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微
(上海政法学院 新闻传播与中文系,上海 201701)
根据一般的标准,“别X着”属于祈使句。现代汉语中有三类“别X着”祈使句,可以分别记作“别X着1”、“别X着2”、“别X着3”:
“别X着1”用来请求或命令听者结束已经存在的某个状态:
(1)“别站着哇,请入席吧。”(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2)别在这儿耗着了。(《编辑部的故事·谁是谁非(上)》)
“别X着2”用来请求或命令听者结束某个持续的动作:
(3)别挡着他。(梁哓声《表弟》)
(4)别那么瞪着眼,我害怕呀!(王小波《绿毛水怪》)
以上两类的“别X着”中的谓语X一般为动词,形容词是不能构成这两类祈使句的。而本文将要讨论的“别X着3”中的谓语X虽然以动词为常,但一些特殊的形容词也可以构成此种祈使句,并且它们的功能并不是表达请求或命令:
(5)人家都叫我把这假人拆掉,别吓着女儿,我才搬开它。(冯骥才《一百个人的十年》)
(6)大热天的这汗味儿可别熏着大小姐。(凌叔华《绣枕》)
(7)今天说话时间太长了,请大姐先休息吧,别累着了。(张佐良《周恩来的最后十年》)
(8)“别凉着……”(张贤亮《邢老汉和狗的故事》)
并且此类祈使句中的“着”并不表示动作的进行或状态的持续,实际上,X(动词)所表达的动作或(形容词)所表达的状态都没有发出或形成,因此这个“着3”和通常所说的表示动作进行或状态持续的体标记也有很大差异。因此,本文将着重探讨“别X着3”中“X”的句法性质及语义特征、“着”的语法功能、整个结构的语用功能等方面的特征。
根据上文对于三类“别X着”的对比与分析,“别X着3”中的“X”可以为动词,我们检索了《普通话三千常用词表》中的动词,发现可以进入此格式的动词多为如下一些单音及物动词:
咬 喷 抽 抓 打 敲 撞 砍 砸 摔 挖踩 踏 踢 惹 锯 凿 压 轧 碾 劈 弹(tán)锄 划 吓 淋 夹 插 钉(dìng) 挨 晒 冻挤 坐 伤 碰 跌 炸(zhà)
另有一些单音性质形容词可以进入此格式,它们在陈述句的语境中通常是不能带宾语的,但在“别 X着3”祈使句中却可以带宾语(宾语有时被省略或隐含但都是可以补出的),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这些形容词已经“动词化”了:
热 冷 凉 辣 咸 饿 渴 累 闷 急
除此之外,由于“着”的语法功能,X并无其他语法性质的词语充当。
就我们检索到的语料来看,“别X着3”通常都出现在对话中,因而其主语通常会被省略掉。虽然有些“别X着3”的主语同时也是动词X的施事:
(9)走,咱找一没人的地方,别伤着无辜群众。(王朔《玩儿的就是心跳》)
(10)鲁鲁的头一直往后扭着,一个男人向点心店走去时,他喊叫起来:“别踩着我的书包。”(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但是“别X着3”的主语不是动词X的施事的情况也不少见:
(11)你把窗户打开点儿,别让煤气熏着。(《倒序现代汉语词典》)
(12)你要站得离我远一些,别叫车碰着你!”(老舍《小坡的生日》)
这些动作并不是“别X着3”的主语——也即X的受事——能自主控制的。因而傅惠钧和陈艳丽(2007)的结论并不完全适用于本文的研究:他们曾对隐性否定祈使句中的“V着”进行了研究,认为其中的动词一般为瞬间动词,具有[+消极]、[-自主]的语义特征[1]16。
从以上的讨论可以看出,可以进入“别X着3”的动词X的确都表达了将会对受事产生不良影响(身体损伤或精神伤害)的动作,因此具有[+消极]的语义特征。但就[±自主]这个特性来说,我们认为傅惠钧和陈艳丽(2007)的分析仍有些不够细致,不能准确反映动词X的语义特征。
袁毓林(1993)首先将述人动词分为可控动词和非可控动词两类。其中可控动词定义为“表示能由动作发出者控制的动作、行为”[2]25的动词,含有两种意思:“(1)动作者可以有意识地发出或不发出某个动作、行为(也可以被称为‘自主动词’——引者加),……(2)动作者可以有意识地避免某种通常在无意中发出的动作、行为(也可以被称为‘非自主动词’——引者加),……”[2]26;非可控动词则“都表示不能由动作者控制的动作、行为”,“它们表示的动作、行为通常是不能由动作者有意作出或避免的”[2]26。因而结合上文引述的语料,我们认为更细致的表述应是:进入“别X着3”的动词X一部分具有[+可控]的语义特征,一部分则具有[-可控]的特征;而可控动词中则主要是非自主动词可以进入“别X着3”祈使句。
