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栋
(河北大学 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哥老会乃近代三大帮会之一,学界对其研究历来重视,研究成果层出不穷,其中不乏上乘之作。①代表性著作主要有吴善中《晚清哥老会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秦宝琦《中国地下社会·晚清秘密社会卷》(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周育民、邵雍《中国帮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等等。然而,尽管成果众多,但学界对道咸至同治早年哥老会相关史实的研究仍有继续深入剖析之必要。有鉴于此,笔者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结合相关史料,对该问题作进一步考察,以就教于方家。
“哥老会起源于啯噜”[1]1,道咸年间,四川啯噜逐渐向哥老会衍化,并在衍化过程中实现了与其他教门、会党之间的相互渗透与融合。这正如秦宝琦所说:“从啯噜到哥老会经历了一个相当复杂的历史演变过程,而且是在道咸年间秘密社会大融合的背景下逐渐完成的。”[2]258
首先,在啯噜向哥老会衍化过程中,青莲教对其影响巨大。有学者指出,“由啯噜发展到哥老会的演变,其关节点是啯噜与青莲教的融合”,[3]226此言不虚。早在道光年间青莲教十二祖袁志谦在四川传播“金丹大道”(“金丹大道”系青莲教的别称——引者注)时,青莲教就在流传中与当地啯噜不断接触融合,并直接促发了啯噜向哥老会转变。需要说明的是,啯噜分为“红钱”与“黑钱”,“白日绺窃为红钱,黑夜偷窃为黑钱”[4]31,其中“红钱”与青莲教结合,逐渐衍化为哥老会。
其次,“天地会”、“边钱会”与“江湖会”等对啯噜向哥老会衍化也起到一定推动作用。天地会所产生的影响,可由哥老会秘籍《海底》改编天地会“西鲁传说”故事看出[2]258;边钱会的影响则主要体现在啯噜衍化为哥老会的组织形态上,如哥老会首领“帽顶”、“大满”等称号皆来源于边钱会;“江湖会”对啯噜衍化为哥老会也有一定影响。对此,李榕在《禀曾中堂李制军彭宫保刘中丞》中评述说:“蜀中尚有啯噜会……十余年勾煽成风,流毒湘楚,而变其名曰江湖会。”[5]又,据《清穆宗实录》卷167同治五年正月下己丑条载:“各营勇纷纷拜会,名曰江附(湖)会,又一名帼(哥)老会,其匪首则称为老帽。”[6]37
道咸年间,在青莲教、天地会、边钱会、江湖会的推动下,啯噜最终衍化为哥老会。哥老会出现后迅速发展,同光宣时期活跃于长江南北,对近代社会历史变迁产生了重要影响。①
咸丰初年,广西太平军大举起事,清政府要求地方官绅置办团练,以抵御其进攻。在籍礼部侍郎曾国藩临危受命任湖南帮办团练大臣,开始置办湘军。据王闿运《湘军水陆战记》载:“咸丰初元,巨寇洪秀全……连破各省,天下莫能当。文宗忧之,诏湖南治团练善后,以乡人副巡抚,湘军始萌芽矣。”[7]9
组建湘军,需招募大量兵勇,这给哥老会提供了发展之契机。曾国藩在招募勇丁时虽规定“须择技艺娴熟,年轻力壮,朴实而有农民土气为上”[8],可随着战争中士兵的不断耗损,兵力需要持续补给,因此该规定渐流于形式,一些哥老会成员借招募之际,顺势流入军营。《申报》言:“哥老会……始以绿营积弱骤难挽回,不得不招募勇丁,以资臂助。凡初编行伍者,举目无亲,死生谁恤,一二黠杰之辈从中煽惑,结拜弟兄,设同生同死之誓。”[9]
哥老会渗入湘军,最早是鲍超的霆军。王闿运在《湘军水陆战记》中说:“哥老会者,本起四川……而鲍超营中多四川人,相效为之,湘军亦多有。”[7]27刘崑在《扑灭湘乡会匪并击散浏阳斋匪折》中则记载了湘军各营兵勇结盟拜会之旧习情形,“在营之日,类多结盟拜会”[10]。因此,当哥老会流入湘军,兵勇很快便接受并广为扩散。又据《军机处录副奏折·农民运动类·秘密结社》卷二七二四何璟片(同治十一年七月)记载,当时,“查各营兵勇向有结盟拜会之事……迨纠众太多,良莠不一,遂有哥老会名目。”[11]而在《左文襄公全集·奏稿》卷37的记载中,左宗棠径称“自顷啯噜变成哥老会,军营传染殆遍”[12]。
