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本书与十个问题(中)

2011-11-19 18:20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6期
关键词:胡乔木周扬文学艺术

王 尧

三、“左”和右之间的“社会主义文学”

胡乔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应当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

我现在读到的胡乔木最早谈文艺的文章,是他署名“胡鼎新”、发表在《扬州中学校刊》上的《近代文艺观测》。此时的乔木是扬州中学高三学生,这位文学青年在文章中对“颓废派-未来派-普罗派”作了自己的分析,并且表达了他对社会主义的信仰。在结束文章时,胡乔木写道:“我虽之叙述了这三派,聪明的读者或许已能从数十年洪瀚的西洋文学中认识出一种主流的趋向,就是摇落的感伤主义、盲目的享乐主义、英雄的个人主义如何销声匿迹,就是大时代中智识阶级的态度要如何的转变,就是进步的人类对于文学,对于艺术,对于一切高尚的学术,需要如何的强度的热爱,美丽的虔诚,需要如何有伟大的真实的生命的宗教——这种宗教,不是幻想的空疏的过去一切的旧的耶稣教、佛教、拜物教和拜金教,而是敢于以全人类的血肉为牺牲,以全人类的幸福为鹄的,将黑暗的昨日与混乱的今日勇敢无畏的向明日的光明与快乐推进的新宗教——社会主义。”①胡乔木:《近代文艺观测》,《胡乔木谈文学艺术》,第1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胡乔木在后来的革命生涯中,其艺术观念与政治信仰,可以在这篇写于一九三○年的文章中找到些渊源。

胡乔木关于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评价,或许是我们理解他对社会主义文艺问题基本认识的一个角度。《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一书中简约谈到毛泽东《讲话》的准备、整理和发表:“毛主席在文艺座谈会上讲话,事前备有一份提纲。提纲是他本人在同中央其他负责人和身边工作人员商量后亲自拟定的。讲话时有速记员作记录。整理的时候主要是调整一下文字顺序,使之更有条理。毛主席对整理稿表示满意。但稿子整理后并没有立即发表,其原因,一是他要对稿子反复推敲、修改,而他当时能够抽出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二是要等发表的机会。到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九日鲁迅逝世七周年时,讲话全文正式在《解放日报》上发表。”重要的是胡乔木对《讲话》的基本估价:“《讲话》的根本精神,不但在历史上起了重大的作用,指导了抗日战争后期到新中国成立期间解放区的文学创作和建国以后文学事业的发展,而且我们在今后任何时候都必须坚持。《讲话》主要有这样两个基本点:一是文艺与生活的关系,二是文艺与人民的关系,在这两个基本点上,《讲话》的原则是不可动摇的。”“五十年后的今天重读《讲话》,它的深刻的思想性和说理性,仍使我们每一个相信真理的人感到折服。它的具有普遍真理性的基本内容,将使我们长久地受到教益。”对这“两个基本点”的坚持,应该说是《胡乔木谈文学艺术》这本书中关于社会主义文艺论述的基本立场。

这篇谈话形成于一九九○年至一九九一年间。差不多在十年前的一九八一年,胡乔木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召开的思想战线座谈会上的讲话《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中,第四个问题便是讲“怎样认识毛泽东同志的文艺思想”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我认为,这个讲话的根本精神,不但在历史上起了重大的作用,指导了抗日战争后期的解放区文学和建国以后的文学创作的发展,而且是我们今后任何时候都必须坚持的。它的要点是:文学艺术是人类生活的反映,生活是文学艺术的唯一源泉。生活可以从不同的立场反映,无产阶级和人民的作家必须从无产阶级和人民的立场反映。必须在实际上而不是口头上解决立场问题。”①胡乔木:《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胡乔木谈文学艺术》,第193、194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由是观之,在“文革”结束以后,胡乔木对社会主义文艺的认识是保持了一致性的。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道主义与异化问题论争之后,知识界对胡乔木的看法似有变化,对周扬的肯定性评价也几乎达到最高点。此次论争的历史是非,我没有能力评说,也非本文议论的重点。改革开放三十余年,“左”和右的区分,一直是“思想理论战线”的重点问题,当年曾经形成的结论是:有“左”反“左”,有右反右,但主要是防止“左”。邓小平一九九二年春在南方重要谈话中又指出: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杨尚昆在《我所知道的胡乔木》中有一段文字说:“乔木主管思想理论这一特别复杂的战线,在反倾向斗争的掌握上,我觉得是好的,是比较得当的。记得在十二大召开之前,有一位高级干部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与十二大报告精神相背离的文章,宣扬‘左’的观点。乔木多次和我商量,排除阻力,进行了不点名的公开批评。同时,他又要求批评文章‘要有充分说服力,逻辑要谨严,说话分寸要有节制’。当资产阶级自由化泛滥的时候,乔木又毫不迟疑地进行斗争,虽然有来自各方面的非议,有各种各样的压力,他一点也不动摇,表现了一个共产主义战士的忠诚和坚定。”②杨尚昆:《我所知道的胡乔木》,《我所知道的胡乔木》,第7页,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1997。这段话应该是讲胡乔木在反倾向斗争中分寸拿捏得当,有“左”反“左”,有右反右。证之以《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和《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杨尚昆的这一评价是公允的。