因此,我们可以将能进入“别X着3”祈使句的动词X根据语义特征分为两类:一类具有[+可控]、[-自主]、[+消极]的特征,一类则具有[-可控]、[+消极]的特征。有时同一个动词究竟具有何种语义特征则要根据具体语境而不能单凭动词本身来确定:
(13)慢点抡锤子,别砸着(他的手)!——(“砸”具有[+可控]、[-自主]的特征)
(14)前面在盖楼,别砸着(你)!——(“砸”具有[-可控]的特征)
能进入“别X着3”祈使句的单音形容词从表达的语义来看,也都具有[+消极]的语义特征。此外,正如前文所述,这些形容词在进入“别X着3”之后都可以带宾语,所表达的语义是“致使某人或某物达到某个不良结果状态”,如《现代汉语词典》将“牲口多拉几趟不要紧,可别饿着它。”中的“饿”解释为“使受饿”。再如:
(15)我说:“这就好,你少说话,别累着。”(邓友梅《别愿坚,忆当年》)
(16)奶热好了,等凉一凉再喝,别烫着孩子。(人民日报,北大语料库)
因此这些形容词还都具有[+致使]、[+结果]的语义特征。
关于这个问题,首先要强调的是我们认为这些宾语应是“X着3”的宾语,而不是“X”的宾语。一个原因是因为如果没有“着3”,这些“别X+NP”或者不成句(如“∗别辣她”),或者语义有明显变化(比较“别踩我的书包”和“别踩着我的书包”的差异)。另外一个原因则与“着3”的性质与功用有较大关系,详细论述见下文,在此不再赘述。
“别X着3”祈使句中,“X着3”的宾语一般都是有定的,通常由人称代词、专有名词或名词性短语充当甚或隐含,后两种情况前文已有例句,这里仅就前两种情况列举两例:
(17)金枝刚出院,别累着她。(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18)别吓着有庆了。(余华《活着》)
不过有些宾语则由光杆名词充当,似乎应属无定,但实际上这些词语或是根据上下文有确定的指称,或是类指,虽为虚指[3]104,但由于指称了一类事物的全部,因此它的隐性的外延相当于全量,并且重内涵而不着重外延,所以也可以看作是有定的:
(19)全义,你冷静点儿,别吓着孩子……(陈建功,赵大年《皇城根》)
(20)福贵,别踩着稻穗啦。(余华《活着》)
如果以陈述句为研究语境,现代汉语的“着”通常被认为是持续体标记,用来表示动作或状态的持续。它的来源及发展,通常都认为是从表“附着”、“放置”的动词虚化而来,经常在另一个动词后面,整个结构经过了连动式、动补结构(处所补语、结果补语),直至虚化为动词带表持续的体标记。而如果以祈使句为研究背景,以上的结论就不完全适合了。因此本节将主要探讨“别X着3”祈使句中“着3”的来源及性质。
祈使句中的一些“着”,也曾有前贤认为是表祈使的语气词,如刘一之(1999)等。这种看法也并非毫无根据,因为“‘着’从唐五代开始表祈使语气(吕叔湘1941,太田辰夫2003,吴福祥1996,孙锡信1999,张美兰2003)”[4]316。不过根据邢向东(2004)等的研究,近代汉语中含有“着”的祈使句语序通常都是“VO着”:“……从唐五代至宋元,‘着’作为祈使语气词,使用频率是不断提高的,使用范围也有所扩大(如宋元可用于表禁止的祈使句)……但有一点没有发生变化,就是带‘着’的祈使句的语序,总是‘V(C)O着’”。[4]317此外,现代汉语方言中用来表祈使语气的“着”也是位于句末,如果动词带有宾语则位于宾语之后,即亦为“V(C)O着”语序。这一点与本文研究的“‘别X着3’(O)”的语序完全不同。不过我们对邢向东(2004)所列举的例句进行了考察,发现这些例句和我们所讨论的“别X着3”祈使句之间有两点明显差异:一是它们都是肯定祈使句,句内没有否定词;二是其中的V并不具有[+消极]的特征。现略举几例作为印证:
(21)语昆仑曰:“君畏去时,你急捉我著。还我天衣,共君相随。”(《敦煌变文集》,转引自吴福祥1996,下例同)
(22)大众虔心合掌着,要问名字唱将来。
(23)师唤沙弥,沙弥应诺。师云:“添净瓶水著。”(《祖堂集》,转引自张美兰2003,下例同)
(24)师唤沙弥:“拽出这个死尸著!”
