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朱则杰
小如师教我写文章
/[浙江]朱则杰
吴小如先生是我大学时代的老师,曾经正式为我们开设过“唐宋词研究”课。我个人在此之前,因为有意于探讨清代诗歌,金开诚先生把我引荐到小如师门下,所以有幸更早地跟从小如师学习。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今天,小如师始终从各个方面指导、帮助着我。这次拟专门说说小如师怎样教我写文章。
小如师教我写文章,最突出的方式就是直接为我批改习作,主要集中在本科三、四年级。那个时期的拙稿,上面留有老师们手泽的,我还保存了一部分作为纪念。这次翻找出来,其中即以小如师为最多,一共有如下五篇:(一)《也论〈圆圆曲〉——向姚雪垠先生请教》(1980年8月21日,初稿);(二)《〈论《圆圆曲》〉献疑——向姚雪垠先生请教》(1980年9月6日,二稿);(三)《“天上人间”——秣陵春的思想艺术特色》(1980年12月中旬);(四)《读吴梅村词》(1980年12月下旬);(五)《永嘉四灵琐记》(1981年4月下旬)。
这批稿子,原件都用圆珠笔誊抄或复写在四百字一页的稿纸上,短者十三页,长者四十七页。小如师或使用铅笔,或使用蓝色圆珠笔,或使用红色毛笔,做了大量的修改,并加有不少的批语。最多的地方,例如第三篇的第2页、第8页,各有十二处修改和一处旁批。所涉及的内容,从标题到注释,从材料到行文,从错别字到标点符号,大大小小,无所不包。例如第二篇的正副标题,合改为“姚雪垠先生《论〈圆圆曲〉》近作献疑”;第五篇的标题,“记”字改作“考”。错别字如第三篇内,第2页“发人深醒”改作“发人深省”,又“洪升”改作“洪昇”并旁注原由;第4页“可怜”的“怜”字,补足右侧下方的一点;第8页“徐轨”改作“徐釚”,并旁注“音求”;第11页“迭荡”改作“跌宕”;第18页“即本与此”改作“即本于此”,又“赌物思旧”改作“睹物思旧”,合在一起有七处之多。
小如师的这些修改和旁批,就稿子本身来说,自然是更正错误,提高质量。但更为重要的,是教我从中学习、领会写文章的基本方法,包括各种需要注意的事项。根据个人的粗浅体会,这里面至少可以总结出以下若干原则。
一是表达力求准确。拙稿原文,存在着许多词不达意,特别是容易引发歧义的地方。例如第二篇第三部分叙述明朝选妃制度的时候,说:“至于家世清白,这只是其次。”(第9页)小如师改“其次”为“次要的”(条件),这样意思才确切。第三篇第二部分介绍《秣陵春》传奇的内部结构,称其“以人间为主线,天上为副线”(第11页),“天上、人间,又各有善恶两条分线”(第14页);小如师改“副线”为“辅线”,“分线”为“支线”,则用词更加精确。第五篇第一部分考察“四灵之生卒及次序”,有一处说“翁卷卒于后”(第2页);小如师改为“翁卷之卒于四灵中为最后”,这样就不会有理解上的偏差。在所有修改之中,这一类所占比重是最大的。
二是行文力求简洁。这里面包含多个层次。最大的可以是全篇。例如第二篇相对于第一篇,小如师总批说:“此文较初稿为简洁可取。”(第1页)就有这个意思在内。中等的是段落或者整句。例如第一篇的引言,中间提到:“我早先曾有意于撰写一篇《〈圆圆曲〉本事考》,苦于缺少时间,迄未动笔。”末尾又化用古语:“就有道而正焉。”(第1页)小如师将这些语句都划掉,并且在批语中明确指出:“写文章应力求简净,不必自我表白和掉书袋。”最小的则是短语。例如第二篇最末,说其余许多细枝末节,这里“一概省略了”(第12页);小如师改为“一概从略”,既简洁,又典雅。