哥老会在湘军中的扩散,严重削弱了湘军战斗力,这主要有以下两方面表现:
其一,严重侵蚀了湘军的建制与指挥系统。刘蓉在《复李筱泉制军书》中指出:“湖南行军日久,(哥老会)传衍尤多,其头目或当散勇,而营官、百长之资格有转出其下者。昼则拜跪营官、百长之前。及会中有事,则此为散勇者传集其党于山壑间,夜升高座,营官、百长反从而跪拜之,予杖则杖,予罚则罚,无敢哗者。”[13]湘军建制以营为基本单位,其下为哨、队,分由营官、哨官、什长率领,营以上设统领。每营只服从营官一人,每军只服从统将一人,而统将则全听命于曾国藩。可哥老会却另有一套自我运作的组织系统,这在一定程度上颠覆了湘军的建制和指挥系统,非常不利于战斗力的整体发挥。
其二,加剧了军队中上层将领与士兵之间的对立。加入哥老会者,以士兵勇丁居多,他们加入哥老会的原因即“打仗则互相救援,有事则免受人欺”[14]。后人谓:“此会由来原于营中兵勇,虑孤孑无依,受人欺侮,创立其说。”[15]可见,加入哥老会能增强勇丁间团结互助。清军中大小官员冒滥吃缺、克扣军饷的现象比比皆是,官兵之间矛盾历来存在。待哥老会在湘军中兴起后,广大兵勇为了对抗统领、营官的盘剥,纷纷以哥老会为平台,联络力量,与官员展开抗争,这样就使官兵之间的对立进而加剧。正如左宗棠所说:“兵数日增,饷事日绌,非仅不能制贼,且更以增贼。今之土匪、哥老会匪、游勇、溃勇,则皆无饷之军不能制贼,反以增贼之明验也。”[16]
湘军中哥老会的流入与传播,曾国藩对此始终知晓。咸丰八年,曾国藩出台营规:“结拜哥老会、传习邪教者斩。”[17]466此时,曾国藩对哥老会的态度极为严厉,直接以“斩”为惩处手段。据李榕《湘潭县梅震荣到任禀批》记载,咸末同初,随着哥老会的广泛流传,各营“无一人不有结盟拜兄弟之事”[18]。鉴于这种情况,曾国藩深感“法不责众”,对其处理也逐渐从宽。他哀叹:“窃意哥老会人数极多,办理不善则人人有自危之心。”[14]由于哥老会内溶于湘军之中,他深知如果一味地对哥老会镇压,必会动摇军心,不利军队稳定。他说:“同心入会,恶人固多,好人亦极不少,其中愿谋反叛逆者,数千人中不过一二人,若因拿办此一二人而株连及数万人,则事将不可收拾。”[14]
同治早年,在曾国藩深思熟虑下,对哥老会的处理确定了“内严外宽”、“刚柔并济”的指导思想。史载:“昔曾文正公于湘省会匪谓排击不中理解,徒坚胁从者从逆之心,而枭桀者或多遁匿,无辜者或遭杀戮,因立内严外宽之法。”[19]
在此思想指导下,曾国藩处理哥老会的具体办法,从“斩”转变为“但问其有罪无罪,不问其是会非会”[14],并根据兵士犯事程度不同,区分为“大罪”、“中罪”,“小罪”。他说:“所论罪者,大罪一条谋反叛逆是也,中罪三条,一曰杀人伤人,二曰聚众抢劫,三曰造蓄军器是也。……或犯小罪更不问其是会非会矣。”“谋反叛逆”做为“大罪”,直接动摇清政府的权威与统治,所以,对其处理极为残酷,“兴兵诛剿,究其党与,坐其妻拏”。“中罪”包括杀人抢劫等具体刑事犯罪,虽对社会秩序造成某种危害,但不至危及清政府统治,所以处理比“大罪”稍轻。他说:“但就案问案,重者正法,轻者枷杖,其未入会而犯此三条者亦不可轻纵,其已入会而犯此三条者,亦不加重。不究党与,不坐妻拏,当堂讯供之时,但问本案之是否认供,不问平日之曾否入会。”可见,对于“中罪”,曾国藩不愿株连过深,采用“就案问案”的方式,只问具体案情,不问是否入会,尽量缩小打击面。那么,对于“小罪”则“更不问其是会非会矣”[14]。总之,曾国藩期望用此种方法,达到“会中之千万好人安心而可保无事,会中数千恶人势孤而不能惑众”[14]。
曾国藩处理哥老会从严到宽的转变,也影响到左宗棠等其他官员对哥老会的态度。如据《左文襄公全集·奏稿》卷 22记载,左宗棠最初招募楚军时,“严禁军营结拜哥老会”[12],“并谕禁勇丁不许蹈此匪习,犯者力正军法”[20]34。其后,随着曾国藩的“内严外宽”、“刚柔并济”思想与“但问其有罪无罪,不问其是会非会”方法的出台,左宗棠处理哥老会的方法也发生了改变,从“力正军法”转化为“化私为公、化有为无”之法。《申报》记载了一件左宗棠处理哥老会案件的详细经过,集中体现了此种方法。
