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多多诗歌对异域文化的审美接受

2011-08-15 00:43王红升郭海英
邯郸学院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意象诗人

王红升,郝 辉,郭海英

(邯郸学院 a. 中文系;b. 政教系;c. 教育学院,河北 邯郸 056005)

多多是文革时期白洋淀诗歌群落的三剑客之一,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便以精湛的技艺、明晰的洞察力、义无反顾的写作勇气,近乎完美地承续了诗歌在当代中国的艰难使命。在诗歌内部构造上,力图实现孤寂而坚定的美学理想,诠释着对诗歌尊严的忠诚守护,对人类精神困境的艺术担当。其代表作《玛格丽和我的旅行》、《致太阳》、《手艺》显示着超越本土日常经验、异于常人审美习惯的艺术个性,洋溢着浓郁的异域色彩。多多诗歌中异域文化的形成,诸多因素起到重要作用,美丽的环境、友善的人群、淳朴的民风,管理的宽松和自由,而且,白洋淀离北京只有 150公里,交通便利。知青们有条件频繁穿梭于白洋淀和北京之间,进行艺术探索和交流。多多回忆到,“1970年初冬是北京青年精神上的一个早春。《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向北京青年吹来一股新风。”[1]212正像林莽所言:“特别幸运的是,我们有机会阅读了大量的黄皮书灰皮书。这是当时给高级干部看的书籍,是关于西方现代思想与自由思想的参考书。这些书给我们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让我们接受了超前的关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化艺术思潮教育,启发白洋淀插队青年的诗歌写作。”[2]16至今,白洋淀诗歌群落的诗人大多销声匿迹。根子已辍笔多年,芒克在诗坛的影响也有限,而多多却不断被重新发现并不断挖掘出新意。1989年多多出国,欧洲的生活阅历,使多多具备了广阔视野,为当代诗歌创作注入了新的活力。

外国文学的滋养使多多诗歌充满浓郁的异国情调,他曾把散见于各书刊上的外国现代诗人作品抄录在一个大本子上,其中不乏俄苏诗歌。白银时代诗人大都经历了话语权的丧失而倍感压抑,共同的命运遭遇和创作背景,使多多和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茨维塔耶娃是俄罗斯白银时代主要代表诗人,高傲、敏感、对诗歌非常敬重,诗风晦涩难懂,意象奇诡狂妄,节奏铿锵,决定了多多以茨维塔耶娃为契合点,就像《致太阳》中,“太阳”“在黑夜中长睡∕枕着我们的希望∕给我们洗礼∕让我们信仰∕我们在你的祝福下∕出生然后死亡。”[3]21无论是茨维塔耶娃还是多多,明显感受到诗人的挣扎痕迹,对苦难的深切感受,也决定了其诗歌主题关注命运、关注苦难人生的方向。多多在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中读到关于俄罗斯诗人茨维塔耶娃的生平事迹,得知这位女诗人创作有一册名为《手艺》的诗集时,写成一首题为《手艺》的诗来和茨维塔耶娃,两位诗人因为命运的类似无疑有着非常深刻的共鸣,悲叹青春的虚掷、生不逢时,抒发着特有的无奈、寂寞的感受。另外,我们发现多多早年诗歌中的一个普遍现象,不断将想象的维度推向陌生而遥远的异国空间。《手艺》中被咖啡馆辞退街头的诗不是70年代中国现实的素描。在《祝福》中,同样有孤儿在伦敦的公园和密友街头流浪的描写。在这种异国情调中,我们看到了多多诗歌的异端性和反叛性,而在《玛格丽和我的旅行》等大量诗歌中出现的这些时空意象,在70年代的地下诗歌,甚至80年代的朦胧诗里,是极其少见的。多多超越了惯性思维,试图用精心选择的异域意象来达到现实和理想的双重叛逆。在产生陌生化的艺术效果同时,折射出诗人身处封闭社会的心灵焦虑和超离意愿。

此外,多多擅长用“荒诞的诗句表达他对错位现实的控诉与抗争,以实现对人性的救赎。”[4]18在抗争和救赎者方面,多多找到了知己——阿赫玛托娃。《无题》中用精炼犀利、荒诞错位的语句描述暴力中国,隐含着诗人阻止暴力、实现救赎的内心强烈渴望,和阿赫玛托娃的长诗《安魂曲》如出一辙地表现内心无所畏惧的慷慨赴死的精神,极端文艺路线几度将阿赫玛托娃的诗歌创作视为异端和腐朽,但她毅然相信救赎的可能性,并写下“任凭我们身上还有罪过——一切都是可赎的,可救的”。[3]25多多正是师从阿赫玛托娃,坚信救赎的可能与必然、渗透着无所畏惧的诗歌情怀。

