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行魂,或者史铁生的行为艺术

2011-10-14 01:37山西
名作欣赏 2011年7期
关键词:丁一肉身史铁生

/[山西]李 锐

自由的行魂,或者史铁生的行为艺术

/[山西]李 锐

史铁生先生生前照

经典重读 史铁生纪念专辑 主持人:王春林

2010年岁末年初,最令人无法接受最令人猝不及防最令人震惊不已的一件事情,恐怕就是作家史铁生先生因脑溢血发作而突然弃世的消息。只有当这一颗高贵的灵魂彻底离开我们之后,我们才在痛定思痛之际突然间意识到他的存在对于中国文学界究竟有多么重要,才意识到史铁生其实正是一位我们已经呼唤了很久的伟大杰出的作家。无论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还是《我与地坛》;无论是《插队的故事》,还是《命若琴弦》;无论是《务虚笔记》,还是《我的丁一之旅》,都可以被看做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带有经典意味的文学作品。

在这里,我们以发表李锐先生的旧作《自由的行魂,或者史铁生的行为艺术》和重读其经典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方式,来特别地寄托本刊同仁对史铁生先生深深的哀思。需要特别说明的一点是,因为时间紧迫,发稿在即,所以重读《清平湾》的任务只好由在下赤膊上阵了。好在,重读史铁生先生早期的这一个短篇小说,我还真的是有一些别样的真切体会。

——王春林

四年前的春节,史铁生把他的随笔集《病隙碎笔》寄给我们,在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下:李锐蒋韵 批评。我记得铁生写完《务虚笔记》之后,肾脏开始出毛病,那是他剩下的唯一的一只肾。1998年初他开始做血液透析。面对难以想象的困境,铁生的方式是开玩笑,他说,老天爷先是让我坐下,现在又让我躺下。你别瞧咱躺下了,咱现在可是高级人了,别人请一桌饭花几百块钱,我现在撒一泡尿就得花五百多块钱。听他这么开玩笑,你就知道自己准备好的那些安慰话根本就没有用。和铁生是多年的朋友,无话不谈。铁生拿命熬出来的作品哪能不看?在此之前,每次到北京,只要他的身体允许,总要去家里看看,谈笑甚欢。去不了的时候,也要在电话里聊几句。但是,自从看过《病隙碎笔》,就觉得遇上了一个难题,一个大难题——不知道怎么跟铁生说才好。既是同行,又是老朋友,如果看了对方呕心沥血写出来的作品,见面的时候却又一字不提,你就得装,你就得环顾左右而言其他。偏偏铁生又极有道行,你不说,他也就一字不提,陪着你环顾左右而言其他。弄到最后,我就不大敢去铁生家了,到了北京只打电话,尽量减少到家里去的次数。不为别的,只为了回避那个难题。

说起来那个难以出口的难题,其实很简单,就是我看过《病隙碎笔》之后留下一个很大的疑问:这本随笔,首先是关乎个人的信仰,其次这是一个解决了的信仰。信仰关乎个人,别人就很难插嘴;更主要的,既然是一个解决了的信仰也就同时失去了论证的必要和张力。就好比一个有了最后得数的方程式,演算的过程再复杂,也没有了太大的吸引力。也就是说这本书被作者预先取消了叙述动力,作者自己对自己的平面论证,使得叙述本身丧失了自洽性。这和人生不一样,每个来到世界上的人到头来的结局都是死,正因为结局都一样,过程的不同才印证了生命的可贵。文学的千姿百态正在于呈现了万千生命体验的万千不同。可是这话怎么跟铁生说?这岂不是等于说你这本书白写了?更何况,我对自己形而上的思考能力深为怀疑,如果是我自己头脑简单想错了,就更没有必要用自己简单的错误去打扰朋友。

