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中国电影从诞生之日起就与民俗有着不解之缘。从1913年中国的第一部电影短片《难夫难妻》以潮州的买卖婚俗为题材,到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一大批以张艺谋、陈凯歌等为代表的导演所拍出的如《黄土地》、《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千里走单骑》、《霸王别姬》等电影纷纷以民俗事象为元素,直到今天仍然方兴未艾。这些展现古老东方民俗文化的电影在国际电影节上频频获奖,在西方观众中大受欢迎。有学者认为,这个趋势不是偶然的,而“是世界性的原始主义文化思潮的滥觞和发展”。[1]
跨入新的世纪以来,随着“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热潮的兴起,国家不但非常重视其保护工作,还提倡以新的思维和方式来进行保护。在2005年颁发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中就特别提出了“鼓励和支持新闻出版、广播电视、互联网等媒体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其保护工作进行宣传展示,普及保护知识,培养保护意识,努力在全社会形成共识,营造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良好氛围。”[2]在这样的趋势下,结合“非遗”元素的影视作品也越来越多,如展现京剧文化的《梅兰芳》、展现昆曲文化的新版《红楼梦》、展现舞龙文化的《花腰新娘》和展现哭嫁和女书文化的《雪花秘扇》等等。
下面,笔者就尝试以《花腰新娘》和《雪花秘扇》这两部电影为例,从电影叙事中抽取出几个民俗事象略加分析,探讨其处理手法及利弊。
《花腰新娘》是2005年由中国电影集团公司出品的一部电影,展现了生活在云南的花腰彝族丰富多彩的民俗画面。
花腰是云南彝族尼苏支系的一部分,全世界仅有3万多人。因妇女们的服饰色彩艳丽,精美大方,故俗称花腰彝。该族有一个古老的民俗,既“三年不落夫家”制。花腰彝的婚礼上,大家闹过洞房后夫妻却不能同房,新娘得回到娘家。接着的一到三年内,女方名义上已成为夫家的“花腰新娘”,却对夫家的生活不闻不问,仍可以自由参加各种社交活动,实际上造成了虽然已为人妻却“未过门”的奇特现象。一到三年后 “归家”了,就杜绝一切外交活动,正式为人妻母。电影叙事建立在花腰彝这个古老而又奇特的风俗上,激起了观众浓厚的兴趣。
凤美是一个漂亮乐观却又野性难驯的花腰彝姑娘。当她还在襁褓中时,有一天阿妈用竹篓背着她上山打柴,结果不幸失足落水而死,而凤美在竹篓里顺着河流漂浮,才被人救起。赶马帮的阿爸用马奶将她喂大。后来,她嫁给了从小一起青梅竹马长大的阿龙,成了一个一到三年内不能“归家”的花腰新娘。
电影里展现了一场生动热闹的花腰彝婚礼,主持婚礼的村中长老用彝语唱道:“择个良辰日/结成龙凤配/要守彝家道/三年不得归/待到归家后/出入成双对/直至白头老/凤舞随龙飞。”没想到婚礼当天晚上,夫妻俩被大家灌得不省人事,凤美没回娘家就倒下了,结果第二天当大家看到夫妻俩居然醉倒在一起,都大惊失色叫到“真丢人”,阿龙的嫂子还吓得把一簸箕豆子惊洒在地上,阿龙的阿爸气急败坏地说“给我连人带床抬回娘家去!”接着,阿龙家族的几个人就把凤美用床扛着,摇摇摆摆地走在绿油油的乡间小道上,一路上还有村寨里的小孩们跟在后面齐声叫嚷“新娘回家啦,新娘回家啦”。凤美被抬回去后,她阿爹也摇头叹气:“真丢人”。
阿龙是村寨里舞龙世家的继承人。省里要举行舞龙大赛了,村长让阿龙当了女子舞龙队的教练。电影在这里,把花腰彝崇龙舞龙的缘由巧妙地融合在叙事中。阿龙对舞龙队的女孩子们讲述了家族祖上传下来的故事:“我们的瓜果为什么又大又甜?水牛为什么累到老?庄稼为什么长得这么好?——这都是神龙保佑的缘故。听我爷爷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了一只身上带火的龙,它飞到哪儿,哪儿就着大火,好像天上多了好几个太阳,雨不下了,海子也干了,庄稼全都死了。村里的人就敲锣打鼓,带着祭祀的牛羊上了山,神龙最终听到人们的祈求,飞来把火龙赶走了,大雨哗哗地下了,人们终于得救了。”
