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与左派王学的思想渊源

2011-08-15 00:51:41郑洪晓
关键词:龙溪李贽泰州

郑洪晓

(华北电力大学 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部,北京 102206)

李贽与左派王学的思想渊源

郑洪晓

(华北电力大学 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部,北京 102206)

李贽是晚明著名的启蒙思想家,以其激进思想与左派王学的相似性,学者通常在思想渊源上将李贽列为王学左派。又因其与左派王学中泰州学派人物有密切的交往,而将其归入泰州学派。但这些结论是值得商榷的。本文以翔实文献为依据,在逐次梳理李贽与左派王学的思想渊源的基础上,指出李贽与左派王学并非直接的隶属关系,而其在左派王学中所受最大影响亦非来自泰州学派。

泰州学派;童心说;启蒙

左派王学在明代思想史上是一个重要的思想流派,最主要的代表是阳明弟子王心斋、王龙溪所领导的学派。嘉靖、万历年间,明代社会政治、经济各方面的变化相应地引发了思想界的变革,在市民阶层要求冲破封建桎梏、争取人格独立的“王学左派”应运而生,“泰州、龙溪时时不满其师说”;“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序),成为一批封建社会的叛逆者。李贽的思想与左派王学有相当的渊源。有学者直接将其归入左派王学。但李贽与左派王学的关系主要是一种思想上的近似与互动,直接的隶属关系缺乏文献的佐证。而在思想上李贽同时受到左派王学中泰州学派与龙溪学派的影响,何者更为重要和直接亦是学术界存有争议的问题。理清这些问题对于理解李贽思想与左派王学的渊源及其自身的思想脉络有非常重要的意义。笔者在本文中以文献为根据对此尝试做详尽的梳理。

我们先来看一下李贽与左派王学中泰州学派的关系。传统上有学者直接把李贽归入泰州学派,将李贽作为泰州学派的“后起之秀”,称其对泰州学派的思想进一步予以发展,从而建立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对于李贽在泰州学派的归属历代学者又有师承于王东崖、罗汝芳、何心隐三种不同的说法。但笔者认为这些说法都有值得商榷之处。

首先是王东崖,即王襞,他是泰州学派创始人王心斋之子。根据李贽自己的说法:“心斋之子东崖公,贽之师。”(《续焚书》卷三《储瓘》),从表面上看这条资料可以看作是李贽属于王心斋再传弟子的铁证。许多学者也正是以此作根据断定李贽属于泰州学派。但如果对文献做进一步仔细的研究就会发现情况并非如此,是否可以据此判定李贽属于泰州学派还值得探讨。在李贽的著作中,除称王东崖为师外,还曾经称耿定理为“吾师”,如李贽在《哭耿子庸·其二》中写道:“我是君之友,君是我之师。”(《焚书》卷六)又在《答耿司寇》一书中说道:“彼(按,指耿定理)乃吾师。”(《焚书》卷三)李贽还曾称何心隐和张居正为“吾师”:“不论其迹而原其心,不责其过而赏其功,则二老皆吾师。“(《焚书》卷一《答邓明府》)

事实上李贽对师的理解和使用相当的开放,他认为“师”即是“友”;“友”即是“师”,并不在师承的意义上来使用“师”字。他认为“余谓师友原是一样,有两样耶?但世人不知友之即师,乃以四拜受业者谓之师;又不知师之即友,徒以结交亲密者谓之友。夫使友而不可以四拜受业也,则比不可以与之友矣;师而不可以心腹告语也,则亦不可以事之为师矣。古人知朋友所系之重,故特加师字于友之上,以见所友无不可师者,若不可师,即不可友。大概言之,总不过友之一字而已,故言友则师在其中矣”。(《焚书》卷二《为黄安二上人三首·真师二首》)可见他所说的“师”是指对能相互取益之友,而非受业之师。李贽又说过:“吾虽不曾四拜受业一人以为师,亦不曾以四拜传授一人以为友。”(《焚书》卷二《为黄安二上人三首》)明确说明他没有正式拜过任何人做老师,他有时候称某人为师,是在广泛意义上的尊称,并非指贽的老师,李贽称东崖为师便是尊称。由此可见“东崖公,贽之师”,不能解释成为李贽是王东崖的弟子,更不能以此为根据,直接将李贽归于泰州学派。

