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自诞生以来,是和一系列的媒介事件纠结在一起的。网络的走红、图书销售的神话、电影票房过亿、同名电视剧的抢拍……一桩桩、一幕幕,令国人热议,一时书店畅销、影院爆满,读者无数、观者如堵,一系列“商家”可谓赚足了眼泪、挣足了银子。
很多人都认为电影是“一次过”的艺术。“一次过”之下,这部根据网络写手创作的讲述“文革”时期私人爱情故事的畅销小说改编成的电影显得非常纯情。但仔细一品,却不由得慨叹其煽情、矫情。纯情,原来不过是表像、是面纱,煽情不外乎是手段,而矫情,才是它的实质。如果将这部纯爱片比作红玫瑰的话,那它只能是一朵失血的红玫瑰。正如影片中对于山楂花颜色有趣的编排一样,由片头对山楂花白色变为红色的革命化、神秘化的解释,到片尾盛开的却是洁白的花朵,仿佛昭示着这些花的颜色恰恰是人为灌注。它原本是什么颜色应该属于一个非常自然的现象,但在影片中自然的本相好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导演需要它是什么颜色。为了某一个概念的实现,既可以为它“充血”,更可以让它“失血”。
人的内心总有一处最柔软的地方,纯洁、浪漫的爱情,为世人向往,但并不能人人拥有。第一次看《山楂树之恋》,大家可能都会不由自主地被感动,为银幕上清纯的主人公、纯真的恋情而打动。说到纯情,确实是影片精心纺织的一层面纱,也是宣传时的最大的一个“卖点”。用新影联院线副总经理高军的话说,这部电影纯得像一泓没有一点污染的秋水,像没有一丝杂音的乐曲。然而,秋水有没有被污染,仅以目测并不靠谱;乐曲有没有杂音,没有懂行的耳朵亦听不出来。
诚然,“当一个电影艺术家改编一部小说时,他所编的只是小说的一个故事梗概——小说只是被看做一堆素材,他并不把小说看成一个其中语言和主题不能分割的有机体;他所着眼的只是人物和情节,而这些东西却仿佛能脱离语言而存在。小说拍成电影以后,将必然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完整的艺术品。”[1]张艺谋的改编策略是把原作打乱,按自己的意愿左删右添,这种改编方法本身并无可厚非,张导演亦曾经如此颇为成功地改编出《红高粱》和《活着》。但是在《山楂树之恋》中,他重组出的是具有鲜明“纯情”印记的商品。
为了达到清纯的效果,抛开色调的清淡不说,张艺谋在男女主角的选择、恋爱情节的设置上都特意突显“纯情”意识。首先吸引人的,恐怕要数片中清纯的男女主角了。为了演绎出心中的清纯感觉,张艺谋千挑万选,据说其副导演曾面试过上万名艺术院校的学生,结果发现寻找一个符合70年代的清纯的女演员实在太难。最终选出的周冬雨、窦骁两位新人,也展现了惊人的潜力。饰演静秋的周冬雨“清纯到骨子里”。虽全然不像原著中的静秋身材丰满(被称为“三里弯”)、具有很多细腻丰富的性心理和复杂情感,但她简单、充满童真,眉宇间不时流露的一丝忧郁,确实比较符合导演、观众心目中的楚楚动人的清纯形象。饰演“老三”(孙建新)的窦骁“由内而外的阳光”,虽略显青涩却充满真诚,一笑之下露出洁白的牙齿,让人过目难忘。因此,有人说“窦骁必会被成千上万的女生爱上,他的角色,会成为小男生赢得小女生的教科书”。
如此单纯的男女主人公,自然不能做出什么不纯情的事来,所以这部被称为“史上最干净的爱情电影”几乎拭去了原作中所有导演认为不太干净的地方,典型的如夜走山路、亭子约会、游泳、洗脚上药、共眠之夜等段落都经过了“净化”处理,就连“老三”最后的两滴红色的、晶莹的泪也被“净化”成无色的了……展现在银幕上的,只是“老三”“情圣”似的无时不在疼爱、关照着静秋,竭尽全力为她做事。为了让她看病,他宁可割自己一刀;得了重病还不让她知道,仍然在默默地关心、注视着她……只是精心设计的用小木棍悄悄拉手、大衣里温暖的拥抱、隔河相拥,干净到只轻吻一两下脸侧、头发,甚至最可能被激情演绎的“床戏”,也要发生在洁白的病床上,嘎然而止在纯白的床单下。当代人最不可思议的神话就这样被造就了——因为爱,竟能如此非人般地自控,怎么不让人慨叹“老三”的伟大?相对于激情四溢、裸露成风的影视作品,《山楂树之恋》倒真是显得十分的纯情。
男女主角,尤其是周冬雨的纯真不可否认,同样不可否认的还有导演的深沉。孩子的天真和成人故作天真有着决然的区别。感慨影片纯情的同时,更要看到这份纯情究竟是如何被演绎出来的,放到生活的逻辑中去考量这种纯情有多少纯洁的成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境界终究是常人难以达到的。为了催泪,影片有很多段落实际上都设计得非常煽情。
