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宁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论《金瓶梅词话》中宴饮描写的市井气质
张 宁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研究了中国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金瓶梅词话》。认为该小说的宴饮描写具有浓郁的市井气质:其一,宴会食物质朴,做法粗犷,不见高雅气息;其二,通过宴饮描写展现人性、人情和市井智慧。分析了小说中围绕西门庆家的日常起居及人际交往向读者展示的明代中后期以“食色”为中心的世俗生活风貌。
《金瓶梅词话》;宴饮;市井气质
《金瓶梅词话》是中国世情小说的开山之作,全书以洋洋洒洒一百回的篇幅向读者展示了明代中后期以“食色”为中心的世俗生活风貌。小说围绕西门庆家的日常起居及人际交往,描绘了一幅幅生动的市井生活画面,其中,宴饮活动是这些画面中的绚烂之笔,透过这些宴饮场面的描写,小说文本的市井风情及气质渐渐展现。
宴饮区别于较为郑重的宴会①《现代汉语词典》中“宴会”的定义为:“宾主在一起饮酒吃饭的集会(指比较隆重的)。”梅新林先生将“宴会”解释为:“宴会,意为宴饮的聚会,一般指比较隆重的饮食聚会。”[1]、满足果腹之需的日常饮馔,乃是一种带有更多娱乐、交际性质的饮食行为。宴饮的历史悠久,在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中,人们就已经记录了宴饮场景。此后几千年间,名目不断翻新,内容逐渐增多,诸如音乐舞蹈、书法绘画等多种艺术形式被加入其间,宴饮活动成为小说描写艺术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场面。《金瓶梅词话》中的宴饮活动繁多,且紧密围绕西门庆的日常生活展开,这些场面的描写凸显了世情小说的主要特征——市井气质。
关于世情小说,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作了如下界定:“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2]114。并指出,“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2]114此语一出,即成定论,世情小说的描写重点就是世相种种。
明代“四大奇书”中,《西游记》虽有尘世气息,但追慕的是神仙世界。《三国演义》讲述乱世英雄的流照丹青,远离百姓生活。《水浒传》乃为民间豪杰之传奇汇总,细思可见武松之景阳冈打虎,鲁智深之倒拔垂杨柳,李逵之力战四虎的行为,非常人可为,他们皆为超越普通常人的英雄。由此观之,唯有《金瓶梅词话》一书,写市井细民,写日常琐事,写人生百态,远仙离神,少涉帝王将相,亦无英雄超人,只有芸芸众生,只写其生活情状。人物声口,如耳亲闻;情状相貌,仿若亲见。浓郁的市井气息、琐细小事构成了生活的原生态,这部分内容描写成功与否,直接决定了小说的成败。清末夏曾佑在《小说原理》中曾说:“写小事易,写大事难。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盗之类,大事如废立、打仗之类。大抵吾人于小事之经历多,而于大事之经历少。”[3]写小事,易使人感觉到亲切、真实,《金瓶梅词话》就善于对枝节的捕捉刻画与对小事件小情景的描摹,于细微处寓神理。
宴饮活动描写是活画这些细节,展现小说市井气质的最佳舞台。文中连篇累牍的是家庭生活中的琐事,饮酒吃饭,男欢女爱,人情交结,“没完没了的一系列偷情闹事和家庭争吵或是循环不息的请酒吃饭伴随着不可或缺的弹唱、玩笑、暗示性的谈话,周期性地反复再现,常显得令人厌烦。”[4]77即便如此,宴饮场面描写的重要叙事作用不容忽视,“这种情景的反复描绘是小说形式体现日常生活现实的基本特征,同时,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一般叙事文学也莫不如此。”[4]78而且与其同时期或同类小说相比,《金瓶梅词话》宴饮的平民性十分突出。“水浒里的饮食唬吓我们,那些好汉子独个儿报销了几斤牛肉和半桶酒,确是英雄气概;红楼的饮食也吓唬我们,曹雪芹通常并不说吃的是什么,但他让我们那么震撼和充满了自卑感,开席之时,我们就剩下刘姥姥那么多的观察力了……金瓶梅的饮食就只是享受。”[5]《金瓶梅词话》的宴饮场面没有《水浒传》《三国演义》那般粗犷豪放,也没有《红楼梦》那般雅致,它只是日常普通生活的展现。所饮之酒易购得,所食之物常见,所用之器物非罕见,一切反映出的皆是人情常态。
