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祐文人集团文论思想研究

2011-11-19 20:28熊江梅
中国文学研究 2011年2期
关键词:文论文风理学

熊江梅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一、“延祐文人集团”释名

首先有必要对“延祐文人集团”作一个简单说明。历来的元代文学研究中,并无“延祐文人集团”这一成型称谓,本文拟以延祐文人集团指称由元中期最著名的诗文大家汇聚而成的文人群体。

李国凤论元中期之文说:“三代而上,文与理具,六经之文是也;三代而下,文自文,理自理,言之不能措诸文者有之,文之戾于理者亦有之矣。道何自而明乎?……至于我朝元祯、延祐之间,天下乂安,人材辈出。其见于文者,虽一言之微,亦本于理;累辞之繁,必明夫道。……其流风遗韵,渐涵沐濡,盖将泽百世而未艾。呜呼!文章之盛,其斯时欤!”〔1〕(P2)李国凤认为,元中期形成了融合文理的盛世文风,李氏所谓元中期以元祯、延祐时期为代表。延祐是元中期仁宗年号,历来被视为元代文学的极盛之时,文坛上名家辈出。宋濂云:“有元盛时,荆楚之士以文章名天下者曰虞文靖公集、欧阳文公玄、范文白公梈、揭文安公傒斯,海内咸以姓称之,而不敢名其后。”〔2〕(P89)延祐时期,以虞集为代表的诗文大家,同时又是元中叶赫赫有名的人才选拔者,在其示范和引导之下,形成一个迭相师友、有着共同文学习尚和审美追求的文人圈,在创作和理论上形成明显的时代性特征。此乃本文提出“延祐文人集团”的历史根据。

“延祐文人集团”不仅归纳出一个历史事实,而且在元代文论研究中具有一斑窥豹的典型性。元代文论的一个突出特点是:理学精神向文学观念渗透,形成以理学精神为内核的文论特征。这一文论特征的形成得力于延祐文人集团的自觉倡导,同时也最为突出地体现在其成员的文学思想中,也即,延祐文人集团文学思想可谓元中期文论的缩影和典型个案,故对其文学思想的阐释能加深对元中期文论特点的理解。延祐文人集团文学思想可简单概括为“融会文、理”,这是有元一代的主流思潮。元初,学者深刻反思宋、金文弊,普遍认为文、道分离是造成文、道俱弊之根源,故反对“作文害道”和“理学兴而诗始废”〔3〕(P3)的片面观点,要求融会文、理,革除文弊。《元史·儒学传序》说:“前代史传,皆以儒学之士,分而为二,以经艺颛门者为儒林,以文章名家者为文苑。然儒之学一也,六经者斯道之所在,而文则所以载夫道者也。故经非文则无以发明其旨趣;而文不本于六经,又乌足谓之文哉!由是而言,经艺文章,不可分为二也明矣。”〔4〕(317)元人高度肯定吕祖谦的主张:“自元祐后,谈理者主程,论文者宗苏,而理与文分为二。吕公病其然,思融会之。”〔5〕(P2)元代这一主流思潮至中期被付诸实践,元中期著名诗文大家虞集、杨载、范梈、揭傒斯、欧阳玄等均持相似文学观,由此形成了一种以理学为精神底蕴的文论。虞集有一段论述很能说明问题:

《离骚》出乎幽愤之极,而《远游》一篇欲超乎日月之上,与泰初为邻。陶渊明明乎物理,感乎世变,《读山海经》诸作略不道人世间事。李太白浩荡之辞,盖伤乎大雅不作而自放于无可奈何之表矣。近世诗人深于怨者多工,长于情者多美,善感慨者不能知所归,极放浪者不能有所返。是皆非性情之正。惟嗜欲淡泊,思虑安静,最为近之。然学者有以致其道,思有以达其材,庶几古诗人作者之能事乎。〔6〕(P96)

虞集称赏“欲超乎日月之上”的《远游》、“不道人世间事”的《读山海经》诸作,追求“致其道”的文学境界,这就接近于理学家所追求的思想境界。元中期延祐文人集团其他人论文与虞集声气相通,均表现出理学濡染下的鲜明特点,故马积高将元中期文论形成的原因归结为:“理学的熏染使之然也。”〔7〕(P128)这一概括是精当的。下面具体分析这一文论思想的成因、特点及表现,以加深理解时代文化背景予以文学思想的潜在而深刻的影响力。