具体到胡乔木关于中国当代文学史以及一些文学基本问题的论述,我又感到很难用“左”与不“左”评价他们。一段时间,不仅海外,国内也有一种看法,认为胡乔木“左”。有意思的是,一九八九年三月,胡乔木在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的讲演是《中国为什么犯二十年“左”倾错误》。在这场讲演的结尾,胡乔木如是说:“一九七九-一九八九年的中国发展之所以特别重要,是因为中国从二十年的动荡和停滞中醒悟过来了,中国纠正了过去的错误,更上一层楼,决定采取改革开放的新政策,对社会主义注进了新的血液。中国内部和外部的新形势会合到了一起。尽管‘左’的倾向仍然需要警惕,但是总的说来,改革和开放不可逆转,就如同一个成熟的人不可能返回少年时期的荒唐一样。”胡乔木用这个题目做讲演,应当是别具深意的。

在《胡乔木谈文学艺术》一书中,一九七八年以后的讲话、通信、文稿等,确实是应对了“左”和右的问题,最具代表性的,大概就是那篇一九八一年的讲话《当前思想战线的若干问题》。而在这前后,胡乔木谈文学艺术,也是以此为尺度的。《新诗要在继承自己的传统中提高》谈到“新文学运动的历史”时指出:“我们没有理由把新文学从一九四二年算起。这样算法不符合客观实际,这样写出的历史,不能完整地反映新文学运动,包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历史。无产阶级文学运动以前的新文学,它仍然是新文学;它仍然是区别于旧文学;它仍然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的划时代的大事。不能后来因为有无产阶级新文学运动的崛起而抹煞新文学运动的功劳。”①胡乔木:《新诗要在继承自己的传统中提高》,《胡乔木谈文学艺术》,第11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这样的观点在当年无疑是“先锋”的,甚至可以视为“重写文学史”的先声。而在《如何把握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对象》谈话中,胡乔木则进一步说到了文学史学科的科学性问题:“文学史有它的特定范围,尽管在这范围中,各个文学史家会有观点、材料取舍、表达方式等方面的差异,但对象是相同的,大致方法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这是一种科学,如同物理学不管怎样编写,它的对象总是相同的一样。对文学史的范围、对象要研究,不要为时代潮流或临时的气氛所左右,要有独立的严肃的科学态度。不能春天有春天的文学史,夏天有夏天的文学史。”②胡乔木:《如何把握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对象》,《胡乔木谈文学艺术》,第12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随着思想文化背景和学科知识体系的转换,文学史的编写方法已经有了太大的变化,但胡乔木在这里说到的科学态度,不为外部因素左右等观点仍然是真知灼见。如何认识文艺与政治的关系,也是文艺界区分“左”和右的尺度。在一九八二年的讲话《关于文艺与政治关系的几点意见》中,针对一些同志的看法,他又重申了不再用“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从属于政治”这些提法,而改用“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在阐释这一关系时,胡乔木特地援引了斯大林一封信里的话:文学艺术是一种广泛的社会事业,不能用党的概念去衡量。我以为这个援引很重要,我无法清晰地判断胡乔木对文学艺术有没有用党的概念去衡量,但这三十年来用党的概念去衡量文学艺术事业,仍然是一些人的习惯思维和方法。

