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兴聊发语愤激非吾衷——略谈朱铭盘《桂之华轩诗集》

姜朝霞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触兴聊发语愤激非吾衷
——略谈朱铭盘《桂之华轩诗集》

姜朝霞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朱铭盘在《桂之华轩诗集》中倾诉了深沉的忧思悲慨，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对国家命运的关注，对黎民苍生的悲悯，对行伍中种种黑暗的愤慨，对怀抱不得施展的满腔愤懑，对故乡风土人物的深切感情。明明是触兴而发，却被当时一些人指为“发语愤激”。他的诗歌“泽古甚深”，典型地体现出“学人之诗”的特色。

蜩螗之悲;民生之悲;征戍之悲;不遇之悲;游子之悲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遭逢离乱、身世飘蓬，在个人固为不幸，却是诗家之助。昔梁鸿入都而有五噫，今观泰兴朱铭盘先生诸作，则有五悲:

先生生平，在史籍可见《清史稿·文苑·张裕钊传》（卷四八六）后附小传，朱东润先生在《读＜ 桂之华轩诗集 ＞ 》［1］（P283－394）一文中已指出其中谬误三处，可作参考;先生《桂之华轩遗集》附有《曼君先生纪年录》，乃“于公之遗著及公之师友谱集中”征出，颇为详尽，亦列明征于何集何册，足可信赖;今人胡舜庆先生有《晚清史家兼诗人朱铭盘其人其书》一文［2］（P54－55），所采资料可靠，论述皆当。先生一生短短四十二春秋，凭此得略窥梗概，故先生生平此处恕不赘述。

先生所处之时代，正是“千古未有之大变局”，诚可谓万方多难。欲定其乱，需先溯清其本源，心系国家命运安危者对此自有其思索。先生曾言:“诗不云乎:‘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其在传曰:‘女德无极，妇怨无终’，襄王不从，卒罹其毒。斯故王者之药石，有位之龟鉴矣”（《周彦升朝鲜纪事诗序》）。彼时慈禧垂帘听政，而奢侈无度、搜刮无已，对内酷厉而对外怀柔，种种自毁长城之劣迹，在在见于史籍。长此以往，国将焉国?此先生所忧心者，故先生前言非独为朝鲜李罡应事而发。先生有诗《与马庶常》:“见说都人争上书，嗟君郁郁意何如。……商量更乞无人境，海甸防夷不可居。”可见议策纷纷，未定准星，颈联、尾联则写民不聊生、避战远遁，则国家虽未风雨飘摇，亦见未雨而山风满楼之危势。有识之士因以天下为己任，自然纷纷进言，然人微言轻:“贵人富经济，吐词皆圣贤。人贱言亦鄙，好语只自怜”（《送邱大履平之淮阴》），先生曾于《寄范大》诗中言:“人生有何乐，骨肉是真欢。便共闭门卧，终胜衣锦还”，则思归之心早已有之，此时微贱无用，隐归之志更亟，骨肉团圆之乐实在远胜依人篱下之无奈，遂于《入山》中叹曰:“贫极还思买一官，小营园宅慰清寒”。可是“流水有本源，脱叶有故柯。男儿守家室，饥来当如何”（《舟出北郭怅然有感书寄所亲》），先生迫于饥寒，依人幕下，欲归却不得归。当此之时，国家方危，虎狼环伺，当权者耽于溺乐，才俊之士又无力回天，不亦悲哉?是曰蜩螗之悲。

先生虽身处饥困，而不嗟贫自伤，反能体恤黎民疾苦，自是仁者襟怀。《述情》五首其一曰:“托身在贫贱，动作都可怜……处此好尤怨，无乃负所天。去年齐豫灾，下农无完田。草日万饥渴，日夜凄风烟。”相同的感情亦可见于《苦雨行》。较之受灾下农，自己尚得饱暖，何必嗟怨苍天，可见先生之仁心。而先生随吴长庆军入驻登州期间，亲见当地渔民生计凋敝，有诗《登州》记之:“小舟不及丈，出入惊涛中。船头蓬发儿，船尾白首翁。赤日更不畏，项背成乌铜。……往往万斛舟，一触沉蛟宫。招魂哭中野，泪竭天帝聋。吁嗟生活难，有若趋火虫……”，渔人的生命在险恶的风波中颠簸，稍有不慎则葬身蛟宫，满门尽丧，已属悲惨，孰信更有穷极者?诗中接着说道:“去年诏防海，募卒黄陲东。此曹颇亦至，谓当口食丰。峨峨尔都督，躯大心伧蒙。日啖富羊酒，不令汝腹充。日暮天地闭，昏鸦满高空……”渔人为图饱腹才应召入伍，谁料军中都督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士卒依旧食不果腹，乃至日暮时满天飞鸦盘空，伺机啄食饿毙者，这是一幅多么悲惨的景象!这些底层的士卒，究竟是亡于昏鸦之口，还是亡于贪夫之手?这首诗是先生直言无忌，直指时弊的一则例证。黎民百姓的所得尽为官府搜刮一空，自身性命难得保全，完全被视同草芥，岂不悲哉?是曰民生之悲。

