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文盛 杨红光
向内部的追索
■闫文盛 杨红光
2010年12月在越南下龙湾,李来兵摄
杨红光(以下简称杨):在这个所谓的多元文化时代,许多人都在与写作渐行渐远,宣称以写作为副业,以写作为娱乐,以写作为修身,但同时也不乏有人保持着对写作的纯粹性的坚持,对汉语言纯洁性的坚守,感觉你也是将这种精神注入生命的,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
闫文盛(以下简称闫):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对于自己的写作,我常常处于一种旁观者的状态。大概是我所选择的路线的宽度不够,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停下笔来,在谨慎的对比和内心的挣扎中消磨时间。我们都知道,时间是经不起一再消磨的,我有一种体会,写作一旦停顿一两日,便可能停顿三日、五日、一周,然后是一月、两月、三月,甚至整整半年、一年里不写任何东西。我在2002年以前就是这样。但这就造成了一种局面,好像自己成了写作史上一个真正的过客,连昙花一现都谈不上就销声匿迹了。这是让人备感压抑的事情。为了改变这种局面,我才找到一种策略,就是做自我的旁观者,当然,它可能不是找到的,是原本就存在,只是恰好被我撞见罢了。学会了这一点,我的情况略有改观,只要不是非常忙碌的日子,我就能进入到写作的状态里了。这样就到了五、六年前,我有了创作中最为喷发的一段时期。当然现在说起来,也可以归结为其他的因素,是因为工作变动,产生了大段的空闲,在不到两年的时间中,我连续写下了三部小长篇、一个长达七万字的系列散文、六七十篇散文、四十来首诗歌以及三十来篇评论文章,总字数大概是七十万字。与一些搞专业创作的人比起来,这个数字可能不是很大,但对我来说,尽管空闲比较多,可还是得对付工作上的一些琐事,所以这些文字,只能算是业余的一点收获罢。可就是这些被我看成业余的文字渐渐地主导了我的生活。举个例子,在报社里,我的身份不再是一个单纯的记者或者编辑,甚至根本不是。凡在一些场合里介绍身份,我总是被冠之为“文人”、“作家”的称呼。一开始,这样被介绍的时候,我总感觉别扭,因为我压根儿没有想过就这样把自己的人生给确定了。可是既然已经在别人的眼睛里造成了这种印象,大概就很难更改,我渐渐地处之泰然。后来,还有许多元素决定了我就此沿着写作的方向往下走。至于对写作的纯粹性的坚持,我觉得与个人的秉性密切相关。但是退一步讲,我是否已经做到了纯粹地写作,这又是很难确定的事情。而且在不同的年龄,一个人的写作意愿会发生转换,譬如五年前你这样评价我是高兴的,但是现在,我宁愿自己的写作是世故的,甚至是泥沙俱下的。
杨:既然如此,也就涉及到与写作有关的多个层面,如果从最热的往下谈,很自然地会想到市场化对写作的影响,尤其是对写作者心灵的影响。这是一种来自外部的压迫,当我们看到浅薄无聊的书摆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时,当我们看到许多人通过取巧而成功时,是怎么的一种心态,尤其是通过什么方式去缓解这种压迫?
闫:这是一个一再被谈及的问题。可因为说得多了,所以现在觉得它很无聊。文学从来没有成为救命的稻草,是我们人为地把它的作用夸大了。当然,就我们视野所及,各人的境遇不同,所体验到的东西不同,答案也可能不同。可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本质上的限度,超越了这个限度去谈论任何一个话题都觉得多余。说到文学的市场化,前提还是文学。如果是非文学的东西,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谈它。譬如你讲的浅薄无聊的书,我觉得就可以把它视为非文学。那我们绕过它了,就不会因此感到压迫。反之,如果连承受这种东西的胸怀都没有,我觉得我们就不应该去搞文学了。再说市场化,即使我们有时会反感它,可静下来一想,就觉得这也应该是很正常的现象。不同的社会土壤造就不同的需求,对此我们不能一概而论。我以前常常想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是市场化的,如果出版,能够激起最广泛的共鸣。后来平和了,觉得自己的心差点被人们的市场化理念同化掉了,就觉得很荒唐。
杨:人们常说,好的文章是写作者的心灵史,对你个人而言,我相信这种体验尤为深刻,是这样吗?
