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尧
“两条路线斗争”的“文学教科书”
——关于《虹南作战史》
王 尧
《虹南作战史》给当年的大多数读者留下的是难以卒读的记忆。1972年2月出版的这本书是“文革”开始后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尽管《虹南作战史》没有任何可能再进入读者的阅读视野,即便是当代文学史研究者在著作中通常也仅仅是提及而已(研究者也很少愿意再读这本书),但是,这部小说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话语的写作过程、作为一个失败的文本,在“文革”时期的主流文学中恰恰是最具代表性的,它以极端的方式。现在重读这部小说,或许能够对当年的文学生产机制做出有效的清理,并且呈现出文学史曾有的“非常状态”。
一
1972年的“小说界”颇为热闹。也是2月,署名“闻哨”的《牛田洋》也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一年新出版的或者修改再版的中长篇小说还有:浩然《金光大道》(第一部),李云德《沸腾的群山》(一),黎汝清《海岛女民兵》,李心田《闪闪的红星》,郑直《激战无名川》,集体创作的《桐柏英雄》等。
《虹南作战史》署名“上海县《虹南作战史》写作组”,这个集体写作组是“三结合”,是在上海市委写作组直接插手下由土记者、基层干部等拼凑而成。小说出版后,张春桥、姚文元曾作亲笔批示,称他们做了“新尝试”,要求文艺工作者和编辑人员都要搞《虹南作战史》那样的“三结合”创作。关于《虹南作战史》“新尝试”的影响,韦君宜在《思痛录》中回忆,“第一批被派到上海,取回来的经是‘不要提篮买菜,而要自己种菜’。即不要经常去组作家的稿件,也不要外边的投稿,更不要作家的思想、感情和创作冲动,只要编辑拿着‘上级’发下的‘菜籽’来捏咕成菜就行。那时上海有一本《虹南作战史》,是一本小说体的报告文学,据说就是这样‘种’出来的,称为‘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们也便照方抓药,派人出去,到各处指定‘坑’来栽萝卜。”①
九十年代出版的《上海县志》披露了这个“写作组”的构成情况:1970年5月6日,徐景贤、朱永嘉代表上海市革命委员会召开出版工作座谈会,贯彻张春桥、姚文元对出版工作指示,要求迅速改变“文化大革命”兴起后出现的出版物空白状况。当时报纸、电台正在大力宣传上海县七一公社号上大队坚持农村两条路线斗争事迹。6月,上海市革命委员会郊区组、上海县革命委员会、上海人民出版社共同研究,决定组织“三结合”写作组,编写一部反映号上大队在“社会主义革命运动中坚持路线斗争”全过程的长篇报告文学。写作组由1名公社干部(代表县、社党组织领导写作组,不参加具体写作)、3名农村“土记者”(2名初中毕业回乡青年、l名小学未毕业者)、1名专业人员(出版社编辑)组成。在写作过程中,主要执笔者是出版社的编辑,也就是专业人员。
这个看似荒唐的“写作组”,其思想渊源是五十年代“三结合”创作方法。所谓“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的“三结合”创作方法,始于1958年“大跃进”时期。这种无视作家创作独立性的写作形式,在当时就受到批评。1962年的“广州会议”上,陈毅《在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文学作品的创作,我看,还是以作家的个人努力为主。集体创作,只是一种方式,它不是主要的,尤其是人家写的东西,硬是按上五六个、七八个名字,变为‘集体创作’,而且把首长的名字写在前头,这是很庸俗的,非常庸俗的。”陈毅特地批评了“三结合”创作,“特别最滑稽的是‘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我就请问,作家就不出思想啦?领导就可以包思想啦?群众出生活,作家就没有生活啦?领导就没有生活啦?领导就死掉啦?作家出技巧,这个作家就仅仅是一个技巧问题呀?不晓得哪里吹来这股歪风。”但“这股歪风”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又再度刮起,1964年的《电影艺术》《戏剧报》都曾有署名文章强调“三结合”对“繁荣”创作的重要。
