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与死亡”是我创作的规定性
——毕淑敏访谈录

2011-11-19 22:58毕淑敏
小说评论 2011年1期
关键词:毕淑敏创作心理

赵 艳 毕淑敏

“生命与死亡”是我创作的规定性
——毕淑敏访谈录

赵 艳 毕淑敏

赵艳:大家对您的认识是从《昆仑殇》开始的。透过这一作品,我们既崇敬大自然和人的伟大,领受它对我们心灵的净化与提升;又失落于其中存在的不人道、压抑人性、狂热的理想崇拜。您自己在创作时是怎么考虑二者关系的?

毕淑敏:你说的这些方面的确都有,但因为这是我的处女作,所以并没有全面的考虑,只是觉得内心有很多想表达的东西,我想为那块土地、为那段生活、为那些战友发出一个声音,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就表达了出来。

赵艳:其中最让您感动的是什么?

毕淑敏:是我们曾经的勇敢,某种程度的愚昧,还有英雄主义。

赵艳:那您现在对其中愚昧的部分,有新的认识吗?

毕淑敏:我现在的看法没有改变,人类并不会因为过去几十年,就改变了,不愚昧了,或者说被完全克服,其实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愚昧。

赵艳:这部作品给您带来了很高的认可度,从此,毕淑敏的名字就和雪域高原、军旅青春紧密联系在了一起,那您认为《昆仑殇》的文学魅力究竟何在?

毕淑敏:我想是在于这部作品特别真情实感。当时我在文学界不认识任何人,就是凭着对文学的热情,凭着对文学的很崇高的认知,我甚至觉得我当时的勇气现在都未必具有。但是,非常纯正的内心,还有内心的使命感,还有那些感动过我的东西,它们在我心中经过这么多岁月,并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强烈,我想,其实是文学最朴素的动力驱动我写下了这部作品。我是骨梗在喉,不得不吐。

赵艳:《昆仑殇》这部少作在您创作中占据了重要地位,实际上,“昆仑”及其相关主题在随后十五年的时间里一直是您写作的重心。

毕淑敏:是这样。其实我是个写作时特别听从内心召唤的人,我不会特别注意现在流行什么流派,或者什么题材、哪种艺术手法比较红,或者评论家特别鼓吹什么,或者现在得奖作品朝什么方向倾斜,这些对我没有丝毫影响。我只是关注自己内心最想表达的东西。

赵艳:既然“昆仑印象”如此重要,那么请您谈一谈它对您创作的意义。

毕淑敏:可以说,是昆仑那样的地方和环境造就了我创作的心理和精神结构,我对文学的基本认识、我的写作的核心的东西都是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奠定了的,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所以,虽然有的人会悔其少作,但我从来没有过。我现在也还在考虑回过头来写昆仑的作品,我觉得我最好的素材还没有用。

赵艳:“昆仑系列”中,您着重表达在极端严酷的自然环境下生命的脆弱,此后,您开始从生命本体角度关注作为生命大限的死亡主题。是什么深层的艺术动力促成了这一发展?

毕淑敏:其实,我一直关注的就是生命和死亡这个问题,从最开始就是,可能有一段时间在作品上反映出来特别集中突出,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贯穿始终的问题,是我所有作品的主线,甚至可以说,是我创作的规定性。比如我环游世界以后写游记,其中仍然充满了生命和死亡。其他的比如风土人情、自然地理等等没有能特别打动我的,但是在尼泊尔的恒河边,当地人在焚化尸体,我就特别关注,我可以好长时间一直呆在那里,看着尸体一点一点燃烧,直至灰飞烟灭。我觉得那是让我看到了我们平时完全看不到的生命化为灰烬的过程,特别打动我。

赵艳:您的规定性决定了你对这类事件特别敏感。

毕淑敏:对呀,心理学有个概念,早期经验对人很重要。我十七岁去西藏,那些亲历的生命和死亡的体验使我内心受到非常大的一个冲撞,这个影响将贯穿我一生,是很珍贵的一段记忆,一个非常强烈的、原始的烙印。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人的一个终极问题,我感兴趣不是因为它是哲学命题,而真是从我的生命体验就决定了我特别能够接受这方面的消息。但是因为这个问题的残酷,一般人都选择回避,也有人大惊小怪,说出很多关于生命和死亡的很可笑的话,其实骨子里还是害怕。我想,其实我们不必回避,我们可以也应该面对。

赵艳:《生生不已》是“生命和死亡”主题中写得相当壮烈的一篇,母亲乔先竹为了新生命的孕育成功,历经磨难、九死不悔的形象令人印象深刻。这个形象是怎么来到您脑海中的?