三是考证力求坚实。这里面包含具体的材料和总体的方法,以第一篇的有关批语反映最为集中。例如第一部分考证“陈圆圆没有死于关外”,中间就有两条旁批:“不死关外之说,作者并未拿出硬性证据。”(第2页)“这一段作者论据亦不足。只能证明陈圆圆于崇祯十五年离苏州,其他都与死不死于关外无涉。不得因《甲申传信录》写‘襄’为‘勷’,即全盘否定其记载。”(第4页)末尾还有一条批语:“不得因《甲申传信录》之不可信,便否定陈死关外之说,必须从正面拿出陈不死关外的证据。”(第8页)第二部分分析“陈圆圆究竟为谁所夺”,末尾一段的批语也指出:“这一段亦无说服力。因为无确据证明陈圆圆一定在北京,靠推论是不行的。‘推论’不等于‘考辨’。”(第15页)全篇最末,又有两条总批:“一、主要关键论证不强,说不服人。二、能驳姚的几个史料却与陈圆圆故事关系不是太大,如吴三桂在叛明之前进过京否等问题。另外,有选妓入宫事亦不见得陈圆圆就入过宫。”(稿末加页)这些意见综合在一起,等于从正反两个方面揭示了考证的基本原则。后来的二稿,或者增减材料,或者变更提法,都是按照这样的精神去做的。
四是论述力求深刻。这个问题至少有两条批语指出或涉及过。例如第三篇总批之一:“这篇论文立意布局都很好,还应锻炼得使笔墨经济,文章有深度。”(第21页)又第四篇总批:“此文较朴实,全面论吴梅村词,惜未有突出见解。”(第15页)这里的意思,就是文章在论述方面,应当尽量挖掘现象背后的本质,把它放在时代或文学发展史的背景之下进行考察,努力探索出某些一般读者不容易发现、带有规律性或者特殊性的东西,而不是停留在事物表面,只就现象谈现象。
五是操作务必认真细致。这从上文所述错别字的更正一事,已经可以体会到一部分。而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细微的地方,一般人往往不大注意。例如第三篇第8页有一个“座”字,原稿该字下方的“土”整个低于两个“人”;小如师用红笔把“土”正中的一竖描长而穿过、上齐两个“人”,使之符合标准的写法。又第五篇第5页有一个“物”字,原稿有些潦草,可能会使读者误认做“扬”字;小如师重新改写了一个工整的“物”字,就避免了这种可能。甚至某些标点符号比较模糊、不易辨别的,小如师也都一一用笔描过。这种用意,相信任何一个作者都会深深感受得到的。
六是批评注意方式方法。就当时这几篇商榷性质的稿子而言,主要反映在措辞上。例如第一篇第四部分写到姚雪垠先生对《圆圆曲》的误读,有句话带有讽刺口吻:“姚先生说自己‘细读’过《圆圆曲》,实际上读得还不够仔细。”(第32页)小如师在旁边批了四个字:“近乎刻薄。”又第二篇第二部分批评姚雪垠先生曲解《圆圆曲》中陈圆圆的身份,说“姚先生不顾及上下文(《论〈圆圆曲〉》没有引),而独独摘取其中的两句诗”云云(第8页);小如师把它删改为“姚先生只摘取其中的两句诗”,语气就明显平和得多了。从这些地方,可以体会到一位忠厚长者的态度。
此外正如上文略已涉及的一样,小如师还强调文风要尽量“朴实”。特别是第三篇总批之二,严肃指出:“切忌不可把笔用得太圆熟,太圆熟即易近于油滑了。”(第21页)的确那篇稿子,在我是写得最“花哨”的,或者说太像“做文章”了。而经过老师的教导,那以后也就努力自觉地向朴实靠拢了。其他诸如年号纪年加注公元年份、称历史人物最好用姓名而不用字号(至少也要先介绍字号)之类的规范性问题,有关修改和批语中也随处可见,难以尽述。
从以上引述可以看出,小如师对一个本科学生的习作的批改,是多么的认真、仔细、全面、周到、深刻,并且有时还相当严厉。总的工作量之大,更加可想而知,而这些都是义务的。这对于初学写文章的我,的确给予了极大的帮助,同时也给予了极大的鼓励。