如果仅笼统地从违背文学创作规律来讨论“三结合”现象会失之简单。“三结合”创作方法和“三结合”写作组,集中了三个方面的问题:政治对文学的控制,知识分子作家失去独立创作的合法性,重新建立无产阶级自己的写作队伍。而后两者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知识分子能否写作,群众能否成为作者,都取决于他们是否获得“阶级身份”。在这个过程中,“领导”只是落实“政治”“主流意识形态”、的具有“话语霸权”的一个“符号”。所以,作为“作者”的“写作组”不是“个人”而是“阶级”(工农兵、革命干部和革命知识分子)。只有具备了“阶级”的意义后,“写作组”的“作者”才成为“我们”。
关于“作者”的“阶级性”问题,任犊在《走出“彼得堡”!》中这样说:“不错,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当然也应该成为整个上层建筑的主人,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实行全面的无产阶级专政。但这是一种阶级的专政,就一个具体的工人来说,只有当他作为阶级的一员出现,坚决执行党的基本路线的时候,才会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战斗得有声有色。否则,他就有逐步变为阶级异己分子的可能。”②即使“作者”是“工人”,也只有作为“阶级的一员”时才有话语权。至于知识分子作家,显然只有经过思想改造、重新获得信任后才具有写作的合法性。1972年以后,虽然以“个人”署名的创作多于集体创作,但作为“个人”的“作者”已经失去了作为写作者的“主体性”。浩然的《金光大道》是1972年以后第一部个人署名创作的小说(修订再版的除外),但同样留下了“集体写作”的痕迹。韦君宜回忆说:“我记得当时的大作家浩然,他那个《金光大道》的架子实际上是有编辑帮他搭的。先卖公粮,后合作化……前边我不清楚,到写第二卷时,我从干校奉命调回社来,接任责任编辑。管这本书的编辑组长,是由外单位调来没当过文学编辑的一位造反派,他看了稿子就说:‘书中写的那个时候,正是抗美援朝呀!不写抗美援朝怎么成?’但这一段故事,实在与抗美援朝无干,作者只好收回稿子,还把抗美援朝添了进去。”③
《虹南作战史》的“后记”突出了“贫下中农土记者”成为写作“主体”的意义:“《虹南作战史》的写作组是以贫下中农土记者为主体的写作组,在写作组里,实行了土记者和农村基层干部相结合、业余和专业相结合。”在突出了“贫下中农土记者”主体以后,“专业人员”则是次要的,所以,《虹南作战史》的写作被视为是“掌握文权”:“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今天,我们贫下中农拿起笔来,歌颂工农兵,是得到各方面的亲切关怀和大力支持的;共产主义大协作,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一种表现,我们在写作此书的过程中,对此深有体会。”虽然写作组为此欢呼,但这个“主体”是虚幻的,因为小说的所有称为“思想”的东西,都是“领导”赋予的。小说中的“虹南”是以当年上海县七一公社号上大队为原型。号上大队农业合作化时期属新泾区虹南乡,毛泽东在《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中,对有关该乡农业合作化问题材料作过按语,“文化大革命”中被张春桥等人宣传为坚持“农村两条路线斗争”的一面旗帜。关于这部小说的成书过程,《上海县志》有专节叙述:写作组在号上大队调查1月又3天,并在附近大队召开一些调查会。动手写作时,发现写社会主义革命全过程,时间跨度太长,不易写深,决定改为写农业合作化过程中的两条路线斗争。8月动笔,四易稿子。完稿前,在号上大队党支部支委会上对稿子逐章逐节阅读、讨论、修改。