在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中,泥土以及由泥土衍生出的“土地”、“地窖”、“坟墓”、“废墟”等一系列的意象,构成了她抒发情感的载体。而多多诗歌中也常出现大量关于乡土中国的意象,尤其在多多出国以后,“土地”以及一系列派生的意象群“犁”、“马”、“麦浪”、“牛群”等,连接了多多1989出国前后关于“土地崇拜”的神话。1989年之前,这些意象是多多关于乡土中国突变性的精神的书写,浸含着关于政治的隐喻意义。1989年多多远赴欧洲,开始了他近十五年的异乡漂泊,这期间的诗作有许多以怀乡为题。如写于1989年的《走向冬天》中出现了大量的关于乡土中国的意象:“晾晒谷粒的红房屋顶”,“水在井下经过时/犁已死在地里”。[3]32让我们奇怪的是,多多生长于北京,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为什么对乡土意象如此痴迷,这大概和他白洋淀插队的经历有关,也和他插队期间对阿赫玛托娃诗歌的阅读是密切相关的。除“土地”、“犁”、“马”等意象外,多多有着一套个人化的“意象谱系”——“大海”、“北方”、“母亲”、“秋天”、“麦田”、“河流”等,我们可以感觉到诗歌中的北方情怀,感受到多多对俄罗斯诗人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如《北方的海》、《北方的声音》、《北方的夜》等。关于“父亲”的话题也是俄罗斯诗人的重要话题之一,多多对于这个话题心态是复杂的。《致情敌》中“父亲”是顽固守旧派的代言人,经受着儿子的怀疑和叛逆。80年代后期,“我”渐渐明白了两代人相互命运生成关系,叛逆的冲动消退了。在《通向父亲的路》中父亲象征着诗人与传统曲折复杂的精神纠葛,这在俄罗斯文学中有着极强的文化传统。

多多在地下文学沙龙里读到许多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更倾向于接受西方歌唱孤独、罪恶、神秘、诡异、颓废的现代诗歌,也自觉尝试用西方现代主义艺术技巧表达忧郁、苦闷、理想的幻灭,使创作日臻成熟。多多写诗的最初动因是受到好友岳重和波德莱尔的双重刺激。波德莱尔被称为现代派的鼻祖,倡导“要从时尚中抽取出历史性所包含的诗意内容,从暂时性抽取出永恒来”[5]115。其诗歌《天鹅》令人联想到人类处境的困窘。《秋天》无声无息地传递着伤感和悲悯。多多常常用尖锐的目光直视世界,挖掘黑暗世界中的细节,并将其放大展示时代和社会的暴力。正如波德莱尔从时尚中抽取历史,从暂时中抽取永恒。波德莱尔以丑为美的创作风格也被多多借鉴。如在通常的写作经验中,太阳多是光明和温暖的象征,多多的《致太阳》中将其神圣性以及造神运动中的太阳崇拜给以颠覆和消解。太阳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钱证实着不自由、不神圣、不珍贵,也不是高高在上,而是低贱的、肮脏的、人皆可用。月亮通常的象征意义是团圆、高洁,抑或抒发个人惆怅,《无题》中一反常态,用“灰色”、“变质”等词语写出了月亮的腐朽气息和残破的废墟感。波德莱尔的代表作《腐尸》,把大都会的生活和丑陋事物带入诗歌王国,最不堪入目的当属横陈街头的女尸,意象令人作呕,诗人通过象征手法抒发了对现实的极度厌恶之情。在多多的诗歌中我们也会看到许多黑暗甚至恐怖的意象。诗歌《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当星星向寻找毒蛇毒液的大地飞速降临/时间,也在钟表的滴答声外腐烂/耗子,在铜棺的锈斑上换牙/菌类,在腐败的地衣上跺着脚/蟋蟀的儿子在他身上长久地做针线。”。[3]52他近乎病狂的挑战汉语的意义规则,以梦魇的逻辑重新组织世界。多多追随波德莱尔《恶之花》的写作风格,善于运用象征,令众多意象群构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诗歌王国,并以隐晦曲折的笔法,抒写怀疑、惊惧、悲观。《北方的夜》中“匣”、“笼”、“箱”等意象,让读者备感压抑。令人想起波德莱尔《忧郁之四》中的诗句,给人急促、憋闷之感。

瑞恰兹称艾略特的诗歌是思想的音乐,多多诗歌也具备音乐性,《依旧是》:“走在额头飘雪的夜里而依旧是/走在河间,麦田间,走在/减价的皮鞋间,走到河/望到家乡的时刻。而依旧是/”,[3]112“而依旧是”在音韵上产生了停顿,跳跃而传承,将一些不连贯的意象连接起来,拓宽了诗歌的意义空间。有规律的节奏不断推进繁衍,最后成为一条声音的线索将诗各部分调适在统一的情感场域中。多多诗歌并非明确昭示什么,但需要聆听和捕捉。其诗不指向某一现实,只是让我们朗诵、感受,最后习以为常。艾略特非个人化理论的客观对应物的创作原则,也被多多吸收。大海曾寄托了中国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但“海”在多多诗歌《海》,里却变成了绝望的倒退,其运动方向不再指向光明的明天,而是黑暗的傍晚,“海”的退却意味着历史秩序崩溃的开始,饱含着作者深广的忧患意识。《荒原》被视为为艾略特的经典之作,用怪诞的意象表现惊世骇俗的主题是其主要特色,“太阳的鞭打”、“白骨碰白骨的声音”、“长着孩子脸的蝙蝠”等意象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令人震憾“去年你种在花园里的尸首,它发芽了吗”,被战争残酷扭曲的意象令人毛骨悚然,然而这一切又非常真切。多多诗歌中浸血的丝带、耗子在铜棺的锈斑上换牙,屁股上挂着发黑的尸体像肿大的鼓等意象都给读者以丑陋、残酷的感觉,传达出一种彻骨的悲伤绝望心态。多多笔下的世界是怪诞的,令人惊恐、无所适从的。