宴饮活动,既有物质层面的美食,也有精神层面的人性展示、人情往还、市井智慧展现等诸多内容,两方面的结合构成完整的活动本身。通过对这些方面内容的描写,人性、人情被真实地展现出来,既可诠释小说类别属性,又可表达作品审美意趣。
首先,宴饮活动中除了痛饮美酒,品尝美食也是非常重要的内容,只饮不食是极无意趣的。中国的食文化源远流长,酒宴食品是能够充分展现这种文化魅力的典型代表。所以在《金瓶梅词话》中,叙述人以巨大的热情描绘了西门庆家宴饮活动中物质层面的美食,展现出宴饮活动的市井气质。第三十四回西门庆请应伯爵,菜色齐全“: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6]394除鲥鱼特殊些,其余菜肴并非难见。但作者以色彩对比鲜明、引人口水的词语加以描述,足见对市井食品的喜爱之情。作为宴饮活动的物质承担者,食品的优劣直接体现着宴会档次,显示作品的审美取向。在《金瓶梅词话》中,作者不吝笔墨地描写了诸多常见食品,表现了作品的市井性气质取向,市井化的审美趣味。文本中另一著名的宴饮菜肴也传达着浓厚的市井气息,这就是猪头肉。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它都是地道的百姓食品,可西门庆的妻妾们宴饮时偏偏喜好,点着名儿地要以之下酒。更妙的是还有一位身怀烧烂猪头肉绝技的仆妇——宋惠莲。让我们来看看这位民间大师的手艺“:起身走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着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将大冰盘盛了。”[6]259仔细看来,连所用之调料都如此平常,且烧制过程简单,毫无雅致之处。同为普通蔬菜《,红楼梦》中“茄鲞”烹制过程则极为繁复,使茄子远离了大路货蔬菜的地位“:茄子把皮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儿,用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磁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儿拿出来,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7]两相比照,云泥立现。《红楼梦》中的宴饮菜肴,即使是普通蔬菜也精心烹制,做法婉约细腻,带有贵族的典雅气息。《金瓶梅词话》中,西门家宴饮菜肴普通常见,做法粗犷豪放,丝毫不见高雅之气,浓郁的市井之风扑面而来。
其次,通过对宴饮活动的描写,使精神层面的人性展示、人情往还、市井智慧展现等内容得到充分阐扬,宴饮活动的市井气质得到再次说明。西门家宴饮食物做法粗犷,不见雅气,这与他暴发户的气质不无关系。西门庆由于连得妻财,由小生药铺老板摇身一变成为清河县知名的财主,又因结交官员而取得生意上的特权,大发横财,富起来成为高贵人物的西门庆,因缺乏相应的智力、道德教育,并无上层社会的温文尔雅,那段“就使强奸了常娥……也不减我泼天富贵”[6]701的著名言论,活画了一个粗俗不堪的暴发户。他以这种气质统领全家,开席设宴,其档次可想而知。他家宴席最常见的菜肴是鸡鸭鹅鱼猪,重量不重质,遇有重要宴饮时也是整盘整盘呈上,品种变化较少,偶有档次高些的鲥鱼、衣梅。这与英国资产阶级暴发户的行为有相似之处,“由于大部分英国资产阶级出自暴发户,他们无一例外地追逐享受,都以粗野和放纵为特色。对他们而言,吃得多,喝得多,‘爱情’自然也多,但他们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贵族派头。他们享受起来简直是‘狼吞虎咽’,并不讲究细腻优雅。”[8]与西门庆结交之人的家庭饮食气质也带此种蒜酪之风,世代官宦的林太太家的菜品多类西门家,所出之物不外是鸡鸭猪鱼,即为明证。透过这一点,人性狂傲、粗俗的一面被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
宴饮活动是一种带有更多娱乐、交际性质的饮食行为,摆酒设宴多数情况下并不是简单为吃喝,而是肩负沟通交际的重任。第三十六回蔡状元与安进士回籍省亲路过清河,西门庆因翟管家指点,盛宴接待。蔡状元临行之时,西门庆以厚礼相赠,“金段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蔡状元为此感激表态:“不日旋京,倘得寸进,自当图报。”[6]432这就为第四十九回再次宴请他时提出预支盐引埋下了伏笔。“西门庆道:‘去岁因舍亲那边,在边上纳过些粮草,坐派了有些盐引,正派在贵治扬州支盐。只是望乞到那里,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爱厚’。”[6]583已荣升为御史的蔡蕴当即应允:“我到扬州,你等径来察院见我。我比别的商人早掣取你盐一个月。”[6]583三十六回设宴的目的是为日后开口请求作铺垫,因半载之前的爱厚之举,今日的盛情宴请,西门庆得到丰厚“回报”,早一个月支取盐来贩卖,即可利用时间差在市场上占尽先机,获取巨大的经济利益。两次宴饮,发挥了重要的沟通、交际作用,成为西门庆获利的重要关节点。以口腹之满足请托求人,带着明显的市井思维痕迹。
