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
“名记”,即“著名记者”的缩写,直到今天仍在沿用。
因千年古城湘潭,位处湖南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带,与省会长沙紧紧相依,自晚清以来,报业十分发达,到了上个世纪的三四十年代,竟有十几家享誉久远的报纸,《民声报》便是此中之一。有名报风行于世,便有许多“名记”应运而生,如灿烂的星斗,闪耀在新闻界的上空,令大众瞩目。
《民声报》虽是一家四开小报,但日出数张,尤以迅速捕捉国内外重大新闻、敢充当民众喉舌、立言大胆、真实可信见长,故发行量大,本埠外地无不以先睹为快。
总编兼社长的孟伟夫,曾留学英国,浸淫新闻界久矣,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报人和“名记”,能采能编,也善于管理社务。历年所招聘的记者、编辑,皆是他亲自选定,不但要操守坚毅,而且需才华横溢,自谓强将底下无弱兵。他的名言是:“何谓记者?记人记事,必须对历史负责。”
孟伟夫好酒,是真正的“高阳酒徒”,但从不醉,更不会因酒误事。办公室的热水瓶里,装的不是开水,而是白酒,口渴了便以酒当茶。他曾作过这样的诗句:“新闻真忌假,平生酒当茶。”
所有的部属中,孟伟夫格外看重史铭之。
史铭之是本地人,毕业于南京大学新闻系,性格豪爽,敢仗义执言,是范长江领导的“中华青年记者协会”的会员。对于范长江这位声名赫赫的“名记”,虽只是开会偶尔见之,史铭之却对其佩服不已。范长江喜欢上穿西装,下着马裤,被人称作“长江装”;西装左胸部佩一枚青年记者协会的徽章,形如一个钢笔尖,笔尖上缀一步枪图案,枪上镌“青年记者”四字。史铭之着意仿效,也是这种装束,加之国字脸,高挑个,下笔有如神助,说话滔滔不绝,在同辈中确实是“鹤立鸡群”。
孟伟夫赏识他,却又不能不暗暗地为他担心。这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权贵也敢触犯,可别出什么意外。
湖南省省长何健,是个既刁滑又凶狠的角色,还好名,随便办个什么事,都喜欢邀约各报记者亲临现场,然后让这些笔杆子撰文予以张扬。
那年清明节,何健领着家人,在森严的护卫下,上岳麓山为其母扫墓,美其名曰“倡导孝道”。
史铭之闻讯,先一天乘车去了长沙,然后在第二天上午,随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到达现场采访。下午即赶回湘潭,写了一条语含讥讽的新闻消息,题目是:《何省长昨上午去岳麓山扫他妈的墓》。
发排前,孟伟夫照例坐在办公室认真审稿。
看了这篇消息的题目,他莞尔一笑,其意不就是“何省长昨日上午去岳麓山祭扫其母之墓”吗?但变成“扫他妈的墓”,国骂“他妈的”就有了更多的含意,读者是不能不读的,可何健该作何想?想改,又舍不得,这小子有胆有才啊。孟伟夫用毛笔饱蘸红墨水,写下“照发”两字,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蒋介石提倡“新生活运动”时,湘潭县的政府欲有所为。县长康宓,是孟伟夫的中学同学。孟伟夫接到康宓的电话后,答应派史铭之去采访。
史铭之说:“这不过是一种时髦的说法,有何新意?”
孟伟夫说:“也许可以发现另外的新闻线索呢?”
“好吧……”
史铭之去了县政府。
县长秘书告诉他,县长正在接待省政府要员,让他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静候。
一个小时后,秘书开门出来,说:“史先生,您可以进去了。”
史铭之蓦地站起,大声说:“请你转告康县长,刚才他没有时间,现在则我没有时间了。再见。”说完,扬长而去。
回到报社,史铭之去了孟伟夫的办公室,颇为自矜地禀报这次“失败的采访”。
孟伟夫说:“不是因为县长是我的同学,才让你去采访,而是关注、报道一切可能发生或已经发生的新闻事件,是我们的职责。受点委屈算什么,假如是有生命危险呢?你也避开?让我去会会他!”