二、元代理学“流而为文”成因考析

对于延祐文人集团文论特点的成因,笔者倾向将其归因于元代理学的“流而为文”现象。《宋元学案·北山四先生学案》有云:“金华之学,自白云一辈而下,多流而为文人。夫文与道不相离,文显而道薄耳。虽然,道之不亡,犹幸有斯。”又云:“北山一派,鲁斋、仁山、白云既纯然得朱子之学髓,而柳道传、吴正传以逮戴叔能、宋潜溪一辈,又得朱之文澜,蔚乎盛哉!”〔8〕(P97)据黄百家这里的评析,号称元代朱学之正宗的金华之学真正为后世所知的,是其“文澜”而非其“学髓”。元代理学各派中,金华之学是最后文人化的一支,元代其他理学各派,都先金华之学“流而为文”了。元代是一个学术平庸期,南宋时形成的闽、浙、赣、湘四大学术中心,经过宋元之际的整合,至元初只有浙江金华和江西两大中心了。金华之学衍朱熹弟子黄干一脉,由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递相传授,被认为是元代朱学之正宗,然至元中后期亦不免“流而为文”,与许谦同辈的柳贯(道传)、吴师道(正传),他们弟子一辈的宋濂(潜溪)、戴良(叔能)等人,都以文学大显于时。江西之学的吴澄杂取各家、和会朱陆,至其弟子虞集则成为元代文宗。元初浙东学派的传人戴表元即已兼取各家而不主一派了,至其弟子袁桷则成为著名诗文作家。可见,元代理学之“流而为文”,决非一家一派的取向,而是整个理学发展的学术走向。

程朱理学在元中期被“定为官学”,何以理学各派反纷纷“流而为文”?其具体成因,大致有以下两点:

(一)元代承宋之后,对宋亡的教训进行反思,其中一点就是认为宋人空谈误国,特别是理学的空谈性命难辞其咎。郝经指出:“道学之名立,祸天下后世深矣”;“其学始盛,祸宋氏百有余年。今其书自江汉至中国,学者往往以道学自名,异日祸天下必有甚于宋氏者。”〔9〕(P147)批评道学之空谈,提倡务实有用之学的议论,在元人文章中随处可见,元代的文化政策就是崇尚实用,许谦曾概括朝廷文化政策为“崇尚实行,放斥浮词。”〔10〕(P18)故理学在元代虽说“定为国是”,但实际上并没有适合其发展的社会、政治环境和条件。当理学的性命天理之说失去发展条件,而统治者又需要“润色鸿业”、“黼黻皇遒”时,学者之流为文人自在情理之中。

(二)宋亡,罢科举,士人废儒学而专攻诗文,诗学成为一时之盛。方回曾慨叹当时的情况说:“近世又有所谓科举穿凿之学,笺注偶俪之学,叛义理而逐时好,岂不痛哉!物极而返,今之为士者,一切不讲,惟诗辞之学仅存。予朱子之乡晚出者也,仕而归老,去朱子之末未百年,求所谓义理之学者不一见焉,而以诗歌之学求予讲画者,则不胜其众。”〔11〕(P116)义理之学废置不讲,而专力于诗文,影响所及,当然学者越来越少而文人越来越多,理学各派流而为文人自不可避免。

上述成因追溯,本文局限于元中期,确实,上面的讨论已指明,理学“流而为文”实乃有元一代理学发展的整体性走向,只是,元至中期进入承平时代,统治者开始重视理学以一统思想,理学被“定为国是”,于是,理学结束其民间学术状态,一跃成为国家主流学术思潮,但此时之理学,经过长期嬗变,已渐次失去其“修、齐、治、平”的精神实质,消散了其应对现实、批判时弊的政治功能,而成为黼黻皇元的官方意识形态理论资源,虞集、欧阳玄等延祐文人集团的主要代表,于理学号称“淹博精粹”,然实于理学实质及学术精神无甚发明,故理学仅成为元中期延祐文人集团倡导盛世文风和盛世文论的理论根据。

三、融会文道的文论特点

上面结合时代文化背景,着重分析了元代理学“流而为文”现象的成因,接下来重点阐释理学“流而为文”导致的元中期延祐文人集团的文论思想。概而言之,理学“流而为文”的学术文化背景,导致元中期的文道合一思潮,这就为理学观念向文学观念的渗透提供了客观可能,在渗透与交融中,以理学为精神底蕴的文论形成。本节拟从三个方面具体分析:“文本于道”的文学本体观;“诗得乎性情”的文学创作发生论;“深厚悠长之味溢出言表”的文学风格论。其中“文本于道”阐述文学的本质,是此一文论观的立足点,其它两个观点均是从这一文学本体观派生而来的,三者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表现出鲜明的理学内蕴色彩。

