迷糊着了，半睡半醒间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爬动，伸手一摸，一只蟑螂就抓在了手中。这些外形可憎的东西竟然大模大样地行走在李艳的脸上。偏偏今天的室友又都不在。李艳一个人在黑暗里发出一声惨叫，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冲进对面的男生宿舍，再也不敢回去。天越来越晚，疲惫的男生们想着第二天一早都得早起工作，谁也顾不上考虑屋子里还有一位女性，一个个上床入睡了。李艳实在困得不行，可要她重新一个人回到满是蟑螂的宿舍，这简直会要了她的命。于是，她也顾不了满屋除了她之外都是男性了，一头扎在王志超的床上睡着了，直到王志超回来将她惊醒。

李艳问王志超为什么一个人大半夜地在外面瞎转悠？王志超就说了自己的烦恼。连给父母买礼物的钱都没有。王志超虽然觉得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但并不认为是一种耻辱。租住在这个村的年轻人们，都是大学毕业生。他们无一例外是贫穷的。他们收入很低，只够温饱，有的甚至交了房租三餐饭不保。可是他们自信，乐观，不自卑。这群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充满着乐观的精神。王志超是他们其中的一人。他很清楚自己的优势，他知道目前的艰难只是个起点，是暂时的。王志超相信他的前景，就像是清晨的阳光，在金光闪闪地召唤着他。所以，王志超对李艳说着这件目前让他头痛的事儿，口气里带着点调侃。李艳在王志超脸上的笑容里看得到一丝无奈，但绝对看不到沮丧。

李艳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借给你呐。”说完，心里一动，怕伤了王志超男人的自尊心，又说：“不过，我是有条件的，还钱的时候，要加上利息。”王志超一听笑了：“什么利息？”李艳也笑：“请我吃一顿好的。”王志超一咧嘴：“这有什么问题？”

五

王志超给父母买了礼物。借来的一千元就用得差不多了。到邮局把礼物寄走后，王志超站在邮局前宽广的马路上。天气真好，碧蓝的天空上飘着朵朵白云，阳光从树枝间点点滴滴地漏在水泥地面上，似碎金碎银。远处近处都是高楼大厦，气势雄伟，直冲云霄。高档写字楼里不时有穿着时尚，气质高雅的年轻人进进出出，神色自信，态度匆忙。马路上各种高级轿车如流水般从面前驶过，这就是北京！中国的首都！中国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带！有多少人想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份子。现在，王志超已经站在这儿了。他握紧拳头在心里发誓：我，王志超，一定要立足北京。

发过誓之后，王志超明白，首当其冲的是先解决吃饭问题。专业对口的工作一时还找不到，王志超决定先到麦当劳去工作。王志超骑着辆叮当乱响的自行车，一家家麦当劳问过去，终于有一家要招一个服务生。经过面试，王志超很容易地获得了这个工作。

王志超没有类似的打工经验。而麦当劳的工作特点就是劳动强度大，高效率。不大的前台，近十位男生女生全都小燕子一样来回穿梭着，这边传走顾客点餐单，同时迅速取回已做好的食物递给点好餐等候在一边的顾客，嘴里清脆的报送着：“您要的鸡腿汉堡，中杯可乐……谢谢，请慢用！”将手里的托盘小心递过去，脸上带着微笑，然后微微一扬头，继续对着下一位顾客微笑：“您好，请问要点什么？”同时熟练地打出点餐小票。简直是脑不停手不停嘴不停脚不停。麦当劳里总是顾客盈门，尤其是在用餐的高峰期，走了一拨，位子还没有空下来，很快又来了另一拨，即便在大雪飘飞的冬天，服务生们也只穿着短袖的衬衫同时伴以满头大汗。头一天上班的王志超，看着穿梭不停的七八个服务生，看着他们一张一合没有停息的一张嘴，一时间，有点晕。

好在，他聪明。他紧贴墙壁站在角落里，以防会影响到别人的工作，同时眼睛眨也不眨地专门盯着一个人的工作程序。很快，他以编程的头脑总结出看似复杂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工作特点，其实，服务生的工作总结起来就是三个步骤：收银，传单，送货。看明白这一点后，王志超原来紧贴墙壁的后背由最初的紧张僵硬变成了些许的松弛。

正在这时，领班喊他了：“王志超，到这儿来。”领班是个身材纤长的精明姑娘，她站在王志超身旁，笑眯眯地看他工作。王志超赶走心里残留的紧张，努力地像个熟练的老服务生一样，开始收银，传单，送货。很快，王志超就融入这一群服务生中，谁也看不出他是个新手了。

领班笑了，拍一下王志超的肩，大声说：“王志超，你很有前途啊。”