史铭之一下子愣住了。
第二天《民声报》的头版头条,果然是孟伟夫亲自写的一篇访谈录,题目是:《新生活运动且缓推行,老百姓饥苦何时能解》,以两人一问一答的形式,出语平和,但直指当下民生的严峻状态,确实出手不凡。
为这事,史铭之内疚了不少日子。
抗日战争爆发了。日军长驱直入,武汉沦陷后,锋芒直逼长沙。
对于形势的发展,孟伟夫早就作了安排。派人去湖南沅陵县租赁房屋,购置一些旧桌旧椅置于此中,价廉而适用;与一家印刷厂签订合同,报纸交其印刷……
待到长沙中日第一次会战即将拉开序幕,《民声报》已安然迁到沅陵,并随即出报发行。
在当时,因川湘公路经过沅陵,其与贵州也晰然可望,兀地变成了一个空前热闹之处。
《民声报》设于沅陵市区,市区对面的凤凰山下,便是川湘公路。凤凰山上屹立着巍然古寺,晨钟暮鼓,俨然世外。
闲暇时,孟伟夫喜欢邀约史铭之去登临凤凰山,看花树流泉,谒古寺殿阁。
一次,他们站在大雄宝殿前,见香客川流不息,史铭之说:“孟总,我想了个上联:‘钱能医贫,药能祛病,国难何深,佛安治欤?’”
孟伟夫说:“这上联好,给我留下了施展空间,我的下联是:‘法可镇邪,剑可斩妖,贼倭一尽,民则乐焉。’”
史铭之说:“孟总,你的下联言近旨远,又关联现实,远胜于我,佩服,佩服。”
忽有几名女眷,在便衣男子的保护下,缓缓而来。为首的那位女性,雍容庄雅,气度不凡。孟伟夫蓦地一惊,似在哪里见过她?他想起来了,数年前,他在北京一家报社供职,受命到沈阳大帅府采访少帅张学良,当时其夫人于凤至正好在场。
他对史铭之小声说:“那是于凤至。”
史铭之眼睛一亮,立刻悟出此中情由:自张学良“兵谏”蒋介石,达成与中共联合抗战的约定,然后愚忠地护送蒋回南京,便被蒋囚禁失去自由。囚张之地,屡次变更,视为绝密,绝不许任何报纸予以披露。
“我们应该将此消息告知世人。”史铭之说。
“但还要核实,做到准确无误。怎么写?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你得反复斟酌。”
“是。”
下山后,史铭之通过各种途径和关系,迅速弄明白了这个新闻事实:张学良现被军统特务囚禁于沅陵凤凰山一高官的别墅中,于凤至请宋美龄为她说情,这才应允她千里迢迢来此探望丈夫。
当天深夜,史铭之将新闻稿,送到了孟伟夫的办公室。
此稿只有一个标题,是典型的“标题新闻”写法:《凤凰山有凤来仪》。落款是括号中一行字:“记者史铭之。”
孟伟夫看了又看,忍不住拍案叫绝:“好!表面看什么也没说,可什么都说清楚了。地名为‘凤凰山’,人名呢,‘有凤来仪’隐含‘凤至’二字。而‘有凤来仪’出于《左传》上的‘凤凰于飞,和鸣铿锵’,是象征夫妻和美之意,于凤至之所以至凤凰山,当然是来探看被囚禁的夫君张学良了。但这‘记者史铭之’我得删去,我不能不以防万一,你同意吗?”
史铭之说:“一切由您定夺。”
第二天,《民声报》的头版头条,以醒目的粗黑大字,刊出了这个“标题新闻”。
明白人一见便知此中奥妙,于是张学良囚禁于沅陵凤凰山的消息,不胫而走。
这个“标题新闻”一连登载了三天,《民声报》的发行量猛增了五万份!
(据后来史料披露,第四天凌晨,张学良便被转移到别处去了。)
第四天的深夜,一伙军警冲进了孟伟夫的办公室,把他抓走了。
《民声报》不能没有“头”,繁多事务,需要孟伟夫坐镇打理。
最着急的是史铭之,这“标题新闻”是他写的,他不能让孟伟夫代他受过;何况,从大局出发,《民声报》任重道远,不能群龙无首。
他打听到孟伟夫现关押在沅陵警备司令部,不久,将押解去重庆。而警备司令部司令汤风侠,是湖南邵阳人,为一老国民党党员,曾参与蔡锷的“讨袁之役”,素来对《民声报》多有好感。于是,他请父亲的一位老友、当地的一位缙绅,且与汤风侠交谊深厚,前去说情:称写此“标题消息”的是记者史铭之,在未送总编审稿的情况下,伪签其名,直接交排字房排字;史铭之愿意替换总编,前来接受任何惩处,决无怨言。
汤风侠说:“这史铭之,义气,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上司。行!”