如果仔细考察,我们不难发现,胡乔木论当代文学,对“右”保持着特别的警惕。他始终强调当代文学的社会主义性质,强调现实主义对当代文学的重要性。在阐释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时,胡乔木首先强调的是文学艺术要反映“我们社会生活的社会主义内容”,“文学艺术的读者既然是广大人民群众,就不能不要求它用反映人民的利益和意志的社会主义思想来团结人民、鼓舞人民、教育人民。因此,在社会主义社会,文学艺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要求是必然的,是历史地不可避免的”。在突出这一“主旋律”的前提下,兼顾到其他非“主旋律”的作品:“即便如此,某些没有倾向性或者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性的文学艺术作品也仍然要存在和发展。只要是符合美学标准的,也能够在一个方面起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作用。”③胡乔木:《关于文艺与政治关系的几点意见》,《胡乔木谈文学艺术》,第247、248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所以,胡乔木强调文学的党性,认为“它同文学的倾向性是一个性质”。但这种强调不是绝对的,“当我们说,党要求在作品中努力表现无产阶级的阶级立场和政治立场的时候,我们必须记住,这是对党员的倾向性的文艺创作而言的,不必要也不应该成为对所有的文艺作品的要求;如果那样要求,我们就把问题简单化了,我们的文学观就太狭窄了”①胡乔木:《关于文艺与政治关系的几点意见》,《胡乔木谈文学艺术》,第247、248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尽管在谈倾向性时,胡乔木援引了恩格斯的“应当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段话,并且指出党性“并不要求做文艺工作的党员不顾文艺规律去创作”,但实际上,如何处理这两者的关系,一直是当代文学的难题。

一九八三年六月,胡乔木在中宣部部务扩大会议上的讲话中提出“高高举起社会主义文学的旗帜”,他认为存在着是“越举越高”还是“越举越低”的问题:“有的作家、批评家,也许还包括有影响的作家、批评家,有的时候,是在用各种各样的语言和方式,躲开这面旗帜。更有甚者,就是要丑化社会主义。这样的事实怎样估计?如果我们不注意这个事实,我们的革命责任心,我们对于革命事业——对现在进行的革命事业,对历史上的革命事业——的责任心,就有问题了。”在这个讲话中,胡乔木特别针对艺术创新和现代派发表了一些重要的看法。他承认艺术创新是需要的,形式不变化、不发展是不可能的,但他特别批评了在创新名义下反对社会主义、提倡一种脱离一切内容的艺术这两种可能性;他肯定了《文艺报》批评徐迟《现代化与现代派》的两篇文章,并列举了中外古今的一些作品,说明现代派的成就不能与现实主义作品相比,等等。他认为关于现代派的一些争论“不同于政治的争论,当然也不是说没有一定的政治意义”,在这样界定之后,他又划出一条“底线”:“当然,对现代派作品评论要谨慎,是非常对的,但是如果在利用现代派技巧的幌子下来掩盖反社会主义的内容,那么我们是要坚决反对的。”②胡乔木:《高高举起社会主义文学的旗帜》,《胡乔木谈文学艺术》,第279、286、290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持这样观点的人在当时不在少数,这从当年《文艺报》针对徐迟文章和冯骥才、李陀、刘心武等人的通信而组织的讨论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九八五年“小说革命”到来之前的氛围。

在我看来,胡乔木谈文学艺术的观点和方法,其实也给他自己带来了困扰。在一九八二年《谈军事题材文学的创作》中,他用是否“能给读者以社会主义的教育”来评价古代和现代的一些经典作品:“《人到中年》写得很好。像陆文婷这样的主人公,同样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力量,值得写。”陆文婷是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出现的,知识分子在此时已经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但胡乔木强调了“工农兵形象”的重要性:“但是,我们不能设想,社会主义中国的舞台上,可以没有工人、农民、战士的地位,不能设想,社会主义中国的文艺作品,继续停留在《红楼梦》、《阿Q正传》、《子夜》、《家》这样的作品的水平上。我们不是说这些作品不伟大,而是说,这些作品不能给读者以社会主义的教育。我们不能从《阿Q正传》中找社会主义。”③胡乔木:《谈军事题材文学的创作》,《胡乔木谈文学艺术》,第233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这是否表明:如果离开“社会主义文学”,是无法讲当代文学的,但是,仅用“社会主义文学”,也是不能涵盖当代文学的。

四、马克思主义批判的“本来意义”

如我们所知,周扬“文革”后对社会主义文艺有诸多反思,其中包括马克思主义与文化批判的问题。文化批判问题不仅是当代文艺思潮的基本问题之一,也是当代文化建设中的关键问题之一。现在提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任务,其指导方针中的一些要点,如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坚持立足当代又继承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立足本国又充分吸收世界优秀文化成果等,是吸取了建国后文化批判的经验教训的。近几年来,一些学者对“文革”时期的思想文化有不少肯定性的评价,主要原因之一是无视当代文化批判曾经发生过偏差和错误这一事实。