第一天工作结束后，晚餐是麦当劳的汉堡和可乐。快餐种类虽多，味儿其实是一个调，那些服务生早就吃得有些腻，可对王志超来说，这比租住村里的牛肉面还是好上一百倍。他狼吞虎咽，吃得倍儿香。忙了一天的服务生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没有人去注意躲在一边的王志超。其实还是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了，就是那位领班。她悄悄走过去，将自己的汉堡悄悄放在他面前，轻声说：“我吃不了，你帮个忙吧。”说完，翩然离开。

王志超心里热一下。其实，他也早注意到了领班，因为，她长得很像一个人，这个人是晓妮。

六

当初找工作时，王志超没有说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他只报了自己高中毕业的学历。虽说他的名牌大学毕业证是个金字招牌，可是一个服务生，这金字招牌就成了负担，人家会想，这人，准备干一天，还是两天？所以，王志超很聪明地把自己的金字招牌隐瞒了。“是金子总会发光”这句话谁说的？太对了。前几天，这家店的电脑中了病毒，打出的小票总是不对，面对着排着长队的顾客和不停的埋怨声，一帮人全都手足无措。领班虽然一再放大声音请大家稍安勿躁，可等食的顾客们却在她请大家安静的要求中越发烦躁。怎么回事嘛！午间就一小时吃饭时间，迟到了老板是要扣工钱的呀！王志超不慌不忙地说：“我试试吧。”面对着乱哄哄的场面，他温和地对着大家微笑，请大家稍等，并很肯定地保证问题很快就会解决，不会耽误了大家的午餐。他的温和平静起到了很好的安抚作用。局面开始变得安静，而他的才华这时候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十几分钟后，故障排除，正常营业。这件事情，当然汇报到老板那儿。老板就一定要见见这个叫王志超的服务生。

老板想提拔王志超做领班。原先的领班降职做王志超的助手。王志超知道，领班的薪水，要比一般的服务生高许多。虽然现在钱对王志超来说，绝对是个挺重要的事情，可是，他还是回绝了老板的提拔。来了这些天，他知道，原领班以一个初中毕业生的身份，在这儿做到领班并不容易。她没有技术特长也不会做别的，就想在这儿一心一意做下去。而且，她是有能力的。当然，初中生的能力与名牌大学生的能力，在许多方面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所以，回绝了老板的好意，王志超也不想在这儿做下去了。有他在，原领班的前途就有了威胁。

天黑了，公交车的站台上开始热闹起来，几乎都是下了班的年轻人，面上带着工作了一天的辛苦，却仍在笑。笑容在已起了秋风的傍晚，给这个城市增添微微的暖意。王志超没有目的地向前走着，不知道要走向什么地方。其实，如果不是遇到领班事件，他一时半会的还不想辞了这工作。想来想去，还是忘不了晓妮。因为领班像晓妮，所以，他不想让她难过。

王志超一个人在市中心乱走着，手里捏着结算完的工资，薄薄的几张纸币，捏在手中似有似无的没有一点份量。他不想回到租住的地方去，一时间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当初的雄心壮志，原本是一堵顶天立地的里程碑，豪情万丈地耸立在他人生的征途上，这会儿却被现实击打得伤痕累累，摇摇欲坠。

起风了。风卷起地上层层落叶。今天是周末，这时候，父母一定坐在家里宽大的沙发上看电视吧？王志超突然很想给父母打个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只是想，却没有这样做。王志超决定改变策略，不再坚持非世界五百强企业不考虑。

七

放低了就业水准，王志超很快应聘到一家公司。公司很小，也就十来个员工而已。

公司老板很年轻。面试王志超那天，王志超首先被这年轻的小老板的气势震了一下。他一身浅色休闲衫，王志超对服装不讲究都能看出，那可是一身大牌，从头到脚没有一万拿不下来。以王志超的想象，这样的装束也就是在出席大的商业场面时才适合吧？而年轻的老板就这样很随意地靠在办公桌后的大大的老板椅上，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审视着他。这让王志超多多少少心里有点不舒服。然而，他只是安静地坐着，什么也没说。年轻老板看了他一会儿，一咧嘴，笑了，牙齿整齐洁白，大概是经常定期洗牙的。他笑了一下，对王志超说：“明天来上班。”并很意外地告诉王志超，让他负责一个项目。

王志超原先并不打算一定要在这家公司做的。公司不大，老板太年轻，穿着又这样讲究，有一点像花花公子。虽说给出的薪水还可以，但不一定是个好平台。可让他负责一个项目，这就不同了，以王志超一个应届毕业生的身份，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他立刻答应了下来。这是一个企业行政管理软件的开发项目。

