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丹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8)
宗白华美学的理想范型与审美人生
向 丹
(衡阳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衡阳 421008)
宗白华在其美学生涯中,一直致力于实现一种审美化的生存,在追求这种审美人生的过程中,他从中西方的文化中分别寻找到晋人和歌德作为其审美理想范型,以此为出发点,建构了其独特的美学理论,并将之融入到人生实践之中,从而实现其审美人生的理想。
宗白华;审美理想范型;审美人生
宗白华是我国著名美学家﹑诗人兼哲学家,我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早在其青年时代,人和人生的问题就一直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他试图在现实生活中寻找最完美的生活方式,因此,他提出了用“唯美的眼光”看待生活和“艺术人生观”的人生理想。“为人生”是他研究美学的初衷,也是其美学的最高旨归。这种“艺术人生观”的思想在其后的发展当中逐渐清晰具体,为此,宗白华从西方寻找到歌德,从中国寻找到晋人作为其审美理想范型。前者的进取精神和后者的超然精神在宗白华这里达到奇异的和谐和统一,并实现了审美人生的理想。
1920年3月宗白华发表了一篇题为《青年烦闷的解救法》的文章。他在文中提出要用“唯美的眼光”或“艺术的人生观”看待生活,并把它们作为青年烦闷的解救方法之一。所谓“唯美的眼光”“就是我们把世界上﹑社会上各种现象,无论美的,丑的,可恶的,龌龊的,伟丽的自然生活,以及鄙俗的社会生活,都把他当作一种艺术品看待”,[1]194只有这样内心才会淡然,烦闷也可以随之消解。宗白华提出的这种“唯美的眼光”或“艺术的人生观”不仅仅在主观上可以缓解人们内心的各种压力和苦闷,在客观上,这种“艺术式的人生观”还能有助于提高整个民族的文化艺术修养,“高尚社会人民的人格”。
在接下来发表的《新人生观问题的我见》一文中,宗白华说道:“我们现在的责任,是要替中国一般平民养成一种精神生活﹑理想生活的‘需要’,使他们在现实生活以外,还希求一种超现实的生活,在物质生活以上还希求一种精神生活。”[1]219这种“精神生活”就是他说的科学的人生观与艺术的人生观。在他看来,艺术的人生观较之科学的人生观更加适宜。宗白华给艺术的人生观下了如下定义:“什么叫艺术的人生观?艺术的人生观就是从艺术的观察上推查人生生活是什么,人生行为当怎样?”接下来,他又为艺术的人生态度做出解释:“什么叫艺术的人生态度?这就是积极地把我们人生的生活,当作一个高尚优美的艺术品似的创造,使它理想化,美化。”最后总结道:“艺术创造的作用,是使他的对象协和、整饬、优美、一致。总之,艺术创造的目的是一个优美高尚的艺术品,我们人生的目的是一个优美高尚的艺术品似的人生。这是我个人所理想的艺术的人生观。”[1]222
从中可以看出,宗白华从研究哲学的最初就开始了对于人和人生问题的探讨和思索,并提出了“艺术人生观”的理想,这个思想影响了他的整个美学生涯。从这个初衷出发,他在西方寻找到了歌德,在中国寻找到了晋人作为他的审美理想范型,他们的自由精神和人格魅力影响了宗白华的一生。一方面,他的艺术人生观在歌德和晋人身上得到了印证;另一方面歌德精神与晋人风度又丰富和拓展了他的这一审美理想,二者互为借鉴﹑互证互释,对他的审美人生的实现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1932年3月,在歌德的百年忌日上,宗白华写下《歌德之人生启示》,这篇论文是他对歌德精神长达12年思索和研究的结晶,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歌德精神犹如一盏明灯一直照亮着他的人生旅程。
歌德的人生到底给了宗白华什么样的人生启示呢?