报载:有次兵勇哗变戗杀军官,左宗棠查办此案时,发觉兵勇“大半皆系哥老会中之人,不与会者寥寥无几”。左宗棠询问缘故,有兵勇答:“在营充勇之时,彼此相顾,如同兄弟,患难同当,安乐共享,及至裁撤之后,不能归田务农回里安分者,有此与会凭据可以周流各省,即遇素不相识之人,彼此暗号既同,便行招往公所供给日用,饮助川赀。……是以营中之人未有不愿与此会者也。”左宗棠得闻入会缘由,且知哥老会在军中已盘根错节,为安稳军心,即令兵勇照旧归营,“将为首数人军法从事,余系胁从均免究办。”左宗棠道:“各勇与哥老会者若是之多,实有诛之不可胜诛,办之不可胜办之势,若欲穷究必滋事端,…今惟有化私为公、化有为无之一法。”[21]
由上可知,“化私为公、化有为无”之法,即将兵勇自行结拜哥老会的私事,变相地加以默许公开,以期安抚军心,明显带有宽纵之意,这也是左宗棠的无奈之举。
以上对曾、左等地方官员处理哥老会的政策作了一番简要分析,值得注意的是,与地方官员高度关注哥老会的态度相比,道咸年间,清政府最高层——清廷却对哥老会关注极少,几乎不介入地方对哥老会案件的处理。①笔者查阅道咸年间《清实录》和《上谕档》等史料发现,有关哥老会案件记载寥寥无几,且没有清廷的任何表态。据笔者推断,其原因主要有二:
其一,道咸年间,虽然哥老会不断流传,但主要局限在军营中,地方将领对哥老会的惩处,多属地方自行行为,尚未引起清廷的关注。而哥老会从军营到地方上的大力蔓延,引起清廷重视,主要是在同治时期。②关于同治时期清廷介入地方政府对哥老会的处理,笔者拟专文另述。
其二,道咸年间,战乱频发,清廷无奈将一定的权力下放到地方,如“就地正法”权,地方官员在处理哥老会案件时具有了某种自由裁量权,此类案件多数隐匿上报,因此未能激起清廷过分注意。
综上所述,道咸至同治早年,面对哥老会在军队中传播,清政府地方将领因应出台并适时调整了相关对策,且经历了一个从严到宽的历程,这些对策类似一把“双刃剑”,一则在某种程度上避免了军队内部的分化,维系了军队的基本稳定。另则,对哥老会成员的宽纵处理,也为哥老会日后的广为蔓延,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①②
[1]吴善中.晚清哥老会研究[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2]秦宝琦.中国地下社会·晚清秘密社会卷[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5.
[3]周育民、邵雍.中国帮会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
[4]乾隆四十六年清政府镇压啯噜史料选编(下)[J].历史档案,1991,(2).
[5]十三峰书屋全集·批牍卷1[Z].光绪二十五年袖海山房石印本.
[6]清穆宗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7.
[7]沈云龙.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2辑[Z].台北:文海出版社印行,1967.
[8]曾国藩.曾文正公杂著·营规[M].民国23年上海广益书局石印本.
[9]论会匪亟宜解散[N].申报,清光绪十二年四月念七日.
[10]刘中丞奏稿·卷2[Z].光绪二十一年刻本.
[11]军机处录副奏折·农民运动类·秘密结社·何璟片[Z].同治十一年七月.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12] 左宗棠.左文襄公全集[M].光绪十六年刻本.
[13]养晦堂文集·卷8[M].光绪三年思贤讲舍刻本.
[14]曾文正公书札·卷31[M].光绪十三年刻本.
[15]论结会拜盟宜禁绝[N].申报,光绪十二年六月初四日.
[16]同治朝东华续录·卷74[M].影印上海图书馆藏清刻本.
[17]曾国藩全集·诗文[M].长沙:岳麓书社,1986.
[18]十三峰书屋·批牍卷3[Z].光绪二十五年袖海山房石印本.
[19]胁从妄治[N].申报,清光绪二十年二月廿七日.
[20]同治年间哥老会史料[J].历史档案,1998,(4).
[21]论哥老会[N].申报,清光绪二年七月初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