许多人指出多多诗歌的另一现代特征——对叙事因素的介入。多多的组诗《蜜月》中,通过对一个少年情感和性成长历程描述,折射出历史的强大压力。《祝福》中对寡妇的描述,以及把祖国这个孤儿推向世界街头的叙述,向人们展示着生活社会大剧场,但又极力避免着人们对其作出判断。多多习惯把世界看成是矛盾的、悖谬的,因此他的诗歌中充满了错位的反省、自否的事物,戏剧性的冲突,并贯穿于多多诗歌创作的每一时期。《被俘的野蛮的心永远向着太阳》中“熟知的”和“间隔的”,“被爱的”和“被歧视的”, “放走的”和“被记住的”,“看守”和“放走”,它们之间是紧张的对峙,不断地剥夺着对方的意义,从而诏示着内容和形式之间力度的饱满。在《致太阳》、《青春》、《年代》、《解放》等诗歌中,多多通过悖谬式的情境使诗歌中的意象产生陌生化的效果。80年代,多多写过一系列的关于春天的诗,《解放被春天流放的消息》、《当春天的灵车穿过开采硫磺的流放地》、《春之舞》,生机萌动、欣欣向荣的季节,布满了荒芜和死亡。多彩的春天,看到的尽是黑的夜色和红的血色;热闹的春天,却变成四周唯有死的寂静和呜咽的哭声。1994年多多写下的两首诗《锁住的方向》和《锁不住的方向》,像魔鬼的左右手,形成诡异的对立。诗人试图通过细微的用词差别,将语义领向相反的境地,但读者在这些暗示中迷失,最终进入一个不知可否的尴尬境地。并将毫不不相干的词语捏合在一起,形成荒诞的意象,并用独特的诗歌形式拒绝无诗意的城市生活。

洪子城称多多的诗歌有超现实的现代感性和令人炫目的技巧,包括了各种意象的营造,意象在诗歌中位置的摆放及与由各种意象或事件之间不可思议的联系所构成的秩序。汉语句子中各成分之间或句子之间的结合靠的是语义的贯通,少用连接词。多多经常将诗歌中的短语和意象以原生的散漫的状态联系在一起。但诗歌中的这些短语和意象表面上并无必然的联系,多多就用词与词之间的跳跃,带给我们视觉的陌生、思想上的闪电和心灵上的惊异。如《北方的夜》中,多多借鉴印欧语言中的粘连方式使读者在一个纵向的层面上进行联想。印欧语言中,用适当的连接词或连接手段将语句成分连接起来,显示结构关系的方法非常常见。多多《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中“太阳”、“孩子的脚丫”和“我的头”不存在逻辑上的联系,诗人却用两个虚词“而”将三者串联起来,同样“所以”的使用也不能向我们呈现任何的因果关系,只是令整首诗歌的抒情语调,在空兀的语境转换中变得诡谲、险奇、陌生。《能够》中的“能够”,《致太阳》中的“给我们”和“你”,《诗人之死》中的“呵,寂静”等使那些跳动的闪烁的意象以清晰地方式串联起来,极大的彰显出多多对写作过程的绝对控制。

总之,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多多诗歌中浓郁的异域色彩,然而,这种异域特色不是对外来事物单纯而盲目的吸收,多多用表层的异域情调转化为乡土中国独特体验和言说方式,来表达对中国特殊时代的感触及自我处境的感慨。他曾以超强的创造力在汉语的荒原中开辟了一片属于自己的诗歌花园,随后又在今天百花齐放的诗坛独树一帜,成为一支十分耀眼的奇葩!他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大胆的语言创造极大地提升了汉语的诗性张力,挖掘出汉语的各种潜在功能。正如黄灿然对多多的评价:“多多的成就不仅在于他结合了现代与传统,而且在于他来自现代,又向传统的精神靠近,而这正是他对于当年青年的意义所在。”[6]258

[1]多多. 1970—1978被埋葬的中国诗人[M]//.多多诗选·附录.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2]宋海泉. 白洋淀琐忆[J]. 诗探索,1994(4).

[3]多多. 多多诗选[M]. 广州:花城出版社,2005.

[4]李润霞. 论“白洋淀诗群”的文化特征[J]. 南开学报,2005(4).

[5]波德莱尔. 现代生活的绘画[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

[6]黄灿然. 最初的契约[M]//.多多诗选·附录. 广州:花城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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