最典型的催泪弹,首先当数静秋与老三最后的诀别那场。静秋终于有了“老三”的音信,一路飞奔到老三病榻前,屋内压抑的抽泣声里,看着形销骨立、形容枯槁的老三,面对旁人的催促“叫啊!叫啊,再不叫就来不及了!”,却怎么也叫不出他的名字,或者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叫他,只能一遍遍地说“我是静秋!我是静秋!……”为了渲染效果,导演不但让静秋从默默流泪到大声哭泣,而且台词也不断叠加。“你不是答应我,你听到我的名字,你就会回来吗?我是静秋,我是静秋!你看,你不是说我穿红衣服好看吗?我穿它来了,我穿着它来看你了……”此情此景,人何以堪,观者已经无不潸然泪下。然而,触目惊心的布满伤痕的死尸般的手与臂的特写之后,静秋抬头看到,在病榻相对的墙顶之上,竟然贴着一张他俩的合影!原来老三即使是在病重之际,每天盯着看的却还是她!虽思之,却未扰之,可见其念之深、爱之切、情之笃!垂死的老三终于听到了静秋的呼唤,流下最后一行泪。由静秋的流泪哭泣、不断地呼唤哭诉,到老三每天卧视的照片、最后的眼泪,四重煽动之下,相信唯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无动于衷。
其次,“老三”为静秋裹脚告别的那场戏亦颇令人动容。从他接受静秋母亲的“审问”开始,气氛就一直紧张压抑。母亲切割信封纸的敲击声中,一锤锤、一声声更似击打人心。老三一边慢慢地用纱布缠着她的伤口,一边默默地流泪。静秋也是千言万语无从诉说,只知低声抽泣。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相爱而被迫生离,不舍、心疼、忧伤、愁恨……万端情愫无从表述,也不便表述,只能任眼泪肆意流淌……在这场戏中,人物的沉默和悲戚与敲击出的强有力的环境音响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与原作中俩人一边闲聊一边洗脚、掏脚洞并未流泪与哭泣相比,导演显然刻意地赋予这一段落强烈的抒情色彩,有意要渲染出一种深情厚意与离愁别恨。
除此以外,隔河相拥、一步三回头忍泪告别的那场戏也演绎得十分动情……
上述一场场、一幕幕,初观之下都十分感人,但静思之后,这只是张导的一种煽情策略而已。近年来,很多影响较大的影片动不动就营造煽情场面,大有泛滥成灾的趋势,“这种煽情氛围的营造又把电影美学的标准捆绑在了大众的泪腺上,哭泣居然能够变成好电影和坏电影的分水岭。”[2]“11天破4亿”的《唐山大地震》中,冯小刚可怕地利用了“唐山”、“汶川”和“玉树”的情感记忆,将“商业性”和“苦情戏”绝妙结合,大地震巨大的痛苦似乎是成了他的劲爆调料,苏菲式的选择、母女重聚时的表白都成了他影片中最大的煽情点。然而,如果哭与不哭、哭得多与少是衡量电影好坏的标准的话,《妈妈再爱我一次》自然就是最好的电影了。这当然是可笑的。如果说冯小刚肆意消费了中国历史上几次最惨烈的大地震灾难,那么张艺谋全力消费的,则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时期——文革中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个体生命之间的纯真爱情。催泪,只是一种刺激,煽情,才是商业策略。
煽情的热泪擦干之后,理性分析之下,影片在时代背景、人物形象、情节构造等方面都存在着明显的矫情之处。虽然年纪较大的观众会说,电影还是很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情景,墙上的海报、屋里的摆设、地上的脸盆等等,不少服饰、道具、台词、音乐,确实会令人怀念起从前的岁月。但这只是一种错觉。这些东西都只是表层的东西,只是表像的似真,实则掩饰了本质,具有更大的迷惑性。
真正经历过“文革”的人,恐怕没有人不会了解那个年代环境氛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紧张敌对、政治话语对个体真实情感的禁锢和扼杀,而意识形态和压抑的人性环境在影片中却几乎没有得力的表现,恰恰相反,观众看到的多是相对和谐的场面,队长一家的热情接待、老三的深情挚爱、静秋的成功顶职等等,静秋一家最担心的事一直并没有出现,“文革”倒显得脉脉温情、和谐顺利了。这确实有些匪夷所思。原作中扑面而来的人物压抑、恐惧的心理感觉在影片里反而轻轻飘浮于几个人的口头担忧之上,于是“文革”这样一个激烈的时代背景竟然退场为世外桃源般纯爱故事的一道蕾丝花边!这种背景阴影的有意淡化恰恰是本片最大的矫情之处。
