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多余的字
■闫文盛
2010年12月在越南北部,李来兵摄
2002年我从深圳回来,在家里闲下月余时,曾到晋中某地报社,想寻一门维生的职业。当时是公历四月的下旬,天气已经转暖了,但比起在南部时仍觉得清冷。其时我还没有将时间地理之差倒过来,尽管时日早已漫漫,但觉得岁月仍无尽,也不像今日会有琢磨生计时的惊慌。今天我自是不同了,因为已经成婚,面临的是人生大事情,心里有此前所从未有的郑重。我的习性里似乎也未有郑重一说,否则今天也不会如此这般。但岁月一天天过,我始得三年前才完婚,已然算是迟了。然而终于还是抵达了某地,没有错过站点。夜里睡下时我会辗转难眠,尤其听闻窗外仍然有人声,有鸽子叫,觉得这人生的安定仍是如此叫人心喜而欢畅。
那一次去晋中却未有结果,时隔一月,我方在省城太原落脚,想一想,这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此后的长长时日,我做事赚钱也写字,好像我真正的人生传记也应该从这里开始。然而我如今也还不到写传记的年龄,这不只是我尚未成名,而且年龄仍然小,相对于某些老而又老的人来说,我怕还是个婴儿呢。这个念头总是叫人沮丧,我甚至琢磨着如何使自己尽快地长成他们那个年纪,老到牙齿已经掉光了,便可以无耻地训导后来人。夜里做梦时也还想到这些事,想想这样的做派也算不得坏,我是口齿漏风地对着孩子说:“你们哪。”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可是真正到了那时候,我大约已经不会有这样与人说话的欲望了。仅仅是这几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平淡了与人的辩驳争胜之心,谅解人与事情的速度也变得惊人。我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并且觉得人生无事的时辰多起来。我身体的某部分,大约已经老了罢。
我是赶在了此前我的精力尚且旺盛的时候获得了一个副刊编辑的职业。有职业听起来是这样的好,不仅可以使生计无忧,而且还获得了与人沟通的机会。借此我认识许多人,后来还与这些人成为了朋友。我在省城逐步地立足,都是拜这些朋友之赐。包括我的理想的萌芽也全在这一个时期。其时我已经写作五六年了,光诗歌手稿就积累了尺余厚,但我对自己的涂鸦之作向来不满意,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能否坚持下去。到了2002年5月,也就是开始从事副刊编辑的这一段时间里,我集中写下了一些散文作品,这其中包括后来集中发表的两个系列文字:《宁静的加速度》和《光线》。当时,尽管仍然是无意识的写作,但内心里,有一种喷发的感觉。那些文字,在八年后的今天再度读来,仍然是亲切可感的。我先是找到了一种表达的确定性,觉得可以那样去写,后来呢,才逐步找到一种新的归依,是寻找内心的指向,像蚯蚓往土里掘进一样——对我而言,总是这种竭力制造的可能性使我深深迷恋。这就有了一个时间上的跨越,事实上,这个过程延续的时间很长,大概是2003年到2006年。在这个时期里,我还开始写书,且写书评论。到文字积累多了时,我便觉察到自己的不凡了。文人身上固有的浮浪积习,似乎我的身上全都有。然而我的生性大概是拘谨的,到现在也并没有彻底好转。所以被人所诟病的一些恶习,在我的身上表现得并不重。甚至有人觉得要从我的身上找到缺点,也是不易。听这些话时我觉得自己已经隐藏得足够深了。初始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但后来诸般变化,我都反应不及时。到了明察到这变化时,一切动态已经过去了。
我在省城的第一桩职业做了有两年之久。这一个过渡是断然而明显的。到现在我还能想起那时期我下笔动辄千言,日子虽然有小苦闷,但得失在心,收获依然是丰足的。然而在我的生活里,又确实存在着那么一些别的事。
