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石岑的尼采阐释

黄怀军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李石岑在留日期间(1913－1919)开始接触尼采著作，尼采思想成为他早期哲学研究的一个重点。李石岑研究尼采的论文有《尼采思想之批判》(《民铎》1920年8月15日第二卷第一号)、《爵尼索斯之皈依》(1921年1月23日《时事新报·学灯》)、《尼采思想与吾人之生活》(收入《李石岑讲演集》，商务印书馆1924年版)、《美神与酒神》(《一般》1926年10月5日第一卷第二号)，专著有《超人哲学浅说》(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其中，《尼采思想之批判》与茅盾的《尼采的学说》(1920)共同代表20世纪二十年代以前中国尼采研究的最高水平，《超人哲学浅说》是中国学界第一部尼采研究专著。此外，李石岑于1920年在《民铎》杂志上主办“尼采号”，将现代中国第一次“尼采热”推向高潮。

一、李石岑的尼采阐释

《尼采思想之批判》系统介绍了尼采的哲学与美学思想。全文分为七个部分。第一—二部分依次辨析尼采学说与叔本华生存意志说、达尔文进化论的关系。作者指出:“尼采思想之出发点，为叔本华之生活意志说。惟尼采之意志，不视为生活意志，而视为‘权力意志’。”〔1〕“达尔文之说，乃为生命保存而进化。尼采进化说，乃为进化而进化，盖生命自身亦上之进化之途也。”〔1〕第二—七部分逐一介绍尼采的超人说、本能说、认识论、价值观及道德观、艺术观。李石岑针对有人将“超人”说视为进化论的现象指出:“此种说明，非诬尼采，即属自诬。……尼采纵使用‘由猿猴而人类之进化’之语，亦不过视为象征的表现。”〔1〕他认为尼采所说的“本能”是“理性”的对立面，是“生命”和“(权力)意志”的同义词:“尼采最重视‘本能’者也。贵身体而贱理性，阐明高贵之生命……人类优于万物之点，决非理性，乃个性或权力意志之最高最强之活动也。”〔1〕关于尼采的认识论，李石岑指出:“尼采以为无意识之本能，较‘意识’或‘感觉的事实’更为确实的、更为根本的。彼之认识论，全自本能出发”;并认为尼采否定真理的普遍性与绝对性:“尼采谓普遍的真理，世实无其物。”〔1〕李石岑认为尼采确立新价值观的前提是“对于前此之宗教、道德、哲学、艺术所表现之价值，一切破坏之”，而其价值观的核心是重视“真之个人”和“贵族主义”。〔1〕与之相似，尼采的道德观“对于前此道德上之价值，一律坏破之，转倒之”，“全从本能出发，全从权力意志出发”;提倡“伟人道德”，贬斥以基督教道德为典型的“奴隶道德”观。〔1〕李石岑认为尼采艺术观的精彩处是“艺术即生活”一语〔1〕。他还揭示尼采的酒神精神、美神精神的内涵及其与权力意志的内在关联。

《尼采思想与吾人之生活》是1921年李石岑陪同罗素去湖南讲学之际在湖南省教育会所作的演讲。该文内容与《尼采思想之批判》大同小异。

《爵尼索斯之皈依》讲了两项内容:一是概述尼采的艺术论，内容同《尼采思想之批判》相关部分，二是指出酒神精神、酒神运动对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启发。

《美神与酒神》的主旨是借尼采的美神与酒神概念阐述人生观。李石岑指出:“德国哲学家尼采研究希腊神话的结果，发见两个神:一个是美神阿婆罗(Apollo，通译阿波罗，又称日神，下同——引者)，一个是酒神爵尼索斯(Dionysos，通译狄俄尼索斯，下同——引者)，他们的性质是相反对的。美神所代表的是观念的世界，是梦幻的，空想的，静美的世界;酒神所代表的世界是意志的世界，是酣醉的，兴奋的，冲动的世界。”〔4〕美神和酒神代表什么样的人生观呢?李石岑说:“尼采以为一般人因感着世界的苦恼，便藉美神以为安慰，换句话说，苦恼是想用观念去替换的，由是在观念里面希望幸福和安逸……尼采以为这个时候，便不能不提出酒神来，换句话说，这个时候只有强烈的意志才可以救济。”〔4〕

《超人哲学浅说》所说的“超人哲学”实际上是指尼采的整个思想体系。全书分为十二个部分。“绪言”交代作者介绍尼采思想的动机;“尼采小传”概述尼采的生平经历、性格特质与创作特征;“尼采思想发展的程序”介绍尼采思想演变历程与三个阶段的思想主张;“尼采与斯迪讷”和“尼采与叔本华”两个部分探讨尼采思想与斯迪讷个人主义、叔本华生存意志说的联系与区别。