老三与静秋在原作中的人物形象要更加丰满一点。特别是老三,他不仅在物质上帮助静秋,送灯泡、钢笔、冰糖、核桃、钱、胶鞋、泳衣、脸盆……更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有独特思想的人。他喜欢看书(为当时所禁的书),也经常借书给静秋看,对社会、人生、政治、人性都有超越时代的看法。他帮静秋写材料,还经常写信给静秋,在精神上不断地鼓励静秋。原作小说像是“一个女性的成长故事”,“老三”有意无意中给予静秋的,似有三重精神层面的启蒙——爱的启蒙、性的启蒙及人生启蒙。而张艺谋的电影几乎砍光了性与人生的启蒙色彩,淡化了沉重的社会背景,经过提纯、打磨,终于成功地将电影琢成了一部纯爱片。同时还将这种爱更多地表现在不断的物质馈赠上,无形中就物化、庸俗化了老三和静秋的关系。静秋也是充满矛盾的一个人,她和老三一样并不像影片中表现的那么单纯。导演有意削减了这两位主人公性格的多面性,塑造出了更为单纯的、单面的人物形象,实际上是为了纯情而牺牲了人物的多面性。丰厚的内容的丢弃,内心层面的精髓的流失,形象也因此失血而苍白。
情节设计上的矫情之处更是不胜枚举。影片刻意删减了原作中人物的性心理、性行动。相比之下,影片中老三洁白的床单之下对静秋身体的抚摸,反倒显得异常刺目而委琐,远非原作中同枕行为那般自然、纯洁而人性化。影片如此演绎,反倒令人有“欲洁何曾洁,终陷污淖中”之叹!母亲摸静秋鼻子来测试“看看你还是不是原来的你”则显得暧昧有加。静秋们跳忠字舞,齐声唱红歌的表演更加显得刻意做作。作为一个执导过奥运会开幕式的导演,其政治敏感度无人可比,这段红舞会很自然会让人质疑他政治上的聪明规避与献媚。
影片中生活常识的错误也有不少。老三看到静秋立即跳下了船涉水奔来,而不是游泳过来,这里水似乎太浅、船似乎太大,仿佛只能证明导演没有南方水乡的生活经验。对于渡船,大河用大船,小河用小船,如果水面很窄,人们要每日过河,通常是修筑一座石拱桥,便于交通。影片的处理很笨拙,做作的痕迹很明显。[3]老三与静秋在河边约会的那一场戏,字幕显示是第二年夏天,静秋穿着衬衫短裙,可是老三竟然会带棉大衣出来,显然不符合生活逻辑,让人不禁怀疑这样设计到底是为了拍穿着棉衣拥抱的镜头,还是为了让静秋穿着夏装显得更好看?棉大衣与夏裙这样生硬地组接在一起,矫情之感油然而生。影片结尾时,静秋终于有了老三的音信,老三命悬一线的紧要关头,她竟然还想着回家换上红色上衣才去见老三。静秋过于瘦削,完全是个孩子,身材单薄去拖那么重的板车,实在是有些摧残童工的味道。山楂树的几次出现有种为设置寓意而硬贴的感觉。开头速度过快,主人公的恋情没有足够的铺垫,缺乏说服力,让人有些无法接受两人的感情的迅速升温。……如此种种矫情之洞,不胜枚举。
回想当年,《我的父亲母亲》中的爱情显得要更加清新、自然而纯净。虽然抒情段落也有很多——母亲的多次奔跑、父亲和孩子们的行走等等,但是却没有刻意地催泪,通篇反有散文、抒情诗的韵味,整体较为自然和谐,并无甚突兀之处。“电影,是为了成为'灵魂和肉体的完整再现'而诞生的。”[4]人们不会忘记,曾经风行的“中国式大片”《英雄》、《十面埋伏》、《满城尽带黄金甲》、《三枪拍案惊奇》中,眩人耳目的场景刺激、声势烜赫的宣传策划,种种华而不实的“外功”取代了本应千锤百炼的“内功”,肉体与灵魂似已脱节。“在一个心灵自由的人手里,电影是一种重要而危险的武器。它是借以表现思想、感情和本能世界的高级手段。”[5]影片拍摄剧本编剧肖克凡明确表示张艺谋在和他谈剧本的时候肯定是艺术片。而艺术片虽然也会具有商业性,但终究不能缺乏艺术精神。曾经的电影精英自然 应当明白,电影早已不再是一种纯粹杂耍,它是有灵魂的,它是一种文化、一种艺术、一种人类拯救自我心灵的精神创造。经典的电影才是永恒的财富。千万不要以为一部电影只是转瞬即逝的声像,观众来不及反应,只要瞬间糊弄好就行。其实,再大的腕,每拍一次烂片,对自己的声誉都会有一次致命的影响。历史终将证明,谁若总视观众弱智,谁终将被观众视为弱智。
注释
[1][美]乔治•布鲁斯东,《从小说到电影》,中国电影出版社,1981年版,第67-68页。
[2]王泰白,《〈唐山大地震〉:不要把泪水变成一种压迫》,《东方早报》2010年7月28日。
[3]陈爱国,《<山楂树之恋>:白开水一样的纯情》,《文艺争鸣》,2010年第11期。
[4][意]卡努杜:《电影不是戏剧》,施金译,李恒基、杨远婴主编:《外国电影理论文选》,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9页。
[5]梁明、李力,《镜头在说话——电影造型语言分析》,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0年版,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