清季军政腐朽，先生客浦口时有《游勇行》、《屯田行》二首，于此直截了当，揭露无遗。《游勇行》曰:“江东有穷子，早岁曾为兵。杀贼虽多不得赏，太平散卒驱归耕。田庐荡绝骨肉死，商贾不习谁可营。短衣数挽足无袜，可怜日向街头行。……使酒争博亦细故，论罪哪得陨厥生。何者逻吏骑马过，道旁见之意不平。呼为游卒叱缚送，堂上一鞠头颅倾。呜呼天下俱赤子，入伍则卒出则民……我愿大官日夕拂高鉴，慎勿借之鳞甲为蛟龙。”诗写少年迫于穷困从兵，舍命杀贼，虽多无赏，一不公;战罢驱归乡里，不予抚恤，而田庐荡绝，生计无着，散卒流荡街头，二不公;散卒使酒争博，亦是细故，而逻吏借故捆缚，官府未审便斩，邀功媚上，三不公。卒章呼吁当权者慎选官吏，勿使借其势力为害乡里，申述规讽意旨。而《屯田行》直指将军欺瞒压榨戍卒，毫不晦饰:“天下戍卒饥莫餔，中山乃有屯田租。屯田租多不到卒，将军仓高谁敢发。……将军谓言尔不知，为尔积谷防尔饥。谁令尔曹用不啬，将军虽恩无可为。将军官贵骑大马，将军功高筑大厦。但知堂上狐貉人，宁识北风饥冻者……”诗写“将军”吞没军饷，更恬不知耻地反责“谁令尔曹用不啬”，而士卒也只有忍气吞声，因为即便上告，由于审判机关同上层将领沆瀣一气，到头来也是无果而终，更可能反受其害。这样直白的揭露是当权者不能容忍的，先生曾于《登阁迥望怆然有感》一诗自述“渐知避谤题诗少，尚觉悲秋古意深”，盖先生直言无忌，为当道所忌，所谓“上书侯官之府，几蹈正平之危，气壮神高，曾无悔叹。名满千里，谤亦随之”（《柳西草堂记》），而先生虽自言“避谤”，所作针砭时弊之诗较前更丰，只是诗中多用典故，较显含蓄蕴藉而已。最为论者乐道的是先生的《杂诗》三十首，诗应写于光绪十四年客金州军幕时。《杂诗》其五写军卒奉命修筑防御工事，修成只见将军受封赏，下层士卒空剩皮包骨头，形似乞丐;其六写士卒不堪驱使而逃亡，府主只管克扣军饷，士卒的逃亡反而使其借机吞占更大的空额，哪有功夫去管理队伍，过问士卒的死活;其十写高层将领寻欢作乐犹不知足，刻画一干人等的贪婪自私深入其骨;十八借泰始年间武库令与马隆忿争而暗中交付马隆腐朽兵杖，企图借此使马隆因战斗不利而受责罚的典故，暗指当时军机紊乱，军备方面实乃鱼目混珠，由此联想到后来甲午海战的失败，分明此时已预酿祸根，遂致割地赔款，一败再败，怎不让人愤恨!先生又有诗写下层士卒的哀苦，如“白玉山头战骨香，鑱钱祭鬼太凄凉。柳车马革无消息，多少生妻已下堂”，埋葬战骨的白玉山头已无人岁时致祭，马革裹尸血洒疆场的阵亡者已葬身异地，家里却一直没有收到消息，而多年的音讯全无又迫使许多妇女改嫁另寻生计，同是悲情，比起“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缠绵，这首诗多了一份清醒，也更见现实的残酷，而这种残酷又是只顾中饱私囊、寻欢作乐，不思精修武备、卫国安邦的上层将领甚至当道者造成的，诗的批判力度也就更深一层。