彝族是以龙为图腾的民族,他们世代崇龙舞龙。据彝文《祭龙经》记载,彝族祖先仙逝之后便与龙同在。“按彝族原始宗教祖先崇拜,人死后要作斋念《指路经》指引亡人回到祖源处,即落叶归根之意,人死归祖,祖源即与龙在一起。”[3]
虽然“未过门”,但为了天天能见到阿龙,凤美想尽一切花招当上了舞龙队的队员,结果彻底地爱上了舞龙。男子舞龙队来挑衅,不服输的凤美居然用民族摔跤式把男子舞龙队的队长摔了个嘴啃泥。后来,凤美听说“归家”后新娘就不能参加包括舞龙在内的活动了,就屡次拒绝归家,甚至强烈的反抗大叫道:“我不要归家,我还要比赛,我要舞龙!”导致阿龙一时气急败坏地将凤美送给他的定情物“花腰带”退还了。按花腰彝的风俗,退“花腰带”就是退婚。凤美的阿爹说“丢死人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这张老脸呢!”凤美伤心地离开了舞龙队。
阿龙后悔莫及,借酒消愁,他对凤美深深的愧疚借着酒劲爆发了。只见他手持家族代代相传的舞龙头一跃而上房顶,施展了一连串眼花瞭乱,惊心动魄的醉舞龙。影片的背景音乐响起,阿龙高高地举着舞龙头,在铿锵有力的鼓点声中飞舞、跳跃、旋转……边舞边把房顶的瓦片踩得哗啦啦作响,让村里人惊叹不已,连连叫好。阿龙的阿爸高兴地说:“我儿子有出息啦!”众人的齐声喝彩引来了凤美,也终于让她原谅了当初阿龙退婚的一时冲动,两人重归于好。影片的最后一幕,是凤美背着襁褓中的孩子在田间劳作,累时抬头望天,突然发现天边一朵云被风吹成了龙的形状,结局的镜头定格在凤美的笑容里。
除了婚俗和舞龙,《花腰新娘》中还展示了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彝族风俗,例如云南米线和云南“非遗”的代表作品——彝族歌舞:海菜腔和烟盒舞。
云南米线是风靡全国的民俗特色小吃,影片中多次出现花腰彝姑娘们榨米线和吃米线的镜头。她们一边榨一边唱:“碧水缠青山/阿妹缠情郎/心上的人儿呀/此时在何方/阿妹榨米线/等哥来尝尝”。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彝族人劳作时爱唱歌。整个影片中,代表彝族民歌特色的“海菜腔”就贯穿始终。最后,阿龙和凤美就是用悠长婉转的海菜腔的对歌互相表白了心迹的。
彝族人不仅能歌,也善舞,当地有句话:“有嘴不会唱,白活在世上;有脚不会跳,俏也没人要。”[4]影片中,凤美还在村里过年时和村寨里的青年男女们携手跳起了欢快活泼的烟盒舞。2006年,彝族海菜腔和烟盒舞都被列入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影片把丰富多彩的“非遗”事象巧妙自然、滴水不漏地融合进影片的叙事中,得到了极大的成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民俗电影佳作。
《花腰新娘》上映后受到了国内外的广泛好评。但是,电影本身也有遭人诟病的地方,例如影片中把阿龙和凤美的婚房设置在二楼,阿龙的阿爸阿妈在楼下看电视。可是在彝族的风俗里,新郎和新娘的房间是绝对不能在二楼的,二楼只能是老人居住的,如果新郎和新娘“踩在老人的头上”,是很不尊敬的行为,云南的很多少数民族都有此类风俗。据说在影片播出后,很多彝族人特别是老人都去反映,表示了对这个情节设置的不满。
电影《雪花秘扇》由中美合作拍摄,于2011年6月上映。电影被定位为“民俗史实大片”,展示了古老而神秘的中国民俗文化,在西方大受欢迎。但在国内,人们对这部电影是毁誉参半,问题就出在电影对所展示的民俗元素的处理上。
电影里的故事发生在19世纪初的湖南省永州市江永县,村里名为百合和雪花的两个女孩按照当地风俗结为姐妹相伴长大。她们分别嫁为人妇后虽然分隔两地,但仍坚持用女书来往,相互鼓励着走完了坎坷的人生。
