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境是中国传统美学的核心范畴,是禅美学的重点所在,也是艺术作品追求的审美理想。对摄影艺术来说,意境是摄影作品的灵魂。作品没有意境,就像一个人没有远大理想和崇高信念,会浑浑噩噩庸庸碌碌虚度一生。如果照片只具其境而无其意,犹如诗之无情、画之无意,苍白无力索然无味。艺术作品的实质是心的映照,所以摄影者要将自己的情感倾注到作品里,才能使作品具有深邃的内涵和意境,既能满足人的视觉愉悦感,还能去观照人的心态和揭示人的本质。禅摄影是运用禅思维拍摄出蕴含着禅意的照片,不仅要做到情景交融,更要做到物我融合、物我两忘,追求意境美的更高境界。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传统的一个重要范畴。中国古典诗、画、文、赋、书法、音乐、建筑、戏曲都十分重视意境。意境就是艺术中一种情景交融的境界,是艺术中主客观因素的有机统一。意境中既有来自艺术家主观的‘情’,又有来自客观现实升华的‘境’,‘情’和‘境’是有机地融合在一起的,境中有情,情中有境。意境是主观情感与客观景物相熔铸的产物,它是情与景、意与境的统一。”[1]这种作者的主观感情和客观事物互相融合而形成的艺术境界,能使读者或观众通过艺术作品引起联想,在思想感情上受到感染。
意境是中华民族在长期艺术实践中形成的一种审美理想境界,萌芽于先秦《周易》的“立象尽意”、庄子的“言不尽意”说,诞生于唐代。唐代是我国古代文学艺术发展的最辉煌的时期,一些杰出的文艺思想家、艺术家把佛教的境界说与传统的易象说融合起来,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意境理论。唐代著名诗人王昌龄撰写的《诗格》,提出诗有三境:物镜、情境、意境,成为文论观念意境可见的最早论述。著名禅门诗僧皎然提出意境有取境、造境和缘境三个特征。唐代文艺理论家司空图又进一步提出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创作见解。
明清两代也特别重视意与境的关系问题。明代艺术理论家朱存爵提出了“急境融彻”的主张﹐清代诗人叶夔认为意与境并重﹐强调“抒写胸臆”与“发挥景物”应该有机结合起来。近代美学家王国维认为境界应当包括情感与景物两方面,提出了诗词创作中的以意胜的“有我之境”和以境胜的“无我之境”两种不同的审美规范。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按主观情意去审美和创作对象;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物我一体,情感隐约深藏,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王国维的无我之境就是意境。
现代、当代的艺术家、艺术理论家对意境的研究更加广泛深入,几乎所有的艺术理论都会把意境作为重要内容加以阐述。“在意境理论的专门论述中……已具有相当的体系性,如把意境的美学特征总结为:意与境浑;境生象外;自然之美。把意境的本质特征概括为:情真景真的真实特征;情景交融的形象特征;虚实相生的结构特征;韵味无穷的审美特征。把意境创造的美学目标归结为:空灵之美,飞动之美,天真之美,含蓄之美。把意境化的方式归纳为:缘情状物,缘情叙议,缘情比兴,缘情放言。把意境的类别总结为:有刘熙载的花鸟缠绵之‘明丽鲜艳’,云雷奋发之‘热烈崇高’,弦泉幽咽之‘悲凉凄清’,雪月空明之‘和平静穆’;有王国维的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有以意胜,以境胜,或意境两浑;或亦可分为整体意境和局部意境等。”[2]
意境理论是古今艺术家理论家长期的艺术实践和审美经验的结晶,是各种学术思想互渗、互补、互融的产物。意境理论的萌芽、形成、成熟和发展,与艺术家追求作品的意境是相辅相成交织共进的。不仅绘画、诗词、书法、散文、小说、摄影、电影、雕塑、建筑、园林、陶瓷、戏曲、舞蹈讲究意境美,就是盆景、奇石、篆刻、武术杂技、播音主持等所有的文学艺术作品都在追求意境美。
艺术作品要有意境,必须做到情景交融,既要触景生情,又要借景抒情。触景生情就是作者被客观对象(自然景象或生活情节)所感动,激发出感情和强烈的创作欲望,进入创作境界。借景抒情是不拘泥于面对的具体景物,缘物寄情,借题发挥,做到景有尽而意无穷。
我国著名摄影家陈复礼先生的名作《搏斗》,画面上一叶孤舟被汹涌的浪涛冲击得上下颠簸前后起伏,几位船工正在浪尖上与之奋力搏斗,那场面惊心动魄,那情景扣人心弦。照片景内固然有意,但它的深层意蕴更在景外。作品是作者早年同磨难生活艰苦奋斗的形象记忆。作品更深的意义是喻示人们在人生的旅途上,难免会遇到坎坷和磨难,而强者自会去拼博、超越。作品达到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意境美的效果。