一切都悄悄地进行:孟伟夫释放了,史铭之入狱了。
孟伟夫是回到报社后,才知道此中情形的,连连喟叹:“我老了,不足惜,史铭之还年轻啊。押去重庆,军统对他会手软吗?这个专制、黑暗的世道,压迫舆论至极,不垮台才是怪事!”
几天后,史铭之被押往重庆,不久,便在重庆郊外被秘密枪杀了。
曲曲折折,消息终于传到了沅陵的《民声报》社,上下皆悲。
孟伟夫指令全体员工佩戴黑袖章三日,以为哀悼。然后,从热水瓶中倒出一大杯酒,一边喝一边奋笔疾书,写下“标题新闻”:《为新闻真实铭之于史,遭黑幕豪强杀戮于渝》。“史铭之”的名字巧妙嵌入,却又不动声色。然后在文后的括号中,再落下一行字:“记者孟伟夫。”
这个“标题新闻”,当然置于明日的头版头条。孟伟夫思索了一阵,再写一条《寻人启事》:“本报记者史铭之,于数日前突然失踪,有知其下落者,请示本报。”此文同时安排载于头版右下角,让读者对照一看,真相便昭然若揭。
当排字工人取走稿子去发排后,孟伟夫把办公室的门关紧。换了一只大搪瓷杯,倒出热水瓶中的酒,一边流泪,一边猛喝起来。从没有醉过的他,第一次酩酊大醉……
姓姚名鼎鼐字知味的这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半白头颅,清瘦身材,满脸是沧桑的皱纹。经过漫长的政治审查,终于获得了“解放”,打起背包,乘长途汽车,去了湘潭远郊外的青山桥“五七干校”。时为1973年冬。
自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姚鼎鼐作为市文物局研究所的一个资深研究员、文物鉴定专家,便立马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加之他出身旧时代的高官家庭,出国留过学,曾在故宫博物院干过好些年,与方方面面的重要人物多有来往,直到1951年才调到家乡来工作。解放后的人生履历一如清水,可解放前的如烟岁月要弄个明白就并非易事了。祖辈、父辈可有血债和劣迹?他留学期间可与国外的反动组织有过瓜葛?在故宫博物院工作时与哪些人关系密切?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他在哪些刊物、报纸发表过学术论文?这些论文是否含沙射影、别有用意?批斗、讯问、外调、检讨……一晃就是几年,他在一种苦苦的煎熬中,如久禁的囚徒,终于等到了特赦令,除了出身、学历和学问是既定事实外,其余的全没有问题,他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青山桥“五七干校”,离市区也就几十里远,学员都来自文化、宣传、教育战线。这里有山有水有田畴有菜地,地域很宽阔,风景也宜人。学员们隶属不同的中队,一个中队又分几个小队。每个小队划定一块地方居住,都是一色的土坯房。或种田,或种菜,或伐木,或饲养猪、牛、羊、鸡、鸭。批判封、资、修,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和中央文件,揭批他人和自我检查,则是持之以恒的功课。
姚鼎鼐分配在三中队第五小队,种菜也种田。他的心很平静,很恬淡,只是与文物相去甚远了,这不能不说是遗憾。
姚鼎鼐在文物鉴定上,尤以识别青铜器而蜚声中外,看器形,赏纹饰,辨锈色、译铭文,嗅气味,那些鼎、鼐、尊、盘、爵、壶……在他的手上端、捧、捂、翻、叩,立刻可知道是真是假,是优是劣,出自哪朝哪代,为何国、何人所有。他曾确立为学术界认同的“分期法”:商代后期至西周早期为青铜器的“勃古期”;西周昭穆以后至西周覆亡前的青铜器,属“开放期”;周亡而至春秋战国时代,就进入青铜器的“新式期”了。
在干活休憩时,或在开会不需要他发言时,姚鼎鼐总会下意识地伸出两只手,仿佛把住了一个什么形制的青铜器,做出一些旁人不识的动作,端、捧、捂、翻、叩,于是目光蓦地发亮,鼻翼有力地翕动,心便陶醉。是一只乳丁纹爵,还是一只龙虎尊?