1971年5月,30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号上作战史》由出版社印成1000册“征求意见稿”,分发有关单位和正在北京参加全国出版工作会议的各省、市代表。根据张春桥、姚文元等人的意图,中共上海市委写作组在审查“征求意见稿”后,提出把报告文学改编为长篇小说,把作品写成反映农业合作化中两条路线斗争文学教科书的要求。写作组决定跳出号上大队范围,报告文学改写为描写整个上海郊区贫下中农坚持两条路线斗争的长篇小说。1971年7月起,写作组在上海近郊各公社和生产大队调查2个月,又用4个月时间把报告文学“征求意见稿”改写为小说。④
“三结合”写作组以及后来类似的写作组,是“文革”时期文学创作、批评的一种基本模式,尽管后来未必是“三结合”,但“集体写作”的形式非常普遍。值得注意的是,文学创作中的“集体写作”,大概只有《虹南作战史》《牛田洋》等少数几部小说引起过关注。我们今天读到的“文革小说”,多数仍然是以“个人”署名的,这本身也意味着“三结合”写作小组这一创作方式的失败。而“文革”时理论和批评,“集体写作”一直处于兴盛的状态,我们记忆中的“初澜”、“罗思鼎”、“江天”、“石一歌”、“辛文彤”和“梁效”等便是这些写作组的“笔名”。
二
《虹南作战史》是部“主题先行”的小说。在最初创作报告文学《号上作战史》时,便确定主题是写“农村两条路线斗争”。在由报告文学到小说的修改过程中,“两条路线”这一主题更为明确和突出,并且试图把这部小说写成农村“两条路线斗争”的“文学教科书”。
我们现在无法读到报告文学《号上作战史》。根据《上海县志》的叙述,这部报告文学的基本叙事是:《号上作战史》以“农村两条路线斗争”为主题,把领导权掌握在什么人手里,依靠不依靠贫下中农、树立木树立贫下中农在合作社领导的优势作为主线进行展开。人物设计按照反映两条路线斗争的要求,对号上大队调查材料中的人物合并取舍,根据阶级分析的方法,对号入座,还虚构一些人物。主要人物有合作社带头人洪雷生,贫下中农代表张宝珍、陈吉明、王龙三、施阿芳、徐土根、洪妈妈、徐苗青,右倾机会主义路线代表乡党委书记浦青华,富农赖富财、姜耶仙、钱世魁,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朱进坤,富裕中农牛虎生、牛贵发,贫下中农中落后群众杨桂囡。⑤以此为基础,《虹南作战史》跳出号上大队范围,描写的是整个上海郊区“两条路线斗争”的故事。报告文学中的“两条路线斗争”在小说中有了比较大的也是关键的变化:小说人物形象按“样板戏”人物模式塑造,一个重要的改动是把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朱进坤改写为混进党内的潜伏特务金坤余。情节结构,从纵、横两方面展开。贫下中农与各种力量斗争为纵的线索:第一条,同党内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斗争,这是主线;第二条,同阶级敌人的斗争;第三条,同富裕中农的斗争;第四条,同贫下中农中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的斗争。横的方面,则是党内“两条路线”的斗争。
《虹南作战史》的这样一个立意和基本框架,显然是对当时农业合作化历史的改写。套用福柯的一句名言,“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时代,重要的是讲述话语的时代。”《虹南作战史》的写作,是以“讲述话语的时代”代替了“话语讲述的时代”。关于“合作化运动”,1981年的《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有两段结论性的文字,其一是:“我国个体农民,特别是在土地改革中新获得土地而缺少其他生产资料的贫农下中农,为了避免重新借高利贷甚至典让和出卖土地,产生两极分化,为了发展生产,兴修水利,抗御自然灾害,采用农业机械和其他新技术,确有走互助合作道路的要求。随着工业化的发展,一方面对农产品的需要日益增大,一方面对农业技术改造的支援日益增强,这也是促进个体农业向合作化方向发展的一个动力。”