佛境在中国佛教中突出表现为禅境。禅境是禅和禅悟的境界,是人的心境,是人生的审美境界,是人通过静虑得到顿悟,从而体悟到宇宙和人生的真谛,达到一种物我两忘的境地,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同化于万物之中,得到一种精神升华,进入到光明润彻、无所滞碍、轻松寂静、闲淡自然的境界。
四川师范大学教授、禅宗美学专家皮朝纲在专著《禅宗美学史稿》中认为,禅宗美学是一种生命美学。禅宗把禅视为人人所具有的本性,是人性的灵光,是生命之美的集中的体现;是宇宙万有的法性,是万物生机勃勃的根源,是天地万物之美的最高体现。而视这种人的自性与宇宙法性的冥然合一,生命本体与宇宙本体圆融一体的境界——禅境,乃是一种随缘任适、自然适意、一切皆真、宁静淡远而又生机勃勃的自由境界,它既是禅宗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又是禅宗所讴歌的审美境界。
“在南宗禅看来,‘禅’既是修行,又是得道,既是手段,又是目的,既是方法又是本体,既是定又是慧。也就是说,定与慧是一体的,佛本是心,心本是佛,只要保持‘平常心’,就能进入‘禅’境,以豁然晓悟,自识本心,万法尽通,全面、整体地体悟到宇宙和人生的真谛,达到自我生命与最高生命存在相融合一的‘慧’境,即‘禅’境。在此境界中,‘禅’是定慧的圆融浑一。故就禅宗美学而言,则禅是生命之美的集中体现,为美的生命本原,既是审美体验的过程和途径,又是通过这种审美体验以获得的对生命本旨的顿悟以及由此达到的生命之境和最高审美之境。”[3]这里所说的心,不是表达感情的心,而是指自己心底里的存在,是有成佛可能性的本心、本性、佛心、佛性。上面所说的定是禅定,禅定是专注善法之安心境界,一心审考为禅,息虑凝心为定。禅定是由断除那些不相应的散乱境界而获得的,包括身离尘嚣之寂静和心离妄念之寂静。上面所说的慧是禅慧,即禅定和智慧。
禅宗的自性论所追求的禅境,其由浅入深层层递进的过程如青原惟信禅师所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大众,这三般见解,是同是别?”(《五灯会元》第十七卷)。
青原惟信禅师所说渐入禅境三境界,可以这样解读:第一境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是描写寻找禅的本体而不得的情况。第二境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悟道渐进的阶段,心灵已开悟,却未达到顿悟。第三境是“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是描写突然顿悟。在顿悟的瞬间,得到刹那的永恒,触目菩提,见色明心,闻声悟道,自然界的花草树木、禽鸟虫鱼一切一切都显示着活泼的自性,宇宙的风雨雷电、日月星光一切一切皆可悟入大道,这也是禅的最高境界了。这个禅境已进入内在生命的禅悟状态,回归纤尘不染的生命源头,消融了主观与客观的区分,摆脱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把个体融入全体之中,让有限在无限中得以全面展开。
张育英先生对禅境三境界的论述更加通俗易懂,他说:“在禅境产生的第一阶段里(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因为在这一阶段里,主体意志没有渗入到客观对象中去,主观和客观是对立的,分离的。主体是以理智的观点去看客观的山和水。所以,山是客观的山,水是客观的水。第二阶段(参禅后),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这是因为主体意志和情感,开始化被动为主动,客观对象(山和水)被主体意志和情感所同化,主体获得了感知变异的自由。因此,山和水被化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成为具有主体生命的山和水了。第三阶段,依前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好象恢复到原始的第一阶段。其实,这时的主体与客体已在不同层次上相互统一,交叉占有。我在山水之中,山水也在我的生命里。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亦如是。这是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统一,是禅宗追求的最高境界。在这种境界里,山河大地、物我人佛都融为一体,形成一个充满活力的无限的、永恒的世界。”[4]这种境界如生命中的鱼和水的关系:鱼对水说,你看不到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水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眼泪,因为你在我心里。
