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维勤
福州与辛亥革命
许维勤
辛亥革命策源地在南方,革命志士最密集的是广东、福建、江浙、两湖一带,再加上西南地区。孙中山等革命先驱在辛亥武昌起义前,策动过十几次武装起义,其中在广东7次、广西2次、云南1次、湖南1次、江浙一带2次 (流产)。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辛亥革命也曾与新民主主义革命一样,走过了星火燎原的过程,最早在海外萌芽 (留学生、华侨),接着在广东、福建、江浙、两湖、西南等地分散酝酿,而后逐渐连成一片,形成燎原之势。广东早在戊戌变法开始,就领谋社会变革风气之先,接着出了孙中山、陆皓东、陈少白、朱执信等革命者;福建走出林文、林觉民等黄花岗之役革命群体;江浙有章太炎、秋瑾、徐锡麟等;四川有邹容、喻培伦、熊克武等;两湖有黄兴、陈天华、宋教仁、蒋翊武等,并最后成就武昌起义。为什么革命是从南方卷向北方?因素很多,北方是封建统治堡垒,而南方相对开放,经济也比较发达。闽广之人,走遍全球,见多识广,对世界大势认识清楚;江浙、两湖近代产业发达,人才密集,思想尖端;而西南地区,会党组织活跃,大都与清初反清复明组织有很深渊源,孙中山发动革命,最早依托的力量,就是这些会党。
这里主要说说福州。福州在辛亥革命中的突出表现,大家都耳熟能详。最突出的,莫过于黄花岗烈士的表现。无论在何时,读福州黄花岗烈士的事迹,都会令人血脉喷张。林觉民的 《与妻书》已是家喻户晓。林觉民是个热爱生命、热爱家人的阳光青年,对妻说:“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他认定自己为革命而死,就是“助天下人爱其所爱”,“为天下人谋永福”,“大有补于全国同胞”(《禀父书》)。其实,林觉民只是福州黄花岗烈士感人事迹之一。参加广州 “三二九”(4月27日)起义的共130多人,福建义士占40多人;72烈士中,有名姓可查的福建籍义士19位,绝大多数是福州人。他们参加起义都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许多人都写了与家人诀别书、绝命书、诗,如方声洞 (写给父亲绝命书)、陈与燊、陈更新、卓秋元等。在起义中,福州义士冲锋在前,前赴后继,视死如归,许多人被捕后坚贞不屈,慷慨就义 (林文、林尹民、冯超骧等),他们的事迹无不催人泪下,许多生还义士还以未能捐躯为憾。他们并未期望广州一役便能革命成功,但正如他们所期待的,他们的牺牲,对于唤起全国同胞革命意志起了巨大作用,为后来武昌起义胜利奠定了基础,从广州起义到武昌起义,两者时间相距不到半年。
福州光复之役也可圈可点。起义经过精心酝酿和策划,于1911年11月9日拂晓打响 (起义队伍从仓山公益社往城内进攻,城内新军在于山开打主攻,前敌指挥部设大士殿,新军统制孙道仁改国民军司令,许崇智为前敌指挥官,军警特别同盟会会长率炸弹队策应,这些都在事先有精心策划)。于山激战,一举光复,两天两夜结束战斗,打死清朝福州将军朴寿,清闽浙总督松寿自尽。13日成立中华民国军政府福建都督府。福州成为全国17个最早光复的城市之一,距武昌起义仅1个月。
福州女性的表现也很突出。如方声洞姐方君瑛、嫂曾醒、郑盟 (均留学日本,都是同盟会早期会员)。方君瑛任同盟会暗杀实行部部长,为人正直热情,性格刚烈、智勇深沉,革命意志坚定执着,为同盟会女杰,深受孙中山、朱执信等敬重,被认为能属大事,广州起义的武器,就是由方君瑛扮孝妇,用棺材运进的。其名声没有秋瑾大,但豪侠之风丝毫不亚于秋瑾。
当然还可以举出许多亮点,比如知识界、商界、乡绅的表现。
福州自古少经大战,城市平和安定,古风雅韵,小城情调十足,令人留恋。福州人温文尔雅,理性十足,很有 “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涵养 (通常被认为不如闽南人有血性)。为什么在辛亥革命中就涌现出这么一大批慷慨悲歌、赴死如归的血性男男女女?我们可以先提出两个认识上的切入点:一是辛亥革命的性质,二是福州文化和福州人性格里面的潜质。