(一)“无一语不本于道”

元代有本“道”论文与本“气”论文之别。延祐文人集团虽亦重视“气”于文的重要性,如黄溍有“任气以为文”之论;欧阳玄有“斯文者,宇宙之元气”之论。然具体考察其论述,他们实以“道”而非“气”为文学之本,在他们的文论中,“道”与“气”的关系与朱熹所持“理本气具”论相类。朱熹论述“理本气具”说:“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12〕(P49)“理”是最高范畴,“气”只是“理”派生万物的中间环节,故“理”是文学的终极根源,文学本质上是“理”的“流行发见”,故朱熹有“这文皆是从道中流出”的论断,又提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的观点。〔13〕(P256)延祐文人论“文”、“道”、“气”关系多承朱熹观点而来,强调“道”于“文”的根本性意义。

如欧阳玄虽认为“斯文者,宇宙之元气”,但却与本“气”论文者有明显差异。本“气”论文者以“气”为文之本,故在“理”、“气”关系中,认为“气”为主导,要求人应禀有生气,如此方能“气完”然后“理畅”:“昔人谓文不可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夫其养充而气完,然后理畅而辞达。……窃尝以是验之世之人,即其文之高下,而其气之大小,能养与否,与夫养而未至,并可以得之也。”〔14〕(P21)欧阳玄论“气”则不同,他虽充分肯定“气”于文的重要性,但又认为“气”并非文之本,而只是“理”派生万物的中间环节,故在“理”、“气”关系中,认为“气”须受“理”的制约,不是“气完”而“理畅”,而是“理到”而“气昌”:“理到气昌,意精辞达,如星灿云烂,如风行水流,文之上也。”〔14〕(P22)因此,欧阳玄明确反对任情使气、才驱气驾,主张“平心定气”。他说:

吾江右文章,名四方也久矣,以吾六一公倡为古也。窃怪近年江右士为文,间使四方学者读之,辄愕相视曰:“欧乡之文,乃险劲峭厉如此,何不舒徐和易以宗六一公乎?”盖尝究其源焉,吾乡山水奇崛,士多负英气,然不免尚人之心,足为累焉耳。夫文上者载道,其次记事,其次达焉,乌以尚人为哉!欧阳公生平于平心两字用力甚多,晚始有得。前辈论读书之法亦曰“平心定气”。人能平其心,文有不近道者乎?〔14〕(P35)

他批判江右文风的“险劲峭厉”,倡导“舒徐和易”的文风,他认为要改变这种“险劲峭厉”的文风,必须“平心定气”,如此方可创作出“近道”之文。在他看来,“平心定气”方能复性返本,为文才能本“道”而发。“平心定气”说与虞集提出的“以理命气”说相似。虞集认为“气之所禀也有盈歉,时之所遇也有治否,而得丧利害休戚吉凶,有顿不相似者焉”,故人情与“理”之间必然存在着矛盾,如果不能克制血气使其消歇,感情就易激动,发而为文则有不中节之虞,此即他所谓“非性情之正”。那么,如何解决“理”与“气”之间的矛盾?虞集认为须“以理命气”,从而达到“定性”,他说:“盖必若圣贤之教,有以知其大本之所自出,而修其所当为也。事变之来,视乎义命而安之,而忧患利泽,举无足以动其心;则其为言也,舒迟而澹泊,暗然而成章。……乃若蝉蜕于污浊,于世略不相干。而时和气清,即凡见闻而自足,几乎古之君子之遗意也哉!”〔6〕(P25)“定性”也即定心,心有所主,不为外物所动,就能坦然、淡然面对一切,发为诗文,也就能克制血气,保持中和之声而皆中节,这也近似于欧阳玄所谓“人能平其心,文有不近道者乎?”欧阳玄另有直接本“道”论文的诸多言论,在《虞集神道碑》中,他论述了“文本于道”〔14〕(P69-74)的文学本体观,首先他批判了“自汉魏六朝以来,经生文士判为二途”的观点,接下来明确倡导文、道合一,说:“文外非别有道,道外非别有文”,然后高度称赏虞集为学为文,认为他所取得的成就应归结为“公之于言,无一语不本于道也”。在《逊斋记》中,他说:“盖人之一生苟有得于一言而合于道,则其生平精神心术凡见诸行事者,莫不于此取则焉”,〔14〕(P43)于此可见“道”于“文”的根本意义。他论文章功用,亦首重载道,《族兄南翁文集序》即言:“夫文,上者载道”。〔14〕(P35)此皆本“道”论文。