老板叫张昊。他像是一只手，公司里的员工就是风筝，线全在他这只手里牵着呢。通常布置项目之后，张昊就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公司里经常是见不着他的人影。但是，没有人会偷懒。首先，张昊定下的交货日期并不是没有谱的。一般来说，这个日期不会让你抓狂，但想磨洋工偷懒，那是门儿都没有。曾经有个员工，见张昊这样整天见不着个人，就想和他玩智商，每天利用上班时间玩游戏，眼见着交货的日子过去大半了，他的项目还没什么进展，整天悠悠闲闲的，老板也不管他，不晓得多滋润。眼见着这样，别人的工作也慢慢懈怠下来。张昊不动声色，有一天突然来到公司，见那员工在玩游戏也不说话，没看见一样。中午时开办公会，让那人当着所有人的面汇报工作，将他工作中的漏洞一一指出，并严加批驳，当即撤了他的项目负责人身份，并扣除所有奖金。需要说明的是，张昊公司里有制度，项目负责人的奖金是完成项目之后才算数。接下来的日子，张昊吃住在公司，瘦了好几斤，硬是按时交货。从那以后，即使是张昊一个月不到公司一次，只要项目布置下去，都能准时完成，没有人会偷懒。偷懒，意味着拿自己的金钱开玩笑，这么弱智的事情，谁还愿意做？

张昊整天不到公司，他干嘛？他跑项目。只是，他跑项目从来不带公司员工，只有一次例外，带上了王志超。

八

王志超接到项目的第一个星期，就见他整天盯着电脑忙碌着，却没一点动静。项目组长不发话，组员没事情做，整天在电脑上聊天，忧心忡忡地担心着自己的项目奖。张昊得知这个情况之后，曾经有一天来到公司，看到王志超正专心致志地在网上寻找资料，于是张昊就没有走，一直到深夜十二点，王志超从座位上跳起来，振奋地高举双臂，喊了一声：“耶！”这才发现，张昊正坐在办公室，看着他笑。王志超上前，汇报了这几天的工作，这一个星期，他正在了解对方的管理性质及特点，已制定好详细的工作方案。那时，张昊就觉得，王志超是个人才。

王志超的第一个项目完成的很好，提前三天交工。最重要的是，没有返工，一次成功。这在张昊的公司里是很少见的。以往项目完成后，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需要修改，来来往往耗了不少时间。而且，到了饭时，总要请来人吃饭，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王志超没有，他的软件开发严丝合逢，而且使用合理，节约成本，客户大加赞赏，第一次主动将另外一个项目交给张昊公司做，指定要王志超负责。

这一个项目，不用说，王志超做得比第一个更出色。由于这两个项目，张昊对王志超的能力大为欣赏。以王志超的能力，张昊明白，他是不会安心久居在他这个小庙里的，即便是这样，他依然在做项目时，眼光很远，公司的利益，客户的利益，项目人员的利益，都兼顾到了。张昊想留住他。他给王志超的条件是，公司经理，薪水翻一番。王志超答应了。

起初，王志超只想在这儿过渡一些时间，有机会，他还是想走的。可是，张昊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平台。他完全信任他，给他最大的自主权。项目交给他之后，完全由他安排，有了不同意见，只要他的建议合理，就按他的办。在这里，虽然没有大公司的气势，出门要坐公交车，午间餐只能是简简单单的盒饭，但是，王志超的才华得到了最大的发挥。如果在世界五百强，以他一个外省的本科毕业生，是绝对没有这样一个平台的。所以，张昊把留他的意思一说，他马上就答应了。两个人，颇有点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也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基础，加上现在王志超的身份是公司经理了。所以，一次宴请客户时，王志超也参加了。事先，王志超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宴请，到了之后，才发现不同寻常。

主座，是一位政府官员，很年轻，三十出头，虽面相略带微笑，但一身官气，不怒自威，那有些压人的气势，还是在微笑中散发出来。左边，是一位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女孩，二十来岁，衣着时尚，只是妆太浓，让王志超不由得想起电影《画皮》里的女鬼。只不过，女鬼，是很有些美色的。女鬼旁边，也是位年轻人，只是肚皮已见规模，满脸油光，是一位房地产商。还有一位，长相清纯，据说是哪个电视台的演员培训班演员，出演过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电视剧。张昊，大摇大摆地坐在了官员的右座，两人递烟说笑，很熟悉的样子。王志超一声不响地坐在了下座。他有些不明白，这样的宴请组合，能谈些什么事情？

饭桌上什么正经事也没有谈。席间，房产商说着一些荤段子，两个女性，“女鬼”见怪不怪地笑着。演员有些稚气，低着头偷笑，这一来，房产商更来劲。演员有些坐不住了，身体开始不自然地扭动，想走，又不能走的样子。张昊这时恰到好处地打圆场，说起一些娱乐圈的八卦，王志超自始至终，除了敬酒，一句话插不上，说实话，他对他们这些不着边际的闲聊，一点兴趣没有。还真不如在租住村与室友们甩扑克来得痛快。

宴请结束后才是正题，一帮子人去K歌，KTV包房里，“女鬼”一直紧紧依偎着官员，不时与他共唱一曲，特别是那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女鬼与官员眉来眼去的，王志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想，这官员，怎么着也结过婚了吧？和这女鬼，算怎么回事？