首先,在歌德身上体现出一种动态的对“生命本体”的肯定。所谓“生命本体”即主体的个性、情感和意欲。宗白华认为,歌德在近代文化史上的意义,正是在于 “他带给近代人生一种新的生命情绪”,[2]5这种“生命情绪”就是对“生命本身价值的肯定”,“一切真实的、新鲜的、如火如荼的生命,未受理知文明矫揉造作的原版生活,对于他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2]6歌德在这种生命价值的热烈追寻中对于生命之“动”的体验,更是震撼了宗白华的心灵。人生的一切追求和价值,生命的所有真谛和意义,都是从生活的无尽流动变化中获得一种和谐的形式,生命力在这种活动中冲破一切僵固,得以自由的发展,这就是宗白华在最初的人生经历和致思过程中所强调的,它在歌德身上所发现的正是这种精神。
在宗白华看来,歌德给予了我们一种积极的﹑充满创化与诗意的人生,他的人生充满了 “扩张与收缩,流动与形式,变化与定律”;他所呈现给我们的是一种“情感的奔放与秩序的严整,是纵身大化中与宇宙同流,但也是反抗一切的阻碍压迫以自成一个独立的人格形式。”他对于生命的肯定“生命本体”同时也是歌德艺术创作的源泉:“他一切诗歌的源泉,就是他那鲜艳活泼、如火如荼的生命本体。”[2]11
其次,歌德生活的丰富性展示了一个完整、鲜活的人生。宗白华一直向往一种积极的﹑丰富的人生,在歌德这里他看到的正是这样一种生活。他认为歌德的人格和生活极尽了人类的可能性,他的一生所追求的就是:“如何从生活的无尽流动中获得谐和的形式,但又不要让僵固的形式阻碍生命前进的发展。”[2]11他的一次次逃走,一次次负心使他有机会尝遍各种各样的生活,经历生命中所有的变化,“每一次逃走,他新生一次,他开辟了生活的新领域,他对人生有了新创造新启示。他重新发现了自己,而他在‘迷途’的经历已丰富了深化了自己。”“他的生活情绪不停留地前进使他不能不负心,使他不能安于一范围,狭于一境界而不向前开辟生活的新领域。所以歌德无往而不负心,他弃掉法律而投入文学,弃掉文学投入政治,又逃脱政治走入艺术科学,他若不负心,他不能尝遍人生的整个境地,完成一个最人性的人格。”[2]10
1920年3月宗白华发表了一篇名为《怎样使我们生活丰富?》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极其精彩的话:
我们的情绪意志的表现是在“行为”中,我们只要积极奋勇地行为,投身于生命的波浪,世界的潮流,一叶扁舟,莫知所属尝遍着各色情绪细微的弦音,经历着一切意志汹涌的变态。那时,我们的生活内容丰富无比。再在这个丰富的生命的泉中,从理性方面发挥出思想学术,从情绪方面发挥出诗歌﹑艺术,从意志方面发挥出事业行为,这不是我们所理想的最高的人格么?[1]209
宗白华的一生都是在对这段话进行阐释和实践。他自小酷爱自然,畅游自然山水,体验着自然给他带来的欢欣和愉悦;青年时代,由学医转向了哲学和艺术,开始了一种新的学术生涯;稍后,又游历了哲学美学的故乡——德国,接触了一种渴望已久的﹑全新的异域文化;回国后,却又发现中国传统艺术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转而致力于对中国传统美学和艺术的研究……这正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他的人生在这种不断的变换中逐渐充实和丰富起来。
在宗白华看来,这种丰富无比的生活,极尽了人生的各种形态,包涵了人生的一切可能,就是一种审美的人生。
1940年,宗白华在《学灯》上发表了一篇名为《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的文章。对于这篇文章的写作目的,宗白华在注释中作过这样的说明:
魏晋六朝的中国,史书上向来处于劣势地位。鄙人以此希望给予一新的评价。秦汉以来,一种广泛的“乡愿主义”支配着中国精神和文坛已两千年。这次抗战中所表现的伟大热情和英雄主义,当能替民族灵魂一新面目。在精神生活上发扬人格底真解放﹑真道德,以启发民众创造的心灵,朴俭的感情,建立深厚高阔﹑强健自由的生活,是这篇小文的用意。环视全世界,只有抗战中的中国民族精神是自由而美的了![1]269
这段文字不仅仅是对整篇文章的最佳注解,而且对研究宗白华的审美人生美学思想的形成也有很重要的意义。
宗白华曾经就对《世说新语》的理解,用这样几个字概括晋人之美:简约玄澹、超然绝俗。正是这种简约玄澹、超然绝俗的人格成为他审美人生的范型。
晋人的一个最值得肯定的地方就是对自我价值的发现和肯定。他们欣赏人格个性之美、尊重个性价值。身处乱世的晋人,现实社会的残酷和黑暗与自身内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往往让他们感到矛盾和痛苦,但晋人酷爱自己精神的自由,这种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让他们的“胸襟一朵花似的展开”。
