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欣婷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王梦阮、沈瓶庵在《红楼梦索隐》一书中提出《红楼梦》一书是为清世祖与董鄂妃而作,此中董鄂妃是秦淮名妓董小宛,论述甚多。对于董鄂妃并非董小宛一事,后人多有考证,以孟森先生《董小宛考》为重。孟先生详考了董小宛与顺治帝的年龄差距及小宛生平事,认为董小宛绝不是董鄂妃。
林黛玉是曹雪芹《红楼梦》中的文学形象,董小宛既有其人,又出现于众多著作中,尤以冒襄为作的《影梅庵忆语》最为著名,因此不妨将董小宛也作为文学形象与林黛玉作比较。抛开索隐说,二人之间还是有一定的相同处,以至于后世对此二人有混淆之说。下面我们就从几个方面来看董、林的相同处。
首先是直接联想。董小宛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襄的侍妾,林黛玉是曹雪芹笔下的贵族小姐,身份虽有不同,但她们都是同一类型的女子:美丽娇弱而有高雅的生活与艺术品味。两人都是苏扬美人,在美以及艺术趣味上是能令人有直接联想的。
《红楼梦》中林黛玉原籍是苏州,后来其父林如海任巡盐御史,调任扬州,所以林黛玉在进入贾府以前,其活动地域在苏、扬一带。《红楼梦》第 87回中林黛玉“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1]1139由于《红楼梦》是文学作品,而且其中地名往往不可考,或者说是刻意隐瞒,但就林黛玉思乡一节说,她怀念的还是苏、扬两地。
董小宛的原籍据《影梅庵忆语》中所言是“籍秦淮”,[2]190于崇祯九年即1636年迁徙至苏州半塘,居住了 6年之久。半塘当时是苏州的繁华区域,她与冒襄的最初见面也是在苏州。后来历尽坎坷,终于归冒襄,遂居于冒襄祖籍如皋,如皋当时隶属扬州府管辖。董小宛与冒襄有 9年情缘,中间虽然经历战乱,一度流离失所,但他们最幸福的时光仍是在如皋度过。
《红楼梦》中借宝玉之眼朦胧地写出林黛玉是“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1]37;董小宛在冒襄眼中则是“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2]193-194可见无论是林黛玉还是董小宛都是曹雪芹与冒襄眼中的美人,且美在神韵,无法勾勒白描,只能作含情写意。这样的女子似乎也多出现于苏、扬之地。
苏、扬两地在明清时期是经济水平相当高的地区,经济的发展带动了文化的繁荣,文人雅士充斥其中,女性文学的崛起也往往多在此。曹雪芹为林黛玉选择这样一个出生与成长的地方,实是为林黛玉的美丽与才情作了铺垫,也惟有此地的山水风月能够孕育出孤高清洁的林妹妹。而董小宛虽隶籍南京,却厌恶秦淮河畔的繁华而迁居苏州。苏州是昆曲的发源地,嘉靖间戏曲家魏良辅创制“水磨腔”,细腻优雅,婉转流丽。[3]119董小宛在当时有“针神曲圣”之誉,恐怕与此地昆曲和刺绣的繁荣不能无关。董小宛后居于如皋,从《影梅庵忆语》中冒襄对于他们生活的回忆来看,可以说当时扬州人的生活中具有着崇尚“雅”的生活品味。无论是日常饮食精馔,还是文人气息浓厚的赏月、玩花乃至熏香制香,都流露出精致而不俗的生活情趣。
自古红颜多薄命。在旧时代,女子的命运如同草木,于风雨飘摇中不能自保,天生的细腻情感又使她们格外关注自身的处境,限于种种规矩,她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更不要说改变。男性文人笔下的思妇、怨妇形象以及女性文学中的哀苦愁怨之音是这种现象的反映。