先生的这类诗歌富有批判精神，向我们展示了当时军中的种种黑暗不公，这些士兵受到将领们的盘剥压榨，难有出头之地，当望月怀远之际固然令人断肠，而那些被用作杀敌邀功的工具战死沙场的士兵更是无人问祭，“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不亦悲哉!是曰征戍之悲。

先生幼年聪慧多才，少时即以诗名，先生平生挚交张謇在《酬泰兴朱曼君铭盘》［3］（P38）中说:“盘也弱而才，十倍于丕强。自其少日时，开口咏凤凰。”先生少年时家已中落，而能安贫若素、抱贞守洁，有诗自言其志:“看人媚春华，胸膈独冰雪”（《述情》五首其二）。后有韩国钧（紫石）赞先生曰:“岁寒之松柏”，正是先生一生虽久处困穷而能卓然自立之写照。先生《同袁四季枚临湖禅院看牡丹》有句云:“袁生亦憔悴，同是蛰中蛇”，在《行路难》其一中又云:“今日道上骑瘦马，门前明日君马肥。世间万事傥可必，东流河水还西归。”观此两诗当作于客吴长庆军幕前后，诗中可见先生踌躇满志、伺机而动之志。胸怀远志、才能卓异者，于时局又当了若指掌，方能乘时而进，振翼坤宇。先生于吴长庆幕中“驰驱周行，盖八年之久，其所闻战胜攻取之略、摧锋陷阵之方，或犹二三君子所可翘足以相望”（《哀庐江公文》），则先生于时局方略当通明矣。虽则如此，先生平生四赴会试皆不售，依人幕下而终，士不得其用，不亦悲哉!

《桂之华轩诗集》中先生所悲固不只此。先生于光绪三年客浦口吴长庆军幕，识邱履平，其人“好读书歌诗，及击剑用兵之术甚笃”（《候选县丞邱君继妻朱孺人葬志》），始“以兵贼长短之策干曾太傅徐州军门，一见语大合……令以布衣为五百人将，既连胜乃始将千人”（《邱履平墓志铭》），“往者湘乡曾文正公尝称以为忠勇过人，而德清戴望子高及今武昌廉卿张先生皆嘉叹以为奇绝者也”（《候选县丞邱君继妻朱孺人葬志》），才干如斯，终“不得意弃归”（同上），先生为之叹曰:“若邱君尤为可悲云”，为作《赠邱大履平》、《东海二壮士行》、《邱生剑歌》，既述其剑术奇绝、身手敏健，其随从顾畺、马义二壮士昔日壮行义事，亦悲其“群盗一朝尽，草间遂弃置”的命运，更劝其“何当驱马山中去，海天高梦羲皇春”、“时平贱英雄，剑术勿轻播”（《小舟抵江口子青季直适至，道左相见喜赋》）。诗用歌行体，语句声韵灵活自由，便于述情叙事，风格酣畅直白，邱履平等之侠行义气、弓藏之悲托盘而出。既怀超世之才而又生逢其时，若先生与邱君者，乃不得用于世，岂不可悲哉!是曰不遇之悲。

先生生长江南，风物佳美，及壮从军入幕，“块然浮湛戎幕，并渤海、跨坝水、越故塞，车颠顿，马足溃，旷望乎东夷”（《葛君墓志铭》），可谓艰苦备尝。迫于生计而颠沛四方，先生有诗纪之:“窥崖识岳险，观河知水深。岂无趋避术，坐为饥寒侵”（《寄怀吴司马湖北》其一）、“人渴吞残雪，骡惊入涧泥”（《冈嵛晓发》），当先生客金州旅顺，环境尤为恶劣:“门对渤海，日闻潮汐，舟船翻飞，风云千变，仲夏五月，乃见青草，大暑若火，无一阴树”（《与周校官彦升书》），“所居室屋，截板为盖，墙则土石相积，最畏滞雨，甚或倾坏，小亦众漏若矢……”（《与顾舍人聘耆书》），当此之时，“若彼江南鱼稻之国，竹下烟月之地，瓜李如陵，荷芰如海。清池在前，凉风在后，顾不美欤?”（《与周校官彦升书》），故先生有思乡之作如《傍夕一首寄仲弟》:“从来远客惊秋早，况是家山到梦稀。见雨遥愁堂室破，无田更望稻粱肥”、《秋深》:“衣渐秋深薄，肌难客里肥。江南鳌蟹富，堪笑不能归”，自古逢秋悲寂寥，先生旅中所见所思，无不为故乡萦绕。远别妻子，行迹天涯，故乡虽好，徒希见于梦寐，而依人幕下，朋辈亦非昔日之盛，睹物自伤茕独，不亦悲乎?是曰游子之悲。