其二是:“对个体农业,我们遵循自愿互利、典型示范和国家帮助的原则,创造了从临时互助组和常年互助组,发展到半社会主义性质的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再发展到社会主义性质的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的过渡形式。对于个体手工业的改造,也采取了类似的方法。在改造过程中,国家资本主义经济和合作经济表现了明显的优越性。到一九五六年,全国绝大部分地区基本上完成了对生产资料私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这项工作中也有缺点和偏差。在一九五五年夏季以后,农业合作化以及对手工业和个体商业的改造要求过急,工作过粗,改变过快,形式也过于简单划一,以致在长期间遗留了一些问题。”
长期遗留下来的问题中,包括超越客观实际的“左”的倾向。1955年底,毛泽东在《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中,对虹南乡《机会主义邪气垮下去,社会主义正气升上来》作了“当然还有许多战斗在后台,还有努力作战”的按语。《毛泽东传》在评价《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的“按语”是,认为“许多按语的内容,包含着科学的真理,是长期有效的,不但对于农村,而且对于这个的建设,都是很有意义的。但就总体而言,按语是以批判所谓‘右倾机会主义’为主旨,对于合作化这个本来是合乎农民需要的变革进程,加以认为地加速,助长了超越客观实际的‘左’的倾向。”⑥社会主义改造中的片面性、绝对化倾向,是要使“资本主义绝种,小生产也绝种”⑦。《虹南作战史》的创作主题是“两条路线斗争”,无疑是将合作化运动中这种“左”的倾向“合法化”,并且扩大和强化,从而也扭曲了历史。这样的创作,显然是“文革”主流意识形态主导的结果。在这个意义上,《虹南作战史》虽然写的是合作化运动的历史,但实际上是对“文革”强调的“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演绎。
在“两条路线斗争”的大框架中,《虹南作战史》中人物形象,完全是按照阶级分析的方法加以塑造的。虹南乡支部书记浦春华,在小说中是个“右倾机会主义”者。他在小说中的出场方式,便透露了这个人物的所有的“负面”气息。在洪雷生的妈妈为了省点柴火,把粥煨在灶膛里,等待儿子回来喝碗热粥时,浦春华骑着自行车穿过来了:
“一辆脚踏车,沿着河边的小路飞快地穿过来了。车上的人,穿一件旧棉大衣,戴一顶棉帽,帽上的护耳帽沿,耷拉着,带子却没有结,沿着风向后飘。洪妈妈看那身影,像是虹南乡支部书记浦春华,便迎出门口来看。果然不错,车子到东虹,一个急刹车,新泾区区委委员、虹南乡支部书记浦春华跳下车来,他一面同洪妈妈点头打招呼,一面停靠好车子,顺手脱下棉大衣,披在身上,露出一套七成新的呢中山装,真奔洪妈妈的低矮瓦屋。”
在洪妈妈低矮瓦屋的面前,浦春华的衣、行与做派都显得格格不入,他留给读者的最初印象与共产党干部的革命形象有很大差别。更关键的是这位支部书记对待雇农洪妈妈的感情,显露了他家庭出身的属性。洪妈妈从汤罐里舀一碗热水给浦春华暖身子,借此表达对她对干部的深情。但是,浦春华却无视这种感情:
“父亲是医学院教授、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浦春华,却没有注意这种感情。他捧起饭碗来,捂一捂手。在北风头里骑脚踏车,虽然路不远,手指是冻得有些僵了。捂一捂要好得多。小时候在家里,一冬天捂热水袋呢!现在一碗热水代替了热水袋,他觉得自己革命得蛮不错了。这碗水,他却没有喝。他怕水没烧开。虹南村这一带,是血吸虫病流行地区,区里谈过这件事。他知道不少贫农家里,为了省柴火,常常吃没有烧开的汤罐水。去年开区委扩大会时,区卫生院院长还要求各乡支部动员大家吃开水呢!浦春华怕从没烧开的水里喝下几条血吸虫的幼虫,坏了身体,不敢喝这碗水。他从父亲那里接受来的一知半解的医学知识,正在和在那个家庭里长期形成的整套世界观结合起来起作用呢!”