第六—十一部分依次讨论尼采的人生观、宇宙观、价值观、进化观、道德观和艺术观。关于尼采的人生观，作者指出，尼采认定古希腊人借美神“使恐怖与悲哀的世界艺术化，幻影化，美化，净化”，借酒神“随顺宇宙意志，使自己的意志与宇宙的意志融为一体”，“一面向上复向上、努力复努力以求得最后之满足，一面又感到自然的永远性与自身之不灭”，“此二类型交相开展，以促成艺术的人生观”。〔5〕PP37－39关于尼采的宇宙观，李石岑扼要介绍“永远轮回”说。关于尼采的价值观，作者说:“‘超人是地的意义’……这是尼采超人哲学的大前提。这是尼采价值观的主眼。”〔5〕P54“尼采的价值观，是看重生命自身所具的价值，非对待的价值。所以极力推崇本能，赞扬地与肉体。”〔5〕P59李石岑对尼采的进化观、道德观与艺术观的介绍与《尼采思想之批判》大同小异。

“结论”部分在比较尼采、斯迪讷、基尔克哥德三家的个人主义主张后，再次阐述尼采个人主义的独特内涵，并申述尼采哲学对现代社会的影响。

二、尼采阐释的价值取向

李石岑是中国现代阶段对尼采思想研究最为深入的学者之一。他的尼采阐释呈现出相互对立而又相互纠缠的两大特点，一是学理化色彩，二是功利化特征。

先看学理化取向。表现之一是他能够采取一种客观而公允的立场对待尼采思想。李石岑多次声明:“愚为尼采之说明者，而非尼采之主张者”〔1〕;“愚但恨未能忠实介绍尼采之思想，使国人尽白尼采之真相。”〔1〕他认为对待尼采学说应该“平心静气，一毫不带过去的着色眼镜去细按”。〔3〕P118因为能够不戴“着色眼镜”去“细按”，所以李石岑往往能够发现国人对待尼采思想的矛盾态度:“国中年来非力倡实用主义耶?而尼采则实用主义之骁将也。……尼采之思想，本合柏格森之唯美说，与席勒、詹姆士之实用说一炉而冶之。今一面高倡柏格森、詹姆士、杜威之学说，一面力斥尼采之学说，是何异于知二五而不知一十耶?”〔1〕

表现之二是他研究尼采思想特别注重学术规范。如他在专著《超人哲学浅说》末尾就提供一个附录，列出自己撰写此书所根据的“尼采著作及参考书”:包括尼采十三部著作的德文原本和英译本，以及十七部尼采研究参考书(五部德文、七部英文和五部法文)。

表现之三是他对尼采思想的阐述往往比一般人精准、深刻。如他对尼采“超人”概念的理解就很到位。他说:“超人并非由人类进化之新种类之动物，一如猿猴之进化为人类也者;超人乃进化之象征也。”〔1〕说“超人”是人类“进化之象征”，比中国现代知识界普遍视“超人”为天才、英雄的看法更接近尼采的本意。再如他对尼采的“阶级”或“等级”说的认识也很准确。他指出:“‘阶级’一语，骤闻之，莫不诧为蹂躏人格之利器。实则人格之强弱，究以人格之内的阶级而定，换言之，以内面的灵性之质而定。尼采以为人格之确立，在确立关于生活之内面的阶级，惟此阶级，全为流动的，毫无凝固之倾向。”〔1〕再如李石岑对尼采“个人主义”的理解也非常到位。他认为“尼采的个人主义，特别置重人性的改造”〔5〕P90;“尼采的个人主义，骨子里却是人类主义、人道主义、人格主义”。〔5〕P91此外，李石岑还能以一个哲学研究者的深邃眼光看出尼采学说自身的矛盾，如他曾指出“超人”说与“永远轮回说”的冲突:“尼采超人之理想之意义，在增进刚健不退转之生活。……故其人生观为破坏的、反抗的、奋斗的、前进的。但彼力倡永远轮回说，不免减杀超人之意义。”〔1〕

再看功利化取向。李石岑早年受新文化运动影响，认为要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现状，必须首先唤起民众觉悟，为此他致力于向国人介绍西方学术思想，包括詹姆斯和杜威的实用主义、柏格森的生命哲学、罗素的逻辑实证主义等，而他阐释最深、介绍最力的当推尼采哲学。

