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门艺术,人们因为心中有所渴求又迫于“不可求”的尴尬压力选择等待。东方哲学中,等待是一种雅致而唯美的意象,它并不作为一个客观存在的物质对象,而是以一种问题的姿态面对整个社会群体。在后现代主义电影的范畴中,“由于主体的消失,作品失去历史和深度感,仅仅是具有作用于人感官的刺激性,而没有任何激发和激扬的功能,换言之,它强调的仅仅是欲望的本身”。[1]正因人类自身欲望催生而出的等待概念,作为被强调的欲望本身迫切地需要被表达。王家卫注意到了这一点,选择了一种破碎的,零散的叙事语言去完成拼贴的等待意象。
“在王家卫身上,香港找到了可以买埠的导演,一个连知识分子也不会羞于喜爱的导演” [2]。在这位导演的电影中,孤独是一贯的主题。他镜头下的人物在索求的面前表现出惊人的相似,他们总是停留在自我封闭的空间中等待事情的结局。“时间在一点点渐进,食物也在一点点接近过期,他们宁可等待,宁可错过,也不愿主动去争取。”[3]《重庆森林》中,金城武一直在等待阿美,他每天买一罐凤梨,而“5月1号”,这些罐头过期的日子也被他视为爱情的期限。他一直都在等,以一种偏执怪异的方式维护着自己的自尊,与其说他在等阿美,不如说他其实是在等待那个心中早已预知的结局。“秋刀鱼会过期,凤梨也会过期,还有什么是不会过期的?”[4]悲观的感情认知也注定了他和阿美之间的距离。《东邪西毒》中有一句台词,更加恰如其分地解释了这种等待的原因:“分明心里想要,嘴上却不肯说出来,非要你送到他面前他才肯要”。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欧阳锋一直在等待。“如果不想被他人拒绝,就学会先拒绝他人。”[5]
他们总是在等,那种迟疑的,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迟钝的等待。他们不知道人生是几时相遇,又是何时分道扬镳,而时光总是相去甚远,或先人一步。如果有一个人努力一些,或者只是轻轻回一下头,结局也许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比如周慕云和苏丽珍,比如梁朝伟和阿菲。
《蓝莓之夜》是王家卫的首部英文片尝试,并作为戛纳影展的开幕式影片首场演出,这是王家卫在世界电影界所受的特殊礼遇,正如大卫•波德威尔所说,“王家卫是世界性的”。《蓝莓之夜》毫不例外的囊括了王家卫标志性的影像风格:孤独主题的再现,等待概念的一再提出与印证;表现手法更是“王氏电影美学”的完美版教材,裂缝式场面设计,手提式摄影,开放性构图,暧昧不明的蓝调音乐,以及影片以“夜”为基调纷呈跃出的浓烈色彩。他再一次在后现代语境下用其独有的叙事风格为我们阐明了他东方主义的等待哲学。
《蓝莓之夜》也许是王家卫众多电影里故事情节最为简单的一个,一个名叫伊丽莎白的女孩子被男朋友抛弃,遇见了咖啡店老板杰瑞米,一个卖不会有人买的蓝莓派的男人。女孩子为了遗忘一段破碎的感情选择远游,穿越整个美国,历时500天。她用明信片的方式告诉杰瑞米旅途当中遭遇的事件,当她再回到纽约的咖啡厅,杰瑞米和蓝莓派都还在。与此前的所有影片都不同的地方在于,《蓝莓之夜》的结局减少了对欲望的压抑和制欲,没有了在坚持与放弃之间的徘徊。在逃避和顿悟之后,杰瑞米的等待,换来了伊丽莎白的回归。
这是一段在等待之中的回归之旅。
王家卫说,“这不是一部旅行片,是一部讲诉心灵距离的影片。”
在面对如洪水猛兽般的工业化进程中,所有代表人类工业生产能力的物质飞速发展,后现代媒介所带来的信息超载加重了人们对于时间,感情甚至是一切事务的断裂感。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出现障碍,安全感缺失和挫折感的加剧,人作为单独的个体难以与周遭的一切发生联系,并以一种疏理的姿态存活于自我的孤岛当中。其实每个人都在选择等待,而并非前行。
在《蓝莓之夜》中,我们仍然可以明显感受到这种后现代语境下的感情取向,男主角杰瑞米的酒吧和《重庆森林》中的快餐店如出一辙,呈现出一种密闭空间的形态。这个狭小空间里的一切事物都充满着“等待”的属性:永远没有人买的蓝莓派,玻璃罐里寄存的钥匙。杰瑞米的酒吧仿佛一个巨大的容器一般容纳了所有正在等待的物件,包括杰瑞米本人。影片中很多细节的处理,王家卫采用隐蔽摄像头摄录,以第三人称的视角讲述故事的发展。透过玻璃去拍摄店内正在发生的对话;这种手法,不仅仅让王家卫的电影有一种亲临其境的魅力,更透射出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疏离的状态。在这样的状态下延伸了其电影中等待艺术的力量。
弗雷德里克•杰姆逊认为,后现代主义是关于空间的。王家卫依旧在《蓝莓之夜》中把所有的现实时间都转换成影片中符号化的时间,采用非线性的时间去反复强调“距离”,即空间的概念,并在构建的空间中,讲述各种的等待。影片中,与男主角不同的是,伊丽莎白在一个完全可以说得上是“颠沛流离”的辗转之中表述了等待的另外一种含义——对内心的重建。在伊丽莎白的这段旅程中所遭遇的一切,导致了她内心的变化,“等待”的实证在整部影片中俯拾即是。酗酒的警长坚守着对妻子的爱情,甚至因为孤独,他们的爱情已经变成一种畸形的等待过程,而这段感情也因警长的死亡得以救赎;赌王一直在等待叛逆的女儿回到维加斯,父亲的暴毙最终给了狂妄放荡的女儿一个终身难忘的警醒。这些“等待”无疑是惨痛的,也让伊丽莎白重新审视了当失去之后,唯一能拥有的是什么。
《蓝莓之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格调清新而积极,人物在城市之中的自我肯定和自我价值的寻找也转向正面积极的表达方式。也许正如电影当中所说:“如果把钥匙扔掉,门就再也打不开了。”
我们要等待的,也许只是一扇门的开启。
注释
[1]周琪,《从王家卫的电影看后现代主义》,电影文学2008年第五期。
[2]大卫•波德威尔,《香港电影的秘密》,海南出版社,2003年。
[3]石竹青,《流年光影------香港电影:“七九新浪潮”之后》,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5。
[4]电影《重庆森林》台词。
[5]电影《东邪西毒》台词。
周琪,《从王家卫的电影看后现代主义》,电影文学2008年第五期。
大卫•波德威尔,《香港电影的秘密》,海南出版社,2003年。
石竹青,《流年光影------香港电影:“七九新浪潮”之后》,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