先来说说影片中处理得比较成功的民俗元素——“哭嫁歌”和“女书”,这两种民俗事象也被列入了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百合出嫁一幕所展现的“哭嫁”是电影中最精彩的民俗画面。按照湖南江永地区的瑶族风俗,新娘要“坐歌堂”,即新娘和女伴们要共同唱上三天三夜的歌。电影中,百合和她的女伴们围坐了满满的一屋子,在冉冉的烛光中边做女红边唱起了《伴嫁歌》:“藤崽发花十二层/双吹双打送上门……”;正式出嫁的那一天,女伴们每人用一张大红绢布捂着脸哭泣,排成一长队跌跌撞撞地走出大门,唱起了《哭嫁歌》:“新打剪刀裁面料/裁起面料穿高红/穿起高红深拜爹……”,百合盖着大红头盖跟在女伴们后面,极不情愿地走向花轿,当路过爹娘时百合忍不住开始哭叫着:“娘,娘,女儿不孝!”百合娘也依依不舍,但又无可奈何:“我们都是女人,生下来注定是要离开家的。”屋外开始锣鼓喧天,百合只好在雪花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花轿。整个“哭嫁”的场面虽略带感伤,却又拥有一种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
神秘的女书文化也是这部电影的一大亮点。《雪花秘扇》的民俗顾问宫步坦先生就曾向媒体介绍,该片希望通过影像来向世界介绍中国“非遗”。
女书流行于湖南江永地区及周边地带,是目前为止世界上被发现的唯一一种女性文字,用于女性之间的通信和读唱等情感交流活动,其最早的文字记载见于民国二十年(1931年)出版的《湖南各县调查笔记》,其中叙述江永县民俗时说:“每岁五月,各乡妇女焚香膜拜,持歌扇同声歌唱,以追悼之。其歌扇所书蝇头细字,似蒙古文,全县男子能识此种文字者,余未之见。”[5]关于女书的起源有很多优美的传说,如“女妃造字说”,“盘巧造字说”和“九斤姑娘造字说”等等。[6]其实,女书的产生应与一定的社会生活基础有关。女书文化的研究者宫哲兵认为,女书起源于清朝初期并兴盛于清末民初,这种奇特现象的产生是由于被封建社会剥夺了文化权利的妇女“对封建礼教的反抗,对剥夺她们上学读书的制度的反抗”。[7]
影片中,分别嫁为人妇的百合与雪花两姐妹就是通过传递写了女书的扇子来交流的,用七言形式写成的女书作品几乎伴随了她们的一生。例如,百合向姐妹描述她待嫁的心情:“我将出嫁桐口村/家中人人多喜欢/金莲使我时运转/姐娘不应慢来教”;过门后描述她的婚后生活:“姐娘教我宜知礼/应凭品德配夫郎/三餐茶水多端正/孝顺公婆理应当/高门贵府来有日/难为今日痛断肠”。雪花本是贵族人家的女子,但父亲抽鸦片把家财散尽,家道便一落千丈了,她也只能下嫁贫苦人家。她用女书向姐妹表达了苦闷的心情:“有意倾心两相知/不认诉苦毁欢颜/我本千金贵室女/老夫散家为鸦片/命运生来本不同/情深意重敢争天?”几句诗表达了她对命运的哀叹和无奈。
缠足,是导致影片遭人诟病的民俗事象之一。
百合与雪花童年时代一起被迫缠足,痛苦得几近昏厥,这是电影里最惊心动魄、惨不忍睹的画面。小百合出现的第一个镜头就是她在村里的青石板路上欢快的奔跑,结果回到家里母亲就对她说:“你必须缠一双完美的小脚,媒人才能给你找到好婆家。”与此同时,小雪花也在家里被迫缠足,刚缠上的她还被逼着忍痛在屋里走十圈,夜晚也疼得无法入睡。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才终于缠出了小脚。
百合因为缠出了一双“完美”的小脚,终于嫁入当地的富贵人家,从贫民丫头一跃成为富太太;而雪花却因家道中落,小脚也不够“完美”,只能下嫁一个屠户,过着比娘家还不如的贫苦生活。婚后百合却发现,丈夫对她小脚的兴趣似乎远超过对她本身。雪花一语戳破:“你那尊敬的丈夫,从来没有表示过他爱你吧?”百合听后沉默不语。而观众此时都心知肚明:百合的富家丈夫“爱”的只是她的三寸金莲。
笔者认为,“缠足”这个民俗事象的嵌入,对电影来说有利也有弊,但从整个影片的完整叙事来看,是弊大于利。我们都知道,妇女“缠足”起源于南唐,在宋代得到士大夫提倡而流行。电影真实展现了古代中国的这个陋俗,述说了中国古代妇女被压迫的血泪史,这当然是可以的。但诟病就在于,影片不但没有说明这是已经被禁止的陋俗,甚至还隐隐透露出一种对缠足之“美”的赞赏之意。例如,当被缠足的小百合痛不欲生时,母亲安慰她说:“痛苦中才能发现美,苦难中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静。虽然给你裹脚,让你受点苦,可是真正受益的还是你。” 媒婆见到百合的小脚后也惊呼:“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脚,这才是真正的金莲花,只有这双脚才对得起我为她找的婆家!”