因此,本文所探讨的“别X着3”中的“着3”还应另寻来源。我们在北大语料库中进行了搜索,发现从唐代开始,就有“否定词+X着3(著)”祈使句在使用,其中的否定词可以是“莫”、“莫要”、“休”等:
(25)莫为此女人损着符(府)君性命,累及天曹!(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
(26)莫教撞著露柱。(南宋《古尊宿语录》)
(27)莫要惹着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无安身之处!(明《今古奇观》)
(28)休要撞着我,只教骨肉为泥!(明《水浒全传》)
(29)我带两件走,其余的那两件,你把洗一洗,搭在杆上晾着,千万别让日光晒着。(清《三侠剑》)
(30)莫要撞着天性不吃的来。(清《东度记》)
我们在语料库中并没有发现“否定词+形容词+着(著)”类祈使句。不过,从这些语料来看,“否定词+V着3(著)”之后所带宾语虽然都表示动作所及对象,但其中还是有一些区别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的:一部分宾语既可以看作动作所及对象,也可以看作动作所及场所,如“莫教撞著露柱、“休要撞着我”;而一部分则纯为动作所及或影响对象,如“莫为此女人损着符(府)君性命”、“莫要惹着我性子”。
因此,这个“着3(著)”的来源应是前贤(曹广顺1986、梅祖麟1989、刘坚等1992、蒋绍愚2005)有过较多研究的表动作完成之后附着场所的“着”,进而发展为表动作结果,最终虚化为表动作完成的体标记。我们这里仅引梅祖麟先生的论证作为说明:“……介词‘著’字在‘负米一斛,送著寺中’这种句子里可以换成‘到’字,……‘送’这样有动向的动词是从起点趋向目的地。如果达到了目的地,‘送’这个动作算是完成了。否则只有企图,没有结果。我们以前(梅祖麟 1981)曾经说明动结式中的结果补语有完成貌的语法意义,在北方话里促成完成貌词尾的产生。‘送著’是动结式,‘送著’中的‘著’字在语法意义方面像结果补语,有变成完成貌词尾的潜能。因此,……在‘送’类动态动词后面‘著’字是完成貌的来源。”[5]157蒋绍愚先生对这个问题的观点与之类似,并且蒋先生亦将本文所列举的例(25)中的“着”看作是隋唐时期“着”已演变为动态助词、表示完成貌的标记的有力证明。
关于“着”的语法性质问题,以往的观点多认为它是由介词虚化而为助词的,但我们比较同意陈宝勤(2006)的看法:“关于上述位于动词谓语之后表示存在与结果的‘着’,笔者不同意介词说的观点。从句节韵律和语法结构上看,中古时期汉语的基本句节韵律是双音节,‘着’一般位于单音节动词谓语之后,做动词谓语的补语,与单音节动词谓语构成‘动+补’的双音结构,形成双音句节韵律;其后所连带的宾语多为双音方位结构或定中结构;少是符合汉语三音句节韵律规范的“2+1”或“1+2”式三音方位结构或定中结构。从语义上看,“着”语义指向是动词谓语,表示的是动作行为的存在或结果。”[6]32这种观点亦能得到我们所搜集到的语料的支持,譬如宾语多为双音的(例25、26),附着在动词后表动作行为的存在或结果(例29)。
从本文前面的讨论我们可以知道,“着3”不是表示持续的体标记,因为所附着的或是不可持续、不可重复的瞬间动词,或是表示还未出现的某种状态的形容词。“着3”也不像一个语气词,因为它与所附着词语之间关系十分紧密,以至于如果有宾语,宾语也是在“着3”之后,而不是之前:
(31)别烫着他——*别烫他着
(32)别摔着花瓶——*别摔花瓶着
再参照上一小节对“着3”来源的考察,我们认为“着3”的功能是表示某个动作(附着在动词后)或某个状态(附着在形容词后)的完成,其性质应为助词、完成体标记。