周扬在一九八一年七月为“首都文艺界党员领导骨干会议”准备的总结报告中,谈到文艺战线指导思想上的“左”的表现时,第一点就是讲“大批判”问题的:“习惯于采取政治运动和群众斗争的方式,去对待精神世界的问题,对待文艺问题。实践证明,采取行政手段和群众斗争的方式去解决意识形态的问题是极其有害的。”他列举了五十年代后期开始出现的批判现象,指出“正常的、正确的思想批判当然是需要的,但这种批判,有些内容是错误的;都搞成政治运动就不对了。这就混淆了文艺与政治应有的界限,混淆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伤害了一大批不该伤害的文艺工作者,错误地批判了一些正确的和基本正确的文艺观点和作品,损害了文艺运动的健康发展”①周扬:《文艺界党员领导骨干学习讨论会小结》,《晚年周扬》,第156、157 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3。。从五十年代到“文革”期间文艺界的历次运动,甚至八九十年代的一些批判现象,都不同程度存在周扬所说的这些偏差和错误。周扬在报告中说他自己在过去历次批判运动中,都是积极的、站在第一线的,虽然在“文革”中自己在被批判的位置上,但他愿意记取这个教训,向运动中被搞错了的同志赔礼道歉——这是周扬在新时期赢得尊敬的一个重要原因,尽管一些和他有相同记忆的文艺界人士在新时期对他仍有不同的评价。

如果对照在同年六月中共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周扬对“大批判”与文艺界历次运动的反思并未超出《决议》的高度,但他在这个讲话中点到为止地指出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时期的“批判”,“已经失去了马克思所讲的本来意义”②周扬:《文艺界党员领导骨干学习讨论会小结》,《晚年周扬》,第156、157 页,上海,文汇出版社,2003。。这是在深层次上思考文化批判的开始。

一九八三年周扬发表《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对“文化批判”问题作了较全面的阐释。在这篇文章的第三部分,周扬着重谈了“马克思主义与文化批判”。周扬考察了“批判”一词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本意,是指对旧形而上学的各个范畴加以重新的衡量和估价,就此而言,批判具有反对盲从,反对迷信,提倡独立思考的积极意义。在援引了恩格斯对十八世纪启蒙学者的批判精神的评价后,他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自然,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不是以思维着的知性为依据,而是以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把一切放在实践的法庭上去衡量、去再估价。马克思主义是科学,不是宗教,因此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也就是科学精神,不接受未经考察过的前提的。这也就是说,马克思主义作为革命的科学理论,它本身也是在不断经受实践的验证的。”③周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周扬集》,第379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如果对照“批判”的本意以及周扬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的理解,我们能够发现从五十年代到“文革”时的“文化批判”,是丧失了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的,而大规模的批判运动也走向了“批判”的反面:盲从、迷信和缺少独立思考,后者是批判之所以成为运动的一个原因。周扬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所下的结论,一是强调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二是强调科学理论也需要经受实践的验证,这样的思考显然也是受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的影响,突出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第一的观点。或许可以用这两点来说明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时期的“批判”在什么关键处“已经失去了马克思所讲的本来意义”。

当代历史给我们留下的问题是,文化批判为何会失去马克思主义的“本来意义”?而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或许有必要先回顾一下,在社会主义文化形成的五十年代,我们有无具有马克思主义“本来意义”上的文化批判?