上述各人所论,均以“道”为文之本体,强调“无一语不本于道”,故他们论文虽也重“气”,然同时又反对任情使气、才驱气驾,主张“平心定气”、“以理命气”,以使文近乎“道”、本于“道”,因而体现了以理学精神为内蕴的文论特点。

(二)“诗得乎性情”

元人论诗文,几乎言必称“性情”,如虞集、柳贯有文章适乎“性情之正”之论;欧阳玄有“诗得乎性情者为上”的观点;赵文有“人人有情性,则人人有诗”的论断。论文重“性情”,这似与本“道”论文相矛盾,其实不然。因为“文本于道”与“诗得乎性情”实有层次之别,不可混为一谈,“文本于道”是对文学本体的界定,而“诗得乎性情”涉及的则是文学创作的发生问题,二者不是并列关系,而是从属关系,可以说,正是“文本于道”的文学本体观,决定了元人文学创作发生论的鲜明特点。

考元人所言“性情”,多数接近于程朱一派理学家之性情论,此在延祐文人集团文论中表现尤为突出。程朱理学中的“性”与“情”不是同一层次上的概念,“性”是与“道”、“理 ”同一的概念,朱熹说:“性即理也 ”,〔12〕(P51)“情”即性之欲,“性才发,便是情。情有善恶,性则全善”。〔12〕(P52)既然性全善而情有善恶,故程朱理学极强调以性节情,持情归正。延祐文人集团文论家对“性情”的看法近似于程朱理学,故强调以性节情、持情归正的重要性,如欧阳玄认为:“精之为言,察于理欲之几,顺理者无不裕,从欲者无不危”,〔14〕(P40)“草木无情能一其性,人惟有情鲜不汩性”。〔14〕(P36)这些论述反映了元人论“性情”的理学取向,这一理学倾向也渗透到他们的文学创作发生论中。先是,朱熹在《诗集传序》中讨论了“诗何为而作”的问题,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夫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辞之余也。”〔12〕(P73)朱熹认为诗是人心感于物而形诸言辞的产物,但在承认诗感物动情而发的同时,朱熹却突出了“性”的概念,这自是其“这文皆从道中流出”论的合理推衍。元代论文学创作发生庶几近之,他们虽承认文学是人心感物动情的产物,但他们所谓“情”,是在“性”制约下的“情”,故他们的文学创作发生论亦是本“道”而发,具有鲜明的理学色彩。

欧阳玄认为,心之所感有邪正,形之于文亦有是非,因此,要创作“近乎道”的作品,必须去嗜欲,“性其情”而不“情其性”,方可得情性之正,所以欧阳玄一方面标举“诗得乎性情者为上”,另一方面又强调“无一语不本于道”,要求约情归性,如此,情动于中形而为文,自能皆中于节,一归于正,如他在《梅南诗序》中称赏易南友诗作“咸臻其妙”,认为即得力于作者“富贵利达不动于中”,〔14〕(P51-52)可见他本“道”论文的理学色彩。

虞集论文主“性情之正”,此与乃师吴澄论文主“性情之真”似有矛盾,但吴澄所谓“性情之真”,其内涵实近似于“性情之正”,故他们师徒的性情论不是矛盾关系,而是承变关系。吴澄论文高度称赏十五国风和陶、韦之诗,认为:“……其为诗也,无所造作,无所模拟,一皆本乎情之真,潇洒不尘,略无拘挛局束之态。”〔15〕(P47)但吴澄所言“情性”,非指个体的自然性情,我们可从他对诗歌历史发展的评价中领会他所谓“情性”:“古之诗皆有为而作,训诫存焉,非徒修饰其辞、铿锵其声而已,是以可兴、可观、可群、可怨。汉魏犹颇近古,齐梁以后靡矣,流连光景,摹写物象,敝精竭神,而情性之所发,意义之所托,蔑如也。唐宋诗人如山如海,其追蹑风雅,固已卓然名家。然有之无所益无之无所损者,亦总总而是。”〔15〕(P59)通常被认为最富情性的六朝诗和唐诗,吴澄却以为缺乏情性,于此可窥见吴澄所谓“情性”实接近于理学性情论。