张昊也不冷清，与演员说说笑笑，不知说了什么，那女孩子还娇嗔地骂了他一句。张昊也不生气，哈哈笑着，只是那笑声，浮得很。房产商也不闲着，叫了KTV里的一位陪唱小姐，没有消停。

王志超不想陪下去了，借口头痛，向张昊要了车钥匙，到车里坐着，周边安静了下来，心里的烦躁却涌上来。

他没有想到张昊是这样的。他不知道今天这样的一场消费有什么意义？他迷迷糊糊地在车里睡着了。醒来时，张昊已坐在车里面，见他醒来，点支烟，深吸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不习惯？”王志超摇摇头：“是不明白。有必要吗？”“有！”张昊望着车窗外。已是下半夜，歌厅的大门口仍然停着不少车辆，夜生活还没有结束。

“那个官员，是税务局的。我们每年的税额，都要过他的手。房产商，是他的朋友，也曾是我们的客户。”张昊说：“这样的关系，是不能断的。有事没事，都要联系。”

王志超不以为然：“该多少税上多少税就是了，不用这样哈着他吧？”

张昊也不多解释，只是说：“你到了我这样的境地，自然不会这样说。”

也许，王志超是不懂这些。只是，他看到了这些人与女人间的那种随便与调笑，这是他不能认可的。他不喜欢这样子。也不认同张昊这一点。可他是老板，这是他的私生活，王志超没有权利管。

九

领了项目奖之后，王志超还了借李艳的一千元钱，并守信请她吃顿好的。在“城市花园”，王志超点了小牛扒、甜点和咖啡。李艳最喜欢吃西餐，却是好久都没有这样奢侈了。她一边吃着肥美的牛扒，一边对王志超说：“你发财了？”王志超笑：“发了点小财，外加升职了。我很快就要搬离租住村了。”李艳停了咀嚼，羡慕地看着王志超：“那祝贺你呀。”一边撅了撅嘴：“我不知道还要在那儿住多久。”王志超心里突然就涌上了一阵怜惜。他想到了晓妮。

晓妮和王志超是大学同学。两人是在校迎新会上认识的。国庆节时，各系都准备了迎新会。团委组织了一个集体舞的节目，晓妮和王志超都得以入选。在排练的过程中，两人渐渐熟悉起来，也不能算是一见钟情，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两个人就走得近了，就成了恋人。这是王志超的初恋。初恋是最真的，王志超很珍惜晓妮。一直到临毕业，两人感情一直很好。毕业时，晓妮家人一定要将晓妮留在身边，而王志超坚决地去了北京。

一段感情就这样劳燕分飞。一直到现在，王志超还忘不了晓妮，他曾问过自己是不是后悔，答案是，这世界上没有后悔一词，所有的事情，只要你做出了选择，就不存在任何后悔的可能。有时候，夜深时，他会很想晓妮，甚至想给她打个电话，问一问她的近况。后来一想，觉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不要轻易地扰乱了这个轨迹。王志超知道晓妮的选择，替父母招个好女婿，一家人团团圆圆地住在一起。而王志超做不到晓妮的标准，他注定会是一个浪子，为自己的理想而流浪。而他的理想，到目前为止，已经算拉开了小小的帷幕吧？

王志超离开了租住村，走的那天，是星期天的早晨。辛苦了一天的年轻人们在呼呼大睡。他像来时一样拖着简单的行李箱，顺着小河边向村外走。村边的牛肉面馆还在开张，老板在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见着王志超，笑着打个招呼。他记得这个年轻人，是他的常客。王志超心里，竟涌上一点不舍。他最困难的时光，一天三餐，是在这儿解决的，老板心肠很好，那几天，总是要额外地在他碗里多加几片牛肉。租住村，就这样人来人往的，大家都成了习惯，没有人会过多注意到王志超的离开。然而，没有送行的人，这多多少少让王志超有点儿遗憾。

到了车站，王志超意外地发现，李艳正在车站那儿靠着站牌对着他微笑。她是唯一一个为他送行的人，也是在租住村唯一一个曾帮助过他的人。这个女孩子，毕业于一所普通专科院校的一个冷门专业，也执著地寻找着她的北京梦。王志超这一瞬间有一点心疼的感觉。他给李艳一张他的名片：“有事给我电话。”