到了2004年夏初,报社因为投资方和主办方发生矛盾,一夜之间,人事全非。此后还换了办公场所,从南迁到北,再到市中心。变动刚刚发生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还在,他们的离开,是在此后两个月内次第发生的事。我冷眼旁观,在这个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学会写小说了,因此有了一篇以我的上司为原型的《外省人》。有了一个记录我的短短的文字生涯的《一个人散步》。在我这个将近十万字的系列创作走近尾声的时候,变动结束了。我到了新的部门里,开始了与自己的理想相去甚远的新的编辑生涯。我的计划因此也一度搁浅了。新工作是机械而琐碎的,没有创造性,也再没有了进一步拓展的可能。我在这样的日子里浑浑噩噩地过了差不多一年,后来又利用上夜班的空隙写了一个长篇小说。多少年后,我才恍然惊觉:我是以这部名为《花间词话》的爱情小说为我的整个青春期作祭了。
我彻底告别这家报社则到了次年夏季里。天气已经变得酷热,有一些日子,我误以为自己已经返回到南方的旧梦里了。稍早于这段岁月,我把自己的住所从城北迁到了市中心。在搬迁的前后,我多次出席了朋友们组织的一些活动,其中一次,适逢一位写诗的相识经年的友人牵线,与另一家报社正在当政的老总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沟通。他们说,如果我有换工作的心思,他们可以接纳我过去做我的老本行。说这话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副刊编辑岗位近一年之久。那些做副刊的日子似乎永不再来了。所以乍听此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不可信。而且经过如此这般的折腾,觉得做不做副刊都是无所谓的,我的适应性已经在新的岗位上得到了崭新的印证。真正想要变化的契机仿佛是突然地到来的,仅仅是两三天间,换一个工作环境的想法就笼罩了我的头脑,再加上这一段时期还伴随着别的一些不太顺心的事,所以尽管我对这样的选择主动性不足,可结果仍然是,我选择了辞旧迎新,跳槽到新单位里了。
就在这一段时期,当我真正地脱离了原来的报社,与旧同事也变得客套和生疏起来的时候,我的第二个长篇小说也已经写完了上部。这一次写作,差不多成了一个荒唐的事件。我所图无几,只是为了完成它,发表,并赚到钱。也可以说,这次行动是物质化的。整部小说的取材就来自第一个长篇中的某一个章节,我把原来的部分线索剥离出来,通过夸张和变形使它完整起来。可有谁知道,一个完整的精美的故事会是被钱所催生的呢?即便是我自己,在还没有完成之前,就已经开始否定它了。这种感觉伴随着我的固执的秉性,延续到这本书的结束。我差不多觉得我是用自己的文学才能在丑化自己。我的感觉主导了整个行动,这一部书被我写得支离破碎,不知所云。我的急性子在这部书的写作中被无限地放大了。因此,我对自己的否定也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格外隆重。我甚至一度想过,把它写完,然后就直接销毁它。我觉得我不愿意再多看它一眼。
事实却出乎我的预料。我把它搁置了整整一年,不去看它,甚至无视它的存在,但是在一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再度读到它时,却意外地被其中的一些叙述惊呆了。我觉得先前我对自己的否定过了头!并且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对我的新想法产生新的否定。但这部书稿的命运和它所经历的写作过程一样,是破碎的、不完整的。我没有机会将它出版出来,甚至没有机会使它受到别人的注视,哪怕是批评和建议,它也远不能和第一部相比。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我连把它拿出来的念头也丢失了。它在我的电脑里存储了无数日子,甚至一度被我视为我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似乎是,这个说法也是让人羞愧的。