这种具有独立价值的“人”反映在实际中,就是他们的“一往情深”。对情感的强调在晋人这里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对自由生命的肯定、对审美人生的向往、对理想人格的推崇都体现了他们的一往情深。这种真挚﹑浓烈的情感让晋人的生命充满了生机和意趣,充满了对美好人生的深深的眷恋、对世界万物的无限的同情、以及对自身的一种无奈和悲哀。正是晋人“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悲哀”,使他们有了一种悲天悯人的大情怀。
这种具有独立价值的“人”反映在另外一个方面就是对于汉儒以来的“乡愿主义”的反抗。两千多年前,孔子确立了以“仁”为核心的道德体系,“仁”在孔子这里同时也是道德的最高标准。但是自汉儒以来,一种在表面上自诩为“仁”的伪道德观出现了,这就是被孔子称为“乡愿”的“小人之儒”。他们抛却了孔子“仁”的内涵,反其道而行之,使得“乡愿”满天下。崇尚真性情﹑真血性的魏晋人是无法接受这种虚伪的,他们以“仁”的另一种方式——狂狷来反抗汉代以来弥漫社会的庸俗主义、妥协主义、折中主义、苟安主义。宗白华说:“魏晋人以狂狷来反抗这乡愿的社会,反抗这桎梏性灵的礼教和士大夫阶层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发掘人生的真意义,真道德。他们不惜拿自己的生命、地位、名誉来冒犯统治阶级的奸雄假借礼教以维持权位的恶势力。”正是因为如此,宗白华由衷地称赞他们“是一班文化衰堕时期替人类冒险争取真实人生真实道德的殉道者。”[2]283
自然美的发现是魏晋时代美学的又一次突破,晋人对自然山水的欣赏直接影响到他们的艺术思想和艺术创作,成就了他们的艺术心灵。自然美的发现源于人的自觉,晋人将他们的深情也同样赋予了自然,这种深情是他们发现自然美的契机和源泉,也使得人与自然达到一种天然的亲和状态。自然山水并不是一个僵化的客观存在物,而是和我们一样具有生命和灵气的鲜活的对象,正因为如此,晋人笔下的自然山水因为有了人的情感而虚灵化﹑情致化了。宗白华说:“晋人的美感和艺术观,就大体而言,是以老庄哲学的宇宙观为基础,富于简淡﹑玄远的意味,因而奠定了一千五百年来中国美感——尤以表现于山水画﹑山水诗的基本趋向。”[2]280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2]275正是晋人的这一特点,谱写了中国美学史上最绚丽的一页。
歌德精神和晋人之美是宗白华的审美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他们分别代表了西方积极进取的探索精神和中国传统文化虚静圆融的超然精神,这两种审美理想在宗白华的审美人生实践中具有重要的意义。
歌德是西方文艺复兴以来追求一种崭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一个重要的代表人物,他笔下的“浮士德”所代表的正是近代西方人不断进取﹑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它要求人们不断地否定旧的生活、追求新的生活,他所代表的精神曾经深深地激励了整个德意志民族。宗白华留学德国之时正逢战后,这一时期的德国人对战后的民族复兴有一种极大的热情和乐观,甚至于还带有一定程度的狂热和盲目,但也正是由于这种乐观精神成为德国在战后走向复兴的基础。宗白华深知他当时所处的时代对于中华民族而言同样是一个灰暗﹑苦难﹑沉沦的时代。他曾经这样描述过当时正处于新旧交替时期青年的心理:“对于旧学术﹑旧思想﹑旧信条都已经失去了信仰,而新学术﹑新思想﹑新信条还没有获得,心界中突然产生了一种空虚。”[1]193正是这种空虚导致了青年的沉沦,因此摆脱这种空虚心境也就成为这个时代人们的普遍需要。在这种要求下,宗白华提出了“艺术人生观”,“这种艺术式的人生观,就是把‘人生生活’当作一种‘艺术’看待,使它优美、丰富、有条理、有意义”,“这种‘艺术式的人生’,也同一个艺术品一样,是个很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1]194而他之所以如此推崇歌德,正是因为“他的人生同一个高等艺术品一样,是很优美、很丰富、有意义、有价值的。”