如果比较一下五六十年代关于合作化运动的小说,我们便能发现“左”倾到“极左”在文学创作中演变的痕迹。
三
从“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创作《虹南作战史》,集中反映在对洪雷生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文革”中上海市写作组之下的文艺组“方泽生”,在《文汇报》撰文《还要努力作战——评〈虹南作战史〉中的洪雷生形象》,如此高度评价洪雷生形象:“洪雷生是在农业合作化运动中涌现出来的大批群众领袖人物的一个艺术典型。这个英雄形象所以引入注目,在于人物形象里如作者所说的‘注入了某些新的因素’,即从社会主义社会中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来塑造这个英雄形象,表现出了时代的风貌,反映了农业合作化运动这场斗争的本质,概括了从贫下中农中间成长起来的无产阶级英雄形象的特点。”在这里所谓“新的因素”被再次强调,而且突出了这个人物形象的“无产阶级品质”,即“继续革命”的“时代特征”,“毛主席高度赞扬了虹南乡贫下中农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性,为《机会主义的邪气垮下去,社会主义的正气升上来》一文写了按语。按语最后说:‘当然还有许多战斗在后头,还要努力作战。’这两句话,概括了这一时期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基本精神。“还要努力作战”这一战斗号召,极大地鼓舞着广大贫下中农不断革命、继续革命,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这种不断革命、继续革命的精神,也可以说是洪雷生身上最突出的无产阶级品质。”⑧方泽生把“还要努力作战”解释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显然也是一种“过度解读”,这从一个方面反映了《虹南作战史》只是“文革”主流意识形态的诠释。
我们不能说方泽生一点不懂文学、不懂小说创作,“文革”结束后对诸如此类“写作组”的批评,常常忽视这一点,也只是着眼于政治批判。这些写作组的专业人士其实是懂文学的,问题的关键在,为了服务于政治,这些人在写作中扭曲甚至是丧失了艺术良知。比如,在谈到思想与艺术的关系时,方泽生说:“如果把群众比作英雄成长的土壤的话,那么毛泽东思想就是阳光和雨露。真正的无产阶级英雄的成长,都离不开这样的基本前提。偏离了,英雄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当然要把它溶化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渗透在故事情节的发展里,成为有机的整体。否则,思想再正确,也是没有艺术力量的。”但是,由于从一开始,洪雷生就被设定在“两条路线斗争”的冲突中,那样一种被赋予的“思想”和按照“路线斗争”编造的“故事”,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艺术力量”问题。方泽生还谈到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问题,“如何调动一切艺术手段使英雄形象更丰满。调动一切艺术手段为塑造英雄形象服务,这是一条重要的创作原则。《虹南作战史》在这方面还是做得不够的。例如通过细致的刻画,揭示英雄人物崇高的内心世界,这本是文学创作中塑造形象的一个重要手段。而在《虹南作战史》中,有时即使作品的情节提供了很好的条件,作者也没有充分加以利用,这是很可惜的。”这个“缺陷”,其实正是人物被“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本质化以后不可避免的。方泽生所作的这些分析,恰恰暴露了“文革”时期主流文化话语的困境。
这样的困境,集中反映在当时关于如何评价洪雷生的“路线斗争觉悟”、文艺作品如何表现英雄人物的“路线斗争觉悟”讨论中。从1972年11月开始,《文汇报》开展了以《虹南作战史》为中心的“文艺创作问题的讨论”,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发表了近40篇文章。其中一种意见认为,《虹南作战史》作者“将洪雷生这个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努力参加革命实践的无产阶级英雄形象,描绘成一个对党内两条路线斗争毫无理性认识、在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问题上毫无自觉性的人”。这种意见的根据是,这部小说在好几个地方说,“在当时还不可能认识到党内有一条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当时洪雷生并没有、也不可能了解。党内有这样激烈、复杂的两条路线斗争”,等等。所谓“好几个地方说”,是指《虹南作战史》的作者在小说中发表的议论,这些议论的本意,是站在“文革”的“时代高度”,对洪雷生当年的“局限”表示了理解,而非指责。所以,在讨论中,多数人不同意这种评价,而是认为:“不能用今天我们对路线斗争的认识去认识五十年代的洪雷生,而应当从当时两条路线斗争的特点的历史内容、环境和条件来衡量。当时是处在社会主义改造时期,是否自觉地贯彻执行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是衡量洪雷生有没有路线斗争觉悟的标尺。”“如果用今天抽象的概念,想当然的推理,把七十年代的斗争方式和政治词汇,强加到过去人物的身上,让五十年代的人说七十年代的话,做其实年代的事,中非但不能‘拨高’英雄人物,反而损害英雄人物的形象,歪曲历史,违反唯物论的反映论”。