李艳小心地将名片装进口袋：“发达了不要忘记告诉我一声。”她调皮地笑一下，调皮地说：“我看好你哟！”说完，放声大笑，笑声惊飞树林间的一群麻雀。王志超的心情大好。

事实是，最终还是王志超先给李艳打了电话。

说来话长。王志超的记者母亲开始关心王志超的对象问题。自从和晓妮分手后，她总担心她帅气儿子会被哪个狐狸精拐跑了，三天两头打电话寻问王志超有没有女朋友。王志超说没有，她又不相信；她总觉得，她优秀的儿子屁股后面，应该有一堆女孩子来追，三缠两问之后，王志超彻底不耐烦，就说自己有女朋友了。这下倒好，记者母亲决定携同教师父亲一同来面试未来儿媳。他们坚决不愿意这又会是一个晓妮最终与他们的儿子再次劳燕分飞，并且这一次，他们采用的是突然袭击的方式，上了火车之后，才给王志超发了个短信，四个字“父母去京。”王志超头一下大了。他无奈地揪了一阵头发之后，给李艳打了个电话。李艳爽快地答应了。

十

王志超父母一下火车，就看到了王志超，身边还有一位姑娘。那姑娘亲昵地挽着王志超的胳膊，一边低声问着什么。只是这一眼，王志超的记者母亲就大为喜欢：这是一个很入她眼缘的姑娘，比晓妮好。晓妮也不是不好，就是娇娇的长不大的样子，以后怎样来操持一个家？果然，一行人说说笑笑地打车到了王志超新租的房子时，里面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父母两人一见，眉眼里全是笑。他们哪晓得，接了他们的短信后，李艳就向公司请了假，火速赶到王志超的家，将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到现在，腰还酸着呢。坐了一会，喝了茶，说了话，王志超建议出去吃饭。可记者母亲不答应，说已看过冰箱，里面还有些菜，都是自家人，就在这里炒几个菜，在家里吃自在。王志超正想反驳母亲的意见，就见李艳已卷了袖子下了厨房。王志超跟进来不好意思地说：“李艳，不好意思，太辛苦你。”李艳大咧咧一笑：“这有什么？累不着我。你出去陪你父母说话去吧。难得见一面。”王志超一面向外面走，一面心里觉得，李艳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王志超手中的一个项目正到关键处，无法请假陪父母。李艳索性又请了两天假，陪王志超父母逛了长城，游了世界公园，看了颐和园，玩了大观园。因为同是学中文专业的，这一路游玩之间，李艳与王志超的记者母亲大有共同语言。记者母亲到底是年岁大了些，走一阵就要休息一会。秋天的太阳，亲切而明亮，李艳就扶了王志超的记者母亲，坐在阳光下的长椅上，一边与她聊天，一边就将打开盖子的果汁递过去，同时招呼王志超的教师父亲，关心地问他累不累。两位老人家看着这位懂事的女孩子，心花怒放。这样温婉的女孩子，现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哇。

住了两天，见王志超实在是太忙，而李艳又让其父母大为满意，他们这下是一百个放心了。两位老人家不顾王志超和李艳的一再挽留，执意要返回了。

是夜里十二点的火车。李艳准备了满满一袋吃的东西，要王志超的父母带着路上吃。王志超在家里是被照顾惯了的，这样的细节根本想不起来。这边父母与李艳在依依不舍地道别，倒没有他什么事了。王志超站在一边有些发愣时，记者母亲过来了，拉过他悄声说了一句：“这姑娘真好，你不要错过了。”

王志超相信母亲的眼光，她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她说好就不会错到哪里去。只是，如果她知道李艳只是王志超借来救急糊弄她的，会不会暴骂王志超一顿？

十一

好歹送走了两位父母大人，已经是下半夜了，李艳再赶回租住村，天就要亮了。这几天她也确实累了。于是，王志超建议，还是回到他的住处，再住一晚上吧。李艳也确实不想回到那满是蟑螂的租住村去，就随着王志超去了。

回到住处，李艳倒头睡了。王志超看着她甜美的睡相，想着母亲的话。他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整天忙于生计，忙起来饥一顿饱一顿的，虽租了这所小房子，却乱得一塌糊涂，到处是没来及洗的脏衣服臭袜子，满地烟头，桌子上除了厚厚的灰尘就是乱七八糟零碎物件，洗一次衣服可以在阳台上挂一个月。最乱的时候，屋子里简直无处下脚。说实话，王志超也对这乱七八糟房间挺烦的，他也希望下班回来时，看到的是整洁的屋子热腾腾的饭菜。但是，他没时间，也不会收拾屋子。李艳到来的这几天，给他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使他身心舒畅，精力充沛，心中很踏实。也许，他真的是需要一个女朋友了？如果是的话，李艳是最好的人选。

王志超摇摇头，觉得自己很自私。这么一个选择，完全是从现实而不是从感情出发，对李艳不公平。可如果说感情，晓妮还固执地占据着他心中的位置。没有办法，晓妮是他的第一次恋爱。四年，他将所有的感情都投入进去了，王志超甚至觉得，他再也不会有像与晓妮一样的恋爱了，他的爱情，在与晓妮相恋的四年里全燃烧完了。如果他再选择女朋友的话，一定是现实的需要大于感情的需要。而且，在这样一个生存压力很大的城市，王志超很清楚，那种地动山摇的爱情，对他绝对是一个奢侈品，他享用不起。