禅宗“心”说认为,心是一切事物和现象赖以存在的根本条件,是宇宙万物得以产生的本源所在。我们不是全盘的吸收一切皆从心生、尽由心造的唯心论,而是借鉴禅宗合理的禅思维运用到摄影创作中。禅宗强调直觉的顿悟。顿悟是去除或放弃由感性思维、理性思维所产生的各种意识、形象、概念、逻辑等,不是去妄求真、灭妄存真,而是全部格式化,从而超越一切束缚自心的局限,直指人心,明心见性,在世间万物之中体会到真如本体,感悟到法身的存在。主体用这种超越的直觉即超越的心去感悟一切,就能进入最高的禅境。禅境生于两种:一是以禅造境,即以禅心造禅境。没有禅心便无禅境,境随心起。禅诗禅画当属此种。二是由境生禅,以禅境生禅心。无论以禅造境还是由境生禅,都是“心”之主观。
唐代的王维既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又是熟谙禅理的佛徒。他的诗表面写山水园林、花鸟树木、雪雨风霜等自然景象,不见主体情感的痕迹,实际上他经常通过直觉的顿悟,扑捉禅机、禅趣入诗,使诗中蕴含着丰富的人生境界、宇宙本体和生命的审美意象,凸显出禅境空、淡、闲、静的独特的审美意义。如王维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诗人面对桂花、静夜、春山、明月、山鸟,得到顿悟,进入到物我交融、春夜山涧寂静的禅境美里。
禅宗是印度佛教与中国儒、释(佛)、道传统思想文化相结合的产物,是中国化了的佛教。受到禅的渗透和影响的禅摄影,是中国化了的佛教与摄影渗透融合的产物,是中国摄影独特、独有的艺术表现形式。禅摄影和禅画、禅诗等禅艺术品,不仅具有艺术作品共有的意境美,又具有禅宗所独有的禅境美。禅艺术品在展现意境美和禅境美的同时,揭示出作者对宇宙世界的洞察与关照和对生命的感受与体悟,使禅意照片具有强烈的冲击力和禅的感染力,唤起欣赏者的情感共鸣,去感受和回味其中的奥妙和美好。
虽然意境和禅境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但两者有很多共通之处。意境说的孕育,受到佛经中境界说的启迪;意境论的建立,受到禅宗思想的影响。晚唐诗人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是意境说方面的集大成之作,其中罗列了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炼、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等二十四种审美风格,几乎概括了传统美学中的主要美感范畴,一直为历代艺术家所延用。意境的审美风格,也包含了禅境的大部分审美风格。
禅摄影的意境美,是作品个性潜在的一种美的情致和风采,是作品本质内涵焕发出的艺术魅力所在。作品的意境美,能巧妙地体现在作品的形、神、情、意、禅之中,使读者在欣赏画面形象美的同时,进而产生思考和联想,领悟到内涵美。
禅摄影的意境美的主要特征:
(一)含蓄朦胧美。含蓄朦胧美是我国古今艺术家所孜孜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也是禅摄影最常用最重要的艺术境界。
含蓄意指意思含而不露、耐人寻味。含蓄美,是含而不露,隐而不显,用有限的形象去包孕无限事物和情感乃至宇宙的本质和生命的真谛,让作品欣赏者浮想联翩,思之无尽,在接受过程中去想象和补充,使作品的主题意义逐渐地表现出来。
朦胧是模糊不清。朦胧美是对象形象模糊,概念不确定,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含蓄朦胧的美。其特征是用某种朦胧模糊而含蓄的形式来表现多义性的内容,使欣赏者通过猜测、想像和意会,才能获得审美享受。
含蓄朦胧美可分为初级和高级两种形态:即初级形态的含蓄美和高级形态的朦胧美。朦胧美之中必然包含着含蓄美,含蓄美的作品却不一定具有朦胧美。在禅摄影中,含蓄朦胧美就像琼瑶的歌词《月朦胧鸟朦胧》:月朦胧鸟朦胧,萤火照夜空;山朦胧树朦胧,秋虫在呢哝;花朦胧夜朦胧,晚风叩帘拢;灯朦胧人朦胧,但愿同入梦。这是多么美的朦胧,多么美的意境!