在中国内地的当代文学当中,史铁生是一个意外,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深刻存在。记得一位朋友说过,我辈还在和人对话,铁生早已经在和神对话。就好比在天下滔滔的名利场上,忽然有人吟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那声音干净,纯粹,悠远,神奇,有如天籁。史铁生的意义不在于说明了什么,丰富了什么,而在于强烈地对比和衬托出了什么。史铁生对世界采取的态度不是加法而是减法。如果,我非要拿着加法去推演减法的算式,岂不是大错而特错?又更何况,我的怀疑不止是对《病隙碎笔》而发的,我对所有类似的形而上论证的“文学”,都有同样的疑问。如果对上帝有话说,就该直接去看《圣经》。如果对佛祖有话说,就该直接去读《佛经》。如果对哲学有话说,就该直接去读哲学著作。就像文学不应该成为政治的替代物一样,文学也不应该成为宗教和哲学的替代物。许多人都在赞美史铁生的宗教情怀,可我更想看到的是这情怀之外的文学。因为我们面对的世界只有唯一的一个,所以方式和风格的不同就成为作家存在的前提,没有这个不同就没有必要再写。宗教情怀是一种共同的标准,它不决定一个人是否能写出好文学。就好比共产主义信仰也曾经是一种好信仰,可那同样并不保证你能写出好文学。存着这样的顾虑,我一直没有和铁生谈出自己对《病隙碎笔》的疑问,而且一存就是四年。

今年春节前夕,在轮椅和透析之间不停往返的史铁生,居然奇迹般地又拿出一部三十二万字的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在书的扉页上,铁生还是郑重其事地写下:李锐 蒋韵 批评。于是,今年的春节长假,就变成了我细读和体验“丁一之旅”的日子。撇开别的一切不谈,这三十多万字是一个最直接的证明,它告诉我们,史铁生绝不仅仅是往返于轮椅和透析之间,在轮椅和透析之外,史铁生有一条生龙活虎、出神入化、恣意汪洋的生命。我惊喜地发现,史铁生终于摆脱了以往那种从肉身出发的困顿的苦行,终于冲出了那个平面的自我论证,他甚至终于打破了自己以往的书写所建立的文学边界,完成了一次出神入化的自由的飞翔。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切,就是因为史铁生创造出了一个超乎生死,超乎肉身,超乎时间和空间,超乎主体、客体,可以在精神和现实之间任意飞翔的自由的行魂。这个自由的行魂可以在丁一一带,可以在史铁生一带,可以和丁一或者史铁生的肉身合为一体,也可以和丁一和史铁生争吵、对话,可以随着丁一的一切欲望亦步亦趋,也可以转身而去反观世界,留下“那厮”自作自受。行魂伴随丁一上天入地、欲死欲仙,寻找理想中的夏娃,寻找自己生命最后的皈依。因为这是一场回顾一生的真实叙述,所以你可以看见史铁生自己的种种往事来到笔下。因为这是一场虚拟的精神之旅,所以你可以看到灵魂随着肉身翻云覆雨上天入地。因为这是一场对于文学边界的颠覆,所以你又可以看见史铁生以往的文学书写和文学成果,以素材和原料的形态纷纷来到笔下被再次书写。这个自由的行魂在真实和虚拟之间、在回忆和想象之间、在生与死之间、在肉身和精神之间,自由地穿行,从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迄今为止还没有看到过的最为奇特的文本。

因为有了这个自由的行魂,史铁生的叙述不再是一场平面的自我论证。这个行魂既是参与者、当事人,也是旁观者、局外人。既是万千欲望的肉身又是灵魂拷问的见证人,既是放纵又是压抑,既是煎熬和苦行又是宽容和悲悯,既是一切的开始,又是最后的终结。这个自由的行魂,不仅让史铁生笔下生花,获得了叙述的自由;也更让史铁生的叙述文本获得了非比寻常的文学意味。如果说史铁生以前的写作更多的是挂在墙上的带画框的画,那么如今我们看到的是史铁生直接在墙上凿出一个洞,从这个凿开的洞口里我们看见了大千世界的林林总总,透过这个洞口,透过这场表面上寻找爱情的丁一之旅,让读者们看到了一种拯救,一种难以命名的文学。

和那些动不动就自我感动起来的伪文学不同,真正的文学常常是在深刻的自我否定中获得的。和别人不同,史铁生的自我否定每时每刻来自他的身体,而且这个否定是史铁生在二十三岁的青春年华遭遇的,一个欢蹦乱跳的小伙子突然被命运摁倒在轮椅上,这是史铁生无论做人还是为文都绕不过去的一个前提。在经过了无数的挣扎、抗拒、幻想和破灭之后,在无数次的想到和经历了死亡的考验和诱惑之后,史铁生得出了结论:“最后事情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后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在想明白了生死大限之后,史铁生又想明白了自己的写作:“后来你想明白了,你明白你错了,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这两段文字都出自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之所以特别强调这一点,是想说明史铁生的写作也不是一个固定的结局,而是一个不断否定和不断展开的过程。这种否定甚至让史铁生感觉到“文学”这两个字对他的束缚。