只是，不知道李艳的想法？她会愿意做他的女朋友吗？

天亮了。王志超第一次去买了早点，等李艳起床时，桌上已摆好了豆浆油条。李艳一边梳头一边说：“咦，犒劳我啊？”王志超一边把豆浆盛在小碗里一边说：“是啊！这几天辛苦你了。”

“我愿意呐。”李艳笑嘻嘻地说。

王志超心里一动：“和你说个事。答不答应由你决定。”不给李艳喘气的机会，他一口气说出来：“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李艳一回头，两眼直直地看着他。王志超心里想：“坏了，她一定是不愿意。早知这样，就不提这事儿了。”可李艳慢慢笑了，笑容在脸上一点一点地绽开：“让我做你的女朋友，至少，要送朵花吧？”

“这还不容易。”王志超箭一样窜出门去，上来时，手里握着朵大红的月季，且当作玫瑰双手捧上。

楼下有个小花园，王志超一直是小区里的好公民，从不动花园里的一草一木。他一边做贼一样偷偷地摘花一边还在心里嘀咕着：“上天有成人之美。今天例外，摘朵花不为过。”

接过了这朵月季花，李艳就是王志超的女朋友了。吃了早饭，她一分钟都没有停留，就去将自己的行李从租住村搬来：也不过就是几件衣服，装在一只小小的行李箱。心中却在叹道：“这下，再也不用和蟑螂共处一室了。再不用了。”

当天王志超随张昊又有场宴请。张昊酒量不行，王志超在酒桌上是左推右挡，到底还是醉了。回到家，李艳已先睡下。王志超先到卫生间吐了一回，再摇摇晃晃地挪到卧室，醉眼朦胧中，仿佛床上躺着的是晓妮。他睁着一双迷迷茫茫的醉眼，在心里唤一声：晓妮。渐渐，有柔情在心中升腾，他扑倒在床上，双手紧紧搂住床上的李艳，却在心里呼唤着：晓妮……

第二天一睁眼，李艳正在忙碌着早餐。见王志超醒了，含羞一笑：“你昨天睡得真沉，推都推不醒。”王志超一个翻身，一骨碌从床上跳下，这才发觉自己亚当一样一丝不挂，慌乱地找件衣服穿上，看到被单上一片红色。他心中猛地震了一下，慢慢上前，搂住了李艳。李艳小声说：“你，是我的第一个……”王志超没说话，只是将李艳搂得更紧了些。

有了李艳的打理，王志超的生活是比较安稳了。他再也没有了胡子拉碴的模样，衣服也整洁和有品味起来，虽都是些大路货，可也是李艳在商场里费尽心思选择的，搭配在一起穿，还真像回事。每逢替王志超淘到一件价廉物美的衣服，李艳总要很兴奋地说：“看，不比名牌差嘛。穿在身上也就是名牌嘛，却只要名牌的十分之一价格。”她笑着，“真好哎！”每当这时，王志超也不扫她的兴，只是在心里说：“总有一天，我们会买真正的名牌。”王志超不像张昊，张昊是真正的喜欢名牌。王志超对名牌不感冒，他只是为自己定了一个这样的标准而已。

而李艳，因住处离原先的公司太远，她已经辞了原来的工作，暂时还没有找到新的工作。这样也好，每天就在家里做做家务，先休息一阵子再说吧。

十二

因为公司经理的身份，也因为两人在某些地方互相欣赏，王志超与张昊渐渐无话不谈。这一天，王志超就得知张昊又有一位女朋友。之所以说是又有了一位女朋友，是因为这之前，张昊曾经有过四任女朋友，每任女朋友的任期均不超过半年。

“她们太烦，太不懂事。”张昊皱着眉头，有些不快地说。王志超内心替他的那些前任女友抱不平。这个张昊，总是吃着碗里盯着锅里，没有哪个女孩子能受得了。真是世界之大，什么性格的人都有，如果不是相处时间长了，张昊也确实有让王志超佩服和欣赏的地方，王志超真无法接受张昊这样的朋友。他可以说什么都好，对朋友讲义气，也有能力，就是不断犯桃花。张昊对女朋友也真的体贴，但他也够冷酷的，只要女朋友让他不爽，立即分手。而且分手后任凭对方如何讲和，也绝不回头。

张昊约王志超带李艳、他带上新交的女朋友，去城市花园一聚。然而，王志超万万没想到，张昊的新女朋友，竟然是他曾经打工过的麦当劳领班张洁。

张洁挽着张昊的胳膊进来时，虽穿着一身时尚的衣装，可王志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四目相对时，张洁一阵惊喜：“总听张昊提起你，我就在想，这个王志超，是我认识的王志超吗？果然是你呀。”