主张李贽属于泰州学派的第二种观点是李贽师承于罗汝芳。罗汝芳受业于王心斋的弟子颜钧,是王心斋的再传弟子。晚明学者许孚远有一段话:“姚江之派复分为三:吉州仅守其传;淮南亢而高之;山阴圆而通之。而亢与圆者,各有其流弊,颜、梁之徒本于亢而流于肆;盱江之学出于亢而入于圆;其徒姚安者出,合圆与肆而纵横其间,始于怪僻,卒以悖乱。盖学之大变也。”(《敬和堂集》卷五《答周海门司封谛解》)以地名指称人物是中国古代的传统,许孚远在这里说的姚安即指李贽,而盱江即指罗汝芳。但说李贽师承于罗汝芳,是缺乏根据的。李贽和罗汝芳只见过二次面,一次是在南京,一次是在云南。(《焚书》卷三《罗近溪先生告文》以及《盱坛直诠》卷下)李贽在其所作《罗近溪先生告文》(《焚书》卷三)中肯定地说:“不曾亲受业于先生之门”(《焚书》卷三),可见罗汝芳不是李贽的业师,据此亦不能得出李贽属于泰州学派的结论。

主张李贽属于泰州学派的第三种观点是李贽师承于何心隐。对于何心隐与李贽的关系,清代的黄节说:“卓吾学术,渊源姚江,盖龙溪为姚江高弟子,龙溪之学,一传而为何心隐,再传而为卓吾。故卓吾论心隐,遵以为上九之大人,而其叙龙溪《文录》则曰:‘先生此书,前无往古,今无将来,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夫卓吾以孔子之是非不足据,而尊龙溪乃至是,有是言之,亦可以知卓吾学所从来矣。”(《焚书》卷末《李氏焚书跋》)另一条文献出自顾炎武,他说“故王门高弟为泰州、龙溪二人。泰州之学一传而为颜山农,再传而为罗近溪、赵大洲;龙溪之学一传而为何心隐,再传而为李卓吾、陶石篑”(《日知录集释》卷十八《朱子晚年定论》)。黄节和顾炎武都认为李贽是何心隐一脉的传人,但二人所讲何心隐之学传于李贽的说法是不对的。何心隐与罗汝芳一样,同是泰州学派颜钧的学生,李贽没有见过何心隐,李贽自己说过:“然予未尝睹其(何心隐)仪容,面听其绪论。”(《焚书》卷三《何心隐论》)可见何心隐不是李贽的业师。李贽与泰州学派有着长期的学术交流,思想与泰州学派也有近似之处,但从历史文献上却不能得出李贽从属于泰州学派的结论。

我们再来看李贽与左派王学中龙溪学派的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前文提到黄节认为李贽是王龙溪的再传弟子,许孚远则认为李贽结合了王龙溪与罗近溪的思想,虽然文献记述不尽准确,却从侧面反映出他们之间存在着紧密的思想渊源。

王龙溪(1498—1583),名畿,字汝中,别号龙溪,明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为王阳明晚年著名弟子,“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序),其在左派王学中的影响与泰州学派相伯仲。王龙溪思想大抵归于“四无说”,认为“心”、“意”、“知”、“物”都无善无恶,人人都有平等的“现成良知”,主张要呵护天然的一念真心,其称之为“一念之微”;提倡情归于性的人性论,褒扬自然的人性。王龙溪之学弘扬自得自由的精神,提倡人性的平等,思想在当时相当异端,但对于冲开明代中后期严厉的思想禁锢有着很大的积极意义。其带有启蒙色彩的思想深刻影响了李贽。