然而,我的写作如同我后来的职业变换一样,是直率的、不计后果的。这些年,我为什么一直坚持下来,其最大的一个原由,也只是我被自己目为文学天才罢了。我周围的一些人倒没有笑话我,因为我一如既往地把自己隐藏了多么深。这个想法其实多么简单,而且我从来没有狂妄地想要把它说出来过。我的文学生涯的一度延续,或许是我的自嘲,或许还就是一个伟大的抉择呢!但文学从来不是强大的,它不是战胜敌人的法器,不是现实的物质,它不能够带给爱人亲朋什么明显的好处,即使有一些虚名微利,又何尝值得炫耀呢?即便我的狂妄的自我认知被世界肯定了,也不过是很多年后的一个寓言罢了。他们顶多会说,这个人,他先前就是知道自己的。至于现在,我觉得自己营营苟苟,被一些短暂的现实困扰着思维,和周围每一个人一样,差不多也就是房子和车子的奴隶罢了。
但有许多日子,我觉得生活向我呈现了一片亮色。我在新报社里坚持的时间不够久,但在一些方面,颇有收益。我发表在文学杂志和报纸上的文字越来越多,诗歌、散文、小说、评论,不一而足。我像个穷人家的孩子,面对了一个突然富裕起来的家境,有些不知所措。这个状态,既真实可信,又荒唐可笑。我甚至向人讲述我的收益,颇有卖弄的嫌疑,我知道我的虚荣心不但加重了,而且还无可遏止。但事实的另一面是,我为什么能够持续自己的自信而且没有被现实的困境打倒,除了过高的自我期许,还就是这些收益帮助了我。
这些年来我写散文,落笔处都是自己在生活中的发见。微小的细节与感悟占据了主导,向心灵深层的探讨构成了一个奇怪的命题。我时时觉得这样的探索有意思,因为有自己的小,方可以有人生的大。直至今天,我尚且没有大幅度地去尝试其他题材的创作,即使偶有涉猎,也总觉得是浅尝辄止,难以达意。但在阅读中,真正触动自己的作品又觉得越来越少——眼高手低,在我这里,几乎成了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儿。在真正想要坐下来写字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便是给我带来一定程度的认可也带来不同程度的诟病的散文。一位远方的编辑朋友以“理疗”这样的词语来概括我这种写法的实质。我觉得她说出了我心里的一些东西。因为在我个人的生命和情感都最为煎熬的岁月里,确实是这些文字如影随形地伴随了我。但如果说它们的意义仅仅及此,又总令我觉得遗憾。写作的本意并非是孤立的宣泄,在许多较为专业的创作者那里,都不是。当我觉得自己需要写的时候,有一些特定的情境会形成一个气场,我觉得自己心灵的空间张大,似乎要冲破现实的樊篱而去。正是有了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对自己心灵处境的临摹,方才有了至今仍令我觉得感慨和欣喜的一个长篇系列文字,我将之命名为:《你往哪里去》。舍此之外,我觉得自己真是别无所长。好多时候,我甚至想自己真是不会写的。这其中甘苦,难以在此一一尽述。
至于我为什么常常在文字里谈岁月,又因为我一直误以为自己的生命有一个冥冥的界限之故。这个界限前此一直影响了我的感觉神经。起因在于一次身体的变故和一位医生对我身体状态的预测。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看穿了我虚弱的体质,因此说出了让我震惊的一番话,其大意是,医疗科学不能保证我的身体在十年内不会发生变故。这句话造成了一个在我看来几乎是铁定的时间期限和一个铁定的事实,至此后我一次次地考虑这个事实,一次次地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所笼罩。而这种情绪的最终被粉碎在不久前已经成为了事实,现在再回过头去,我觉得自己在情绪的沼泽里迷失过久,其罪责不在别人,却在于自己那敏感的天性。说起来,时间本身是恒定的,丝毫无新奇,只是我们写作生活的时间久了,制造了许多故事出来,这故事本身呢,又是一个大的无穷数。它似乎说出了万事万物,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因此,我们或者能用一生来写千万言,但真正的核心却只有几行字。譬如普鲁斯特《追忆逝水流年》的开头,譬如梭罗的《瓦尔登湖》,他们都在写时间,其焦点呢,只有这一个。无论那文字包罗万象还是清澈入骨,他们都没有离开过岁月的支撑。因此,我的这篇文字,是一切文字的副本,也可称作是:多余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