虞集论文则明确标举“性情之正”,这在上引《胡师远诗集序》一文有集中阐发,他对“幽愤之极”的《离骚》、“浩荡之辞”的李白诗作及近世“深于怨”、“长于情”、“善感慨”、“极放浪”之诗均有所不满,批评其“非性情之正”,而极赏“欲超乎日月之上”的《远游》、“不道人世间事”的《读山海经》诸作,认为这些作品达到了“致其道”的“性情之正”,并本“性情之正”称赏胡师远诗作云:“外无世虑之交,内无声色之惑,其发辞摅思,殊有飘飘凌云之风焉”〔6〕(P96),所谓“外无世虑之交,内无声色之惑”,正是“性情之正”的注解。

柳贯亦强调诗文要表现“义理之真”、“性情之正”,他在答危素的一封信中说:“笃志如吾友,愿一求之群圣人之经以端其本,而参之以孟、荀、扬、韩之书以博其趣,又翼之以周、程、张、邵、朱、陆诸儒之论以要其归,涵养益密,识察益精,则发为文章,自然极乎义理之真,形之歌吟,自然适乎性情之正矣”,〔16〕(P31)所以,他认为诗歌虽可“赋物而写景,悼屈而伤离”,但这情感要“动乎性情之正,而要之礼义之归”,〔16〕(P32)于此可见他本“道”论文的基本精神。

可见,延祐文人集团文人们虽拈出“性情”作为诗文创作的动因,但其所谓“性情”是合“性”之情,所以,他们一方面强调“性情”于诗文创作发生的重要性,一方面又强调“无一语不本于道”,要求约情归性,如此,情动于中形而为文,自能皆中于节,一归于正,可见他们论文的理学色彩。

(三)“辞和平而意深长”

前人多将元中期文风概括为平易正大、纡徐雍容、涵淳茹和,这是延祐文人集团自觉的文风追求,如虞集大力倡导为文“不大声色”,黄溍主张“气和而声和”,欧阳玄倡导雅正文风。说法各不相同,但实质上都追求一种以理学为底蕴的文风。

欧阳玄评价宋金季世的文风说:“宋之习近骫骳,金之习近号呼”,〔14〕(P50)他对此均有所不满,大力倡导雅正醇和的诗文风格,说:“我元延祐以来弥文日盛,京师诸名公咸宗汉魏晋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趋于雅正,诗丕变而近于古。”〔14〕(P27)他所批评的文章之病,是不能文理兼擅,他所追求的,是一种“舒徐和易”的雅正文风。虞集在《跋程文献公遗墨诗集》中说:“初内附时,公之在朝,以平易正大振文风,作士气,变险怪为青天白日之舒徐,易腐烂为名山大川之浩荡。”〔6〕(P34)所论与欧阳玄精神相通。这种“舒徐和易”的雅正文风是理学背景下文道合一思潮的必然结果。

理学在元代被“定为国是”,而随着理学“流而为文”,元代思想界形成了文道融合思潮,此一思潮影响到文风上,即强调追求一种以理学为内蕴的“儒者气象”。对这种气象的追求,在元中期雅正文风的形成中,起着潜在的但却是决定性的作用。二程、朱熹曾反复描绘过这种“儒者气象”,如说:“孔子,元气也;颜子,春生也”;〔17〕(P36)程颐称程颢:“先生资禀既异,而充养有道。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忠诚贯于金石,孝悌通于神明。视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阳之温;听其言,其入人也如时雨之润。胸怀洞然,彻视无间;测其蕴,则浩乎若苍溟之无际;极其德,美言盖不足于形容”;〔18〕(P97)诗人黄庭坚称周敦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19〕(P27)我们把元人对舒徐和易、平易正大文风的描述与此对照来看,不难发现二者在精神意态上的一致。虞集描述这种文风说:“澹乎冲和而不至寂寞,郁乎忧思而不堕乎凄断,发扬蹈厉而无所陵犯,委曲条达而无所流失”,〔6〕(P58)危素评黄氵晋之文说:“根本乎六艺而以羽翼圣道为先务,然其为体,布置谨严,援据精切,俯仰雍容,不大声色。譬之澄湖不波,一碧万顷,鱼鳖蛟龙,潜伏而不动,渊然之色,自不可犯。”〔20〕(P96)由此可见元中期文风的形成与文道融合思潮之间的深层次关系。朱熹是此种文风取向的学术根源。朱熹常用“圣贤气象”来指称这种“近道”文风,如他比较杜甫与韦应物说:“杜子美‘暗飞萤自照’语只是巧,韦苏州云:‘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此景色可想,但则是自在说了。……其诗无一字做作,直是自在,其气象近道,意常爱之。”〔12〕(P127)他之所以推崇这种诗文风格,就是由于这种文风“气象近道”,故朱熹常通过论人来论文,十分重视作者人格气象和理学修养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如说:“大意主乎学问以明理,则自然发为好文章。”“不必著意学如此文章,但须明理,理精后,文字自然典实。”〔12〕(P141)