将近二十年前,在《当代》杂志1986年第6期上,史铁生发表过一个短篇小说《我之舞》。那时候刚好在山西召开第一届黄河笔会,也是我和铁生认识不久。那时候“先锋小说”正在文坛兴起蒸蒸日上。那篇小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记得我曾当面对铁生说,这才是一篇真正的先锋小说呢。铁生谦和地笑笑,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现在回头看去,这个短篇小说里几乎包容了史铁生日后所有的写作原型,包容了史铁生所有念念不忘的追问。比如生和死,比如有限和无限,比如命运对人的限定,比如什么样的困境才是生命真正的困境,比如为什么欲望最终总是陷阱,比如那座成为了他生命一部分的地坛,比如那种散文诗式的叙述文体,甚至比如那个身披白裙翩翩起舞如神似仙的女人,等等,等等。这一切,后来都不断反复,不断重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史铁生的写作当中,成为他永恒的表达和追问。

纵观史铁生此前的创作,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以经历和体验作为主要内容的小说,比如《午餐半小时》《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来到人间》《命若琴弦》等等;另一类,是经历和体验的描述逐渐退位,形而上的追问、表达作为主要内容的作品,比如《我之舞》《原罪·宿命》《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包括铁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和《病隙碎笔》等等,都在作形而上的表达和追问。这两类作品尽管外观和形式迥然不同,但都还是没有能挣脱开同样的羁绊,一类是从肉身的体验和经历出发去写,一类是从肉身的立场出发去问,因而,肉身成为他们共同的界限。

史铁生在他刚刚完成的长篇小说《我的丁一之旅》中,对自己的作品开宗明义的定位:“算不上小说,更未必够得上文学,最可以曲为比附的是回忆录。”看完全篇之后再来看这个定位,就明白史铁生实际上想说的是:小说,文学,甚至曲为比附的回忆录,对于他的叙述来说,都是一件不大合身的衣服,都是一种遮蔽和羁绊,都让他不能自由的行动——不错,是行动,是一次自由自在跨越时空和生死,跨越精神和肉体,不分你我,取消性别,没有界限的生命的自由行为。而这个自由,这个梦寐以求的自由的归程,是史铁生历经二十年的时间,终于挣脱了肉身的羁绊,在自己创造出来的“行魂”的身上获得的。它不是小说,不是散文,不是论文,不是回忆录,不是诗,它是一场以文字作为记录,被命名为“我的丁一之旅”的生命行为艺术,它就是此时此刻的史铁生,它就是生死两忘的史铁生。就像史铁生自己说的:“写作是为了活着”。生生不息的写作行为,由此变成史铁生一息尚存的生命活下去的理由和证明。因为这场自由的丁一之旅,史铁生得救了,史铁生有福了。

当然,如果从完美的尺度来要求,也许史铁生可以让自己的诗体散文更简洁、更朴素一些。从行文之中可以看出史铁生是认真读过《圣经》的,而《圣经》里所有的悲悯和爱意都是用简洁到近乎简朴的文字表达出来的。相比较之下,我更喜欢《我的丁一之旅》当中,行魂和丁一、史铁生的那些对话,那些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儿的口语式的对话,鲜活、幽默、简洁、生动,而又传神至极。如果从苛刻的文学尺度出发,这或许并非是一场没有缺陷的行为艺术。比如在全部叙述之前,史铁生还是为自己假设了回归“伊甸”之路的至高无上,还是为丁一确定了“夏娃”理想浪漫的完美无缺,还是代替上帝预设了“永恒”最终的拯救和圆满。这恐怕是史生铁放飞丁一之旅的时候,依依不舍牵在手上的最后的绳子。松开这根绳子,风筝有可能飞得更高,也有可能转眼间摔得粉身碎骨。当然,松开还是抓住,这不是局外人可以替代的。

但是,因为这场自由的丁一之旅,读者们已经看到了一种难以命名的文学。更恰当的说法应当是,读者们在阅读中,共同参与了一场由史铁生设计和出演的精彩的生命行为艺术。为此,我们应当感谢史铁生!

——西元2006年2月6日写,9日改定于太原草莽屋。

(此文原载于《读书》2006年第4期)

作 者: 李锐,当代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说集《厚土》,长篇小说《无风之树》《万里无云》,散文随笔集《拒绝合唱》等。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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