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虽是贵族小姐,却因父母双亡、家族凋敝而寄人篱下,天生的敏感性情使她不能同史湘云一样虽然“襁褓之中父母违”而“英豪阔大宽宏量”,[1]62在她只有“不要多说一句话,不要多行一步路”。[1]26只可惜黛玉终究是真性情的人,在贾府那样内部争权夺势,皆为己之私利的情况下,还是得罪于人,处处躲避而又处处出错的失败感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董小宛相较之下更为凄苦。她出身低微,虽然盛极一时,但终究不能与寻常女子相比,在小宛的潜意识中这种身份甚至是可耻的。在她对冒襄的万里追逐过程中可以看出一个风尘女子的无奈,及至入冒家,也是以侍妾自视,“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2]190这种心力交瘁的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所以小宛9年而后亡去,此即原因之一。
香草美人的意象古已有之,后世诗词中多借这类风花雪月的意象以表达婉曲难言的心境。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安排林黛玉葬花,用“葬花”来排遣黛玉的孤苦,更让“葬花”这一事件成为黛玉形象的表征。“葬花”这种情形并不是起于《红楼梦》。在冯梦龙《灌园叟晚逢仙女》一文中,灌园叟秋公因为爱花成痴,将各种落花埋于江边花冢内。在这里,秋公的葬花还只是单单出于对花的怜惜,并无更多的意蕴蕴含其中。将“葬花”一事赋予了深刻的意义的是唐寅。《六如居士外集》卷40记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开时邀文征仲、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唐寅独居桃花庵中对落花痛哭,在他的葬花事中可以想见不仅是因惜花而哭,更是为自己而哭,哭自己不得于世,生命即将凋零,却又无可奈何。曹雪芹祖父曹寅曾写《题柳墨村杏花》诗,有“百年孤冢葬桃花”之句,曹雪芹笔下“葬花”事可能也受祖父此诗影响。[4]7
《红楼梦》中黛玉因为种种误会满腹悲苦,于是在众人嬉闹时独去葬花,作《葬花吟》,其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是其心境的真实流露,偌大的贾府并没有太多的温情。金玉之论从头至尾将草木之人林黛玉压得喘不过气来,虽然贾宝玉一再表明只相信木石姻缘,但他对于薛宝钗未尝没有爱慕之情,这是至情者林黛玉所不能容忍的。“风刀霜剑”中安敢说没有贾宝玉的伤害?所以林黛玉又说“质本洁来还质去”,[1]324既然她的至情不能为这个世界所容,那就带着这份至情离开。葬花也是葬自己。
董小宛也有葬花事,传说地点在今天的嘉兴,至今仍有石碑,上刻“董小宛葬花”字样。但传说也是佳话一则,想小宛之性情,葬花一说不是绝无可能,只是无人作传,不能像《红楼梦》的葬花事那样深印人心。后世有仿《红楼梦》小说若干,其中徐枕压《玉梨魂》中寡妇梦霞于花落之时也去葬花,又发一感叹,认为“多情人用情固当如是。”这是“葬花”意象对于后世的影响。遥想当年小宛葬花时,《红楼梦》还未面世,但小宛葬花之凄凉心境恐与林黛玉相去不远。[4]11
董小宛归于冒襄之后,在如皋度过了相对平静与幸福的一段时光,但适逢乱世,不能不受影响。据冒襄《影梅庵忆语》中记载,崇祯十七年“甲申之变”时,南明兴平总兵高杰在扬州作乱,冒襄遂领家人外出避难。途中遇盗贼时,冒襄用计得逃,逃时“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从庄后竹园深箐中蹒珊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2]228
顺治二年他们在海宁盐官作了短暂停留,陈维崧《中宪大夫嵩少冒公墓志铭》云:“时江淮盗贼蜂起,皋邑城外则灶户,而城内则中营,白昼杀人,县门火日夜不绝。公度无可如何,则率家属而依盐官之陈梁以居。”[5]可见当时的避难情景。