本科毕业之后,我到苏州大学(原江苏师范学院)跟从钱仲联先生读研究生。但小如师的指导,依旧从未间断,只不过方式主要变成了通信。例如我的硕士学位论文打算做《朱彝尊研究》,小如师就指示我“像搞吴伟业一样,最好全面搞,不要专谈诗”,争取“写出一篇有分量的论文来”(1982年6月11日函)。又博士学位论文《清代诗歌史》,某处有“歌舞盛世,点缀升平”一语,小如师指示:“应改为‘点缀盛世,歌舞升平’。”(1987年11月3日函)至于具体讲论清诗,更是不胜枚举。另外那段时期我打算出版一个系列作家论的论文集,原拟书名为“清代诗歌史论稿”;小如师除了帮助推荐、联系出版单位之外,还指出“史论”与全书实际“未尽符合”,建议“稍易一二字”(1985年6月6日函)。并且在同一封信中,又详细地教我关于“今人之称谓”的知识:“如近日称人为师,只称姓而不名,便极不妥。你有一处‘钱仲联师’改为‘钱师仲联’,尚勉强可说;以后只说‘钱师’,便觉不敬。应改称‘仲联师’或‘钱老’、‘钱仲老’始合适。又题赠著作,上款一律冠以姓,亦不妥。如‘钱仲联先生诲正’云云,‘钱’字必须省去。你送我的文章很多,亦都冠姓,我早想告诉你不应冠以‘吴’字,总觉这是小问题。现在你马上就是博士了,不能再出外行语,故谨以奉告。”这个知识,对于今天的许多博士研究生恐怕也有直接的指导意义。
再后来我自己也做了大学教师,甚至还有了“博导”的头衔,但在写文章方面仍然不断得到小如师各种方式的教导。例如我在《古典文学知识》杂志2004年第1期发表一则读书札记《两个陈琮是一人——陈琮生年及诗集》(第108-109页),叙及“绣慧山房”的“慧”字乃“雪”字之误;小如师在其《慎加“按语”》一文中,据《说文》进一步阐明“所以致误之由”,并指出拙作此处乃“是应加按语而未加之例,说明作者对小学知识不足”(《人民政协报》2004年11月1日第C1版)。又某次小如师过杭州,相互谈到某篇拙作引起被批评者不愉快一事;小如师指示说,写商榷性质的文章,不要上来就谈缺点,到后面才谈优点,而应当先谈优点,再转到缺点,这样被批评者在感情上就容易接受些。理论之外,小如师还特地讲了“朝三暮四”这个典故,于是我的印象更加深刻了。这也正是上文所说的批评注意方式方法之一端。
回顾小如师最初教我写文章,到今天已经三十年出头。老师的教导,有些我是基本做到了,但也有许多还是做得很不够。即如写商榷性质的文章,有时候因为某些不正常现象的刺激,还是很容易感慨起来,缺少应有的涵养。而小如师数十年如一日,为我倾注这无数心血,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唯恐年轻人不早日出人头地”(1987年7月1日函)。旁观当今不少在读的研究生,他们连见一次“导师”的面都不容易,我可真是太幸运,太幸福了。
2011年国际劳动节后,写于杭州玉泉
吴小如先生是一代大家,文学、历史、训诂、书法,无不精通。曾主编《中国文化史纲要》,撰写《读书丛札》《中国文史工具资料书举要》等二十多种著作。
在潜心于学问的同时,小如先生也从未松懈对后辈学人的培养和关怀,朱则杰先生便是其中一例。从其文章中,我们即可见到乃师深厚的学养、广博的知识及对弟子认真严格的态度。但我们刊发此文,却并不唯此,另一个更显明的目的则是,希望读者能在师生二人的授受过程中,得到一些可资借鉴的做学问及写文章的方法。
另,今年9月,正值吴小如先生九十寿辰,借此,向先生致敬并祝健康长寿。——编者
吴小如先生
作 者:朱则杰,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国际文化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