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与做人
做《东方时空》牵头人的后期,我越来越为一种现象被大家习惯而感到不安甚至悲哀。每天早上编委会开会之后,半屋子的年轻同事,没人对形成的选题及操作方法提出异议,都只是眼巴巴地等着分配任务然后去执行。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开完会之后我发问:“为什么你们永远不说‘不’?”年轻的编导们目光茫然。认领任务然后完成,天经地义,这有什么错吗?
或许时代不同了,不再有鸡蛋碰石头的故事。也许更重要的是,这不就是一个工作吗?怎么干都是工作量,认真个什么劲儿!又伤了和气,又可能让领导不高兴。节目做不好,小事;职场中做人做不好,可是大事。
说句实话,面对这样一种尴尬与无奈,我时常会想到十多年前时的工作氛围,想起自己的成长,以及一路争吵所走过的道路。做事的时候做事,做人的时候做人,两面都没耽误。争吵的同事,反而拥有着至今难忘的真挚情意。
其实,在《东方时空》开播后的几年里,各个栏目组这样的争吵天天都有。大家对事不对人,真理越辩越明。一个节目该怎么做,向东还是向西,争论得面红耳赤,但节目就这样上了台阶。同时,栏目组里的每一个人都会觉得事情与自己有关。有不同意见随时表达,并不会去考虑复杂的面子、权威等问题。谁都相信:栏目真正做好了,才有面子;节目影响力大了,才真正有权威。
记得那时的制片人常常为某个节目的问题大光其火,甚至严厉到当场让编导掉下眼泪的地步;反过来也常常如此,一群部下开会时将制片人批得哑口无言是经常上演的情节。但这就是当时特有的电视创作环境,内部拥有着难得的民主与自由。
新闻评论部成立之后没多久,我得了一个外号“白文萨”,创意来自波兰团结工会主席瓦文萨。起因是,当时的评论部成员来自四面八方,大量的外来人员带来了新的问题。生活待遇存在差距,在电视台内部不被平等看待,权益需要维护。于是,我挑头和一群年轻的同事一起成立了松散的工会,并要求与当时评论部的主任孙玉胜及其他领导对话,讨论权益问题。有趣的是,面对这一草台班子,孙玉胜们竟真地答应,并一本正经地举行了对话。虽然对话现场双方都激动不已,拍了桌子,但问题却在随后陆续走向解决。
可能是在特殊环境下形成的特殊文化,在十多年的时间里,我拥有着和几任领导争吵的记录,而领导们也习惯了这种争吵。大家都有一个不错的“开关”,做事时开着,下班或平常相处时,关上。在这样一种相对平和、民主的气氛中,“平等”,这一被写进新闻评论部部训的关键词,才在工作之中被真正地捍卫。而当它成为一种追求和生存的环境时,没人会担心或畏惧它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而且,也真不会。反而是沉默无声,没什么真知灼见,才有可能慢慢出局。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在局部的空间里,争吵消失了,空气中充满着和谐,但总让人觉得哪儿不太对劲,大家都开始做人了!可是,该怎么做事呢?
(文/白岩松 据《幸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