回答是肯定的。在五十年代,“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和“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曾经作为发展和繁荣社会主义文化的基本方针。《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在谈到毛泽东思想对马克思主义的继承与创新时,特别提到毛泽东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确定为科学文化工作的指导方针,也就是说,在一九五六年,“双百”方针的提出,实际上已经解决了如何进行“文化批判”的问题。陈晋在关于《毛泽东文艺论集》的答问录中,梳理了相关文献并且作了解读。《毛泽东文艺论集》中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应该成为我们的方针》是第一次提出这个方针,其他还有人们熟悉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等,“这些文稿,围绕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如何促进文艺事业的健康发展,如何在实践中贯彻‘双百’方针这一基本主题,阐发了不少思路”。关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陈晋在答问中说:“毛泽东还一贯主张‘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吸收世界各国的优秀文化成果,使社会主义文艺始终保持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时代的先进性”①陈晋:《〈毛泽东文艺论集〉答问录》,《读毛泽东札记》,第201、20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他列举到的文章有一九五八年的《关于中国历史上的民主文学》、一九六○年的《应当充分地批判地利用文化遗产》和一九六四年的《关于“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批示》等。毛泽东的这些讲话或批示的时间是在反“右”扩大以后、“文革”到来之前,而在这个时间段,在党的指导思想不断左倾的影响下,文坛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从一九五六年提出“双百”方针到一九六三、一九六四年关于文艺问题的“两个批示”,这中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是耐人寻思的。建国后,毛泽东关于文艺的谈话中,一九五六年八月的《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和一九五七年三月的《同文艺界代表的谈话》,我认同陈晋所说的,“代表了毛泽东在建国文艺思想的最高水平”②陈晋:《〈毛泽东文艺论集〉答问录》,《读毛泽东札记》,第201、202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那么,在这些谈话中体现的马克思主义本来意义的文化批判精神,为什么在实践中出现了偏差?

对此,周扬从一个方面作了解释。他以建国初期,对待文化遗产(特别是戏剧)采取了谨慎的态度,因而错误较少、成绩较显著为例,认为“这和我们如何认识并掌握作为文化批判所依据的某些马克思主义原则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个原则就是“扬弃”,批判继承,既有肯定又有否定,既有克服又有保存。周扬的分析是:“我以为,‘文化大革命’中出现的所谓‘彻底决裂’以及把过去文化一概排斥为封资修加以消灭,是和长期以来不讲否定之否定律,歪曲科学的批判精神分不开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不是简单的全盘否定,而是含有前面所说的那种扬弃的意义。”③周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周扬集》,第380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由此可以看出,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的“本来意义”被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阶级斗争扩大化理论取代了。

这样一个偏差和错误的出现,首先是因为对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以后社会矛盾状况的判断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中共八大对社会主义改造以后国内的主要矛盾作出了正确的判断。一九五六年十二月,毛泽东在给黄炎培的复信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我们国家内部的阶级矛盾已经基本上解决了(即是说还没有完全解决,表现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还将在一个长时期内存在。另外,还有少数特务分子也将在一个长时期内存在),所有人民应当团结起来。但是人民内部的问题仍将层出不穷,解决的办法,就是从团结出发,经过批评与自我批评,达到团结这样一种方法。”①转引自《毛泽东传(1949-1976)》(上),第615页,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这是毛泽东对我国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以后的社会矛盾状况的初步分析,《毛泽东传》认为,“这封信表明,毛泽东在观察社会主义社会中纷繁复杂的社会矛盾现象方面,已经形成了若干重要的判断”。我觉得还需要注意的是,毛泽东在信中特别提到了阶级矛盾在意识形态方面还将长时期存在,这一判断对以后的影响是深远的。

在一九五七年二月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报告之前,毛泽东在一月的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也曾作重要讲话,大部分成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重要内容。是年二月,毛泽东在颐年堂召集会议,谈文艺思想问题。《毛泽东传》记述了讲话的内容,其中有:“毛泽东反复强调‘双百’方针,因为他认为:属于精神世界的问题,属于意识形态领域里的斗争,只能用说理的方法和争鸣的方法来解决,绝不能用压制的方法来解决。”八十年代以后,文艺界的拨乱反正,所谓“正”,其实就是回到毛泽东所讲的这一点上来。正如《毛泽东传》评述的那样:“毛泽东的这次讲话,主题就是一个,如何在思想领域,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用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开展积极健康的学术争鸣和思想交锋,在争鸣和交锋中坚持马列主义、发展马列主义,在争鸣和交锋中推动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发展。”②《毛泽东传(1949-1976)》(上),第615、715页,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

中共八届三中全会上毛泽东改变了八大对国内主要矛盾的论断后,这一主题已经被阶级斗争所取代。一九五七年“反右”以后,逐渐形成了“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的理论,提出了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为以后频繁地开展政治运动,发生阶级斗争扩大化,提供了理论上的重要依据”③《毛泽东传(1949-1976)》(上),第615、715页,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于是,这就发生了在建国初期曾经警惕过的“无产阶级文化派”的错误。

周扬在这篇文章中重点讨论了对文化批判应当如何对待文化遗产和外国文化成果的问题,实际上,文化批判如何对待个人的精神生产和思想创造,同样是一个大的问题。当代文学之所以缺少经典作品,与文化批判的偏差和错误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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