李石岑多次申述自己阐释与传播尼采学说的动机。他在湖南省教育会演讲《尼采思想与吾人之生活》之始就交代:“今日兄弟所讲的题目，是尼采思想与吾人之生活。因为尼采现在上受一般人的攻击，但我以为尼采的思想，倒很可以救我们中国人许多的毛病，所以提先讲演。”〔3〕P113他这样表白自己在《民铎》开办“尼采号”的目的:“我往日在《民铎》杂志上曾办过一期尼采专号，我那时候的用意，以为救济中国人的黏液质的头脑，只有提出尼采思想来;现在已经过了六七年了，我仍旧不愿改变我往日的主张，我觉得要鞭策不进步的中国人，仍只有拿尼采思想去作充先锋队。”〔4〕他在专著《超人哲学浅说》的“绪言”里集中阐述自己“亟亟于介绍尼采思想”的五个原因或动机:一是为“中国民族性”的改造尤其是“伦理思想的改造”借力，二是要给国人“妥协，微温”的劣根性以“绝大的刺激和彻底的觉悟”，三是要“抨击吃人的礼教”，四是要“把多神教的思想打破”，五是要刺激“中国人人格观念之麻木”。〔5〕PP2－3

三、“伦理思想的改造”

李石岑阐释尼采思想的功利化取向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概括而言，其目的有二:一是推动国人“伦理思想的改造”，二是阐述“新文学”主张。

李石岑借助尼采思想推动国人“伦理思想的改造”这一目的可以细分为三:抨击中国封建道德，抨击国民劣根性，确立健康人生观。

首先，李石岑要借助尼采“重新估定一切价值”的主张抨击中国封建“吃人的礼教”。他说:“尼采的哲学是一种反抗的哲学，是一种反价值的哲学，尼采叫做‘一切价值的重新估定’。但尼采反抗的目标是吃人的耶教，本书却是想抨击吃人的礼教。中国的名言故训，是重理而不重欲，以为人欲在天理之中;不知离了人欲又有甚么天理。一味倡导天理，结果只产出伪善、乡愿、奴隶的教育、非人的生活以及一切宗法社会的遗毒。所以对于旧价值非极力加以破坏不可。”〔5〕PP2－3“中国人的禁欲思想，发达最早，到了宋明时代遂发达臻于绝顶。程朱陆王所倡导的存天理去人欲，就完全是一派禁欲主义的议论。曰无欲，曰寡欲，曰克欲，曰去欲。所谓欲大抵就肉体和外物上说，于是禁欲的结果，产出许多乖戾丑恶的现象，产出许多伪善、乡愿、奴隶的教育、非人的生活以及一切宗法社会的遗毒。中国人以礼教国自诩，其实所谓礼教有许多教条是残废的收养所，杀人的催眠药。凡是看重自己的生存的人，是不肯轻易给这个吃人的礼教去牺牲的。”〔5〕P60

其次，李石岑要引进尼采的酒神精神和个体意识来医治国人的“粘液质”性格。何谓“粘液质”性格?李石岑说:“吾国人素以粘液质为他国人所轻觑，既乏进取之勇气，复少创造之能力，乃徒以卑屈之懦性，进而为习惯上之顺氓。”〔1〕“中国民族的最大的弱点，是带有妥协，微温一类的性质，在表面上看来，这是中庸，这是平和，而在实际上看来，这只是乡愿和奴隶之劣根性之暴露。”〔5〕P2显然，“粘液质”性格就是妥协、驯顺、懦弱、微温等国民劣根性。他在《美神与酒神》里将中国人的性格与生活态度定性为“美神式”，并具体分析它的三种表现:“中国人永是在观念里面希望幸福和安逸，换句话说，中国人永是藉着美神的荫蔽以求内心的慰安。中国国民性的特征，论者虽不一其说，但我们至少可以拿住三点去说明，便是幻想的，妥协的和因袭的。”〔4〕此外，李石岑认为国人还有一个致命的性格缺陷，乃就是缺乏个体意识与人格观念。他说:“中国人只有孝子顺孙的观念，良母贤妻的观念，从无自我的观念，从无人格的观念。只知堂堂在世界上做个孝子，做个良母，不知堂堂地在世界上做个人。”〔5〕P2