毕淑敏:我当医生的时候,看到过很多小孩子死去,很难过,生命竟然那么短暂。有时我安慰孩子的妈妈,跟她说,你还年轻,可以再生一个,可是她说,这个不是那个。我对这句话印象特别深,我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每个生命都那么不同,一个永远代替不了另一个。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渐渐就生成了《生生不已》这部作品。其实,写作有某种神秘性,不一定是想好了,只是有个特别感动的东西,令人久久不能忘怀,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小说。

赵艳:您刚才说到生命很悲伤的一面,但是在作品中,我们同时也看到,生命对生命的成全与牺牲竟然能做到那般地步!与其说那是一个生命故事,不如说它更像一个充满力量的生命寓言。我的阅读感受好像是一种生命的接力。您似乎想带给我们更多积极性的东西。

毕淑敏:其实我是个对生命很绝望的人,因为很绝望,所以要搞出一点儿希望来。你往骨子里想,有什么价值呢?其实没什么价值。所以要定个价值,弄个方向出来。

赵艳:所以您的作品很温暖。

毕淑敏:因为这个世界很寒冷。

赵艳:后来的长篇《血玲珑》从故事情节上看与《生生不已》颇多相似之处,我感觉像是《生生不已》的姊妹篇,您怎么看这两部作品的关系?是不是《血玲珑》更注重提出对生命伦理的拷问,也就是在那样一个两难绝境下,主人公究竟该如何抉择?

毕淑敏:我觉得人生有很多非常极端的苦难,和无法预知、无法抉择的困境,大家不了解我对人生的这种悲观,所以无法解读这部作品。

赵艳:也就是说,您关注的并不是从医学角度探讨生命伦理问题本身,而是展示背后的绝望处境。

毕淑敏:可以这么说,但我觉得她还不是最极端的,我不觉得她所经历的就是特别的苦难。其实,人生就是充满苦难,你碰到的还不是最极端,最极端的你无法想象。

赵艳:《预约死亡》和《红处方》是您深入临终医院和戒毒医院亲身体验之后的收获,它们分别从正反两方面提出了对生命和死亡的态度问题。肉体消亡与毒品麻痹导致的精神死亡可以说是生命的最底线了,为什么会考虑在这两个如此特殊的领域来展开“生命—死亡”话题的言说?

毕淑敏:这两部作品的缘起是北京文学发起了一个体验生活的文学活动。因为当时个人化的小说太多太多,当然,这也是文学需要的一部分。我做过医生,就考虑去医院,当时我知道北京有临终关怀医院,就决定去了。另外,那些吸毒者为什么明知道毒品的危害还要吸食?为什么这么愚蠢?我想是有原因的,我想从交谈中了解他们的想法。

赵艳:是否能说,您当时想从主体的精神层面了解生命与死亡这个问题?我觉得与以前的作品相比,比较明显地转入了主体的精神领域。

毕淑敏:是这样。但当时并没有明确的意识。

赵艳:《红处方》中的简方宁是生命的卫士,也是生命的殉道者。在您笔下所有的人物中,这是一个特别让人爱也让人痛的角色。她的孤立无援和死亡似乎都暗示着以生命的名义进行抗争的无望。您在创造这个人物时是如何考虑的?

毕淑敏:的确是很无望,很渺茫。人生并没有那么简单。有时我会想,人为什么有贪欲,为什么不能自我控制?人没有进化出自我克制的能力。我对人生充满了忧伤。可我们还是要做出节制的努力,因为看到晦暗的结局,所以要努力。

赵艳:这些作品因为强烈的体验生活的痕迹,被当时的文坛称为“新体验小说”。您自己喜欢这种提法吗?您如何看待真实生活体验与文学创作的关系?

毕淑敏:我是医生,所以我天然地在意体验。我个人觉得人生就是体验,即使没有身体的,也有心理的。否则,小说不能写。

赵艳:体验有两种,真实的生活体验和颇具深刻性和哲理性的生命体验,很多作家强调要超越自我所经历的生活,突入“人的存在”的本质,如阿城、王安忆、余华的“心灵体验”,陈忠实、韩少功的“生命体验”,都旨在对人的生存处境做深度的隐喻式的探寻。那么,您如何认识经历经验写作与探寻“人之存在”的写作之间的关系?