王志超心情有些复杂。如果是别的女孩子，她与张昊怎样真是不关他的事。可是，为什么是张洁，看到张洁，王志超总是情不自禁地要想起晓妮。想起晓妮，他的心里就忍不住会有些伤感，有些惆怅，有些疼。然而，没有人知道王志超的这些事情，他们热烈地聊天，一个个都兴高采烈。王志超强打着精神，心里却是一片荒芜。

回到家，李艳还兴致不减，一个劲地说张洁和张昊是如何般配，简直就是金童玉女。李艳不知道张昊的那些桃花运，如果知道了，还会这么如此大加赞赏吗？那一晚，王志超拒绝了李艳的示好，这让李艳莫名其妙又有点委曲。她好像没做错什么吧？

张洁偶尔的，会到公司里找张昊，张昊不在时，张洁会与王志超坐一会。王志超现在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张洁来了，王志超为她泡杯茶，与她聊一些当初在麦当劳的趣事。

张洁将一次性茶杯在手里轻轻转着，低着头，像是在对王志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张昊是有故事的人，他也告诉我，在我之前，他有过好几个女朋友，也告诉了我他们分手的原因。他是这样的人，要的是自由自在，不希望任何一个人管着他。我知道……”她的声音渐渐轻下去了，像是在梦呓一样，眼睛里，有着说不出的迷茫。一抬头，那目光却又清亮起来，透着坚定：“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待我很好。我顾不了别的，只抓住现在吧……”

现在于张洁而言，已经是那样的不容易。

张洁来自农村。因为是家里的老小，上面又是两个哥哥，一个农村的女孩，却被宠得像个公主，没下过一天地，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毕业，虽是没有考上大学，心却高了，全家人谁也拦不住她要到北京来打工。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月，没有工作，一直住在租住村，家里来电话就谎说自己过得怎么怎么好，放下电话就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身边没有一个朋友，连诉说的人都没有。哭过之后，还得自己想法子。

那一天在城里转悠，看到麦当劳招服务生。她怯怯的去应聘。刚工作时，因为不得要领被领班骂得头昏脑涨，好在她还算聪明，又肯吃苦，很快适应了这份工作，并且被提拔成领班，以为日子是一天天向上。而王志超的到来，差点让她丢了领班的职位，这对她是一次当头棒喝：在这儿，没有什么会永远属于你，要想保住已得到的，你就要付出更多。这样一想，她好像开窍了，所以她报名上了管理学的培训班。没曾想培训班的主讲老师竟然是张昊的大学老师。有一天晚上，张昊来找下了夜课的老师时，就遇到了正向老师请教的张洁。张昊眼睛一下就亮了。以后的事情，就水到渠成，张昊常常来接张洁放学，请她吃夜宵，呆子都能看出这是在追张洁了。张洁答应了张昊的追求。

张洁低垂着眼帘，挺秀的鼻翼轻轻张动，红艳的嘴唇微微抿着，这神态，真像晓妮。王志超的心又微微疼了起来。他在心中轻轻叹口气，什么也没说。他又能说什么呢？

十三

李艳又找了份工作，每天又要打工，又要整理家务，渐渐有些吃不消。王志超是少爷做惯了，回到家，也不知道帮一帮李艳，再加上最近一个项目进行得不太顺心情烦恼，于是，在李艳的唠叨声中大发脾气，气得李艳放声大哭。这哭声使得王志超更加心烦意乱，一甩手，他走出家门。

王志超心烦着，不知往哪走，就在路灯下随便乱转着，转着转着，就觉得饿了，于是进了家餐馆，想着把肚子填饱，心里却是乱七八糟地塞满了理不清的烦。他要了瓶酒，一个人喝开了。喝着喝着，就有了几分醉意。

出了餐馆，冷风一吹，他头脑清醒了些，却不想回家，不想面对李艳的哭泣和埋怨，就接着走，走着走着，走到了一栋楼前，抬眼望去，张洁屋里的灯亮着。

他在楼下看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有上楼去。

回到家，很晚了，李艳还坐在沙发上等他。桌子上放着做好的饭菜。见他回来了，李艳就起身想把凉了的饭菜再热一下。王志超拦住了她，停了一会，对她说：“李艳，请原谅，我今天心情很烦……”李艳什么也没说，自己默默吃饭。

王志超决定，还是要和张洁好好谈谈。张昊这一次，绝对是脚踏两只船了。除了张洁，他另外还有一个女朋友。那另外一个女朋友，比张洁时尚得多，也比张洁漂亮。那天公司休息，王志超因为项目的事情要去加个班，就撞到张昊与另一个女朋友在亲热。他觉得血液一下全涌到头上，咬了咬牙，一扭头就走出公司，心里却是不想再在公司里做下去了。