直到小队的负责人刘思一声断喝:“老姚,你在干什么?”
他才回过神来,淡然一笑:“没……没干什么。”
还有一个令他说不出口的遗憾,是食堂的伙食太糟糕。不是没有山珍海味,而是炊事员的水平太差,死炒硬煮,无论是肉食和蔬菜,只能说是“熟”了,聊可充饥而已。
五小队也就十几个人吃饭,厨房掌勺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徐林,还有一个打下手的老郑,负责采买、摘菜、洗菜、切菜。这两个人是住在附近的贫下中农,由干校雇请来的,每月发工资。
徐林待人客气,但对自己的手艺却很看重。因为他在来此供职之前,专门拜过乡下的大师傅学艺,这一带农村有什么红、白喜事,便被请去掌勺,名声很响。
姚鼎鼐自小生活在钟鸣鼎食之户,父母对家厨十分讲究,耳浸、目染、嘴尝,什么菜肴没见识过?他不但会吃,而且会做,还能溯源析流说出此中的种种奥妙。“七分刀功,三分炉灶”,刀法上的拉、切、翻、磨,炉灶上的煮、炖、蒸、炒、焖,主料、配料、作料的巧妙安排,火候的精确掌握,对于他来说皆烂熟于心。姚鼎鼐的父亲,在解放前,任省府议员,过世时,家厨的一位老师傅曾请他代写了一副挽联:“侍厨承欢到衰年,公子趋庭,我亦同尝甘苦味;治国烹饪非易事,先生驾鹤,谁识调和鼎鼐心。”是他借别人名义的“夫子自道”,“治国烹饪非易事”,典出《老子》中的“治大国如烹小鲜”。
眼下的徐林只能算是一个“炊事员”,与烹调艺事还相距遥遥。姚鼎鼐渴望有一天能走进厨房一试身手,做出真正的可口饭菜。
时令入春。
给徐林打下手的老郑,因身体不好,辞职回了家。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由本小队学员报名。没有谁愿意去,“众口难调”,那是个苦差、怨差。
小队负责人刘思拉长了脸,说:“什么态度?”
“我去!”姚鼎鼐说。
“你行吗?”列席会议的徐林斜了他一眼。
“怎么不行呢?你是革命青年,又是大师傅,可以教育、指导我,我保证任劳任怨。”
徐林笑了,说:“你虽年老却谦虚,跟我去厨房吧。”
一连七天,姚鼎鼐从从容容、认认真真地为徐林打下手,采买油、盐、酱、醋、肉食,到菜园里去摘菜,到水渠里去洗菜,然后便是切菜,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合板合辙。
徐林很惊诧,问:“老姚,你干过厨房?”
“在家里也要吃饭呵,现在是新社会了,男人也得做些家务。”
“老姚,你的刀功很不错,切肉,条是条,块是块;切菜,长短整齐,有的菜你不用刀,而是用手掐和撕,有讲究哩。”
“谢谢徐师傅夸奖。”
“什么时候,你也上上灶台,让我也少熏点儿烟火?”
“你是提携我,徐师傅。明天的中餐,我来试试,好吗?”
“行……呵。”
姚鼎鼐望了望徐林,浅浅一笑:这小伙子未必心甘情愿让出这把勺子!
第二天早饭后,姚鼎鼐洗好碗筷,提着一大一小两只菜篮子,急匆匆走出厨房。徐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点上支烟,狠狠地吸了起来。
十一点钟的时候,姚鼎鼐回来了。
大篮子里装满了洗干净的野豌豆苗,青翠柔婉,这玩意田埂边到处都是,只不过割下的都是尖梢这一截;还有一大把刚刚长出苗的野生荠菜。小篮子里装着几只还滴着血的野山鸡,还有一盆芡粉,一包油炸花生米,一大把暗黄色的萝卜干粗条。
园子里的白菜、包菜没有取,屠宰店的猪肉没有买,而花生米、干罗卜条、芡粉也可用来作菜?徐林茫然地直摇头。
“徐师傅,按常规中餐是三个菜,我拟定为:‘炒豆尖’,属于北京菜;‘荠菜山鸡片’,为鲁菜;‘花生萝卜干’,乃川菜。野碗豆苗、野荠菜是自采的,不花钱;几只山鸡是从猎户手上买的,由我来掏钱请大家尝个鲜。是你上灶台,还是我上灶台你作指导?”
