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吟

2011-11-20 05:38庞伟华
地火 2011年4期
关键词:苦菜

■ 庞伟华

日里人们说的、出去挖的和餐桌上偶尔食用的苦菜,主要指这一家族里的苣荬菜、苦荬菜和蒲公英,这三种苦菜可以说是野菜王国里的三君子。

其实,我也清楚苦菜在野菜族系里,和有高贵身份的人心目中都没什么分量,因为它太普通太大众,生来就没有“山菜之王”蕨类的尊贵,也不像刺嫩芽、刺五加等“山珍”那么稀奇。

苦菜因为自身命运的苦涩,所以它一直和贫穷困苦结缘连根,始终与社会下层人同命相怜。

我这样抒写既出于对苦菜独具品格的膜拜,又和它在平民百姓情感世界中的位置,以及与我个人特殊的渊缘有关。虽然如今我早已忘却了第一口母乳的味道,却唯独记得吞下第一团苦菜时的香甜。

隐约记得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家从省城被赶到了乡村。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每天每人“三两”粮,还必须去吃生产队的集体大食堂。那食堂好像是座破庙改造的,打饭口竟然贴着一幅很文化又特滑稽的对联:“食堂巧做多样饭,味道可口暖人心”,那当口的“饭”哪来的“多样”?又何谈“可口、暖心”?我和哥哥每次排队端回来的粥,都是一盆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清汤寡水。回到家里每个人猴急地灌下去一碗,“肚皮一分钟鼓成山,两分钟就瘪成片”,饿得脖筋挑不起脑袋瓜子……

“来,给你好吃的!”奶奶把黑乎乎的一团儿塞进我嘴里。

“好吃吗?”奶奶问。

“好吃!”我立刻回答。

“好吃就自己去挖!”奶奶往大地里一指。

听到有这样的好事,我和哥哥瞬时来了精神,拎起筐抓把剜刀就往外跑。在屯东头一家壕沟里一阵狂挖,转眼功夫就挖回来一大筐,结果没有一棵是苦菜都是蒿子,现在想起来还好笑……

我有生以来吃到的第一口苦菜,始终让我有第一次尝到人间最香甜的美食的感觉!(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热水焯熟了蘸了一点炒豆面的苦菜团)也是奶奶留在我童年记忆里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印象!(奶奶因长期吃灰菜浮肿去世)

关于苦菜会吃出香甜的滋味,原来早在《诗经》里就有佐证:“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但我想能否品出苦菜的真正滋味,已和苦菜本身是否甘甜或苦涩毫无关系。

此后,哥哥每天带着我出去四处挖苦菜,足迹走遍了村外的山坡平地,沟沟坎坎……这种大自然赐予人类充饥的最普通的野菜,不仅让我及早品尝到了生活的滋味,更重要的是拯救了一代饥馑的人们……

苦菜在我的童年岁月里是朦胧单调的黑白相片,而在青少年时期则像色泽丰富的鲜艳彩照。

时光流向七十年代的进程中,国家形势虽然好转,但生活的天空仍不时漂浮着黯淡的云团。

那时候,每人每年的口粮是三百多斤毛粮,加之劳动收入微薄和副食的单调贫乏,广大农民大都过着“瓜菜半年粮”的日子。还记得一个叫李庆霖的人,因为儿子在农村吃不饱饭、劳动没收入而诉苦,毛泽东主席给他寄钱并附信:“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可见当时缺粮贫苦现象之普遍,一时国家元首也难成万全之策。

于是,苦菜便再次承担了添补贫民及其家畜食用的重要角色。挖苦菜也就成了所有农家孩子每天课外的必修课。

好在苦菜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都普遍生长。一首民谣唱道:“春风吹,苦菜长,荒滩野地是粮仓。”苦菜在广袤的大地里、山坡上、壕沟旁、道路边、小河畔,甚至以前的乱坟岗子上随处可见,毋需任何条件自由恣意繁育,如穷苦人家不经意养活的野孩子,无人侍宠没人娇惯反而生得顺利活得结实。