辛亥革命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造反、起义,而是谋求中国社会性质根本转变,为民众生存状态、为国家民族前途命运争取根本出路的前所未有的变革,简单讲就是民族民主革命。它是有崇高理想和时代精神的革命。民族革命既要解决中国饱受列强欺压的问题,又要针对满族腐败统治、纾解国内民族矛盾的问题。民主革命就是要推翻没落的封建统治制度,建立民主政治体制,实现 “主权在民”、“天下为公”的理想,使人民获得自由、平等的生存权利。革命的动力既不是争私利,也不是争眼前利益,从革命领袖到革命志士,都充满“以天下为己任”、为中国拼出路的理想,其精神境界是前此所有造反、起义者所无法比拟的。
福州文化和福州人性格的潜质。福州人温文尔雅的背后,是崇文好学,追求知识,尤其是追求新知。福州饱受儒家理学文化的浸染,人们对文化人很崇敬,凡事爱计较个 “公理”,遇到事情都要掰 “理”,而鄙视不学无术、以势压人,更不喜欢动粗动手,人们认理、讲理、循理、服理,当然 “理”也有新旧大小高下之分,福州人好学,一旦掌握高新的知识和道理,就按新道理行事,认为自己的眼界、见识比人高,遇到不识理、不讲理的,就能跟人死嗑。还有,福建人普遍爱寻根,讲传统,颇以自己是中原正宗汉族后人自居,政治上也服膺汉族正统政权,这点,福州表现很典型。
从这两点切入,就比较容易理解为何福州注定要与辛亥革命这样的社会大变革,发生密切的联系。
再来理一理,福州在辛亥革命之前,究竟有哪些因素导致了福州人什么样的思想观念变化,又如何一步步融入辛亥革命。
第一、教育的与时俱进。
整个清代,福建教育就有独立特行的特点。清代学风沉闷,读书人不是功利性地啃四书五经以作仕途 “敲门砖”,就是埋头于故纸堆作考据工夫,逃避现实,缺乏实践能力和创新精神。但福建最高学府福州鳌峰书院,一直在提倡 “践履躬行”,追求 “明体达用”、“经世致用”之学。早在浙江人龚自珍 “慷慨论天下事”之前,福建人的知识价值观就已经与众不同,并培养出许多实干家。
洋务教育。马尾船政局的创办,使福州人率先接触到西方科学知识体系,大开眼界,并走出一大批新式的军事、科技、外交、翻译人才,思想观念大变。
教会教育。教会办报办学,也传播了不少科学知识和民主思想。
维新教育。甲午战争后,福州人严复大呼教育救国,引领思想观念,奠定变法思想基础。戊戌变法失败后,福建新式教育之风盛炽,陈宝琛等人大力推动,福州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从维新变法到革命一步之遥,后来许多革命志士利用办学之风从事革命活动,如林白水、黄展云等创办福州蒙学堂,成为培养辛亥革命志士的摇篮,全闽大学堂、益闻两等学堂、西城学堂、观我学堂等都成为培养革命青年的讲坛。
留学教育。因上述基础,清末福州出洋留学之风盛行。留学生意气风发,接受新知识新思想,他们最早产生反清革命思想,是辛亥革命的火种。
传统教育与洋务教育给福州带来实践精神和科学精神,维新教育和留学教育带来民主精神。新式教育出来的人才,遍布官、学、军、商各界,便于传播新思想,新军之能策反,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第二、舆论媒体和社会组织的推波助澜。
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前夕,福州结社、办报之风盛炽,黄乃裳办 《福报》,是福建近代第一张报纸。民主革命派在福州创办的报刊有 《惊醒报》、《民心》、《建言报》(同盟会福建分会机关报)。书籍:郑权编著 《瓜分惨祸预言记》、《福建之存亡》,林森口述 《闽警》等。结社:阅书报社、益闻社、益群社、励志社、说报社、藤山文明社、学生联合会、共和山堂等。这些媒体和组织在民众启蒙、传播民主革命思想方面起到重大作用。