怎样克服这些性格缺陷或错误的生活态度呢?李石岑明确指出:“现在我们要改变这种消极的廉价的生活，只有提出一个强烈的意志，只有捧出一个陶醉的酒神来。”〔4〕具体讲，就是要“改变中国人的幻想性而代以现实性”、“改变中国人的妥协性而代以革命性”、“改变中国人的因袭性而代以创造性”，而“所谓现实性，革命性，创造性，固完全是酒神的思想，完全属于意志的世界。我们要在这个世界里面活动活动，才可以唤醒不进步的中国人，才可以救济带有黏液质的中国人，才可以根本改正中国人消极的解脱和廉价的肯定的人生。”〔4〕如何弥补国人匮乏人格观念的缺陷?李石岑说:“尼采便给我们一个当头棒喝:要先把具体的个人立定脚，然后以次发展到国家到社会到人类。个人是世界唯一的立法者，个人是世界一切的征服者。”〔5〕P2

最后，李石岑要倚重尼采“悲剧的艺术”或酒神精神来帮助国人树立健康的人生观。他在《美神与酒神》里指出:“尼采以为真正的人生，要在脱去观念的世界而代以意志的世界，便是用最大的苦恼和努力以发见人生的究竟。结果虽不免产生人生的悲剧，而此种悲剧乃是在艺术中占有最高的地位的，所以最高的艺术便是悲剧的艺术。吾人应对于悲剧的艺术加以极端的赞美，由悲剧的艺术所成就的人生，方为最高贵的人生。这便是救济人生的唯一的途径。……人生的第一要义，是对于人生取挑战的态度，结果非藉酒神的魔力不可。”〔4〕他在《超人哲学浅说》里再次指出:尼采“以为真正的人生，要在脱去观念的世界而代以意志的世界。如果专在观念的世界里面讨生活，只不过是平凡的、颓废的、无勇气的人生之表示，只不过是对于人生加以一种廉价的肯定，其结果只有陷人类于堕落与灭亡。所以人生的第一要义，是在对于人生取挑战的态度，是在用最大的苦痛换取高贵的人生，是在本悲剧的精神成就人间的天国。”〔4〕P41所谓“悲剧的艺术”、“悲剧的精神”，就是敢于直面和挑战人生“最大的苦痛”的精神与勇气。

此外，李石岑甚至主张用尼采“艺术的精神”帮助国人确立一种艺术人生观。他说:“尼采主张艺术即生活，生活之艺术化，艺术之生活化。谓人类就本性言之，既自为艺术家，又为艺术品。中国人则对于艺术从不甚了了。中国人心目中只有宗法社会下的伦理的思想，而无表现生活高潮的艺术的思想。……中国人的污秽丑陋，固非用艺术的精神不能救济，中国人的瘠弱、奄惫和可怜的安逸，更非用艺术的精神无法苏生。中国人只会沉醉于阿婆罗的梦幻观想里面，却不知更有爵尼索斯的酣醉欢悦的世界，更不知从爵尼索斯的酣醉欢悦里面再淘出一个阿婆罗的世界来。所以中国人又非有一种艺术的陶冶不可。”〔5〕PP93－94即是说，李氏希望借助尼采“艺术的精神”来“救济”“中国人的污秽丑陋”，来“苏生”“中国人的瘠弱、奄惫和可怜的安逸”。

值得一提的是，李石岑“伦理思想的改造”的主张是仿效陈独秀“伦理的觉悟”的说法，因此，他的尼采阐释活动也是中国现代思想启蒙运动的组成部分。

四、“新文学”的构想

作为文学研究会成员和文学批评家，李石岑阐释尼采思想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借助尼采思想提出自己关于“新文学”的设想。

李石岑在多篇文章中讨论过尼采的美学思想。他在《尼采思想之批判》里揭示酒神精神、美神精神的内涵，认为:“尼采……意谓阿婆罗之梦幻，不过为在爵尼索斯酣醉欢悦之极度时，风调稍缓之一态度而已;酣醉欢悦之感之静止、单化、集中，以幻影而现，于此乃有最高之力感。……故无论阿婆罗的与爵尼索斯的，皆可称为酣醉欢悦之种类。阿婆罗的欢悦，足以刺激视觉与想象力。……爵尼索斯的欢悦，足以兴奋感动系统之全部，故一切表现能力，同时并起，不仅视觉与想象力也，即听觉与运动能力暨其他之能力，皆杂然并兴，此可与音乐舞蹈时见之也。”〔1〕他在《爵尼索斯之皈依》一文中再次讨论尼采的悲剧理论，并认为尼采所说的悲剧艺术虽然包含“阿婆罗的态度”与“爵尼索斯的态度”两种因素，但尼采更重视后者，因为“阿婆罗的梦幻，仅足以刺激视觉与想像力，爵尼索斯的酣醉，足以兴奋、感动系统之全部，故一切表现能力，同时并起。……故爵尼索斯的生活，足以达到生活之最高潮。”〔2〕李石岑还进一步揭示尼采艺术论的本体根源，即与权力意志的密切关联。他说:“尼采权力意志之特殊之活动，即在认知美的态度之特性也。此种特殊之活动，尼采认为‘最纯粹最高尚之活动’，而此活动，唯尽去知能之解释时乃见。”〔1〕“自我之表现，权力意志之表现者，乃真正之艺术也。最高之生活，最强之活动，以吾人之肉体为象征之权力意志之活动，实乃艺术之本根也。”〔1〕