毕淑敏:我不能评价别人的写作,但是我是一个有特别经历的作家,我是医生,不可能说一个医生不亲自接触病人就做出诊疗,对我来说这无法改变,我只能如此。我想,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写作者,也需要各种各样的写作者,就我个人而言,我必须身体力行,亲自体验。

赵艳:您曾经提过人性中有许多黑洞,生活中隐藏着太多陷阱,您想以自己的写作提醒人们的注意,这是否已经深入到人本生存的层面?

毕淑敏:人的恶确实非常多,我在这个问题上比一般人的看法还要消极,在人性中,善的成分比恶的成分可能只多出来一点点,所以我要针对人性的恶和生活的恶写作,至于是否深入到人本生存的层面,我希望做到这样吧。

赵艳:为什么会考虑写《心理小组》这样一部作品?

毕淑敏:中国人特别怕死、怕癌症,不谈论,假装没有,藏起来,但这是我们一定会遇到的问题。特别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和医生,我深深感受到乳腺癌患者生理和心理的痛苦。我想表达出来。

赵艳:心理层面的关注明显超过了以往的作品,甚至大量渗透到了人的潜意识领域。

毕淑敏:是这样。我之前正好去北师大读心理系。

赵艳:你的选择是否说明您对深入写作的需要?

毕淑敏:可以这样理解,我对人的全方位感兴趣。我以前做医生时,是很好的医生,所以自然关注人的生理、人的极端心理,包括在某些特定情况下人的反映和表现。我对人充满了兴趣。

赵艳:《心理小组》和《女心理师》都是写人的“心病”的作品,除了这一共同点外,它们各自的独特性是什么?

毕淑敏:《心理小组》主要写乳腺癌病人,她们的心理和面对心理的过程。《女心理师》写的是我们这些从表面上看都很健康的人,其实在内心深处有着更深更隐秘的病。得了癌症的人肯定有心理上的巨大危机,这个大家都可以理解,也是一种很独特很容易引起关注的情况,而像《女心理师》中的普通人,如果他们不把内在袒露出来,就没有明显的标签,但他们确实有疗救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赵艳:那么我们回顾您的创作整体,您对人的认识客观上还是存在一个由外到内、由表及里、由特殊性到普遍性的发展过程。

毕淑敏:对。我想,如果有一个脉络,我最初关注的是生理的问题,然后觉得人是个整体,还有心理的构造,然后再去在各种遭遇和危机中看人的心理问题、心理动荡,就会发现,所有各式各样的人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赵艳:这是您经历积累的自然变化,还是创作中有意识的突破?

毕淑敏:不是有意识的。我想是随着我个人对人的理解的深入而发生的变化吧。

赵艳:说起毕淑敏,大家最关注的就是您对生命和死亡的探讨,但您是否认为您或者您创作中某些方面还没被注意到?也就是您想同我、同大家谈的问题,而不仅仅是我们想的问题。

毕淑敏:我想,应该是大家都没有注意到我其实对生命是很悲观的。

赵艳:所以虽然大家都说您的作品很温暖,但其中始终游荡着一个“病的人”的形象,从雪域高原中的思想激进病,到肉身的病与死,再到恶习与心理的病,几乎都是在生命的悬崖处着笔。

毕淑敏:生命本身就是这样的。

赵艳:我非常喜欢您的一些短篇小说,像《阑尾刘》《女人之约》《一厘米》,虽然短小,但是颇具智识、很有力量。与长篇相比,完全是另一套笔墨。好像是把人生哲思的闪光放置到短篇,而对生命的咏叹调则由长篇来完成。您是怎么考虑的?有没有打算做一些题材与体裁的跨界?

毕淑敏:的确是这样。生活中能够给我们深刻印象的片段,有时可以深挖成大的作品,有时候就是一小块东西。就像你从自然界得到一块原始的石头,有的是一大块,有的就是一小块。有的东西触动我让我久久不能忘怀,好像一颗种子,一段时间后就会出现一些故事和人物把它围绕起来,但是有的东西就是一个点。可能有的人可以深挖,可能他后面还有其他储备可以帮助他完成这种跨界创作,但对我来说就是灵光一现的东西。

赵艳:您在创作中遭遇过瓶颈吗?就现有的创作而言,您希望还能在哪些方面有所突破?