至盐官失陷,冒襄欲将小宛托于友人,实质上是等同抛弃。小宛很明白此去一别,是生死之别,但为了安慰冒襄,同意跟随冒襄友人去,但又说:“苟可自全,誓当匍匐以俟君回;脱有不测,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2]229-230后来是冒襄父母不忍,小宛才得以继续留在冒襄身边。
不能不提及,冒襄在这几次的避难过程中对于董小宛始终视为累赘,几次不顾,董小宛顾全大局的言辞反而更能衬托冒襄的绝情。在以往陈姬事情上,冒襄就坦言:负一女子无憾也。可想,视之为终身依靠的人在危难之时弃自己于不顾,小宛虽出大义之词,内心未尝没有痛苦。后来小宛随冒襄避居海盐等地,看见落花满地,无人怜惜时,自然有伤感之意,葬花亦是可能。对于小宛来说,自身的凄凉是一苦,家国的变乱又是一苦,葬花时节,小宛对于自己的人生未尝没有清醒的认识。若借用林妹妹的话来说,则是“何小宛命薄胜于黛玉哉”。
一个美丽的女子如果光有外表的鲜丽自然是不够的,也不能让后人百年之后仍是推崇。董小宛与林黛玉之所以成为著名的人物形象,还在于作者给我们展现了她们别样的美好情怀与艺术情趣。
《红楼梦》里林黛玉居住的是大观园里的潇湘馆:“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杆,比别处幽静些”。[1]267“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1]418“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1]486我们看到的是一片静谧的幽居景象,也只有这样的住处才能让林黛玉写诗弹琴,幽芳自赏,在喧嚣的贾府内避世而居。董小宛的居所,冒襄在《影梅庵忆语》中惟提及一处曰香俪园,是小宛休养之地。《板桥杂记补》引陈维崧《妇人集》载:“秦淮董姬,字小宛,才色擅一时,归如皋冒推官,明秀温惠,与推官雅相称,居艳月楼。”[3]106小宛极爱花草,室内四时花卉皆精心布置,弥留之际,还把菊花放于屏风内,终日对花长叹。
林黛玉是大观园里的才女,作诗填词或风流别致或哀婉感人。后40回续书中提到林黛玉还会抚琴,只是太过哀伤,以至于弦断。林妹妹也曾作香囊送与贾宝玉,只是生性最爱诗词,不会像宝钗那样识时务,于俗事中下大工夫。
林黛玉并未获得婚姻,她所处的环境依旧是少女的闺阁,生活中充满的仍是大家闺秀的闲情与雅意。相较之下,董小宛嫁为人妇,她所掌握的才艺或技艺就要比林黛玉多得多。
董小宛是昆曲名演员,周士章《悼董宛君》诗中说“绿绮韵残娴律吕,青衫湿透碎琵琶”。前面讲到苏州是昆曲盛行之地,小宛居苏州六年,自然受其影响。在《影梅庵忆语》中冒襄并未提及,恐怕是出于避嫌,为人妾的董小宛自然不能在冒家献唱。
在家务上,董小宛亲操井臼,但她的生活情趣使她能够在日常生活中出新出巧,《影梅庵忆语》中对于董小宛的厨艺大为赞赏,除了别出新样,花色精致之外,更多的是符合了当时文人对于饮食的诗意化要求。
除去琐碎的家事,董小宛还有自己的天地。她帮冒襄选编诗集,不辞劳苦,自己也爱读诗词。其间她“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日《奁艳》”。[2]213此《奁艳》书被王士禛收入《然脂集》中。
董小宛“小有吟咏,多不自存”。[2]236今捡《国朝闺秀香咳集》和《如皋冒氏诗略》得小宛诗两首。
偶成
独坐红窗闷检书,双眉终日未能舒。
芳容销减何人觉,空费朝朝油壁车。
书闷
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独坐弄瑶琴。
黄鹂亦似知人意,柳外时时送好音。
董小宛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所作之诗清新淡雅,不加雕琢,有清水芙蓉之态。
董小宛书法先学钟繇,后学《曹娥碑》,学画则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2]216