采挖苦菜虽然是一种辛苦的劳作,但从采挖过程里亦可体验到无穷的乐趣。只要是不辞劳苦用心采挖之人,便可以领悟到它苦涩生命背后的诸多真蕴况味。

采挖苦菜在那年代决不仅限于春天,火热的夏季和清凉的秋天也要去野采。

印象最美好的是春天的早晨。正睡在酣甜的梦乡里,母亲一阵吆喝:“日头都照腚了还懒着,快挖菜去!”,便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揉着眼睛恹恹地拎起菜筐,会同屯中一群丫头小子大呼小叫着向村外撒欢儿跑去。

暖暖的春阳正冉冉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空中没有风丝儿的清晨像大姑娘的脸儿,杨柳初绽的叶片闪烁着晶莹的光泽,知名不知名的鸟儿竞相在枝叶间跳跃歌唱。

挣脱村边绿树的环抱,一片无垠平畴便豁然出现在眼前,氤氲升腾的地气里散漫着清新的泥土味儿,一条条田垄上滚动着露珠的禾苗怡然俏立。此时,蓦地出现在你脚下,仿佛一群蜻蜓戛然着落,翠绿翅膀还支楞扇动着的就是苦菜了!它们在垄台垄沟、玉米高粱苗周围,一棵棵、一丛丛、一片片呼朋引伴——独往独来的是蒲公英,苦荬菜一根多茎抱团,苣荬菜则规模分布散漫连片。

“嗷哦——”大伙惊喜欢叫着一哄而上,这个说这片我先看到是我的,那个说那片她占上属于她的,竞相追赶,你争我夺,说着、笑着、打着、闹着、吵着、骂着,个个眼疾手快,剜刀沙沙嬉笑吵骂,奏响了一支乡村田野无比欢快的晨曲。

当太阳升起来时,每个菜筐都是一座冒尖的小山,赶紧挎着跑回家里。

进院子先喊一嗓子“我剜回来了!”随便抓几把丢进猪圈里,留一半待中午掺玉米面团黑饽饽吃,然后急三火四地扒拉几口饭,夹起书包上学去了。

放学搁下书包第一件事还是去剜苦菜,圈里的猪还饿得嗷嗷叫着拱圈门呢……

夏季和秋天剜苦菜是煎熬像炼狱,每挖一次都是灵与肉的洗礼。

七月“秋脖子”燥热,人在高高的青纱帐里蒸包子一样憋闷得窒息。这时节苦菜早已蹿了梃子,需要拦腰掐断只取苦菜上半截脆嫩部分。找到地方也不是随便进的,而要把菜筐放在路边地头,然后鼓足勇气潜水摸鱼一样,深吸几口气然后憋住眯眼哗地钻进去,采到苦菜手掐着哗啦啦钻出来。麻利地钻进钻出往复数次,结结实实塞满一筐的时候,刀子般的叶片边缘已在脸、脖子和胳膊上划出数条血道子,浑身桑拿浴汗水淋漓,风一吹火烧火燎热辣辣的疼痛……采回来首先留足人吃,或切碎揣面做馍,或焯熟入盐当菜,然后余下的再去喂猪、喂兔子,也剁碎了拌糠喂鸡喂鸭子……

苦菜从春到秋生来到老去,把一切都无私奉献给了贫苦人,正像一首描写苦菜的诗里描述的那样:“尽管苦水,在心底充溢,可生命的形象依旧芬芳;不求招蜂引蝶,无意讨人欣赏,一世在轮回中感悟炎凉;把所有的欢乐与感伤都交给荒野,让生命在风雨中涤荡……”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一个万象更新的春天,苦菜与我巧结奇缘,演绎了我生命里一段“春天的故事”。

“十年动乱”中“黑五类”后裔的我,任何理想和追求都只会“大约在冬季”。

可这一年的我突然时来运转,允许参加了高考且“金榜题名”,然而说不清是乐极生悲还是命运捉弄,就在我刚入学不久就体检出了患乙型肝炎,先被学院食宿隔离,后入远离市区的紫荆山麓传染病医院治疗。