中国观众都知道,千年的缠足陋俗摧残了中国多少女性的肉体与灵魂,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个遗风陋俗才被禁止,现在已经完全杜绝了。但是,对于大部分对中国民俗不熟悉的西方观众来说,看完这部电影的直观印象就是中国妇女从古至今都普遍流行缠足,因为只要拥有完美的小脚,就可以像片中的百合那样“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样,片中对“缠足”的陋俗采取暧昧不清、有头无尾的处理方式,会让国外观众对中国文化现状产生误解,甚至有一种故意迎合西方观众对中国陋俗的好奇心的嫌疑。
“民俗影视具有真实、科学、动态、多维等特点,是记录、保存、保护和展示民俗文化原生形态的重要载体。”[8]用电影艺术将包括“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内的民俗事象生动地呈现在观众面前,是应该受到鼓励的,这体现了电影创作者对保存民族文化的高度责任感。值得商榷的地方在于对民俗事象的处理方法上,电影创作者也应该有端正的态度和立场。从《花腰新娘》中我们知道,由于把婚房设置在二楼的情节设置违反了彝族风俗,导致了当地人的不满和抗议。可见,影片在对故事的叙述时一定要尊重当地民族的生活习惯,否则就不能原汁原味的展现和保存民俗事象。从《雪花秘扇》的遭人诟病我们也可以得到教训。电影既然是一种传媒艺术,就必定会向观众传递一种价值观。如果一味为了迎合西方观众的好奇心理而对东方陋俗进行美化,不但会使西方观众对中国的文化现状造成误解,也会使电影的艺术魅力大打折扣,影响本身在电影史上的地位和评价。
注释
[1]廖海波:《影视民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9页。
[2]《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转引自惠恭健:《世博影像传播的种类与实现途径初探——传播视野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河南社会科学》,2010年第05期,第62页。
[3]马学良:《彝族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24页。
[4]朱凌飞,王姝:《艺术过程与社会变迁——对民族民间艺术的流变的人类学思考》,《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第54页。
[5]《湖南各县调查笔记》,转引自宫哲兵:《女书兴衰的社会原因》,《求索》,1992年第1期,第69页。
[6](硕)周红金:《“女书”世界里的江永女性:对女书作品内容的一种社会学分析》,中南大学,2005年,第5页。
[7]宫哲兵:《女书兴衰的社会原因》,《求索》,1992年第1期,第70页。
[8]黄凤兰:《从民俗影视片的特点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2期,第25页。
[1]廖海波:《影视民俗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
[2]马学良:《彝族文化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年
[3]陈建宪:《文化创新与母题重构——论非物质文化遗产在现代社会的功能整合》,《民间文化论坛》,2006年第04期
[4](硕)周红金:《“女书”世界里的江永女性:对女书作品内容的一种社会学分析》,中南大学,2005年
[5]朱凌飞,王姝:《艺术过程与社会变迁——对民族民间艺术的流变的人类学思考》,《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
[6]宫哲兵:《女书兴衰的社会原因》,《求索》,1992年第1期
[7]惠恭健:《世博影像传播的种类与实现途径初探——传播视野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河南社会科学》,2010年第05期
[8]黄凤兰:《从民俗影视片的特点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江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2期
[10]巩盼盼:《利用影视手段保护和开发“非遗”的启示》,《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