延祐文人集团论文风强调“近道”气象。欧阳玄概括虞集文风特点说:“自外观之,葱倩蓊郁,莫测根柢。巨野大泽,汪洋淡泊,不为波涛。试刺其中,则日月之精,凝结岁久,皆成金珠;龙虎之气,变化时至,即为风云。”〔21〕(P95)在《虞雍公神道碑》说:“自其外而观之,汪洋淡泊,不见涯涘;刺乎其中,深靓简洁,廉刿俱泯,造乎混成。”〔21〕(P101)这些论述强调虞集之文风明畅而温柔,渊静而光泽,辞和平而意深长的特点,并将其概括为“深厚悠长之味溢出言表”。要形成此种文风,欧阳玄认为必须通过理学之修养涵育作者的性情气质,故他强调“学问变化气质”,强调“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因此他常紧扣论人而论文,在分析虞集之文时,即认为虞集本“道”为文,以学问为根柢,故其文风虽平易淡泊,却能藏神妙于平易,无意于作文而自然天成,不刻意求高求深而自然高深,体现的正是一种“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的儒者气象,并将其归结为“公之于言,无一语不本于道也”。

虞集论文以“道”为本,强调“性情之正”,故反对奇险卑陋之风,倡导为文“不大声色”,认为“文章之出,沛如泉源之发挥,而波浪之无津;譬如风云之变,而舒卷之无迹”〔6〕(P84)方好,此即其所谓“辞平和而意深长”,在《贞一稿序》中,他具体阐释此种文风说:“慎所当言,而不鼓浮夸以为精神也;言当于是,不为诡异以骇观听也;事达其情,不托蹇涩以为奇古也;情归于正,不肆流荡以失本源也。……欲静而不躁也,重而不轻也,要而不泛也,啬而不丰也,容而不奇也,畏而不肆也,纾而不蹇也。节而不荡,迫而后动,不先事而必也;审而后言,不强所不知,妄穷而变也。”〔6〕(P183)这是一种以理学为精神底蕴的文风,它体现的是一种内涵充实、中含辉光的儒者气象。虞集认为要形成此种文风,必须通过理学之修养涵育作者的性情气质:“将以变化其气质,涵养其德性,优游厌饫,咏叹淫液,使有得焉。”〔6〕(P141)

延祐文人集团从“文本于道”的文学本体论出发,明确倡导以理学为底蕴的文风,其深层是追求一种内涵充实、中含辉光的儒者气象,往往表现出“辞平和而意深长”、〔6〕(P64)“深厚悠长之味溢出言表”的特点,所以他们常通过论人而论文,强调为文“根著理道”,〔6〕(P157)认为“理明而文成”,〔14〕(P49)元人王恽详细论述这种文风与人格气象、理学修养之间的关系说:“文章虽推衍六经,宗述诸子,特言语之工而有理者乎?然必需道义培植其根本,问学贮蓄其穰茹,有渊源,精尚其辞体,为之不辍,务至于圆熟,以自得又有为主,浮艳陈烂是去,方能造乎中和醇正之域。……平淡而有涵蓄,雍容而不迫切,类其行己,蔼然仁义道德之余。”〔22〕(P121)可见其文学风格论与理学的渊源关系。

由于特定的历史条件,元代尤其是元中期学术史上出现了理学“流而为文”的突出现象,它使长期分立别传的文统与道统合二为一,从而为理学精神向文学观念的渗透提供了客观可能,促成了元中期以理学精神为内蕴的文学观,延祐文人集团的文学思想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特征,可被视为元中期文论的缩影和典型个案,故对延祐文人集团文学思想的阐释能加深对元中期文论特点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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