她们都是“情痴”型人物。这是她们根本上的相同之处。这种类型的女子在历史上、在文学中都是常见的人物,而“痴情”一说也是中国文学中至情论的一种。
明代中后期王学兴起,肯定人欲,掀起了张扬个性的思潮,至汤显祖,将此发展为至情之说。
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6]1153《牡丹亭》一剧是汤显祖对于“情”尤其是“至情”的推崇。
冯梦龙在《情史》中就专门写有至情型的人物,并分为“情贞”“情灵”“情化”“情痴”诸类。他借情主人言:“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人生,而情能死之;人死,而情又能生之。……夫男女一念之情,而犹耿耿不磨若此,况凝精翕神,经营宇宙之瑰玮者乎!”[7]209林黛玉是痴情式的人物,绛珠仙草还泪之说已为整个故事的发展奠定了基调。林黛玉如同《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她活着最多的时候就是在金玉之论中苦苦挣扎,为心爱的人流尽最后一滴眼泪。“黛玉的‘痴’正是重情,而情之真伪、深浅才是评价一首诗好坏的心灵准则。所以她成为了大观园中最了不起的诗人,这不仅依赖于‘才’,更依赖于情。”[8]36林黛玉的至情论是单一的,至纯的,而贾宝玉却是多情的,泛爱的。林黛玉“她以生命孤注一掷的方式,追求爱情。其专一而深情的态度,面对宝玉的博爱,从而使得他们在共同的人生旨趣为基础的爱情道路上,拉开了一段看似若即,实有若离的间隔”。[4]19所以她才有无穷的猜虑,无尽的伤心。
但值得庆幸的是,贾宝玉始终是爱林黛玉的,不管续书是怎样的描写宝玉婚娶,贾府重生,贾宝玉最终追随黛玉魂灵而去。如果再次拿董、林作比,可能会发现董小宛的爱情更是来之不易。如果说林黛玉与贾宝玉的悲剧在于礼教的束缚的话,那么董小宛的爱情悲剧则在于她爱上一个并不爱她的人。
董小宛与冒襄的初次见面是在苏州。其实早在己卯初夏即明崇祯十二年,冒襄应试白门时就听到了董小宛的名字,但此时小宛已移居苏州。后冒襄屡访而不得,终于得见小宛时,其母“从兔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2]193-194此时董、冒第一次相见,小宛正值酒醉未醒,疲惫不能发言。清人张明弼《冒姬董小宛传》中言其会面之后:“但速声顾其母日:异人、异人。”这是出于后世文人之猜想,此时恐小宛心中未必对冒生有过多欣赏,即使有好感,也仅视其为风雅公子,故“懒慢”待之,否则,以冒生之自负,若小宛有称赞语,必写于文中。也是因此一段,反而更能说明小宛日后何以誓死追随:初次会晤,小宛处境尚佳,冒襄是慕名而来,是才子佳人通常会晤的场景;再次会面则小宛病重卧床,形容窘迫,冒生此时探望,于小宛病中更显其怜惜之意,至此,小宛方信冒生情重,兼以柔弱之躯,得其关照,遂暗生情愫,芳心自许。“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2]199冒襄辞去时屡别屡留。并于次日即追随冒生“自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2]200但冒襄出于种种顾虑,或者说是出于不爱,屡次拒绝董小宛的依归。其后董小宛几经辗转,又经钱谦益从中相助,终于得归冒襄。董小宛追求冒襄几次险遭不测,冒襄友人皆为之感动,冒襄却无动于衷,弃小宛于不顾。由此想及柳如是果然慧眼识人,得钱谦益之呵护,钱谦益能冒天下声讨毅然娶柳如是,而冒襄尽受董小宛之痴情却不能坦然相待。
冒襄曾言他与董小宛所度过的九年是他享尽清福的九年,而这却是以小宛的操劳与逢迎为代价的。董小宛一直在扮演痴情女子的角色,冒襄却对此无动于衷。难怪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感叹:“辕文负河东君,辟疆复负陈董。辕文为人自不足道,辟疆恐亦难逃畏首畏尾之诮。”[9]792
虽然冒襄无情,小宛却始终追随。逃难途中以及后来时日中,冒襄曾三次大病,董小宛尽心侍奉,挚爱之情溢于言表。