闫:差不多吧。但我的写作范围很有限,这是一直以来困扰我的难题。以心灵为媒介通往写作,其实是一条艰险的道路,整个过程中充满了隐语,说出什么、不说出什么总是难以抉择。我追踪自己的心灵,变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记录者。但是我明白自己的心灵远远没有达到博大的境界,因此,我向来对自己的作品竭力批判,它局促、狭小、飘忽不定,就像我的生存一般。这也是我的文字受到诋毁的原因。有一段时期,我受到方方面面的打击,几乎难以为继了。最后是一种朴素的认同使我的信念变得坚定。因为我觉得自己尽了力去写心灵的真实。如果你说我的文字尚有可取之处,只是因为我谨慎地对待这件事罢了。
杨:在你的小说中,多次提到某种充满痛楚的病痛,似乎与家族有关,真实到可触可感,增强作品的感染力。哲学家说,童年是一个人一生的阴影或绚烂的仓库。你的童年或少年时光,对你的人生和写作是怎样影响的?你的爱情生活也一度成为作品的主题,它又是如何极大地影响了你的创作内容和激情?
闫:其实我一直觉得,任何人选择写作都是偶然性和必然性的综合。内在和外在的条件共同决定了他写作的走向。关于我的写作,我觉得其主要的动因是内心的急迫需要一个释放的通道,这种内在的急迫是怎么形成的,我觉得就和你提到的幼年经历有关。不过,我觉得每一个人的幼年都非同一般,只是由于某种特定的原因,在不同的人那里,其留下的痕迹有深与浅的差别。我成年以后的人生之所以充满了伤感,根子呢,是在母亲那里。她的命运走向对我影响至深。母亲是姥姥四十多岁的时候生下的,排行最小。在母亲出生的时候,她的大哥早已娶亲生子,两三个侄子的年龄都大过母亲。承欢于年迈的父母膝下,母亲本该是个受宠的孩子,但事实上,她的童年充满了某种阴影。这是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姥爷在村里的处境不太好,有一段时期心情极度败坏,甚至产生过自绝的念头。当然对于一个老人来说,一切事物留下的痕迹都能够慢慢淡去,二十多年后,已经八十来岁的姥爷身体健朗,还可以步行三四里路到邻村给我送鸡蛋吃,但是对于当年的母亲,姥爷所承受的压力在她的心上留下的东西太重了。她目睹了姥爷的悲伤却难以救助,那种无力感一直延续到多年以后。作为长子,我几乎是在母亲忧伤而漫长的回忆中长大的。这种回忆使我终生难忘。但我在小说中所提到的仅仅是皮毛,因为我一直没有找到很好的角度,把事情客观地表述出来,而过早地说出它又使我心生悔恨,我现在几乎认为这是对我自己的不尊重。不过作为小说有小说的做法,我希望写出的是人类,而不是我自己。仅仅停留于后面这个狭小层面上去写作,那将是一条羊肠似的小道。在写作上,我希望自己能够走得很远。基于此,谈论你的第二个问题也并不是很有意义,因为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相似。作为一个创作者,要力争克服小我,我希望在未来两三年内能够做到。
杨:你的经历属于前者,曾经南下,作为打工者而生存,又作过与“京漂”类似的“省漂”,泊居于城市的北端或南端。许多与漂泊有关的生活,被你非常精致地记录在文字中,悠然、琐细但充满人生的悲悯与思考,如幻梦般逝去却总想抓住点什么,像极了人生的本来面目。与刻意的思考相比,是一种不经意的深度,能做到这一点非常不容易,它是否也得益于你的游历?作为一个写作者,又是如何将这一切融入到笔端的?
闫:其实你的概括还不是很准确。因为我只能说处于二者之间,远远做不到像前者那样,尽管我希望自己能够游历天下;但如果从另外一个层面上讲,即使我行遍万里江山仍然不可能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就是说,从精神指向上,我知道自己只能把内心作为指归。因此我希望心灵博大。我希望自己能够写下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切大的元素。我希望自己躁动不安的生活能够慢慢平静下来。后面这句话你说得很好,“许多与漂泊有关的生活,被你非常精致地记录在文字中,悠然、琐细但充满人生的悲悯与思考,如幻梦般逝去却总想抓住点什么,像极了人生的本来面目。”但其实我远远没有做到。因为作品的格局之大似乎有其基本的形制,这是说,我不能够写到大自在的境界。我只是在尽可能地向前走。每年走一小步就够了。在生存无忧的前提下,我想自己写到六十岁能够变成一个大作家。当然人生充满了变数。你就把它当成一句玩笑话罢了。
杨:谈了这么多,最后以一个问题作结吧,谈谈你现在的生存状态。
闫:在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我生活在体制之外,属于自由职业状态。这一点无法评判其好与坏。以前觉得这样挺好的,因为我的秉性趋于内向,最好的生活就是在追求写作高度的企图中度过一生。但是自从步入婚姻以来,生存的压力使我不得不考虑另外一种可能,我希望能慢慢地增加自己生存的能量,这也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我甚至希望进入一个体制内的单位,但对我而言,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到2008年后半年,一个意外的机会,使我的愿望得以实现。在这个过程中,与多年来个人所体验到的孤单苦闷相反,我感受到了许多人生的温暖。因之,我对许多人心存感恩;这种感觉也不是一时的,它肯定会伴随我的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