徐林没做过这几样不属于湘菜的菜,不想让姚鼎鼐掌勺真还不行。他倒要看看这老头子的手段,不出洋相才怪。于是说:“你掌勺,我在旁边看着吧。”
姚鼎鼐系上围腰,开始兴致勃勃地干起来:
用煮沸的水浸泡几只雄山鸡,然后去毛,再开膛取出此中的下水,宰头去翅,再切出几盘白生生的鸡脯片,鸡脯片用蛋清、芡粉、盐浆好。荠菜用温水焯过后,再切成碎末。
油炸花生米,搓去皮衣,用菜刀压拍成颗粒。将萝卜干粗条用开水发涨,先开成厚片,再切成细长条,挤去水分再分置在几只盘中。然后,浇上熟油辣子汁、酱油、白糖、花椒粉、葱花和香油,拌匀,再将碎花生米搁在上面。
徐林问:“这就成了?”
“待上桌时再搅拌一次,这是一道川菜中的凉菜。”
“老姚,煮饭是煤火,炒菜呢?”
“柴火。”
“我来生火吧?”
“行。只是委屈你了。”
徐林没有做声,很不情愿地去生火、添柴,烈腾腾的火呼呼地往上蹿。
姚鼎鼐搁上洗净了的铁锅,待水汽蒸发干净,舀入一勺茶油,未待油烧滚,即倒入浆好的鸡脯片,搅动一遍,起锅入盘,这叫“滑”。再倒入荠菜末,炒至半熟,又将“滑”过的鸡脯片倒下去。一边用勺快速翻动,一边喊道:“添柴,猛火!”
不到十分钟,菜被舀入几个大瓷盘里,雪白的鸡脯片配上翠绿的荠菜末,好看极了,香味浓郁但又清纯。
徐林毕竟在厨房出没多年,门径是熟悉的,他不能不佩服这老头子的手艺,原本有的一腔怨气顷刻间烟消云散。
姚鼎鼐又将山鸡的下水,加上切碎的鸡头、鸡翅、鸡脚,做了一道“酸辣鸡杂汤”。临起锅时,才放上姜丝、葱段。
该做“炒豆尖”了。
徐林说:“姚老师,你是我真正的老师。这野豌豆苗,一般是没人吃的,我也不知道怎样做。”
姚鼎鼐说:“你想学,我肯定愿意教。也许……将来,对你会有用。这道菜,火候挺要紧,火猛了,菜会糊;火弱了,菜生而扎口。这道菜,只宜清炒,加任何东西都是画蛇添足。油要少,盐要适中。厨师的诀窍是:若要人不嫌,放好一把盐。”
“呵,‘放好一把盐’?”
“五味之中,咸为首,故盐在调味品中列为第一。《尚书》说:‘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岂止是羹,做其他菜也一样。”
到了正中午,下工的钟声响过后,小食堂的几张桌子边,坐满了人。菜上了桌,大家一尝,便有喝彩声响起。
“徐师傅,今天你是大显身手了。”
“‘荠菜山鸡片’,肉嫩荠香;‘炒豆尖’,肥腴爽口。”
“还有这‘酸辣鸡杂汤’,味重而刺激;‘花生萝卜干’,好看又好吃。”
刘思把筷子一搁,蓦地站起,厉声吼道:“小徐,老姚,你们来一下!”
徐林和姚鼎鼐,快步从厨房走到饭厅里来。
“谁买的野山鸡?怎么还多做了一道菜?来这里是为了改造旧思想,不是来享福的,这是拉干部下水!”
姚鼎鼐一下子愣住了,正要说话,徐林往前面一站,说:“野山鸡是我的一个亲戚送来的,没花钱,这地方野山鸡多的是,贫下中农经常吃。你这样说,拉干部下水的就是我了?还有这野生的豌豆苗、荠菜,是姚老师亲自去采的,过去只有穷人才吃,你们吃了,可以忆苦思甜,这是革命的好传统。鸡杂扔了可惜,就多做了一道菜,有什么错吗?”