记得住院当天正巧1980年元旦,同学们都兴高采烈地忙碌聚餐、汇演,日里贴近的男女同学纷纷躲避,班干部例行公事带车送我,启动前只有班上一位平素内敛娇小的女生匆匆赶来,塞给我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说你住院无聊时看……大家都在欢庆新年,独我孑身关进晦暗凄清的病房,那种及第后的欣喜热度骤然降至冰点。

只能寄希望于病情赶快好转,治疗效果检查周期本来要一个月,我坚持十五天就抽血化验,恨不得一针进去拔出针头就痊愈归队。

化验单出来了我立刻去追问医生,结果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转氨酶由入院前的90骤升至450。(健康人正常值是40以下)我脑袋嗡地一下子懵了,天天打吊瓶扎小针喝中药汤吞苦药片,煎熬了半个月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医生说这病必须急性期治愈,否则,三个月后会转慢性一辈子也治不好,结局是会导致肝硬化、甚至肝癌。

病友私下里议论乙肝暂时治愈也还可能复发,不复发绝大多数患者也会终生携带病毒。

护士说我心太急要放松心态,女生每次周末过来陪护也都劝我卸掉负担安心治疗。

无奈也只能从头再来继续苦熬,这次度日如年地熬满了一个月,以为总该重现曙光,可化验单上竟标记转氨酶500,而且HbeAg出现“+”号,说明肝脏组织也开始受损。天呐!治疗毫无效果反倒节节加重是何道理?

此后又是漫长的一个月过去,病魔仍山大王般盘踞转氨酶550高峰,一副肆无忌惮顽固据守的架势。同室的病友都是住进来没多久就出院,再补进来再出院和我一轮又一轮告别,唯独我成了这里资深的“常任理事”。为什么?我问医生这是为什么?医生说该用的药都用了,该使的招都使了,然后两手一摊耸肩摇头做无奈状。

更糟糕的是学院那边来信儿,如果不能在半年之内治愈返校,就将休学甚至退学返回原籍!况且,期末在即不能参加考试并通过五门课程也要自动辍学。

休学?让我离开满怀憧憬登上的理想殿堂?朝夕相处的班级、同学、老师?

退学?将我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残酷熄灭?付出的艰辛汗水、苦苦寻来的瑰丽理想果实付之东流?

我果真成了一只掉队的孤雁,羽翼折损难以再丰重返蓝天?

一连串的多重打击真是难以招架,心灰意冷的我要求回老家休养,实际上是想一切听天由命。

医生嘱咐我带足一大旅行袋的中药和一个月的西药并按时服用。

在老家,我吃饭睡觉开始还时时处处注意,可父母兄弟似乎根本没当我是病人。是家人情分的亲近,还是乡下人本来的无知无畏?动辄就说:“哪儿有什么病毒?干吗这隔离那躲避的?你不是啥都挺好的么!”

渐渐地我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淡去了所有的烦恼与压力,变成了真正的自由人。每天只提着篮子自己到田野里去挖苦菜,仿佛还是那个挖苦菜的顽皮少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久远的采挖苦菜的年代。回来饭桌上顿顿有苦菜,吃着嚼着潜意识里仍觉得甘甜,情愫深处依旧对苦菜有着一种特殊的眷恋……

一个多月后回到医院复查化验惊现奇迹,不但肝功所有指标全部恢复正常,表面抗原HbsAb也转为阴性,体内病毒清除不再携带,而且出现了HbsAb抗体,也就是病情恢复后产生了抗体并不会再感染肝炎病毒,我魔术般变换成了健康人!

我不敢相信,病友们瞠目惊诧,主治医生和科室权威们对此更是大惑不解,召集全院专家来分析研究,详细了解我在老家养病的情形,详尽询问带回去的药物有没有服用,严肃追问是否在别的医院另行诊疗,抑或讨到了谁的祖传秘方……

我虔诚地一一摇头否决,如实说家里没有人拿我当作病人,都忙农活没人给我熬药熬了也不会喝,西药没人催促也没吃几次,我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去田野里采挖苦菜,吃得最多的也是苦菜……

于是,苦菜能治肝炎,苦菜治愈了乙肝顽症的消息不胫而走,住院患者自发掀起一股吃苦菜热潮,病轻者纷纷亲自到附近山坡采挖苦菜,重患者亲属千方百计弄到苦菜送来……

我的康复奇迹是不是苦菜的功劳虽然没有权威结论,当时困顿迷惘的我更无从寻找理论依据,但我的心底里始终回响着一个坚定执着的声音:是苦菜,就是苦菜,是苦菜的神奇之手把我从绝望的渊薮中托起,使我重新走向光明美好的人间!