同样,晋人的思想和行为给了宗白华一种艺术化﹑审美化的人生理想范式,他们优美自由的心灵、浪漫洒脱的生命情调、高风绝尘的风姿品格、博大旷古的宇宙情怀正是审美人生的真实写照。精神上的真自由、真解放,使他们的胸襟像花一样展开,去“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沉的境地”。[2]267宗白华视晋人为他的审美理想范型,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的“一往情深”,无论是对自然还是对生活,也无论是对艺术还是对友人,他们都显示出一种无与伦比的真挚的感情。这种情感仿佛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他们从不加掩饰,并将这种情感融入到他们的生活中,甚至生命中,于是这融入了情感的生命使人类与自然﹑社会达到了高度的和谐,最终升华而成为这样一个艺术化﹑审美化的人生景观。
宗白华的“艺术人生观”的理想,正是将歌德精神与晋人风度完美融合在一起,构造出了一个情深于中、静处于外的审美人生的境界,它们共同构成宗白华美学思想的根源和审美人生的范式,二者在宗白华这里达到了一种奇异的和谐与统一,也正因为如此,才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有时热情洋溢、情绪飞扬,以高昂激动的语言歌颂一切美好和光明;有时候又恬淡虚静﹑宜然自适,以一颗婴儿般澄澈的心灵聆听自然宇宙的天籁之音,他曾赞扬歌德既“表现了西方文明自强不息的精神,又同时具有东方乐天知命﹑宁静致远的智慧。”[2]1其实,这何尝不是他自身的写照。
宗白华选择了艺术和哲学作为重建人格精神的一剂良方,提倡审美人生,是有他的远见的。这不仅仅是在他那个时代具有积极的意义,对于处在当今社会中的现代人,也仍然具有相当重要的启示意义。
不可否认,人类社会需要不断的进步,但如何解决人类的进步与人类生存境遇之间的矛盾,是每一个人都应当关注的问题,就这一点来说,或许宗白华的“艺术人生观”依然有所启发和借鉴。这种艺术化了的人生就是一种审美人生,以审美的态度、艺术的眼光去关照生活、体验生活,是打破人类心灵桎梏、重获人性自由的有效方式,宗白华的“艺术人生观”正体现了这样一种价值,它对于当代中国人而言,如何在发展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保持发展高度的精神文明,解决中国人自身在现代文化境况中的精神矛盾、困惑与危机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他所强调的理想人格和艺术人生观对于沉溺于世俗、为物质所累的现代人来说,无疑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1]宗白华.宗白华全集:卷一[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2]宗白华.宗白华全集:卷二[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
Zong Baihua's Ideal Esthetic Role Models and Aesthetic Life
Xiang Dan
(Chinese Department,Hengyang Normal University,Hengyang421008,China)
Zong Baihua devoted himself to realize his dream of aesthetic existence.In the process of pursuing aesthetic life,he found Jin people and Goethe as his two ideal esthetic role models from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Regarding them as the starting point of the journey of his research,he established his unique aesthetic theory,and put it into the life practice,thus achieved his goal of leading an aesthetic life finally.
Zong Baihua;ideal aesthetic paradigm;aesthetic life
I01 < class="emphasis_bold">文献标识码:A
A
1672-447X(2011)06-0028-04
2011-04-15
向 丹(1977-),湖北恩施人,衡阳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国美学。
高 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