在禅摄影中,若呈现含蓄朦胧美主要有三种方式:
虚实相生。把摄影中的实和虚巧妙地结合起来,用实来暗示虚,用虚来补充实,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结合,变化无穷。实是拍摄的景物真实清晰;虚是运用光斑、光晕、虚幻、亮点等形式,使背景或前景甚至全部景物虚化的艺术效果。把主体拍清晰,把环境拍虚化,能使画面简洁集中,主体醒目突出。在拍摄近景、特写画面时,用虚实结合来突出主体是最常用的方法。如果照片画面只虚不实,一片模糊,完全辨认不出主体的轮廓,就体现不出作品的主题;如果照片画面全实无虚,甚至连景物的细节也全部清晰,不给读者留有余地,其艺术感染力也会大为减色。
动静相宜。运用动、静两个视觉元素,营造出特殊的意境,拍摄出耐人寻味的照片。在摄影中一是保持相机不动,让动体本身均呈流动感模糊感,让环境相对较为清晰。二是转动或移动相机,让相机与运动的主体保持相对静止,使动体本身清晰或较为清晰,背景、前景呈模糊的水平状或放射线状。三是遇到动体自身的运动部分快慢不同,转动相机与动体慢的部分速度同步,使动体慢的部位较清晰,动感强烈的部位模糊,如拍文艺演出或体育竞赛中的人物。
藏露结合。我国清代艺术理论家唐志契在《绘事微言》中指出,景愈藏境界愈大,景愈露境界愈小。如果只有露,没有藏,直奔主题,图解思想,会给人一览无遗平淡乏味的感觉。照片对被反映的事物,不是直接地展现它的一切,而是用藏中有露、露中有藏的方法,表现出丰富的生活内容和思想感情,让读者自由想象思而得悟。如摄影家郭胜立拍摄的黑白照片《攻关》,是一名科研人员看图纸的画面。照片上露的是灰暗的背景、科研人员的头顶、桌上的几份折叠整齐的图纸、头部投射到图纸上的阴影、两只握住图纸的手其中一手上夹着铅笔,把人物的具体容貌表情藏了起来,使读者对这位废寝忘食攻克科学难关的科学家的形象产生无限的联想,不仅作品具有含蓄朦胧美,也加强了作品在视觉上的冲击力和艺术感染力。
自然界中,水光山色的空蒙迷茫,月光下物体的模糊恍惚,还有云、烟、雨、雾等都具有含蓄朦胧美。艺术中的含蓄朦胧美表现于内容意蕴的模糊、抽象、含蓄蕴藉不直露,表现于形式多用比兴、象征、隐喻,和形、色、声及其组合的模糊不确定,使人难以通过直观甚至按常理加以理解,必须通过丰富的想象力进行猜测、推断,才能把握其真实的含义和内在的美。
(二)空灵美。空灵是灵活而不可捉摸。在艺术作品中,空灵是一种意境,空是指一种纯净的可以进行审美静观的形象氛围;灵是指灵气、生气的自由往来。空与灵结合在一起,便是指在纯净、虚静、空荡的气氛中时时透露出生命灵气的那种艺术境界。空灵作为宗白华先生的“灵的空间”来理解,它是立体的、无边的。摄影创作的目的不是以实就实,而是在于空诸一切,心挂无碍,容纳万境。在一片光明莹洁的空旷景象中,时时吐露着充实内在、自由无限的生命光辉,时时呈现出一种高超莹洁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调的作品,这就是空灵美。像空谷中的幽兰和蝉鸣,像浩宇中的明月和薄云,像静夜中的湖水和微风,像深山里的佛语和钟声,像高楼上的丝竹和雨滴……历代艺术家在创作时,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达到这样空灵美的境界。
空灵美的另外含义在于透明澄澈,它的玲珑剔透宛如镜中花水中月。空灵是空而不虚,有生命的灵气充溢丰盈。照片中的空白(如天空、海洋等),如中国画中的计白当黑,或称知白守黑,是利用空白让读者产生想象和联想,来补充其空间。画中的空白不是有待填充的背景,而是有意义的空间组织。黑的地方是实在的景物,白的地方是意到的景物,黑色的实在的灵动的景物和白色所传达的空静的意象达到高度地有机地融合,正所谓于无画处皆成妙趣,所以这个空白可谓艺术空白。空灵中的空,不是空旷无物,而是其中有无穷的景、无穷的意闪烁其间,层层辉映,形成一种既不黏着事实,而又含意无尽的剔透玲珑的美。