冒襄第一次生病是逃难途中痢疟病连续发作,“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2]231董小宛视冒襄性命大于己命,尽管冒襄病中对她苛责打骂,但始终不离不弃。“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莽风飘瓦,盐官城中,日杀数十百人。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苦齁睡,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倾耳静听,凄激荒惨,欷歔流涕。”[2]232逃难之时,冒襄弃小宛于不顾,而重病之时,小宛却不离左右。两人长夜相靠,听风声呼啸时,此时冒襄终至感动。患难见真情,如果没有逃难事,如果没有董小宛在他重病之时的看护,冒襄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小宛动真感情。
冒襄第二次患重病是在顺治四年,众人皆以为冒襄必死。但董小宛始终不放弃:“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傍,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2]233
“己丑秋,疽发于背,复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2]233
冒襄几次病重,董小宛不遗余力周全侍奉,等冒襄病愈,小宛终患劳瘁之症,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林黛玉的病症在今天看来是死于肺痨,当时对于肺病无法医治,患者只能慢慢煎熬至死。而后期的肺痨患者往往吐血,此一情景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杜鹃啼血”事相应,不仅是《红楼梦》,在许多爱情小说中,主人公往往也会患上此种病症,一点一点将心血耗尽,完其至情之说。曹雪芹将林黛玉设为此种病症患者,以其泪尽而逝和吐血而亡来彰示她的痴情和矢志不渝。
林黛玉从小便是有不足之症,及至到贾府中更添心病。宝玉托晴雯给林黛玉送旧帕时,黛玉写了《题帕三绝》,此时书中写道:“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1]413到了后面,林黛玉经历了人事的烦扰和爱情的痛苦纠葛后病益加重,以至于吐出鲜血。终于在宝玉宝钗完婚当日香销玉殒,魂归离恨天。
冒襄在哭辞中写董小宛“六月十七日,痰涌血溢,五内崩春,虚焰上浮,热面霞烘,转于扶侍,益怜愁黛,隐痛茹荼,冀终厥爱”,后来“火灼水枯,脾虚肺逆,呼吸泉室,神犹姽婳,无可救药”。其病症与黛玉之病症极其相似。孟森《董小宛考》认为其死于顺治八年辛卯正月,终年仅28岁。
有人言董小宛并未死去,而是被掳,进献顺治,后世又有董小宛是董鄂妃之误,对于董鄂妃非董小宛一事孟森《董小宛考》已考定,无须赘言。
小宛终归何处,众说纷纭,姑且念及小宛深情,不若相信小宛已作游魂,葬于影梅庵,使生者长念,死者安息。冒襄在《如皋冒氏严书·家乘旧闻·亡妾董小宛哀辞》中说他葬董小宛于南阡,南阡是否是影梅庵不得知。影梅庵,既无实地,不如认作是冒生思念凄苦,想及小宛生若梅花,一旦逝去,九年情缘,回首却是如梦如幻,难以忘却,故以影字志之。通读《影梅庵忆语》,先是恨冒襄之薄情,继而读至最后,冒襄深情流露,再不是泛泛语。始见小宛情深,用生命感动冒襄。但佳人已去,追悔莫及。贾宝玉出家只是小说的结局。世上千般情事,终究无可奈何。惟以欧阳修所言“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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