对待官员尚且如此,面对低自己一级的百姓,他更是多用此招。西门庆虽加官发财成为官宦阶层一员,但从精神本质上来说仍是市井中人,不具有上层贵族的深沉持重。处事达愿,多从口腹之欲这种较低精神层次的享受下手,宴饮是他常用的工具,行为符合市井生活实际,表现出市井民间的智慧。第二十一回中他赏乐工李铭酒菜“:一碟鼓蓬蓬白面蒸饼,一碗韭菜酸笋蛤蜊汤,一盘子肥肥的大片水晶鹅,一碟香喷喷晒干的巴子肉,一碟子柳蒸的勒鲞鱼,一碟奶罐子酪酥伴的鸽子雏儿……那李铭走到下边,三扒两咽,吞到肚内,舔的盘儿干干净净,用绢儿把嘴儿抹了,走到上边,把身子直竖竖地靠着子站立。”[6]243在此大段描写中,作者细腻地描绘了诸多美酒美食,如数家珍,更将李铭因身份低微而在西门庆面前表现出来的那份小心翼翼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写出了生活的常态与细节。同时,将西门庆欲通过李铭带回讯息,与此前闹翻的妓女李桂姐重修旧好的小算盘表现出来。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传达情意又显示他的宽大为怀,不因与娼家交恶而亏待她家乐工。在人情方面做到了尽善尽美,这种智慧明显带有市井民间的狡黠。作者以深厚的文学功力,用一枝妙笔,将这些枝节逐个展现,细腻真实。
无论是描写市井普通食物的巨大热情,还是展示人性,描写人情往还、市井民间智慧,作家的笔触始终紧紧围绕下层百姓的生活实际。明代市民阶层兴起,他们向文学艺术创作提出了相应的审美要求以适应其审美意识,满足其审美趣味。《金瓶梅词话》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之作,以文艺表现市井民情,描摹市坊里巷的世俗情态。仅以宴饮活动描写为例,笔力深刻地诠释了世情小说中细节描写的审美意趣。
[1]梅新林.“旋转舞台”的神奇效应:《红楼梦》的宴会描写及其文化蕴义[J].红楼梦学刊,2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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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马道宗.世界性文化史[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04:53.
Folk-quality of Feasts inGolden Lotus
ZHAN G Ning
(School of Literature,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The feasts inGolden Lotus,which is the first traditional novel describing family life in China,are studied.There are two types of folk-quality about the feasts inGolden Lotus:the food of the feasts is simple,with rough cooking,which is not elegant;the human nature,the social relationship and the folk wisdom are shown through feasts.Description of the daily life and 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 of Ximen Qing’s family shows that,“the appetite for food and sex”is the center of the secular life in late Ming Dynasty.
Golden Lotus;feast;folk-quality
I 242.4
A
2010-12-07
张 宁(1981-),女,辽宁沈阳人,南开大学博士研究生。
1008-9225(2011)03-0105-03
【责任编辑:王立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