(三)寂静美。寂静是没有声音,安静,沉寂。佛教基本宗旨是解脱人世间的烦恼,证悟所达到的最高境界是寂然界,所以佛家称离烦恼曰寂,绝苦患曰静,一切诸法皆是寂静门。禅宗的禅定也为达到这一境界,用寂然之心去观照万物寂然的本质。寄兴于空山寂林,到禅房静室或大自然中寻求寂静清幽的境界,是中唐以后的艺术家参禅的一般途径,他们在很多作品中都表现了这种寂静美的境界。如王维的诗《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在绝无人迹亘古幽寂的山涧里,芙蓉花寂寞地自开自落,这是一个何等寂照清净的境界!
具有寂静美的作品可使人在静谧中欣赏大自然时排除烦扰,在虚静中聆听天籁之音,在清空里参悟到象外之形,觉察到大自然最细微的生命律动,感受到生命的真意和世界的神妙。清代的高秉在《指头画说》中对静的境界更是推崇备至,他说:“书画至于成就,必有静气方为神品……若殚毕生精力,不能时有气静之作,则亦难传,传亦难久也。”他把静推到神品标准的高度。
(四)非理性美。非理性主要是指一切有别于理性思维的精神因素,如情感、直觉、幻觉、下意识、灵感等,它也是禅宗思维的一个显著特点。在禅宗创造的机锋、棒喝、公案等传授方式中,集中体现了非理性美的特点。
南朝善慧大士傅翕有一首著名的偈语: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这首偈说的是禅。显而易见,这是违背常理、违背逻辑的,客观世界绝没有这样的怪事。外在的客观世界不能出现的事实,禅要把它变为内在的主观世界能够实现的事实。这首偈说的就是内在的主观世界的事实。如唐代诗人王维经常用禅法入画,画花卉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于一景。他的《袁安卧雪图》中的雪里芭蕉得助于禅宗的思维观念和表达方式。这幅将夏日的芭蕉和雪景画在一起的闪烁着非理性美的国画因“雪蕉”问题,使其成为我国绘画史上最大的一桩艺术公案,人们众说纷纭,褒贬不一。但在禅思维中雪里芭蕉已属正常现象了。我把摄影作品加入后期制作,作出《四季花开》(冰面上迎春花、荷花、菊花、梅花竞相开放)、《争辉》(黑暗的天幕上太阳、月亮、孔明灯交相映辉)等禅意照片,在形式和内容上都具有非理性美的特征,可激起读者强烈的探究欲望与好奇心,对他们产生强劲的理智吸引力。
(五)荒寒美。荒寒是既荒凉又寒冷。深深的崖谷、黝黑的山林、萧瑟的旷野、微茫的天空、皑皑的白雪、泠然的夜月、兀立的孤雁、斑驳的枯树、肃穆的古刹等,都是大自然造化出的具有荒寒幽寂意境美的景物,喜爱荒寒的艺术家在这样的环境里往往会产生共鸣,欣赏这种荒寒幽寂中顽强的生命力,自然而然地成为自己人格生命的表现态度,用作品表现出荒寒境界。荒寒美的意境主要可分为孤寒(孤独寒冷)、静寒(宁静荒寒)、野寒(野逸寒冷)、清寒(清洁荒寒)四种境界。在中国古代,荒寒不仅被视为中国画的基本特点之一,而且也被推崇为中国画的最高境界,此也是自我生命意识和宇宙情调的最完美的体现。2010年严冬的一个下午,寒风刺骨。在德州锦绣川覆盖了一层雪的冰面上,枯萎的芦苇只有二三十厘米的底部东倒西歪,还裹上一层薄薄的雪,但有三株干枯带穗的芦苇顽强地随风摇曳,那三朵饱经风雪而无凋谢之意的苇花真可与孤高绝俗的雪梅相媲美,我拍下这张充满荒寒美的照片,取名《苇花傲冰雪》。