关于王龙溪对李贽的影响,在李贽的文章中有清晰的体现。李贽称王龙溪为“圣代儒宗,人天法眼;白玉无瑕,黄金百炼”,称许他“遂令良知密藏,昭然揭日月而行中天;顿令洙泗渊源,沛乎决江河而达四海”,认为有《王龙溪全集》行世,“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焚书》卷三《王龙溪先生告文》、《王龙溪先生文录抄序》)从这些文献的记述中可以反映出李贽对王龙溪思想的认可与推崇。在阳明后学中李贽比较推崇两个人物,即王龙溪和泰州学派的罗汝芳。相比之下李贽则更为推崇王龙溪。李贽对二溪做过比较,他曾对友人说:“龙溪先生全刻千万计心遗我,若近溪先生刻,不足观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即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入也。”(《焚书》卷二《复焦弱侯》)可见在二溪中李贽最尊崇的是王龙溪。事实上他对龙溪的推崇超过了左派王学中的任何学者。他曾作过这样的评述:“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至今,未有如龙溪先生者。”(《焚书》卷二《复焦弱侯》)。又说:“先生之学俱是矣,学至先生而后大明也。”(《李温陵集》卷十《龙溪小刻》),将王龙溪评价为当时学者中的翘楚。更有甚者,他认为王龙溪的著述超越了往昔的圣贤的经典。李贽对六经、《论语》、《孟子》皆持轻蔑态度,说“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谓《论语》不过是当时弟子的随笔记录,有头无尾,得后遗前,大半非圣人之言,即或有圣人言,也是只是因病而发,不是“万世之至论”。而其对王龙溪的著作则作出了高度的评价:“龙溪先生集共二十卷,无一卷不是为学之书,卷凡数十篇,无一篇不是论学之言。”“读之忘倦,卷卷若不相袭,览者唯恐易尽”。(《卓吾先生批评龙溪王先生语录钞》)这与其对“圣贤”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贽曾感慨地说:“今所未知者,阳明先生之徒如薛中离之外,更有何人?龙溪之后当何人以续龙溪先生耳?”(《续焚书》卷二《与焦漪园太史》),李贽虽非龙溪入室弟子,在这里却隐然以王龙溪的传人自居。王龙溪去世的时候,李贽在悲痛之余,做了篇诰文,他说:“吾思古人,实未有如先生者也。”“虽生也晚,居非近其所为凝眸而注神,清心而肃听者,独先生耳。”(《续藏书》卷二十二《王龙溪公畿》)明确认可了王龙溪是其思想的最大影响者。

李贽对王龙溪的推崇不是偶然的,最根本的原因在于王龙溪思想中的启蒙因素对其所产生的深刻启迪。而这种启迪是多方面的。

首先表现在王龙溪倡导的自然的人性、自然的生命思想对李贽的影响。王龙溪很赞赏赤子之心的纯真,他说:“婴儿应物,曾有知识否?曾有计算否?此可以默识矣。”(《王龙溪全集》卷十六《庐江草堂别言》)又说:“赤子之心纯一无伪,无智巧,无技能,神气日足,智慧日生,才能自长,非有所加也,大人通达万变唯不失此而已。”(《王龙溪全集》卷三《书累语简端录》)李贽则在继承和发展王龙溪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童心说和唯情论。对于童心说,李贽讲:“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性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人。人而不真,全不复有初矣。”(《焚书》卷三《童心说》)李贽认为童心是没有受到熏染的赤子之心,是最真实的心灵,只有保守住童心,才能作一个真诚的人,也就是“真人”。对于人为什么会失掉童心,李贽说:“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焚书》卷三《童心说》)他认为人之所以失掉童心,是因为有了太多后天的“道理闻见”,及名誉的算计。而这显然是对龙溪“婴儿应物,曾有知识否?曾有计算否?”观点的深入。