毕淑敏:完全没有瓶颈的感觉,我总是一件事情刚做完,立刻充满兴趣投入新的作品,比如这次刚做完环球航海旅行的游记,我就兴致勃勃地想着再写阿里,我希望在我体力和精力还不错的时候,把我最好的素材写出来。

赵艳:我们也非常期待这部您心中最好的作品。那么在现有作品中,您自己最喜爱的作品是哪一部?

毕淑敏:还是《昆仑殇》。因为那时是一个毫无私念、非常纯粹的写作。

赵艳:那最喜爱的人物呢?

毕淑敏:最喜爱的是贺顿。她是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她付出的代价和人生的轨迹是悲惨的,可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不断努力、不断想自我完善,我觉得她内心不愿屈服的状态令我很钦佩。

赵艳:是您的生命理想?

毕淑敏:是的。我当心理医生时看到了人性坚忍不拔的部分,当我听到别人描述他们的苦难,我真是非常惊讶。一般情况下,当心理医生是因为自己很痛苦,要救赎自己或者救赎别人,但是我的生活环境一直较平和,没有创伤性经验。我的心理医生经验就让我知道人性多么复杂、丰富、幽暗,包括顽强,我深受感动。他们不但将他们做的事情告诉我,这已经令我不可想象,然后他们还给我说背后的逻辑,让我在某种程度上,感觉活了好多辈子。

赵艳:是否可以说这种丰富的人性体验帮助您在写作上达到了新的高度和深度?

毕淑敏:对。他们都是特别好的老师。

赵艳:那么外国作家和作品呢?您有特别喜欢的吗?

毕淑敏:我一直特别喜欢海明威。我喜欢他对生命的感觉,比如说《老人与海》,真的是非常之绝望,根本就没有收获,也就是从收益的角度讲完全就是一个零甚至是负数的结局,可是在那个过程中人所展示的精神,那种不屈服,虽然渺小,却不会被打败的状态很强大。

赵艳:您在他的作品中找到了精神上的共鸣。

毕淑敏:对。你不知道人在绝境中能承受多少打击,虽然会承受很多,但是精神仍然十分顽强,其实这正是我们不容易做到的,包括海明威自己,他得过严重的抑郁症,最后自杀,当写作陷入绝境时,他也没有挺过去,但不管结局如何,他发出了一种声音,他鼓励人的这样一种精神。

赵艳:请对喜爱您的读者说说,理解您作品的关键词是什么?

毕淑敏:其实有时候作家自己不一定能够很好地阐释自己的作品。我想理解时最重要的是真诚吧。我可以保证,我作品中说的不一定对,不一定全面,但一定是我所相信的东西。请大家用真诚之心来做个交流吧。

赵艳:您最近好像在进行新的创作,能给我们透露一下吗?

毕淑敏:我刚写完一个环球旅行的作品。2008年环球旅行回来后,对世界有很多感受,不管怎么样,行程几万公里,就算走马观花也好,也是在短时间内绕地球转了一圈,有很多的感触要发。其实从最开始就知道写这样一部书的困难,因为我不是这方面的人类学家、地理学家或者社会学家,对航海、地理变迁也没有大的兴趣,只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来谈我的感受。这部作品大约花了我两年时间,做完时特别高兴,觉得终于把一件自己想做而不擅长做的事小心翼翼地做完了。

赵艳:还有什么新的写作计划?

毕淑敏:打算写一部人和病毒斗争的科幻作品。其实已经准备了很多时间,北京非典时就开始准备了。

赵艳:这种题材和体裁的结合听起来很特别。

毕淑敏:但是我觉得人和病毒之间必有一场恶战。非典那场且不说,莫名其妙而来,莫名其妙而走,接下来又是禽流感,H1N1流感,再有今年的超级病菌,一场接一场。

赵艳:病毒的发展之快、程度之严重,似乎已经超越了我们对现实的想象能力。

毕淑敏:对呀,人类为什么会面临这样的困境呢?

赵艳:您还将探索背后的原因吗?

毕淑敏:试着去做吧,尽力而为。我对自己其实是比较宽松的,尽力就好,我对写作的态度也是这样。其实大自然就是百花齐放,各种状态并存的,这就是世界的丰富性。自然随性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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