对于王志超想辞职另谋高就的打算，李艳坚决不同意。张昊这么器重他，薪水给的也高，为什么要辞职呢？王志超觉得这事没法给李艳说，还是辞了工作。

辞工的那天，张昊看着王志超，一直看着，看了半天，才说：“志超，你觉得，你的选择值得吗？”王志超没回答。他现在无法去判断值得不值得，他只是觉得必须这么做。

王志超约张洁见面。张洁来到时，王志超还是吃了一惊。她春风满面，笑意盈盈，面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怨色。坐下来，她对王志超感激地一笑：“志超，我知道你为什么找我来。”

“你知道？”王志超又是一惊。

“嗯。你辞职了。而且，如果没猜错，是因为张昊，也是因为我。”

王志超没有否认。他问张洁：“你爱张昊吗？”

张洁笑了：“现在不敢爱，但是，肯定是喜欢他的。”

张洁告诉王志超，她和张昊之间有约定，将来张昊总要结婚的，这个结婚的人选，由他自己来定。结婚之前，哪怕他有无数的情人，张洁也不会干涉，但是，只要结了婚，如果他选择了我张洁，就不能再有婚外情。当然，张洁自己一定也会洁身自好。

张洁说：“我了解张昊，他不会轻易答应一件事，但他一旦答应了，就不会反悔。我给他时间，给他选择比较的机会。”

“他现在这样，你不难过生气吗？”

“要说没有，是假的。但是，他不欠我。我通过他留在了北京，能在北京定居下来。我一个农村的丫头，又没有什么学历文凭，凭什么在这儿立足？对了，张昊已经投资了一家麦当劳，交给我管理。”

“你不觉得委屈？”

“不，现在我们是各取所需，但如果有可能成为夫妻，那我们就是一体了。让他尽情选择，否则他会不甘心。”

“他会娶你吗？”王志超问。

张洁想了一想：“应该会的。他所有的女朋友当中，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大度。”

张洁哈哈笑起来。在张洁的笑声中，王志超突然间就轻松了。起先他愤怒，他不平，是因为他将张洁放在了弱者的地位，隐隐约约的，又仿佛他的晓妮受了委屈，现在，到底是谁更强呢？

记者母亲来电话，催问王志超什么时候结婚，不断地说着李艳的好。王志超哼哼着，听母亲说，也不表态，母亲发怒，命令他今年一定要有个态度，还要求王志超不能欺负李艳。这么着王志超心里有些好笑。母亲其实有个遗憾，她一直想有个女儿，看来，她是把李艳当女儿待了。想当初记者母亲也是铁人一样的坚硬，这女人年岁一大，心全成豆腐做的了，除了儿女情长，装不下别的了。

没有工作的这一个月，王志超和李艳游遍了北京城。到这儿两年多了，王志超才有机会有时间好好看一看北京。北京真大，大得装满着中国五千年的文化历史。身处北京，王志超时时感受到中国的历史源远流长，感到自己是个中国人而充满力量。如果说中国是一棵大树，北京的文化就是磐实的树根，让人心里踏实而厚重。王志超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北京了。因为北京是中国的前沿，让他能登高望远，玉树临风。

这期间，王志超也和李艳一起去了刚到北京时租住地，回忆着村中的牛肉面馆和宿舍里满地的蟑螂。村里依然住满了才毕业的大学生，热情，自信，贫穷，在最困难时依然做着最美好的梦。

谁说梦不能实现？王志超不能算成功人士，他曾自嘲地说，芸芸众生之中，他就像一只小蚂蚁一样渺小。何止是他？村里租住的那些追梦的大学生，还有李艳，张洁，他们都像是大千世界里的一只只小蚂蚁。在这浩翰的自然界里，蚂蚁是多么渺小而不堪一击啊。可蚂蚁仍然生存在这个世界中。蚂蚁有着永不言弃的精神：如果我们试图挡住一只蚂蚁的去路，它会立刻寻找另一条路。要么翻过或钻过障碍物，要么绕道而行。严冬对蚂蚁而言是残酷的，但整个冬天蚂蚁都憧憬着夏天。在严冬中，蚂蚁们时刻提醒自己严寒就要过去了，温暖舒适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即便是少有的冬日暖阳也会吸引蚂蚁们倾巢而出，在阳光下活动活动筋骨。一旦寒流袭来，它们立刻躲回温暖的巢穴等待下一个艳阳天的召唤。蚂蚁是乐观的，顽强的，执著的，不言败的。

王志超愿意像蚂蚁一样执著地生活着。他决定不再为晓妮遗憾和忧郁，不再为张洁而心痛：晓妮有晓妮的选择，张洁有张洁的决定，那么就在心里祝福她们吧。明天就开始找工作。以他现在的工作经验，找一份满意的工作是不难的。

他转过身，搂住李艳的肩，对李艳说：“我们结婚。”李艳却是一把推开他：“你这么有把握我会嫁给你？你求婚的戒指呢？”这是个问题。王志超一时间有些发愣。李艳却笑着跑到一边去了。

王志超哪里知道，在租住村，李艳睡了他的床，第一面见到他时，就爱上他了。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