其次,李贽的唯情论则是对王龙溪性情论的发展,在《书顾海阳卷》中,王龙溪说:“古人之学,惟在理会性情。性情者,心之体用,寂感之则也。然欲理会性情,非可以制于中而矫饰于外,其要存乎一念之微。”认为心体的本然意志便是性,心所发出的一念善心则是世间的情。情感是本性的发用,能够符合本性,便是真情。王龙溪这种对人自然情感的肯定成为李贽唯情论的先河。对于性情,李贽说:“盖声色之来,发于性情,有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顾自然发性情,则自然止乎礼仪,非情性之外复有礼仪可止也。为矫强乃失之,故以自然乃为美耳,又非于情性之外,复又所谓自然而然也。”(《焚书》卷三《读律肤说》)李贽在王龙溪肯定自然情感的基础上,进一步主张情感比礼仪更加重要。李贽认为礼仪不是衡量性情的标准,相反性情是衡量礼仪的标准。礼仪应该唯人情是从,只有符合性情的礼仪才是人性化的礼仪,从而彻底否定了压制人性的封建礼仪。

最后,王龙溪“自信本心”的思想启发了李贽理性的批判思想。王龙溪认为良知是衡量一切是非的最高标准,任何外在的说教都应受到良知的评判,他说:“圣贤之学唯自信得此及,是是非非不从外来,故自信而是,断然必行,虽遁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虽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而不为。”(《王龙溪全集》卷四《答退斋林子问》)又说:“贤者自信本心,不动情于毁誉,自信而是,举世非之而不顾,自信而非,得天下有所不为。”(《王龙溪全集》卷十《答吾悟斋》)他所说的是非包括各种伦理纲常所确定的是非标准,“不顾是非”的精神肯定了个人作为价值主体的地位,包含有明显的理性自觉的精神。李贽继承了他的思想,提出:“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的观点,在圣人被神化的时代发出了不以孔子是非为是非的呐喊。

李贽虽不直接师承于左派王学,但其与当时左派王学特别是龙溪学派广泛的思想互动中受到了深刻影响。李贽反封建礼教、反权威主义,主张个性解放、思想自由,他不顾“圣贤”所确立的“是非标准”,在“礼制”的时代发出了要求等级平等的呼声,甚至直接质疑封建等级制度,提出“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的观念。他的思想对后人反传统权威、反封建礼教思想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启蒙作用,成为那个时代追求个性解放的最强音。李贽这些充满叛逆性的观点,是激进的左派王学思想顺理成章的发展,李贽从左派王学思想中读到了理性自觉,又用自己的话语以更加响亮的声音说了出来,反映出晚明代表资本主义萌芽的社会中下阶层的呼声,具有十分积极的意义。而以王龙溪为代表的左派王学无疑是对这位启蒙思想家在思想上最重要的影响者。

[1]王心斋.心斋先生全集[M].明万历刻本.

[2]黄宗羲.明儒学案[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

[3]王龙溪.王龙溪全集[M].清光绪七年刻本.

[4]许浮远.敬和堂集[M].日本内阁文库藏明万历二十二年序刻本.

[5]顾炎武.日知录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6]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7]李贽.续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8]侯外庐.中国思想通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9]吴志达.明清文学史[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1.

The Ideological Relations Between Li Zhi and Left-wing School of Thought

ZHENG Hong-xiao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Theory Course Teaching Department,North China Electric Power University,Beijing 102206,China)

Li Zhi was a famous thinker of the enlightenment in the later Ming Dynasty whose radical ideas and left school are similar with Wang.Scholars often attributes him to the left Wang School.And because he has close contacts of scholars of Taizhou school,he was also included in Taizhou School. However, these conclusions are debatable. Based on fulland accurate documentation and successive card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Li Zhi and Left Wang school,this article points out that that Li Zhi and Left Wang school is not attributive,and the Taizhou school did not have the greatest impact on his thoughts.

Taizhou school;doctrine of innocence heart;enlightenment

B248.91

A

1008-2603(2011)03-0078-04

2011-03-23

华北电力大学科研基金项目“王龙溪心学思想研究”(项目编号200722040)。

郑洪晓,男,华北电力大学思想政治理论课教学部教师,哲学博士。

(责任编辑:杜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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