时隔多年之后才知道,关于苦菜的药用价值古代中医典籍,如《本草纲目》、《嘉佑本草》中早有记载:“苦菜性寒,主要有清热、凉血、解毒三大功效。”另据考证:“苦荬菜中含有17种氨基酸,其中8种是人体必需的,而占氨基酸总量43%的精氨酸、组氨酸和谷氨酸,对肝病有一定疗效。且食用苦荬菜有助于促进人体内抗体的合成,增强机体免疫力……”相信读至此处,肝功顽症神奇恢复的谜团会烟消云散。

1980年又是一个春天,四月的紫荆山麓再度苦菜花开,我的命运从此也苦尽甘来。那位当年娇小漂亮的女生,和我一样与苦菜同缘的乡村女生,成了我今天的妻子,她不仅助我顺利完成了当年的学业,也扶掖成就了我今天甜蜜的家业和事业。

是新时代潮流趋势的无声召唤?还是人类自身生存状态进入误区的觉醒逆转?是人性迷失自然家园久远的刻意回归?抑或苦菜命运天道改变之必然?

近年来人们都惊疑这样一个新异现象——地位卑微低下的苦菜发生了角色的嬗变。它悄悄地从默默无闻的幕后,坦然走上了荣耀显赫的台前,从过去以补给穷人食粮和喂养家畜的从属,到现在作为进供贵人的“珍品”,从贫苦农民烟熏的铁锅笼屉,进入了白领丽人手捧的“金饭碗”,从乡下庶民的低矮小屋,登上了上流达官望族的辉煌堂殿……犹如一位织粗布衣的村姑,忽然身着绫罗绸缎坐了声名显赫的皇后,一个土里土气的穷小子,转眼变成了大尊大贵的太子殿下,乒坛有一句很形象的术语叫做“大逆转”。

对此,有一首民谣这样写道:“如今世道真是怪,星级宾馆上苦菜,过去轻贱比蒿草,现在市场当金卖,昔日充饥嫌噎嗓,今朝达官下酒快。”

凡事只要存在的就有合理性,发生了的就必有其内里深处的因缘。

不能不承认现代经济的发达物质的丰裕,人们的生活水平飞速提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年代已一去不返,不但不需要再以苦菜补给主食充饥,反而因为吃得太好,活动量太小,肥胖者越来越多,“三高”人群越来越多。于是才又想起来苦菜有减肥功效,纷纷挖苦菜买苦菜吃苦菜,寄以降脂降糖降血压清肠减负,寻不着挖不到便埋怨这原来无处不有的苦菜都哪里去了!花钱买又牢骚这过去喂猪喂鸡鸭的玩意咋变得这么贵!33块钱一斤,几乎是猪肉价格的三倍,挖卖苦菜的农人心肠太黑!

现在,我该站出来替苦菜说几句公道话。实际上是由于土地面积的不断缩小,又高度经济作物化,苦菜几乎无处扎根立足生长,农民哪里去挖那么多苦菜?苦菜少了自然“物以稀为贵”,正如野生动物只有濒临灭绝的时候,才能确立为最珍稀保护动物。因此才有了凡俗苦菜角色地位的逆转,不然有谁见过“皇后”会像宫妃那样成群结队?哪里有“太子”跟下里巴人似的拥挤成堆!

苦菜,与人类渊源久远情缘深厚的救命菜,你是否还能继续像过去的岁月那样,一如既往与人类相依相伴无怨无悔施恩奉献,期许你走出深宅宫殿重返希望的田野,永远保持自己的原真质朴天然本色,于人类的命运根部牢牢竖起永不风化的旗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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