李石岑还多次提到尼采“与者(创造者)”高于“受者(赏鉴者)”的独特艺术论。他指出:“尼采以美学多从受者(即赏鉴者)之侧以论人类之美的活动为不彻底，因谓赏鉴亦为间接之创作，故美学不可不从与者(即创造者)之侧以出发也。”〔1〕“(尼采)主张艺术家须特重创作;谓创作是直接的创作，赏鉴是间接的创作，美学与其从‘受者’的方面出发，不如从‘与者’的方面出发之为彻底的。这都是尼采的权力意志说所发出的当然的结论。”〔5〕P86为此，他特别介绍尼采的艺术家论。尼采认为“艺术家所不可缺的要素”有三个，一是“带几分酣醉欢悦的性格”，二是“具有极度敏锐的感官，与极度深切的感动性”，三是“具有必然的想去模仿的心理状态”〔5〕P84;总之，“艺术家之本性是感性的……所谓感性是包含着生命之微妙、精神之神秘、权力之充实这类倾向的。”〔5〕P86

与之相应，李石岑首先提出要借助尼采的酒神精神与酒神艺术论来反思中国的新文学主张，推动中国的新文学运动。他说:“方今倡昌文学改造者，亦宁得忽视爵尼索斯?爵尼索斯的运动，非一种自然主义文学运动也，非耽溺文学运动也，乃举全民族为一根本改造之运动也。方今为精密之思想与粗疏之本能并存之时，故生活常不无矛盾之惧。……使非从本能之粗疏处加以训练，则精密之思想之益未尝得，而粗疏之本能之害已先呈焉。而爵尼索斯的运动，即所以训练吾人之本能。换言之，即所以指示生命表现必由之途径。然则爵尼索斯者，不啻为吾人之‘还我本性’之导师。”〔2〕即是说，酒神精神可以充当“吾人之‘还我本性’之导师”，酒神运动可以“训练吾人之本能”，可以成为“指示生命表现必由之途径”，所以“方今倡昌文学改造者”可以据此为理论指导和行动准则，发起“全民族”的“根本改造之运动”。李石岑还进一步指出:“文艺所以先时代而突进者在是，所以速于知识与意志之进化者亦在是。……而文艺者，不啻时时为吾人指示本然之性格之所在，此文艺之所以可贵也。但文艺强半导源于爵尼索斯，此非爵尼索斯之尤可贵也欤?”〔2〕即是说，由于“强半导源于爵尼索斯”，文艺不仅具有“先时代而突进”、“速于知识与意志之进化”的特质，而且可以“为吾人指示本然之性格之所在”，这些都是“文艺之所以可贵”之处。

其次，李石岑提出要借助尼采的“与者”艺术观来刷新中国传统的艺术观。他指出:“中国人的艺术思想，只注重‘受者’方面，只注重‘回忆’、‘感旧’、‘幻影的追逐’、‘心灵麻木的慰安’一类的风调，这非用尼采的艺术思想去救济，非从‘与者’方面的艺术去挽回，是不能使中国人的内生活强烈化深刻化的。”〔5〕PP86－87显然，李石岑希望借助尼采重视“与者”即创作主体的艺术观来反对中国偏向“受者”、“注重‘回忆’、‘感旧’、‘幻影的追逐’”的传统艺术观，并希望通过文学艺术“使中国人的内生活强烈化深刻化”。

从上述申述里面，不难体会到李石岑欲借助尼采美学思想以否定中国传统文艺观，建立一种表现生命意识、个体意识和创新意识的新文学的迫切愿望。

〔1〕李石岑.尼采思想之批判〔J〕.民铎，2(1).1920－8－15.

〔2〕李石岑.爵尼索斯之皈依〔J〕.时事新报·学灯，1921－1－23.

〔3〕李石岑.尼采思想与吾人之生活〔A〕.李石岑讲演集〔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李石岑.美神与酒神〔J〕.一般，1(2).1926－10－5.

〔5〕李石岑.超人哲学浅说〔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