(六)简淡美。简淡意即简朴淡泊;简朴为简单朴素,淡泊为超脱,不追逐。“画家以简洁为上……简于象而意深,笔减而境胜……格式塔心理学认为,知觉能比眼睛遇见更多的东西,知觉总是要超过提供给感官的基本物理资料。因而,作为感知刺激对象的画面结构,结构形态所提供的信息量越少,形态转换所导致的感觉联想的信息量就越大。”[6]淡首先是说作品颜色的浅淡,含有薄和浅的意思。其次是淡泊,只有超脱才能放弃杂念,进入禅定状态,得到创作的顿悟。
简淡美是在具体中求抽象,抽象中有具体,带给读者更多的想象和幻想空间,是艺术的至境。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中国山水画趋向简淡,然而简淡中包具无穷境界”。简淡在禅宗被广泛运用,简淡的禅语是用最简洁的话阐述或隐喻深刻的哲理;简淡的禅画则是以最简洁的线条和画面,反映一种意境和情怀,表现内在生命的体悟。
(七)幽远美。幽远意即深远。中国山水画常讲的“三远”法,即宋人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讲的“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縹縹缈缈。”这“三远”主要指在画内,而幽远美中的远,是通过作品画面中形体的延伸,使人的目光突破形体伸展到远处,引向远,引向画面外的无,从有限的时间空间进入到无限的时间空间,进入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在无限的延伸中,反观自心,在自心与宇宙的融汇中,体悟到生命的无限。如中国古代山水画中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巨然的《秋山问道图》等,那幽远的重山,浩淼的水面,暮霭的云霓,苍郁的密林,都给观赏者以渺远深幽的幽远美的感受。古代诗人都喜欢登高望远,也是为了从有限的时间空间进入到无限的时间空间,从而引发一种人生感和历史感。
(1)禅摄影是一个全新的摄影门类,其关键是借鉴了禅思维。禅摄影的意境美是一个全新的论题,本文从意境和禅境的共同点上,对禅摄影的意境美进行了探讨。
(2)禅摄影的意境美特征包括含蓄朦胧美、空灵美、寂静美、非理性美、荒寒美、简淡美、幽远美等,这些美的意境对禅画、禅诗、禅书法等禅艺术品的创作和欣赏都有较好的借鉴意义。
(3)禅摄影的意境美的特征还有很多,如自然美、智慧美、苍古美等,这需要进一步探讨和研究。
[1]彭吉象:《艺术学概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8月第三版第335页;
[2]杨矗:《王维的禅境与意境理论》,《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3期111页;
[3]李天道:《禅:生命之境和最高审美之境》,《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0年第6期第6页;
[4]张育英:《禅与艺术》,浙江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第二版第107—108页;
[5]黄河涛:《禅与中国艺术精神的嬗变》,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8年1月第一版第3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