观此五悲，皆先生身历其中亲尝酸辛，触怀有言之作，是“积思”、“多愤”，郁积到不能不发的真实思想和强烈感情的表露，而这正是优秀的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先生的诗不过是被现实所触发，从而反映现实中的种种弊端，期以有所警醒于世，然而这些肺腑之言为时论所不容，先生《水城》一诗自辩曰:“触兴聊发语，愤激非吾衷”，真是无可奈何之语。

先生体弱多病，如方濬颐《与曼君书》所言:“不病寒即病热，且年年病疡。……子才壮而体羸，腹便便而气馁……”，先生体被蒲柳之质而心为五悲交攻，兼“稍营几案，便置书笔，日为程格，以自令督”，撰“集西汉以来四裔朝鲜事”（《与顾舍人书》），撰著疲乏，“光绪十九年癸巳……十一月十八日，公以积劳致疾，卒于军中”（《曼君先生纪年录》）。先生挚交张謇于次年正月初六日得先生殁讯，于当日记曰:“得曼君客死旅顺讯，悽惋无涯，名心益冷。”［4］（P358）后“为公经济丧事，并安其家属生计”（《啬蓭年谱》卷上）。

先生之诗如前文所举歌行诸首，再如《忆家乡故园花树》:“先人手种碧桃树，落尽桃花树亦枯。剩有窗前木犀在，秋来能放几花无?”、《寄妇》:“少妇持家拙，念之愁远人”、《归思甚亟迟张四季直杨大子青不至》:“归思触物兴，乍腾又强制。厌人问行期，他词即蒙翳”诸诗，写抽象之情而能达于读者目前，用语又直白浅近，正是所谓“诗以言情，性灵胜于标格，彼专以雕琢字句为能者，仍是门外汉”（《桂之华轩诗草序》），而先生《杂诗》等切近时事者，又“不为纂言纪事而已，要其有远量高识，托讽喻之旨，博论壮词，出什伯之上”（《周彦升朝鲜纪事叙》）。故先生之诗，于时已有定论，见于《曼君先生纪年录》卷末。其中彭泽汪国垣《乾嘉诗坛点将录》评:“曼君诗泽古甚深，不苟作，不矜才，自是学人之诗云”，指出先生诗泽古而不泥古，能将基于时代内容的情感以古老的诗歌形式表达出来，而且诗意盎然，不会为了炫耀诗艺而大量重复作无关痛痒的诗，作的诗也不像那些机械拟古、形似而神死、为作诗而作诗的诗歌，正是学人之诗①此处承苏大杨旭辉老师博征清诗名家作品为例证，点明“诗人之诗”与“学人之诗”的真正含义，乃恍然先前己见之误，获益良多，特此致谢。，甚为精当。

［1］朱东润.读《桂之华轩诗集》［A］.朱东润，李俊民，罗竹风.中华文史论丛（一九七九年第四辑）［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胡舜庆.晚清史家兼诗人朱铭盘其人其书［J］.南京:江苏地方志，2002，（3）.

［3］张謇.张謇全集·第五卷·艺文（下）［M］.南京，南通:张謇研究中心，江苏古籍出版社，南通市图书馆，1994.

［4］张謇.张謇全集·第六卷·日记［M］.南京，南通:张謇研究中心，江苏古籍出版社，南通市图书馆，1994.

A Brief Talk of GuiZhihuaxuan Poetry

JIANG Zhao－xia
（School of Humanity，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215123，China）

It is said that literary or artistic talent comes from grief.ZHU Ming － pan’s GuiZhihuaxuan Poetry explains what he thought and felt in the course of his own lifetime.we can feel clearly his attention to the country，his compassion to the common people，his indignation to the injustices in the army，his resentment for his talent’s being frustrated，his deep love to customs and the people in his hometown.All of these affectionate poems were criticized to be exasperating words，which reflected the desperate society from one side.In addition，as a famous poet and scholar，his poems embody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ose written by traditional scholars.

Sorrow of political instability;Sorrow of livelihood;Sorrow of drafts defenses;Sorrow of unrecognized talent;Sorrow of homesickness

I 206.2

A

1009－9743（2011）01－0016－04

2010－12－30

姜朝霞（1986－），女，汉族，山东临沂人。苏州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主要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责任编辑:张玉秀）