第三、海外华人先进观念的回传。
福建海外华侨众多,许多先进思想都通过华侨传回国内,革命思想也如此。这里仅以黄乃裳为例。黄乃裳有士绅地位,曾积极参与变法维新,戊戌政变后避往砂捞越开垦 “新福州”,成为侨界的著名领袖。在新加坡结识孙中山、许雪秋,与南洋革命党人陈楚楠、张永福密切来往,并接受革命思想,加入同盟会。回国时,自告奋勇携带5000册邹容 《革命军》(改名《图存篇》)在国内散发。他属于同盟会新加坡分会领导,又与福建革命党人和广东革命党人关系密切,所起的作用非常特殊:孙中山对福建革命党情况不是很了解,黄乃裳实际上是福建革命党人与孙中山联系的中介人;南洋是闽侨聚居地,福建革命党人想加强与南洋党人联系,黄乃裳起到沟通作用,于是黄乃裳的政治关系又融入福建革命党,成其中一员发挥重要作用;闽、广革命要互通声气,黄乃裳又起到穿针引线作用。闽、广、侨连成一气。黄乃裳离开 “新福州”垦场回闽后,任厦门同文书院教职,郑祖荫说: “厦门革命种子之散播,实由黄乃裳先生主教同文书院始。”不久又接办厦门 《福建日日新闻》(后改名 《福建日报》)。黄长期致力教育和办报,利用教会身份培养了许多革命青年,张永福说:黄花岗死难的闽省20位烈士中,有半数是黄门弟子。
第四、草根会党组织的延续滋长。
清朝会党组织很复杂,大都与反清复明有关,天地会 (洪帮)就起源于福建,后来蔓延到广东、西南及海外华人社会。福州在宋末、明末都曾担当汉族王朝抵抗少数民族政权的最后基地的角色,汉族正统观念根深蒂固,福州周边一带的民间,长期潜伏着秘密会党组织或成员。革命党兴起时,会党组织也得到重新发展,两者有撇不开的关系。同盟会纲领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革命的排满色彩很浓,与会党 “光复汉室,还我河山”的理念一拍即合。同盟会福建分会成立前,福州连江 (郑思肖故乡)会党组织很活跃,有一些神秘人物,如拳师周师傅据说是天地会的人;广应寺某和尚,教人拳术,痛恨清朝;透堡镇出现 “广福会”,后与革命党人结合更名 “光复会”。闽县有 “复明山堂”。福州有哥老会山堂、“十汉团” (即励志社,由知识青年组成)等。后来郑祖荫等人成立革命党组织 “汉族独立会”,吸收很多会党背景的成员,同盟会福建分会成立后,才统一用同盟会名号。军警特别同盟会会长彭寿松 (湖南人),也是哥老会会员。会党的活动,在动员草根社会、转反清复明观念为排满革命观念,融入辛亥革命洪流当中,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以上因素交相作用,孕育出福州革命英烈。据 《辛亥革命福建英杰图志》所列,参加黄花岗之役25名,留日学生9人,连江人有 “十杰” (各种阶层人都有),其余有许多是福州本土新式学堂教育出来的学生。其特点:既有知识高、家境好的人,也有社会下层人等;年轻,连江人较大些,最大烈士黄忠炳44岁,农民;尚武,连江人身手不凡,学生也好习武;勇敢,冲在最前头,视死如归,牺牲比率最高,列名25人中,死19人。
这些冲锋陷阵的志士背后,还有一大批有识之士,在勤勤恳恳、矢志不渝从事革命活动或作革命后盾。他们有的主要在福建活动,有的活跃于全国舞台,有的在海外呼应,仔细去推究,大都可以呼应以上四个因素的分析。
总之,晚清福州各种因缘际会,孕育出一大批有识之士、有志之士,在民主革命的先进思想下形成合力,为推动中国社会变革和进步做出令人瞩目的贡献。同时,辛亥革命的崇高理想,把福州的某些文化潜质激发出来,表现出 “以天下为己任”的追求大道精神和为 “公理”不惜牺牲的血性。这对福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是一段光辉的历史记忆。
福建省社会科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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