刘思一块脸涨得通红,嗫嚅地说:“小徐,对不起,我……什么也不懂……”
“哼。我是贫农的后代,你不懂可以来问我,别空口乱说!”
刘思能说什么呢?虽是校方委派的负责人,却不能去指斥徐林。他憋着气,狠狠地说:“吃完饭,大家就去上工,中午不休息了!”
饭厅里一刹那静了下来。
厨房与学员的宿舍,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是一个独立的格局。为了工作的方便,姚鼎鼐早已搬过来,和徐林同住在厨房边的一间小厢房里。
夜深了,两人坐在小方桌边,都没有睡意。
“徐师傅,今天你若不出来说话,我可就要遭殃了,谢谢你。”
“姚老师,你叫我小徐吧,我算什么‘师傅’?你做的这几道菜,让我长见识了。这几天闲聊,你说到烹饪文化的博大精深,我不能不惭愧。假如,你不嫌弃,就让我拜你做老师吧,认认真真跟你学点过硬的本领。”
姚鼎鼐半晌无言。
徐林重新给姚鼎鼐沏好一杯茶,端着走过去,然后跪了下来,把茶杯高高举起。
“老师,乡下人拜师了,请喝!”
姚鼎鼐慌忙站起来,两眼含泪,接过茶来喝了一口,哽咽着说:“我眼下是在走麦城,你还如此尊敬我,我……收下你这个学生。从明天起,一有空闲,我就给你上课,好吗?”
“老师。好。”
“我手头没有书,有书也不能拿,清代的《随园食单》、《食宪鸿秘》等等,都在我肚子里哩。你也不能用笔用纸记,只能用心记。”
“我知道了。”
“睡吧,离天亮只有几个小时了。”
窗外,有一个人影悄悄一闪,飞快地消逝了。
从第二天开始,在午前或黄昏时,刘思会突然出现在厨房里,东瞧瞧,西看看,然后板着脸走了。
这两个时段,姚鼎鼐正在灶台上掌勺炒菜,徐林则恭敬地站在旁边观看,刘思怎么进来怎么出去,他们似乎一无所知。
一个星期后,干校总部突然下达一道调令,把姚鼎鼐调到二十余里外,另一中队的林业小队去。那是一个荒僻而相对封闭的老山沟,生长着一片一片的杉木林,小队的任务是种树和伐木。
他们心里都明白,有人向干校总部告了密。这个告密者,只可能是刘思。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上午,徐林伤心地替老师扛着行李,两个人去了几里外的一个长途汽车站。
“老师,是我害了你,我若不拜你为师……”
“你好学,没错。我这种人,他们要整我,总会找到借口的。我这里有一封写给我老伴的信,你得便时进城,就上我家去。我还有一些藏书,转移放在一个远房亲戚家。见信后,你师母会领你去取那些谈烹饪的典籍,你就好好地研读吧。有什么疑难处,可把信寄到你师母处,她会想方设法告诉我。”
“嗯。”
汽车开动了,渐行渐远。徐林久久地站立,目送着汽车变成一个小白点,倏忽消逝。他忍不住呜呜地大哭了一场,然后疯跑着回到驻地的厨房……
十年后的1983年,在湘潭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出现了一家“青山桥乡味饭店”,经理兼主厨的,就是徐林。店子不大不小,楼下是大众厅,二楼为包厢雅座。
牌匾是已届八十的姚鼎鼐,用楚简体写的,极端庄灵动。进门靠墙的玻璃柜中,陈列着姚夫人当年所赠的十几本烹饪典籍,都是线装书,似可闻飘散而出的纸墨芬芳。两边的墙上用大红纸金粉字写的菜谱格外醒目,依次写着本店的特色菜:“炒豆尖”、“荠菜山鸡片”、“花生萝卜条”、“酸辣鸡杂汤”、“芙蓉肉”、“鲢鱼豆腐”、“红烧肉”、“蒸猪头”……
又过了两年,姚鼎鼐夫妇先后鹤归道山。他们没有儿女,也没有其他亲人。追悼会上,站在逝者亲人位置上的,是徐林夫妇和他们刚上高中的独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