后者的这些说法,看似有些道理,其实和第一种意见并无本质的差异。他们的持论都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即:从路线斗争出发塑造无产阶级英雄人物形象。差异只是在如何塑造方面,前者认为洪雷生缺少“路线斗争觉悟”,这自然是想“拨高”这一人物;后者,反对的是“拨高”,以是否自觉执行“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为尺度,但突出的是“过渡时期的总路线”中的“路线斗争”,这其实已经是“拨高”,已经脱离了当年的历史实际。因此,两种不同意见的差异是把小说的“路线斗争”和人物的“路线斗争觉悟”写到什么程度,而非其他。这样的“困境”,正是“以路线斗争来指导文艺创作”的失败。
作为一部小说,《虹南作战史》味同嚼蜡。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今天的研究者中,读者和研究者都对小说充斥全篇的议论不满和反感。高度评价《虹南作战史》的方泽生在文章说也,“如何看待作者的议论。议论多,也是本书的一个特点。作者的用意是明显的:凡是议论多的地方,也就是作者力图更深刻地阐发作品的思想深度,为英雄人物的高大形象增添光彩的地方。但有时候,其效果却往往适得其反。我们并不完全排斥在文学创作中有作者的议论。《虹南作战史》中有些议论还是必要的。但是文艺作品中的思想内容一定要通过人物的形象来说话,作者的议论只能像电影的画外音一样,起一个画龙点睛的作用,决不能以作者的议论,来代替在艺术上对人物的塑造。游离于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逻辑之外的议论,再多,再好,也往往达不到丰富英雄人物形象和教育人的目的。有一些地方,作者也应该为读者留下一些思考的余地,有一些话让评论者来说不是更好吗?”我们要追问的是,《虹南作战史》何以如此?也许,这与《虹南作战史》从报告文学脱胎而出有关,“政论”风格,是报告文学的一种写法。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作者的议论构成了这部小说最基本的叙事特点,是因为小说自始至终都是从路线斗争出发,来诠释“文革”主流意识形态,它不是从生活本身出发,而是从概念出发编造故事塑造人物。小说没有“人物性格发展的必然逻辑”,只有政治概念的演绎。这种情形下,方泽生奢谈语言、艺术、人物形象的问题,荒唐之极。
《虹南作战史》这样一种表达理性的方法,其实也有另外一种话语的“逻辑”、王一川在他的著作中分析了“被压迫者”无意识的解放冲动在“帮手”的意识形态引导下经过“理性化”后飞跃到历史动力的高度,他认为这种话语设置“背后”存在着一种理性主义的历史动力学逻辑:被压迫者的解放冲动本身只是非理性的原生力,只有被输入的理性力量的导引才能使其向着历史动力的方向升华。方泽生对洪雷生的解读,便揭示了被输入的理性力量对洪雷生的意义:“洪雷生一面是贫下中农的带路人,一面又向贫下中农学习,汲取精神力量,所以他说话就特别响亮,特别有力量。甚至他跟他母亲的动人感情,也是深厚的阶级感情的一种表现。一是洪雷生自觉地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教育。自从在安克明那里认识了‘毛主席、共产党、解放军’几个字,接触了革命真理以后,他就主动地、如饥似渴地学习毛主席著作,把学习与斗争,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他每前进一步,都用毛泽东思想作为指路明灯,这正是他能够坚决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关键。”
试图成为“文学教科书”的《虹南作战史》,其意识形态性在1972年以后的主流文学创作中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但这部小说并没有成为范本,代之而起的是浩然的《金光大道》。——这表明“文革”时期的小说创作与意识形态的关系远非那样简单。
王尧苏州大学
注释:
①韦君宜:《思痛录》,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32页。
②任犊:《走出“彼得堡”!》,《朝霞》1975年第3期。
③韦君宜:《思痛录》,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65页。
④参见《小说〈虹南作战史〉成书》,王孝俭主编《上海县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
⑤参见《小说〈虹南作战史〉成书》,王孝俭主编《上海县志》,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
⑥《毛泽东传》(上),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第413页。
⑦转引自《毛泽东传》(上),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第462页。
⑧方泽生:《还要努力作战——评〈虹南作战史〉中的洪雷生形象》,《文汇报》1972年3月18日,以下引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