根据由“牛津日常语言分析哲学”学派的代表人物Austin在上个世纪50年代提出,其后由其学生、美国语言学家 Searle进一步发展、完善的“言语行为”理论,人们在发出一句话语的同时也就实施了一项言语行为。因此毫无疑问,“别X着3”这句话也负载着实施一定言语行为的功能,但它究竟实施了何种言语行为却是值得深究的。
根据本文开篇对“别X着1”、“别X着2”、“别X着3”三类祈使句做的比较可以知道,由于持续体标记“着”的作用,“别X着1”、“别X着2”都是用来表达请求或命令听者结束某个已存在状态或已持续行为的,也就是说X表达的状态或行为都是已经存在的,说者用这样的祈使句是希望听者在近将来对其状态或行为有所改变,即“从有到无”。因此“别X着1”、“别X着2”比较符合以往一般的印象:祈使句通常用来表达“禁止、命令、请求、敦促、劝说”[7]302。
但“别X着3”则不同:X所表达的动作或状态在说者发话前并不存在(即“无”),在发话后,也将同样不存在——说者希望不要出现某个动作或某种状态(也即“无”)。而事实上,如果再深究,以上的表述还有一些纰漏:与“别X着1”、“别X着2”中的X为听者可控的动作或行为不同,“别X着3”中的X有一些是听者不可控的或不可预料到的,也就是说表达的是说者不希望听者出现某个行为或状态(即“希望……不要”和“不希望”是不同的)。因此,“别X着3”的功能并不是表达“命令、请求、要求”等,而是“提醒”:提醒听者不要发生因某个动作或行为而可能致使的不良结果。
Searle将言语行为分为直接言语行为(direct speech acts)与间接言语行为(indirect speech acts)两种,间接言语行为是通过实施另外一种以言施事行为来间接施事某一种以言施事行为。言语行为理论对间接言语行为研究得比较透彻、成果也比较多的是间接指令行为:即通过疑问、陈述等表达对听者行为的指令(基本包括了上文提到的“请求、命令、要求、劝说”等)。
虽然不同研究者关于区分直接言语行为及间接言语行为标准、表达间接指令所可能借助的方法等问题的观点可能有很大差异,但基本上都认为祈使句是表达直接指令的典型句类,也就是说只要听到祈使句,听者也就可以断定说者是在对自己的行为发出指令。但是通过上文的讨论,我们可以发现,至少就汉语来说,祈使句并不总是用来实施指令行为的,祈使句和其他句类一样,也可以用来实施间接言语行为。至于听者是如何理解祈使句所实施的间接言语行为的,则或可参照Clark(1991)提出的理解间接言语行为的6个信息源头(方式的惯例化、形式的惯例化、特殊的标记、隐含意义的明显性、字面意义的缺少说服性或不相关性、归于说者的计划或目标)来寻找其中的原因。而这并不是本文的研究重点,因此不再赘述。
正如本文开篇所说,陈述句与祈使句的差异并不仅仅表现在语气上,如果以不同句式作为研究的背景语境,我们会对一些问题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1]傅惠钧,陈艳丽. 略论隐性否定祈使句[J]. 汉语学习,2007,(3).
[2]袁毓林. 现代汉语祈使句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
[3]张新华. 与无定名词主语句相关的理论[J].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6).
[4]邢向东. 论现代汉语方言祈使语气词“着”[J]. 方言,2004,(4).
[5]蒋绍愚. 近代汉语研究概要[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6]陈宝勤. 试论“着”的语法化过程[J]. 语文研究,2006,(1).
[7]吕叔湘. 中国文法要略[M]. 北京:商务印书馆,1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